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边缘相框中的广美,眼神如梦似幻。她生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光平双掌合十。
天空昏暗,厚重的云层似乎要吞噬整条街,刺骨的凉风从脚底穿透整个身躯,一张广告传单随风飘动,在参拜的人群中戏耍。
广美遇害后的第二个星期三,众人为她安排了一场简单的葬礼。参加的只有MORGUE的常客,同公寓的几个熟人,悦子的朋友三人,佐伯良江也出席了葬礼。
沉默与抽泣,寒暄和轻语——在这种奇妙的安静气氛中,送别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众人缓慢的动作就像被抽走了生命一样,只有他们口鼻中吐的白色气体,证明着他们还是有生命的个体。
光平感受着时间的缓慢流逝,脑中追忆着广美。他只需闭眼,广美的容颜就会浮现脑中。但仅仅只有容颜而已,他回忆不起任何能触动心房的片段。他心中焦急,却无济于事。与广美的点点滴滴似乎都染上了悲伤的颜色,深刻地嵌在了他的心里。光平闭上眼,眺望着这片悲伤的颜色,看来离这片颜色褪去,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真是安静的葬礼呢。”
佐伯良江上完香,来到光平身边。她身穿丧服,比起平时的外交员打扮更显严肃。
“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没打扰到你工作吧?”
光平问道。
“没事的,我请假了……我平时都不怎么请假的,就是留在这种时候用的。”
“你一定很辛苦吧?工作那么忙,回家还要照看孩子。”
听到光平的疑问,她低头轻语,“我是孤身一人。”
“但是你之前说,你有个女儿啊。”
良江微微摇头,“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了。她病故了。”
光平无语。
“她身患一种脑麻痹症,手脚不自由,所以我把她安排在那个学校里。但最后她还是走了。她才五岁,真是不幸的孩子。”
她的语气却不带丝毫悲伤,恐怕是多年下来,她已经把这不幸的现实慢慢消化了吧。光平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样坦然地面对广美的死亡——
“那你丈夫呢?”
光平问道,她叹了口气,“离婚了,孩子的死让我们的关系产生裂痕……不久后就离婚了。”
光平这回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阵冷风拂过。
“光平你也一起来吧?”
广美的灵柩被搬上灵车,悦子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是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火葬场。
看着悦子那与广美拥有相同特征的面庞,光平脑海里想象广美在白色箱子中化为灰烬的姿态。这仅仅是碳氧化合物转变为炭的过程,但光平还是觉得广美会因疼痛蹩起眉头。他不由地回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一个恐怖电影广告。
“我就不去了吧。”
考虑片刻后,光平拒绝道。“我到那边又帮不了什么。分别还是简单一些比较好。”
“也是,那我和纯子姐一起去吧。”
悦子没有强迫他,她也和自己一样没把葬礼当做什么特别重要的仪式,这点光平在会晤阶段时就感觉到了。
灵柩车上的装饰华丽到似乎会让车中的广美感到汗颜,估计是纯子安排的吧,这明显不符于悦子的审美。
低沉的引擎音响起,灵柩车就像神圣的使者一样,开始缓慢移动,但车背后排出的汽车尾气,和普通的车一样难闻。
看着灵柩车渐行渐远,参拜者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开始互相确认脸上无奈的表情。大家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表露出怎样的情感。
“唉,回去吧。”
书店老板时田大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句话就像号令,众人跟随在他身后一同离去。这身着丧服的黑色团体成群地走向学生街。
× × ×
葬礼结束后,光平回到公寓。脱去身上的深色西装,换上牛仔裤和夹克。这套西装是去年夏天为了参加实习而新买的。买来以后就闲置在一边,光平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派上用场。
他突然记起从葬礼回来后要往身上撒盐,但此时他已经换好衣服了。说实在的,就算他牢记这个风俗,也不可能会去实行的。
他本来是预定早上参加完葬礼,下午直接去青木上班的,但现在看来,吃完午饭后还有一些时间盈余。光平站在房间中央沉思片刻,把手伸向了桌上的杂志,正是那本《SCIENCENONFICTION》的创刊号。
这本科学杂志创刊号是广美留下的奇妙遗物,光平把它塞进口袋里,前往大学研究室。这个研究室并不属于机械专业,他基本没来过这里。建筑的表面挂着一块崭新的名牌,上面板写着“情报工学科”。其研究最前沿科学技术的自负,在这块崭新的名牌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光平在这个建筑的其中一个教室中,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好友。他和这个好友在高中相识,进入大学后,即使专业不同,他们还是经常一起游玩。这个朋友网球打的好,人长的俊俏,可谓女生心目中的王子,在每次联谊会中都无一例外地是抢手货。
“你来真是时候,我正好在休息。”
友人身处于计算机海洋之中,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他身边的一台电子音合成器正在进行着无人演奏,音色与钢琴一般无二,肖邦的曲调缓缓流出。
“好厉害。”光平不禁叹道。
“作为情报源的女孩的水平算是出类拔萃了。”友人调低音量。“我们最多只能提取到这种程度的声音了,若是可能的话,真想把布宁拉来啊。”(布宁:俄罗斯钢琴家)
“可以做到完全复制吗?”光平问道。
“绝对完美复制。”友人回答道。“不仅仅只是按着乐谱发音,连情报源钢琴家的触键都可以完美复制。”
“但还是缺乏个性吧?”
