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结束是结束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现在过去?”
“这个啊,等你来了之后再请他们告诉你。”
“我现在就过去,阿姨不用来接我没关系。”
夕纪挂上电话,立刻奔出家门,搭上计程车,赶往医院。心跳剧烈得甚至让她胸口发疼。
匆忙赶到医院,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夕纪正想先到父亲昨天住的病房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亲戚阿姨。
夕纪一看到阿姨,便开始发抖。阿姨双眼通红,显然前一刻还在哭。
“夕纪……跟我来。”
“阿姨,怎么了?我爸的手术怎么了?”
但是,阿姨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推着夕纪的背往前走。
夕纪没有再问下去。她怕得到的,会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个即使隐约察觉、也不愿面对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着,感觉好像开始晕眩,脚步也不稳了。
阿姨带她去的,是她从未去过的楼层。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阿姨说就是那里。
“我爸……在那里?”
夕纪这么问,但阿姨没有回答。她没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的确听到呜咽声。
夕纪怯怯地往那个房间走去,阿姨并没有跟过来。
当她走到房间附近时,有人出来了,是穿着白衣的西园,他低着头,一脸疲惫,脚步沉重。
他注意到夕纪,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医生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在想该怎么说。夕纪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度朝房间迈开脚步,她不想听医生说话。
一进房间,眼前出现了一块白布。
那里有一张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盖在脸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铁椅上,头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
脑袋一片空白,夕纪叫喊着,但自己听不见。她冲到床边,以颤抖的手掀开白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详的脸,双眼是闭上的,好像在睡梦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
骗人!这不是真的!——她叫喊着。
就这样,夕纪失去了最爱的父亲。
3
窗帘轨上挂着一件淡粉红色护士服,应该洗过了,但衣角还留着一块小小的污渍。如果连这种小地方都要在意,大概当不了护士吧——穰治自行做了这种解读。
望在餐桌上竖起一面A4大小的镜子,开始忙着化妆。今天值夜班,她任职于帝都大学医院,那里的夜班值勤时间从半夜十二点二十分开始。
望一边在圆脸上抹粉底,一边抱怨工作。她对于休假少感到不满。不仅不能请年假,就连排好的休假也经常被要求销假加班。穰治认为这样可以赚不少钱,没什么不好,但才二十一岁的望,宁愿少赚一点钱也要时间玩乐。
穰治只手枕着头,躺在床上抽烟,烟灰就抖落在枕边的名顿(Minton)茶盘。第一次来这里时,他问望有没有烟灰缸,她想了一会儿才拿出这个。从此,高级瓷器便降格为穰治专用的烟灰缸,但对此,望什么都没说。有时候还会洗干净,跟备用的烟摆在一起。
穰治认为,如果和这样的女孩结婚,自己也有机会得到幸福。当然,正因为可能性是零,才会有这种空想。
望的话题不知不觉已转移到患者身上。她说,很多曾经一脚踏进棺材的患者在捡回一条命之后,就变得异常任性。
即使来这里,穰治多半也是她的听众。除此之外,就是吃东西,上床。当然,他没有不满,若是望对他别有所求,也是徒增他的困扰。虽说是听她讲话,其实也只要附和一下就好,绝大多数的情况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听到几个特定的关键字时,才会认真听。
这些关键字的其中之一,突然从望的嘴里说出来。穰治抬起上半身:“你说岛原总一郎住院了?”他对着穿着小背心的身影问:“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镜子里的望,吃惊地看着穰治,只有一只眼睛上了睫毛膏。“嗯,前天住进来的。他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打算住院,可是检查结果非得马上住院不可。”
“你之前说是大动脉瘤吧,很严重吗?”
“嗯——”望正专心替另一只眼睛涂睫毛膏。
穰治有点不耐烦。“怎么样?情况不好才住院吗?”
总算涂好睫毛膏的望,转过身子来,眼睛眨巴眨巴地问:“怎么样?”
“很可爱啊!我是在问你……”
“听说有这么大。”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拉出七公分的距离。“比鸡蛋还大一圈吧。能动手术的,最多也只有这么大了。”
“之前没那么大吧?”
