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歪笑小说》

序之口

作者:东野圭吾  来源:东野圭吾全集 

  1

  在早晨六点闹钟响之前,只野六郎就按下了开关。现在是五点五十分。昨晚他十一点睡的觉,算下来在床上躺了将近七个小时了。可实际上睡了几个小时呢?他记得自己的意识似乎压根儿没进入睡眠状态,或许也意外地睡着过两三个小时,但终究就是没有睡过觉的真实感,一爬起来头昏脑涨的。
  虽然没什么食欲,还是有必要吃点东西,因为不知道今天会消耗多少体力。于是,只野六郎用瓶装茶将昨晚在便利店买好的饭团冲进了胃囊。
  之后,他在卫生间刷牙洗脸。镜子里映出一张疲倦不堪的男人的脸。他最近一直在忙着写短篇小说,但疲惫的原因并不在此。
  换好衣服后,他将目光投向放在玄关的行李。为今天而做的准备工作,昨天中午就完成了。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看着硕大的球杆袋,六郎呆呆地想。到了今天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打高尔夫球。
  “打高尔夫吧!我跟您说啊,唐伞先生,高尔夫可有意思啦。所有的作家都在打呢。当了作家就得打高尔夫,非打不可。”说这番话的是灸英社的总编狮子取。只野六郎的笔名是唐伞忏悔,他半开玩笑地取了这么个笔名,由于用它应征的小说斩获了新人奖,到如今也就没再改。
  “为什么非得打高尔夫?”六郎问。
  “因为作家也需要交际。”狮子取当即回答,“或许您以为作家没有必要应付人际关系,事实上可不是这样。比如,这里有两个销量级别不相上下的作家,要找其中一位连载新作,当然会优先考虑交情深的那位了。这是人之常情嘛。”
  狮子取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六郎也觉得可能确实是这么回事。
  六郎作为作家出道已经三年了。新人奖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卖得还差强人意,但之后出的书无一例外全都止于首印。长篇及短篇的约稿倒是常有,委托撰写连载的请求却从未有过。看到同时期出道、料想销量也与他差不多的作家接到了连载的工作,六郎也开始认为或许与编辑的交往也很重要。
  “还不止这些。”狮子取说,“与编辑的交往固然很重要,但更得重视的是与前辈作家的交流。听听这些人的见解,会受益良多。从他们那里不仅可以学到小说的写作技巧,还能掌握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本领。而且,”狮子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些前辈作家之中,有不少担任文学奖的评委。几部候选作品里如果有自己平日喜爱的后辈作家的作品,他们很可能会有意推荐,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对不对?”
  这番话让六郎有点抵触。“这不是作弊吗?”
  “哎呀,哪有的事。”狮子取噘起嘴来,“能提名文学奖的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坦白地讲,哪部作品获奖都不足为奇。最终,评委考虑的只是自身的喜好和作家的潜力之类。这个时候,比起完全不了解的作家的作品,评委当然是满怀信心地推荐熟悉的作家的作品。你不这样认为吗?”
