一个男子停在门口,注视着书桌,当他看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时,瘦削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他转移视线,迎着检察官的目光,哀伤地笑着点点头。步入房间后,他站在地毯中央,一动也不动,态度从容之极。他不会比我高,骨架结实,匀称的肌肉 给人一种类似野兽的微妙印象。他的神态和外形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怎么看都不像秘书。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不过气质倒是不显老。
我又看看父亲,他的雪茄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脸毫不保留的惊愕,瞪着刚进来的人。
死者的秘书正看着父亲,我努力想找出他们相识的一点点征兆,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眼神中觉察出一丝痕迹。他四处看着,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我感觉得出他有点吃惊,不过,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凶杀案现场,恐怕换了任何人都难免会吃惊。
我又扭过头去看父亲,他咬着雪茄静静抽了起来,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短暂的失态。
可是我知道,他认出卡迈克尔了,而且,虽然卡迈克尔不露痕迹,我也确信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我暗想,面对一个能把自己情绪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得当心。
“卡迈克尔,”约翰·休谟开口道,“凯尼恩局长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秘书先生的眉毛轻轻一扬,“那要看你所谓的‘重要’是什么了,休谟先生。当然,是我发现了尸体——”
“是的,是的,”检察官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我猜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晚饭之后,参议员把他的三个佣人——厨子、管家和男仆——找到书房来,叫他们晚上出门去,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休谟忽然问道。
卡迈克尔微笑道:“当时我在场。”
凯尼恩弯腰驼背地上前:“没错,休谟,我刚刚跟佣人们聊过,他们到城里看电影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才回来。”
“继续,卡迈克尔。”
“参议员打发了佣人,就叫我也出去。我帮参议员写完几封信之后,就出门了。”
“这种情况不太寻常吧?”
秘书耸耸肩:“一点也不。”他轻轻一笑,白牙闪闪,“他常常会有些——呃——私人事务要处理,把我们遣走并不算稀奇。无论如何,我提早回来了,发现前门大开——”
“你离开的时候,”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秘书的笑容冻结了,然后恢复正常,彬彬有礼地等着父亲发问。我深思着,他的举止无懈可击,刹那间我恍然大悟,面对眼前这种场面,小小一个秘书哪有本领应付得这么完美。“你离开的时候,门关上了吗?”
“喔,是的!或许你刚刚注意到,门上有弹簧锁。除了参议员和我之外,只有佣人们有钥匙,所以我想参议员一定认识进来的人。”
“拜托,不要瞎猜,”休谟插嘴,“你要明白,这会造成既定的印象!你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然后呢?”
“我因此起了疑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就跑进房间,看到参议员的尸体,坐在椅子里,靠着书桌,就是凯尼恩局长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当然,我发现尸体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报警。”
“你没有碰尸体?”
“当然没有。”
“唔,当时是几点,卡迈克尔?”
“刚好十点半,我一发现参议员被谋杀,就立刻看了手表,我知道这些细节很重要。”
休谟看着父亲,“有意思吧?他在命案发生十分钟之后发现了尸体……你没看到任何人离开这幢房子?”
“没有。恐怕是因为我进来的时候正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当时很暗。如果凶手听到我进来,可以轻易躲在树丛里,等我进去后再逃走。”
“没错,休谟,”父亲突然说,“你打电话报警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待在门口等,凯尼恩局长很快就赶过来,距离我报警不到十分钟。”
父亲缓步走向门口,凝视外头的走廊,然后回来,点点头:“这一段时间,你都一直看着大门,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人出去?”
卡迈克尔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人离开,或企图要离开。我进来时书房的门开着,所以我也没关上,即使打电话的时候,我也面对着大门,如果有任何人经过,站在这个位置一定看得到。我非常确定,当时房子里只有我。”
“恐怕我不是很明白——”约翰·休谟的声调透着一丝恼怒。
鱼眼局长凯尼恩用沙哑的男中音打断休谟的话:“凶手一定是在卡迈克尔发现尸体之前就跑了,我们到达之后他不可能逃掉的,而且我们已经把整幢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搜查过。”
“其他出口呢?”父亲问。
凯尼恩朝着书桌后头的壁炉吐了口痰,这才回答:“出不去的,”他冷笑道,“我们发现除了前门之外,每个出口都从里面上了锁,连窗户也都锁上了。”
“噢,算了,”林谟说,“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走向书桌,拿起凝着血块的裁纸刀,“卡迈克尔,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的,我认得,休谟先生,那是参议员的刀,一向放在书桌上。”他看了那把凶器一眼,轻轻地转过身来,“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这个人简直像细菌一样,不懂得什么叫紧张。
检察官把刀丢回书桌,“关于这件凶杀案,你知道些什么线索吗?有什么建议?”