“个性也可以复制。”
友人信心满满。
光平没有对此再次作出深究,把带来的杂志给他过目。友人兴致勃勃地把杂志翻阅了一遍,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对中央电子这家公司了解吗?”
“还算了解。”他点头道。
“一个在中央电子工作的人好像对这本杂志中的某一篇文章感兴趣,你认为会是哪篇文章?”
友人皱起眉头,抬头看向光平,“奇怪的问题。”
“确实奇怪,但我就是想知道答案。”
友人再次翻阅杂志,随后盯了目录一会儿,抬起头。
“这可不好下结论,若是计算机公司的人的话,应该会对所有计算机相关的文章都感兴趣。”
“完全没办法排除吗?”
“若是一定要找个可能性强的……”友人指向目录的其中一项,“那就应该是人工智能了吧。自动翻译系统,专家系统,智能机器人,自动翻译电话这一类的。这些技术有望开放世界范围的市场,还存在许多未开发的领域。”
“中心电子也致力于这一类项目的开发吗?”
“当然了,毕竟是计算机公司嘛。但和其他公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开发进程算是在普通程度吧。”
“在关于这个领域的文章中,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吗?比如说让你感到可疑的,有疑问的?”
友人再次翻开杂志,这次是认真地把各个文章精读了一遍,但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文章,全是在泛泛而谈。这类科学杂志的创刊号都是这样粗糙的。”
说完,他把杂志还给光平。“这样啊。”光平接过杂志,一阵失望。
这个友人是计算机方面的专家,他所说的应该不会有错。这么说的话,松木之所以会对这篇杂志感兴趣,果然只是因为上面登载着计算机相关的文章。而他把杂志交给广美,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意图。
——“瞧瞧,这篇计算机的文章挺有趣呢。这可是我以前的老本行。”
松木应该就是这样把杂志交给广美的,这种想法很合理了。
“为什么要来问这种问题?”
友人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问道。
“随口问问罢了。”
光平含糊其辞。“这样啊。”友人也没做深究。这种性格也算是他的优点之一,他大概对这类事也没什么兴趣吧。
“话说,你找到中意的工作了吗?”友人问道。
“还没,我现在还迷茫着呢。”光平回答。
“你说过,不想做个制造公司的上班族吧。”
“也不是不想。”光平挠了挠下巴。“只是不想把自己限定在某个范围内。我并不是为了走这条路才选择上大学的。”
友人嚼着口香糖笑道,“没有多少人是为了走某条路才上大学的。你可以去问问最近的考生,他们进了大学后打算做什么。他们的答案有网球,滑雪,XXXXXXXXX,甚至到海外旅游。他们在大学中没有获取丝毫知识,仅仅只是准备了一张社会份子的面具就投入到工作中。他们选择企业的条件不是假日多,就是交通方便。”
“你是在劝我尽早就业吗?”
“正好相反。”他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像你这样远离着腐朽的人生是绝对正确的。那样的人,就算进入企业,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只是遵从上司指示行事的傀儡而已。你别看他们现在是能生存得下去,但时代可不是一沉不变的。忠实地依照指示工作,这可是计算机的绝对主场。不仅如此,一些无知的人会认为机械最多只能代替肉 体劳动,但事实是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将活跃于智力劳动的领域。判断,推理,想象——它们无所不能,而且,它们不知疲倦,任劳任怨,绝不会偷懒。相反的,缺乏劳动积极性的人类倒成了社会发展的阻碍。”
一阵寒意侵袭光平的背脊,“这么说,将来的工作只靠机械了吗?”
友人笑着摇了摇头,“机械再强,毕竟是人类的产物。但劣于机械的人将会被淘汰。未来的社会,是由优秀的人和优秀的电脑共同运营的。”
说完,他又安慰光平似地补充道,“当然了,距离那样的社会还要花费一段时间的。”
“我会努力找到一份计算机无法替代的工作的。”
光平说道。友人眉头轻蹩,悠悠说道。
“问题不在工作的内容,而是战胜任何优秀计算机的自信。”
“自信吗……”
“对,就是自信。”
光平看向友人,摆出一副自认为信心满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