  狮子取所说好像有几分道理。
  “我说得没错吧?所以,要打高尔夫。经验丰富的作家都打高尔夫呢。尽管没必要拍马屁,熟络些总是没坏处的。”
  “嗯,大概是吧。”
  因此,虽然还没完全释然,六郎还是打起了高尔夫,而且他原本也认为参加项运动比较好。狮子取不光帮他挑选好用具,连练习场地和教练都给安排妥当了。
  六郎开始试着打起来,确实挺有意思。光是在练习场打打就很开心,也刚好换换心情。
  然而,这样过了几周之后,狮子取突然打来电话,问六郎是否愿意参加灸英社举办的高尔夫比赛。
  “光岛老师和玉泽老师等经验丰富的作家们也参加,这可是个露脸的大好机会呀。”
  六郎大吃一惊,他至今还没下过球场呢。要是制造出麻烦,惹得前辈作家生气就糟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会有前辈作家因为你打不好高尔夫而讨厌你的。反倒是玉泽老师那样的,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专业级水平,因此常常被前辈嘲笑说,‘你不写小说光打高尔夫吗?’那您的意思是没问题吧?我这就给您报名了!”狮子取径自说完后,不等六郎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而今天,就是正式上场的日子。
  心情好沉重啊,真不想去……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取消。当初怎么不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呢?现在后悔为时已晚了。

  2

  六郎准备就绪正发着呆,门口的对讲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灸英社的小堺。他是六郎的责任编辑,狮子取的部下。
  走出公寓,只见一辆黑色包租汽车正在待命,旁边站着司机和小堺。
  “早上好。”身材瘦削的小堺恭敬地低头致意。他身着高尔夫球服,外罩一件夹克。
  “早上好。”六郎也打招呼道。
  司机麻利地打开后面的车门。六郎受宠若惊地坐了进去,这还是他头一回乘坐包租汽车。小堺帮他把行李放进了后备厢。
  “那就麻烦您了。”坐上副驾驶席后,小堺对司机说,而后朝六郎这边扭过身子。“我想您应该听狮子取说了,接下来我们顺路到光岛老师府上捎上老师。”
  “啊,好的……”六郎点点头。
  专门派车来接让人感激,但听到同行者的名字,六郎心情瞬间低落下来。和谁不行啊,偏偏和元老级作家光岛悦夫一道。他和六郎的年纪差距跟父子似的,甚至更大。在这狭窄的车厢内,到底聊什么好呢?
  包租汽车驶进了高级住宅小区,在一栋豪宅前停了下来。往门前看去,六郎大吃一惊,只见光岛已经站在那里,旁边放着球杆袋和运动包,脸上明显带着不快。
  司机下车时,小堺也从副驾驶席跳下了车。跟接六郎的时候一样,司机打开后边的车门,小堺则准备搬行李。
  然而,光岛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太晚啦!你们以为几点了?现在就是去了也赶不上开场,去了也白搭。”沙哑的声音在清晨的路上格外响亮。
  “呃,我想应该没问题。请您先上车吧,我会联系其他人的。”小堺点头哈腰地说。
  “我说了,没用。你们迟到了半个小时。那个高尔夫球场我去过多少次了,清楚得很。这个时间出发根本来不及,肯定会堵车!”
  “这个我们会想办法的,总之请您先上车吧。拜托了。唐伞先生也在里面呢。”
  突然被提到名字,六郎吓了一大跳。后车座右侧应该坐长辈——他手忙脚乱地下了车。
  身材矮小的光岛那锐利的目光瞪了过来。六郎颔首致意,请光岛上车。
  光岛冷哼一声。“反正我看是白跑。”说完钻进车里。小堺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包租汽车再度启动。谁都一言不发,理所当然,车内的气氛凝重。
  小堺拿起手机,开始和某人讲话。断断续续地能听到“行驶时间”、“包租汽车的安排”等只言片语。
  小堺刚挂断电话,“怎么样?”光岛问,“到底还是赶不上吧?”