他看起来的确很伤心,“完全没有,休谟先生。当然,你也明白,多年来,参议员在政坛上的确树敌不少……”
休谟缓缓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迈克尔一脸苦相:“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人痛恨参议员,想谋杀他的人——包括女人——恐怕为数不少……”
“我懂了,”休谟喃喃地说,“好吧,暂时到此为止,麻烦你在外头等一下。”
卡迈克尔点点头,微笑着走出书房。
父亲把检察官拖到一旁,我听到他的男低音在休谟的耳旁叽咕,不断提出关于佛西特参议员的问题:他的密友、他在政坛的搜刮行为,还故作不知情的问起许多关于卡迈克尔的事。
凯尼恩局长继续踱来踱去,愚蠢地瞪着墙壁和天花板。
房间一角的书桌吸引着我,我很想——其实在讯问卡迈克尔时,我就一直想——壮起胆子走过去。上面的东西仿佛正哭诉着要我过去检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检察官、还有凯尼恩都不肯花点时间仔细检查桌面上的东西。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在看我。
我起身迅速横越房间时,杰里米露齿而笑。没有时间好浪费了,我担心其他人的大男人主义发作起来,会阻止我的行动,便立刻走向书桌。
就在参议员尸体坐过的椅子正前方,书桌上有一张绿色吸墨纸。吸墨纸上则放了一叠厚而光滑的便签,半掩着书桌,最上头那张是干净的,什么也没写。我小心地掀起那叠便签,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参议员先前坐得离书桌很近,尸体紧紧抵着桌缘,因此胸前伤口喷出来的血,我记得并没有沾到裤子,而且根据现在所看到的,椅子上也没有血迹,但却溅在吸墨纸上头。现在,拿起便签之后,我发现下头有一摊血渗透了绿色吸墨纸。不过留下的血迹却出现了矛盾的地方,在那叠便签下方一角沾了一片血迹。也就是说,从吸墨纸上拿起那叠便签,我看见全新的绿色吸墨纸上有一块不规则圆形的深色血渍,可是原先放在上头的那叠便签,只在方形角落的侧边位置留有血迹,其他部分却是干净的。
大明显了!我望着四周,父亲和休谟仍然压低声音在交谈,凯尼恩也还是机械式地踱着步子,不过杰里米和几个穿制服的男子却严厉地瞪着我。我犹豫了起来,或许这么做不太聪明……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验证一个理论。我下定决心,弯身在书桌前开始数起那叠便签。那是全新的吗?
看来似乎如此,可是……总共有九十八张,而如果我没猜错,上头的封皮应该会标明装订的张数……
果然!我是对的,封皮上的数字告诉我,一叠完整没用过的便签,应该是恰好一百张。
我把便签放回原先吸墨纸上头的位置,胸口像是小狗尾巴敲着地板似地怦怦直跳。我思索着,在验证理论的过程中,我应该没有漏失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前的事实似乎理不出头绪,但这个线索在我心中却牵引出一个必然的可能性……
我感觉到父亲的手放在我肩上,“又在乱翻了,佩蒂?”