“对呀,之前好像是五公分吧。那时候医师就叫他最好住院,可是他本人说不要紧,好像怕开刀怕得要命。不过,这次大概认命了吧。”
“要动手术吗?”
“对啊,就是为了动手术才住院啊。啊,讨厌啦!眉毛都画不好!”
穰治下了床,穿上内裤,在望身旁坐下。“手术的日前决定了吗?”
“咦?什么?”望看着镜子问,心思全都在眉毛上。
“手术啦!岛原总一郎不是要动手术吗?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呀,还要检查什么的。”望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穰治,皱起刚画好的眉毛。“穰治,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岛原总一郎跟你又没有关系。”
穰治有些狼狈。的确,他太追根究底了。“是没关系啦,不过你不会很想知道吗?那种名人的事情。”
“还名人咧,又不是大明星。”望苦笑着又开始化妆。
“傻瓜,企业领导人的健康亮红灯,这可是很有价值的情报,搞不好还会影响股价。”
“穰治,你在玩股票啊?”
“没有啊,不过想要这种情报的人很多。”
望又中断了化妆,看着他。这次眼神里有些指责的神情。“不可以跟别人讲这些事哦。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其实我们是不可以把患者的资料泄漏出去的。”
作为一个护士,望还算是新人。听她这么认真的口气,可以想见她在医院里一天到晚被这么叮咛。
穰治为了让她放心,刻意露出苦笑。“开玩笑啦,这种事我才不会跟别人讲,只是好奇而已。我又不认识玩股票的人。”
“真的?那我可以相信你喔?”
“这还用问?相信我吧!”
望再度面向镜子,嘟囔着脸上的妆不知化到哪里了。
“那个手术不会有危险吗?我之前在书上看过,大动脉瘤手术的死亡率好像还蛮高的。”
望拿出口红,正歪着头看颜色。“那是以前吧,现在不会了,而且我们医师很高明。嗯……你觉得这个颜色配吗?”
“不错啊。哦,医师很高明啊。讲到这里,听说岛原总一郎会去帝都大医院,也是因为那里有这方面的权威。”
“已经不止是权威,算是一代名医了吧。听说不知道有多少高难度的手术都成功了,一个姓西园的医生。我不是太清楚啦。”
“这个名字,我之前也听过。如果是这个医生动刀,就万无一失吗?”
“应该吧。岛原总一郎那种身分,应该会指名找西园医生。”
“岛原一定是住单人房吧。”
“那当然啦!他占用了我们最好的房间,昨天还叫人吧电脑啊、印表机什么的都搬进去。才刚住院,一天到晚就有人探病,给我们找事做。”
“望也要照顾岛原啊?”
“有空就得去啊。我老是觉得他的眼神色咪咪的,不过还没有真的动手就是了。”
“都是六十五岁的老头了,还这么有元气啊。”
一听到穰治这么说,望停下了涂口红的动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六十五岁?”
“你之前说的啊!就是你告诉我岛原总一郎去你们那里看病的时候。”
“那好像是联谊的时候说的吧,你连这种事都记得啊!”
穰治耸耸肩回答:“我的记性可好的咧。”
三个月前,同事找穰治参加联谊,平常他都会回绝,但这次听到女方的职业,便改变了心意,对方是帝都大学医院的护士。
穰治暗自抱着某种目的参加那次联谊。一如想象,对他而言那是一场无聊的聚会,但他仍有收获,因为有一名在心脏血管外科工作的护士,那就是真濑望。
“说到帝都大医院,最近岛原总一郎不是才去过吗?”穰治向她搭话。
望立刻有所回应。“对呀,你好清楚哦。”
“我在网路上看到报导,说他因为心脏有问题,去帝都大医院检查,所以没有出席什么记者会的。我还以为是假的,只是他不想参加记者会的借口。”
望摇摇头。“他真的生病了,而且还蛮……,呃——,严重的病。”她把声音压低,似乎怕同席的护士听见,想必是因为医护人员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都不能泄漏患者的病情。
等联谊的气氛熟络起来,开始有人频频换座位时,穰治也没有离开望的身边。他有意无意地对她示好,同时问出与岛原总一郎有关的消息。大动脉瘤这个病名也是当时听说的,只不过穰治对这个名称并没有详细的知识。
结果,穰治在这场联谊只和望交谈,也成功地要到了对方的手机和电子邮件。
如果,穰治的目的是寻找交往对象,他大概压根儿不会找望讲话。事实上,发现他看上望的同事便这么消遣他说:“原来直井喜欢下盘稳重型的啊!她上面一点料都没有耶!”