  “负责的人好像弄错时间了。”
  听到小堺的回答,光岛响亮地咂了下舌。“我早就料到了。”
  “不过请您放心,只要换下入场顺序就没问题,我请他们把老师调到了最后一组。”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堺使劲点点头。
  然而,小堺的背影散发出的从容并未持续多久,因为路上开始堵得一塌糊涂。
  “瞧!没错吧,说了肯定会堵车的。什么叫包在你身上,还不是一点辙都没有!”光岛语气生硬。
  这下可糟了!六郎心想。这么重要的比赛,最起码得把握好时间吧。他也想嘟囔两句,不过要是连他都在这儿发牢骚,氛围只怕会更加恶劣。
  六郎偷偷瞥了旁边的光岛一眼,白发苍苍的元老级作家正板着面孔望着窗外。想到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都得以这样的状态待在车内,六郎的心情一片灰暗。
  必须想个办法缓和下气氛,还是自己先对光岛说点什么比较合适吧,可是又没有话题可聊。而且,不知道光岛是怎么看自己的。竟然跟这么个毛头小子同乘一辆车——感觉他不快的可能性比较大。
  第一次见到光岛悦夫这个名字,还是六郎念初中的时候。他是在老家的书架上发现的。几本书并不怎么厚,用现在的话说是平装本,和其他小说一起塞在书架里。
  书的封面上一律画着学生模样的插图。他们穿着早已过时的制服,并非现代的年轻人,感觉怎么都像昭和时代的青年男女。
  那些书是母亲的。六郎问过母亲,据说是她学生时代爱读的书,一直珍藏至今。
  六郎试着看过其中一本,讲的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彼此钟情却说不出口,见面除了吵架还是吵架,升入高中后,在倾听对方恋爱烦恼的过程中才逐渐清楚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故事内容司空见惯,但因为在手法上下了功夫,读起来也着实有趣。母亲说,这种套路的称为青春小说,在那时很受欢迎。以现在的标准来看类似于轻小说。
  话说回来,光岛写那种东西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以描写风格沉稳、揭露人性的剧本广为人知。就像凭泳装照出道的女星讨厌别人旧事重提一样,光岛或许也不希望别人提起那时候的事。
  路上依旧堵得水泄不通。尽管上了高速公路,但速度根本提不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连第一次去球场的六郎也感觉照这样赶不上了。
  小堺在手机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之后,脸色有点难看地回过头来。“那个……到了那边之后,想先请二位用午餐。”
  “午餐?”光岛的眉毛皱成了八字。
  “是的。用餐完毕后尽情参加下半场比赛……”
  “下半场比赛?如此劳心费力地赶来,只参加个半场就回去?”
  “非常抱歉,时间方面出了问题。”小堺深深地低头致歉。
  光岛一听脸都扭曲了,敲了敲前面驾驶席的椅背。“喂,找个地方停下来!我要下车。”
  “啊?”小堺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老师,这……”
  “怎么?有什么不满吗?这简直是浪费时间。我要回去,找个地方放我下来,我一个人回去。”
  光岛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小堺束手无策,只得小声对司机说:“请在下个出口下高速。”
  六郎禁不住缩了缩脑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如果光岛下车,自己姑且可以从目前这种喘不过气来的状况中解放出来。踏实的心绪在胸中蔓延开来。
  说归说,六郎也觉得一直这样闷声不语氛围太糟。今后说不准在哪儿还会与光岛产生交集呢,要是让他记住“当时那小子到最后都没跟我搭腔”这件事就不妙了,想破脑袋也要给他留下点好印象。
  “其实,”下定决心后,他开口道,“我母亲是光岛老师您的粉丝,她说经常读您的作品。”
  似乎对六郎突然开口颇感意外,光岛的眼睛瞬间圆睁,然而随即便换回兴趣索然的眼神。“啊,是吗?”语气冷冰冰的。
  “哎?是吗?”与之相反,小堺主动插话进来,“什么作品?要说光岛老师最近的作品,都是我们出版社……”
  “别说了!”光岛厉声制止。“准是些花言巧语吧,我要是当真怎么办!”
  “不,不是的,我母亲确实……”
  六郎企图辩解,但光岛不胜其烦似的摆摆手。
  “好啦,别费那番心思了。自己没读过,就说家人啦朋友啦是我的粉丝,讨我欢心。这是常有的事儿。不用介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不知道我的作品很正常,拍这种马屁反而让人不愉快。”
  六郎穷于回答。
  “我说得没错吧”——光岛的眼神带着这种信息转回车窗外。小堺好像也有点尴尬,陷入沉默。
  六郎心急如焚——必须做点什么。他发现光岛到底还是没有猜对,自己并非没读过光岛的作品。月与大地的日记——他小声自语道,而后看了看旁边。
  光岛的侧脸产生了变化,他面无表情地转向六郎。“你说什么?”
  “您写过这部作品吧?《月与大地的日记》。我记得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作品。”
  “……怎么了?”
  “那部小说的构思,”六郎舔了舔嘴唇,继续说,“我认为非常有意思。起初只是交替写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日记,后来逐渐混入与其他人的交换日记。通篇都是由日记构成,他们各自的心理活动只有读者清楚,读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你,读过吗?”