他粗声问,眼睛却若有所思地亮起来,望向我刚刚放回去的那叠便签。休谟不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晒笑着转身。我心想:“那副态度,休谟先生!真是多谢施恩哦!”刹那间,我打消了挫挫他锐气的念头。
“现在,让大家看看那个鬼东西,凯尼恩,”他轻快地说,“我想请教一下萨姆巡官有什么意见。”
凯尼恩闷哼一声,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件非常奇怪的东西。
那看起来像是玩具盒子的一部分。大概是用松木之类的廉价软质木材制成,外观旧旧脏脏的,似乎是玩具行李箱,边缘装饰着粗劣的金属钉子,像行李箱四角包着的黄铜皮。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行李箱,倒是更像个袖珍盒子或柜子,高度不超过三英寸。
然而重要的是。这个玩意儿只是袖珍箱子的“一部分”,因为右缘是一道整齐锯开的痕迹,凯尼恩污黑指甲的脏指头里,握着的盒子只有两英寸宽。如果按照盒子高度的比例,大略估计的话,原来的盒子应该是六英寸宽,而眼前的这部分只有两英寸宽,因此,这一截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把它放进烟斗里抽吧,”凯尼恩朝着父亲讥讽道,“大城市来的警官对此有何高见呢?”
“你在哪里发现这玩意儿的?”
“就在桌子上,很显然,我们赶到这儿的时候,它就搁在便签后头,正对着尸体。”
“那就怪了。好吧。”父亲叽咕着,从凯尼恩手上接过那玩意儿,仔细地审视。
小方盒的盖子——应该说是已经被锯掉一大截的盖子——只用一个小铰链拴在盒子上,里面空无一物。盒子的内部没有上漆,然而木头表面一点污垢也没有。盒子的正面,有两个污痕斑驳的烫金字母:HE。
“见鬼,这会是什么意思?”父亲茫然地看着我,“谁是‘他’?”
“好神秘,是吧?”休谟微笑着,好像他刚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
“当然,”我认真推敲着,“这两个字母或许根本与‘他’无关。”
“萨姆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是觉得,休谟先生,”我努力挤出最甜的声音,“像你这么深具洞察力的人,会马上联想到字面的涵义。不过我们女人嘛,你知道——”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休谟打断我,脸上的笑容隐去,“凯尼恩先生的看法也一样。不过,我们不能忽略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巡官,你觉得呢?”
“小女提醒了我们另一个可能性,”父亲说,“这或许是某一个字的前两个字母,这么一来,代表的就不是‘他’。此外,这也可能是某句话的第一个字。”
凯尼恩嘲笑地哼了一声。
“这上头采到指纹了吗?”
休谟点点头,看起来颇为困惑,“只有佛西特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在书桌上发现的,”父亲喃喃道,“卡迈克尔今天晚上出去之前,桌上有这个盒子吗?”
休谟眉毛一挑:“坦白说,我认为问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把卡迈克尔叫来弄清楚吧。”
他派人去找秘书,卡迈克尔很快就进来了,平静的脸上带着谦恭而疑问的神色,然后视线停留在父亲手中的木盒子上。
“看来你们找到了,”他低声说,“有趣吧?”
休谟紧张起来:“你认得?关于这玩意儿你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那是个奇怪的小故事,休谟先生,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或凯尼恩先生……”
“等一下,”父亲慢吞吞地说,“你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这玩意儿放在参议员的桌上吗?”
卡迈克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淡淡一笑,“没有。”
“那么,我们可以说,”父亲继续说,“这足以证明,一定是佛西特或凶手把盘子故意放在书桌上。休谟,这样子够重要了吧?”
“或许你是对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言。比方说,参议员也可能是独自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把盒子拿了出来,果真如此,盒子就和谋杀无关。不过,我根据以往的经验发现,这类的情况——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通常都是别有用心的,代表这件事情和死者遇害有关。你自己判断吧,我只能说这玩意儿有必要深入调查。”
“或许,”卡迈克尔轻声道,“各位在下结论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要说的话。这截木盒子在参议员书桌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就收在这个抽屉。”他绕到书桌前面,拉开最上层抽屉,里面一片凌乱,“有人翻过!”
“什么意思?”检察官迅速问道。
“佛西特参议员有洁癖,所有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我昨天碰巧看到过,这个抽屉整理得井然有序,但现在里面的文件都翻乱了。他绝对不可能容许这样的,我敢说,有人搜查过这个抽屉!”
