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一家老小上了车,我立即绝望起来,那是世人最敬而远之的一家三口中的典范。
一个看似过了四十岁父亲模样的胖男人牵着三岁左右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的腿也肉 得同火腿一般。比那男人体态更肥的母亲右手抱着一个婴儿,左手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估计里面装满了外出时必备的婴儿用品。
从水户回东京的电车很空,我一个人独占着四人座的坐椅,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读报。然而好景不长,尽管其他的坐椅都有空位,但都有2至3人坐着,要让刚上车的那个肥人家庭全部坐下是不可能的。
那名母亲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立刻移开目光,开始眺望窗外的夜景。
“啊,爸爸,那边那边!”
从窗户上反射出,那个肥胖母亲直奔我这儿而来,似乎地面也随之传来了震动感。
她先把纸袋往我边上一放,意思应该是说,我要坐这儿咯!我无奈,只得把脚从对面的座位上放下。
不一会儿,父亲也走了过来。
“哈,正好有空位啊!”
父亲正准备自己先坐下,女儿立刻开始闹起来,她好像要坐在窗口。
“好吧,小美坐那里吧,把鞋子也脱下来哦。”
父亲照顾着女儿,母亲则为了把纸袋放在网架上而费了不少功夫。
骚乱了一阵后,这家人总算安静了下来。抱着婴儿的母亲坐在我旁边,对面坐着父亲,而装成小大人的女儿坐在他旁边。
“惊动了您,真不好意思。”父亲终于开口道歉,但口气上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没什么,我只能这么回答。
由于没有空间,我只好叠起了手中的报纸。旁边的胖女人把占据了座位的一半以上,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调整坐姿,为了提醒她挪一挪身子,可那女人的大屁股丝毫不肯动。
我送了送领带,本来穿着丧服的心情已经够难受了,还要遭这种罪,真是倒霉。
夫妇俩正说着什么,我无意去偷听,但声音传入了耳朵。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没过多久就听出来好像在说亲戚坏话。像压岁钱给少了啊,酒品差啊之类的话,他们似乎把刚出生的婴儿带去了亲戚家。这两人说话的重音有些微妙差别,是茨城人啊,我认了出来。或许称之为认出来有些不太贴切,毕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被说这种方言的人所包围着。
穗高诚的第二次葬礼在他老家镇上的一个集会所里举行。因为正式的殡葬已经结束,所以这其实是一场由当地居民办的追悼会。在一间约20叠的大会场里,召集了很多亲戚和住在附近的人,他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悼念穗高的离世。
虽然我认为穗高诚的人气已经过了当时的巅峰期,但身在此时仍然会发现有很多无法对他割舍情怀的人,他在自己出生的故乡依然是个明星。出席追悼会的每个人都对他的作品颇为了解,并对他赞赏有嘉。在我对面有个老妇人在座位上哭泣,我便问她是否与穗高诚很熟,可她回答:虽然住得很近,但从没见过本人。不过一想到镇上最有出息的人遭遇了这种不幸,泪水就会不住地流起来。
当然,因为这样就以为穗高的人气依然健在只不过是种错觉,从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口中提到穗高的轶事,无一例外都发生于他的鼎盛时期。写小说得奖、成为销售量最高的作品拍成电影后轰动一时之类的事,全是几年前的了。似乎在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穗高企划公司趋于衰落就是因为穗高诚亲手制作的电影是一大败笔。
追悼会开到一半时,穗高道彦站起来请了几个在镇上德高望重的人上台发言。说实话,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些被指名发言的人应该都是事前都安排好的,那话一听就知道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可他们那种毫无顿挫感而又冗长得让人厌烦的语句和婚宴上的演讲没什么区别。并且这次对发言没有时间限制,一个一个讲得比婚宴上还要长。别说听了,光是呆在那儿就是一种煎熬。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想伸懒腰的冲动。
使我回过神的,是穗高道彦,他突然点了我的名字。他说,很想听听与他在工作上长期的合作战友的发言。
尽管很想推辞,但在场的氛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到了前面,向听众透露了两三个有趣的话题,诸如与穗高一起去采访旅行、作品成功后两人一同庆祝碰杯之类的事。意识到很多人听了我的话收起了眼泪之后,才发现自己可能是夸大其词了。
出版社的相关人员以及其他业界人士一个都没来,因为我谁都没联系,是穗高道彦拜托我不要联系的。他好像担心媒体也会因此蜂拥而至。原因很简单,关于穗高诚的死因他不想对出席者解释清楚。
意外事故而死、原因在调查中,穗高道彦多次提到了这些词。而且他在一开始就明确说:“虽然有很多流言蜚语,但自己还是相信诚的。”因为即便是茨城,新闻里也报道了穗高的死与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关联,这是他以防被别人问起所作的铺垫吧。
开完追悼会后,穗高道彦叫住了我,说有些事要和我聊聊。我边看手表边回答,一个小时以内应该没问题。
他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面有一个小个儿男人在等我。穗高道彦介绍说,那是他熟识的一个税理事。
他们把我叫来的原因,是想问问穗高企划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并为了确定今后的发展方针。虽然他们嘴上说目前状况看我肯定占优先地位,但言下之意就是宣布了以后由他们全权接任。
我把穗高企划公司的现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隐瞒了对我也没好处。
听着听着,穗高道彦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税理事也是一脸困惑。资不抵债的事一定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或许他们还以为穗高企划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呢。
“那么,穗高企划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什么业务呢?”税理事和风细雨地问。像是在说,负债我们了解了,快说说资产吧。
“出版物、音像制品、印花税、以及影像化或电视剧化后所得的版权费……大致就是这些。要是写了原稿的话还有稿费。”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写原稿了。
“大概能赚多少呢?”税理事问道,一副不抱希望的表情。
“这个因时而异了,详细的数字要回事务所才能拿到。”
“请问……”穗高道彦插了进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又引起大家的关注之后,他以前出的书会不会又大卖起来呢?”