  “只读过那一本。”六郎老实作答,“不过家里的书架上还有很多您的作品,听说都是母亲学生时代读过的。”
  “哦。”光岛撇了撇嘴,“所以你才说你母亲是我的粉丝呀。是青春小说吗?不是给成年人读的?”
  “是的。”六郎低着头。果然还是惹得这位元老级作家不高兴了。
  令人压抑的沉默在持续。小堺依然面朝前方。
  “我啊,”光岛用郑重的口吻说,“曾被称为‘青春小说帝王’。”
  “帝王?”
  “是啊。那时候青春小说处于鼎盛时期,在市面上大卖特卖。各色作家竞相写这种体裁,像夏井啊花本啊都写过。”光岛不加敬称地直呼现在可称为泰斗级的作家,“自己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谦虚,但我的书销量可是遥遥领先。虽然不知道你的母亲看过多少,但当时的年轻女性看个五本六本是很正常的。”
  “这么厉害啊?”
  “嗯,就是这么厉害,根本不是如今的畅销作家可比的。几乎可以说当时是我一个人在支撑着整个出版界。”发出这番豪言壮语后,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笑道,“开始写面向成人的小说后,倒是卖不动了。”
  “我母亲说,”六郎回忆着往事,“《星空校园》这本书很有趣。”
  光岛仍紧锁双眉,但嘴角放松下来。“那本科幻小说啊?完全是败笔,写得一塌糊涂。反正对我来说是部很丢脸的作品。”
  “还有《秘密教室》,她也很喜欢。”
  “秘密教室啊……”光岛歪着头想了想,苦笑道,“讲的是什么故事来着?写得太多我都忘了。”
  “那我下次问问母亲。”
  “好啊,替我问问吧。代我向她问好。”
  这时,小堺回过头来。“光岛老师,马上就到出口了……”
  光岛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沉默片刻后微微点点头。“算了,一直往前开吧,偶尔打个半场也不错。”
  “好的!”小堺精神抖擞地回答。

  3

  到达高尔夫球场时已接近正午了。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大家前往餐厅用午餐,这时打完上午场的队伍陆续归来。
  “哎呀,阿光,够呛吧?”和颜悦色地向光岛打招呼的是硬汉派小说第一人堂山卓治,他光洁的银发梳成了大背头。
  “嗯,真受不了啊。”应和的光岛已然情绪高涨。
  继堂山之后,又有一些鼎鼎有名的作家向光岛打招呼,而六郎甚至不敢上前与这些名人寒暄。这么说吧,光把他们的代表作列出来,就足以代表日本娱乐小说的历史。
  小堺走到六郎身边说:“唐伞先生,有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
  “实际上,我们需要改变组合。唐伞先生您得和光岛老师分到不同的组。”
  “啊,是吗?”好不容易才和光岛老师说上话,六郎心想。“那我和谁一组?”
  “嗯……跟深见老师和玉泽老师,还有我。”
  “啊?”六郎不由得往后一仰。两位都是超级人物,深见明彦擅长写旅情推理小说,是划时代的大家;玉泽义正擅长写警察小说,接二连三地推出畅销作品。“这个,不能想想办法吗?”