凯尼恩对着他的手下厉声大吼:“哪个蠢货动过这个书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否认。“怪了,”他喃喃抱怨着,“我亲自交代过,要他们暂时不准碰这张桌子的,到底是哪个该死的——”
“冷静点,凯尼恩,”父亲说,“照这个情形,应该是凶手干的。现在,卡迈克尔,这个鬼玩意儿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涵义?”
“但愿我能告诉你,巡官,”秘书遗憾地回答,两人对望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异样,“这个盒子所代表的意义,对我也同样是个谜,就连它出现的方式也是个谜。几个星期之前——我想是三个星期前吧——这玩意儿……不,我看还是从头讲起吧。”
“快说吧。”
卡迈克尔叹了口气,“休谟先生,参议员明白,他即将面临一场艰苦的选举战——”
“哦,是吗?”休谟冷冷地点头,“那么他有什么打算呢?”
“参议员认为,如果他扮演——我认为的确是‘扮演’——穷人救星的角色,对他竞选时的声望应该会有所帮助。于是他计划为监狱囚犯制造的产品举行一个义卖会——当然,就是阿冈昆监狱——然后把义卖所得作为提耳登郡的失业基金。”
“这可是《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休谟面无表情地插了句话,“废话少说,这个木盒和义卖会有什么关系?”
“参议员获得州立监狱委员会和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同意,事先还去阿冈昆监狱视察过,”卡迈克尔接着说,“大概一个月之前,他联络典狱长,安排将监狱产品的样本送过来作为宣传之用。”卡迈克尔暂停了一下,双眼发亮,“其中有一纸箱玩具,是监狱里的木工部制作的,里头就出现了这截小箱子!”
“那么,”父亲低喃道,“顺便问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我打开纸箱的。”
“这玩意儿就混在其他廉价玩具里?”
“不完全是,巡官。它外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纸,上头用铅笔写着要给参议员,纸包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也标明要给参议员。”
“信!”休谟失声喊着,“为什么,天哪,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一直没提起?那封信呢?你看过吗?上头写些什么?”
卡迈克尔脸色一暗:“很遗憾,休谟先生,因为上头写着要给参议员,我不能——我一看到那个纸包上头的字,就立刻交给参议员,因为我打开纸箱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面等着检查里面的样品。一直到他拆开那个纸包,我瞥了一眼,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敢发誓,他一看到那个盒子,脸色忽然转为死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封,同时还叫我出去——其他的纸箱都由他亲自拆封。”
“太可惜,太可惜。”休谟尖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那封信在哪儿。或者佛西特是不是把信毁了?”
“我把那些玩具和其他纸箱转运到市区的义卖会场之后,留意到那个盒子并不在放玩具的纸箱里,之后大概隔了一星期,我碰巧看到它放在书桌的上层抽屉;至于那封信,我后来就没再看过。”
休谟说:“等等,卡迈克尔,”然后跟凯尼恩咬耳朵,凯尼恩看起来不太高兴,叫来三个警察,然后其中一个立刻走到书桌旁,蹲下来翻着抽屉;另外两个警察则走出去。
父亲若有所思,斜眼端详雪茄的烟头,“呃,卡迈克尔,那些装玩具的纸箱是谁送来的?你刚刚是不是提到过?”
“我提了吗?是各部门的模范囚犯们送来的,当然,我没注意他们长什么样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模范囚犯们送玩具过来时,纸箱是不是封好的?”
卡迈克尔凝视着父亲,“喔,我明白,你认为送货的人可能会在途中打开纸箱,把那个纸包塞进去?我想不可能。巡官,上头的封条很完整,如果有拆开过的痕迹,我一定看得出来。”
“哈,”父亲咂着嘴,“好极了,现在范围缩小了。休谟,老天帮忙,是囚犯干的。你刚刚还说,这些枝节根本不重要!”
“我错了,”休谟承认道,黑眼珠里闪着小男孩般的兴奋,“还有,萨姆小姐——你也认为这很重要吗?”
他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故示恩惠的讥讽,搞得我光火起来。又给我摆出恩人的姿态!我昂起下巴,恨很地说:“亲爱的休谟先生,‘我’想些什么,想必也是无关紧要吧?”
“噢,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现在’对这个木盒的事件,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我急速而响亮地回答,“你们这些人全都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