我望向他那张看似忠厚老实的脸,同时回想起了他在信用金库(以中小企业为对象,作存款、放款、贴现等业务的金融机关)工作。
“多多少少会卖出一些吧。”我回答。
“多多少少的话……”
“我估算不出有多少,有可能会变得热卖,也有可能只是稍微卖出几本。这我不知道。”
“不过总会卖出一些吧?”
“那应该是。”我说道。
穗高道彦和税理事对望一眼,脸上交织着困惑与矛盾的神情,多半在脑袋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计算。我仿佛能听见他们拨算盘的声音。
最后他们说今后还会和我联系,便和我道了别。不过此时我的心意已定,完全不会对这艘将要沉没的船有所留恋。
在东京举行的那场葬礼上,我就确信了死抓住穗高企划不放没有任何好处。穗高生前认识的那些编辑、制作人、电影相关人员虽然基本到齐,但很少有人和我主动打招呼的。大多数的人只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而那些和我主动搭话的人,也大多只是想确认神林美和子分配到穗高企划的工作今后将何去何从。他们当然是想推倒重来了。
“事务所本身将怎么处理我不得而知。”我这么回答他们。听到此话后,他们明显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好像出席葬礼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大半。
老鼠已经从船上逃光了,接下来只是等船沉了,我心里想着。
旁边胖女人手上抱的婴儿又啼哭起来,女人摇晃着身体企图哄他。她这一摇,使我陷入了更郁闷的境地。
“他肚子饿了吧?”父亲说。
“可我刚才喂过奶了啊!”
“那是不是尿布没换?”
“对哦!”母亲赶紧把脸凑近婴儿的下半身嗅起味儿来:“好像也不是。”
婴儿的啼哭声更大了,哎呀哎呀,母亲嘴里念叨,可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对策。
“不好意思。”我拿着报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母亲立刻抱着婴儿起身,看出了我准备换到别的位子。估计他们也正在等待那一刻。
我一边在过道里走着,一边寻找哪里有空位。然而刚刚位子还很空,可现在基本上都坐满了。虽然并非没有空位,但不是壮汉边上就是有怀抱小孩儿的,总有空着的理由。我无奈只得站在门旁,身体靠在扶手上。
为了应付车身的摇晃,我用双脚保持着平衡。我真是个傻瓜,早知如此,在那家人上车后立刻换位子不就没事了?
最后我在工作上犯的错误,不也正是这样的吗?我回想道。如果早些放弃穗高企划,而开始找下一份工作就好了。没能认清穗高诚的才能已经枯竭这一事实的代价,似乎过于惨痛了。
在东京的葬礼上,来了几个曾和穗高诚有过交流的作家,其中有几个是这几年小说界的红人。以前穗高曾半开玩笑地提出过关于把他们作品影像化的琐事,统统让穗高企划公司包办。成为了小说热卖的作家后,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制作公司提出要把著作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在确定了对应方案和实际制作之后的闲杂琐事其实也相当繁琐。再加上作家这类人对于版权费的谈判一般不太擅长,所以不得不由穗高企划代表本人进行。当然,穗高并非只想当中介,他也考虑过把那个作家的原作所使用的企划由自己向电视台毛遂自荐。
葬礼的路上,我曾接近了几个作家问他们需不需要代理人,结果不出所料,每个人都不希望由穗高企划的人来担当此职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无法在这个业界继续生存下去了。
可当初选择这条路的,并非别人,正是我自己。即是穗高还活着,穗高企划面临倒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我只是把这个时间缩短了。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悔意,一个男人,在哪里都可以混一口饭吃。但若就此抹煞灵魂,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价值。
婴儿依然在啼哭,又传来了刚才那个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真麻烦!这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真是天大的灾难。
然而,要是浪冈准子在此处的话,她应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回想起来,她每次看到抱着婴儿或者带着小孩子的女人,总会用交织着羡慕、悲哀与后悔的目光望着她们。而每逢这种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摸摸下腹部。
我又回忆起那封遗书的文字,她是带着何种心情而写的呢?
一想到浪冈准子,我的胃部和胸口又微微发热,并且这股热气上下起伏,时而刺激着我的泪腺,我咬着嘴唇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