  “对不起,已经定好了。”小堺双手合十致歉,随即匆匆离开。
  虽然午餐还没有结束,六郎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单是首次参加高尔夫比赛就令他紧张兮兮了,谁承想还和那种大人物一组。真想逃之夭夭。他当真考虑过谎称身体不适打道回府,但想象一下装病败露的情形,还是作罢。由于紧张过度,六郎连着去了好几次厕所,可是根本解不出来。
  终于熬到了下午的比赛时间。六郎被小堺带到一号洞的发球区严阵以待,随后两位大家迈着从容淡定的步伐出现了。
  小堺向他们介绍了六郎。两位都只是大方地颔首致意,看上去似乎对这个刚出道不久的毛头小子没有任何兴趣。
  沉浸在几乎胃疼的紧张中,比赛开始了,按先深见后玉泽的顺序打第一杆。两个人都完美地将球保持在了球道区,尤其是玉泽打出的飞行距离直接让六郎吓破了胆。
  “你稍微客气点好不好?”深见抱怨道。
  “哎呀,我这已经相当克制了。”玉泽笑嘻嘻地回应。
  接下来轮到小堺,最后是六郎。本来是值得纪念的首次高尔夫比赛第一杆,但六郎压根儿没有那份心思感慨。他将球座插入地面,正想摆球,可指尖一哆嗦,没能放好。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球放好,握住球杆摆好姿势,大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挥起,落下。只听“嗖”的一声划过空气,毫无击打的手感,球依然稳稳地停在球座上。
  六郎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地冒冷汗,连回头看一眼前辈们的勇气都没有。小堺的声音钻入耳朵,但说的什么完全没听到。他的大脑已经根本不转了。
  不管怎么样要打出去,让球向前飞——六郎的脑子被这个念头牢牢占据。他手忙脚乱地摆好姿势,慌里慌张地挥杆。这次打中了。然而,根本不知道球去了哪里。
  “界外!”传来一个女球童冷冰冰的声音。
  血霎时冲到了头顶。六郎从口袋里摸出球,再次放到球座上。动作仍旧匆匆忙忙,他不顾一切地挥出球杆。
  这次发出微弱的声响,球只滚了两米左右。

  4

  结果,在结束第一洞之前,六郎共打了十三杆,就这样还累得筋疲力尽。走向下一洞的途中,他瞥了眼前方。深见和玉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谈笑风生,看来他们压根儿没把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放在眼里。六郎在心底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感觉有些惨兮兮。
  此后对六郎而言仍是殊死搏斗。每打一洞他都要抱着几根球杆跑来跑去,在果岭上往返球洞周围的次数之多更是连自己都厌烦。好不容易得上两分吧,接下来又开始出错。
  两位前辈作家球技发挥稳定。深见在距离方面不出彩,但没犯大的失误,所以分数稳升。而玉泽还是在距离上取胜,且擅用诸多小技巧,专业选手面对他都相形见绌的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随着洞数的递增,六郎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于是,前辈作家们的交谈开始传入他的耳中。可以说,他们丝毫没有聊有关小说的话题,但也没有一味地探讨高尔夫。他们的话题涉及股票、麻将、雪茄、钓鱼等方方面面,当然也少不了酒与女人。他们侃侃而谈的这些内容,适度地知性,适度地高雅,也适度地下流。
  望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六郎感慨万千:真潇洒!一面挥舞着高尔夫球杆,一面享受着作家之间的谈话——这才是一流的证明啊。
  就在这个瞬间,六郎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连部像样的代表作都没有的半吊子作家,怎么适合与这些老前辈在同一个地方打高尔夫?既然如此,狮子取干吗把自己叫到这种场合来呢?
  六郎默默下定决心,这次结束后暂时不打高尔夫了。
  此后,他不紧不慢地将精神只集中于打球这一件事上,不再考虑其他。不可思议的是,分数竟然迅速增长。当然,仍旧停留在初学者的水平。
  就这样,终于迎来了比赛的结束。六郎浑身累得要散架一般,正往俱乐部会所走,有人靠了过来。
  “辛苦了。”玉泽朝六郎打了声招呼。
  “啊……您也辛苦了。”
  除了在打完所有的洞后报告分数以外,他与玉泽几乎没有过任何交谈。
  “你好像累得不行啊。”
  “是很累。高尔夫真难打呀。”
  “哈哈哈!”玉泽愉快地笑道,“谁一开始都是那样。连我以前也像个田径队员似的跑来跑去呢。”
  “啊,是吗?”
  “你今天是和光岛老师坐同一辆车来的吧?回去路上你可以问问他。初学高尔夫的时候,我们俩一起被折腾得不行,还遭人嘲笑:‘喂,毛头小子,球又不会笔直飞,追女人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直来直去吧。’”
  “是吗?”
  “不过呢,”玉泽用胳膊肘碰了碰六郎的胳膊,“你累的原因不仅仅是高尔夫吧?应该是被我们这些麻烦老头儿包围,提不起精神来。”
  “不,怎么会……”
  “好啦,不用掩饰了。这很正常。见我们摆架子耍威风,很来气,对不对?”
  “没有这回事。看着您二位,我羡慕不已。畅销作家优哉游哉地享受着高尔夫的样子,非常潇洒。我希望自己也能早日变成那样。”
  听到这话,玉泽露出苦笑,鼻子上堆出皱纹来。“真是个老好人!你这么年轻,再嚣张点才对。看到上年纪的或者老头子作家耍威风,必须恨之入骨。毕竟狮子取也是因为这个才叫你来的吧,序之口级的。”
  “序、序之口?”
  玉泽哧哧地笑着点点头。
  “相扑的序之口,位于级别排列名单的最下方。虽然也是相扑手,但根本招揽不来客人,当然也拿不到工资。尽管如此,之所以做得成相扑手,全仰仗能招来客人的人气力士,代表就是横纲和大关。正因为有他们,平幕也好十两也好幕下也好才能过活。不用说,序之口也不例外。可话说回来,同一拨人不可能永远称霸称雄。等他们退役后,必须有人接替他们来做横纲和大关,这样相扑界才得以连续不断地传承至今。这种构图,在我们的世界也一样。”
  “我们的世界是指……”
  “作家的世界呀。”玉泽说,“你那边,首印多少?”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六郎措手不及,没法搪塞过去。“八千册。”他老实回答。
  “这样啊。随口问一句,出这八千册书,你觉得出版社能赚多少钱?”
  “这个……”六郎穷于回答,“我猜大概赚不了多少。”
  “是吧。不仅如此,赔本的概率更高一些。即便如此他们还出你的书,就是因为看好你的潜力。但是,做书需要花钱,你觉得这些钱是谁挣的?”
  六郎默默无语,歪头思索。至今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横纲啊。”玉泽说,“还有大关。畅销作家们就可以如此比喻。正是因为销售他们的书,出版社才能获利,而其中一部分便成了出下一代新人图书的资金。这和相扑界是一样的。”
  六郎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用“茅塞顿开”来形容此时的感受再恰当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啊,怪不得您说我还只是序之口……”
  “你别不高兴,我也是从那儿起步的。重要的是,要有向上的劲头。别以为只要写出好东西来,就能顺顺利利地升级,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还要有把横纲和大关拉下马的气魄。别崇拜我们这些老头子,要是崇拜,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成为那个水平的作家。”
  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已经站住了。六郎的整个身体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
  “我会铭记在心。”他深深地低下头。
  “别这样好不好?”玉泽皱起眉头迈开步子。
  回到俱乐部换好衣服后,六郎去了餐厅。刚缩到末席,有人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他抬眼一看,不禁愕然。竟然是本格推理界的超级大人物大川端多门。借用玉泽的话,就是大横纲。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西装。
  点心端了上来,六郎闷头开吃。他想尽可能不与大川端四目相对。
  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早非是……”六郎以为听错了,没作出反应。谁知,又听到一声“早非啊”,这次不能无视了。
  六郎抬起头来,与留着白胡子的大川端视线撞了个正着。“是。”他声音沙哑地答道。
  “早非其实不是虚无僧,这个诡计,我读到半截就发现了。”
  “啊、哦。”六郎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位超级作家在谈六郎的处女作《虚无僧侦探早非》。
  “不过,”大川端继续说道,“尽管早非不是虚无僧,但虚无僧却是早非——这个关键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彻底被骗了。设计得真精妙!啊,不得不感慨出了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哪!”
  六郎没能接上话。他想致谢,却因感激不尽而僵住了。
  “可是呢,”大川端露出淘气的小孩在打鬼主意般的表情,“我的下部小说更精彩,下次我送你一本读读。”
  六郎依旧没说出话来,只默默地使劲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暗想:玉泽先生说得没错。只要不把这些人拉下马,他们就会永远以横纲自居……
  加油吧!他在心底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