穰治只是笑着说了声要你管就带过了。望不受男性青睐反而让他庆幸,否则要和别人竞争可就麻烦了。
穰治为了赢得望的芳心,尽了一切努力。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异性 交往,但他对她的态度,比之前交往过的任何女性还热情、诚恳,不仅下工夫也花钱。
“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望经常这么说。穰治也认为她说的是实话。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打扮很不得体,化妆技术也不高明。她说护校的课业沉重,没时间玩乐,看来的确是事实。
努力没有白费,认识两个星期之后,穰治开始出入望位于千住的公寓。
由于和望交往,穰治一步步了解帝都大学医院的内部,他自己也调查大动脉瘤这种疾病,研究其治疗方法。于是,他的脑海里衍生出某个计画。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渐渐地,梦想越来越具体,到了现在,他甚至认为非实践不可。
问题是时间,机会只有一次,而他绝对不能错过。
因此,听到岛原总一郎紧急住院的消息,令他无法不追问下去。这件事不在他的预期之中。
他很着急,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说,望。”他懒洋洋地说道。
“什么事?”
穰治把手搁在她裸露的肩上。“有点事想拜托你。”
4
名片上的地址不好找,因为那地方不在餐饮店林立的大路上,怎么看都是住宅区。这种地方真的有餐厅吗?夕纪正在怀疑,就看到比一般住宅装饰得还精致的门廊。往里面一瞧,玄关门挂着刻了店名的门牌。好隐密的一家店,夕纪这么想,又猜测西园和百合惠或许实际上就是在这里幽会。
一推开门,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微笑着出现了。
“恭候光临,我带您到包厢。”那口吻简直就像认识夕纪一样。
她带夕纪来到一个独立包厢,打开门,向室内说“您的客人到了”。
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走进房内。
房间中央摆了一张正方形餐桌,百合惠与西园隔着桌角相邻而坐。百合惠穿着淡紫色衬衫,脖子上戴的白金项链闪闪发光;西园则是一身深绿色西装。
“辛苦了!我们已经开始了哦。”西园举起细长的玻璃杯,里面的液体看来是雪利酒,百合惠面前也有同样的玻璃杯。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夕纪说完,在百合惠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好像很忙喔。不过气色不错,那我就放心了。”百合惠露出笑容说道。
“我很好啊。妈呢?”
“嗯,很好。”百合惠点头。
许久不见的母亲,在夕纪看来似乎瘦了一点。但那种印象并不是憔悴,而是更结实了,至少完全没有老态。相反的,夕纪认为母亲这几年显得更年轻了。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日常生活改变了母亲。现在不管怎么看,母亲都是一位干练的职业妇女。
刚才那名套装女子前来询问夕纪是否要用餐前酒。她拒绝了。
“你们母女俩久久见一次面,来一杯如何?”西园说。
夕纪没有看他,摇摇头。“医院可能会找我。”
“今晚的firstcall不是你,我已经吩咐过了。”
“可是……还是不要好了。回宿舍以后,我还想看点书。”
她感觉西园叹了一口气。“现在的确是你的重要时期。那么,就我一个人喝吧。”
“是啊,你们两位请喝吧,就像平常一样。”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她看得出百合惠的表情僵住了。
餐点上桌了。前菜装饰得如甜点般美丽,从外表看不出以什么材料制成,套装女子为他们说明,夕纪还是听不太懂,但一吃果然美味,满嘴是至今未尝过的好滋味。
原来西园平常都让百合惠吃这些——她突然领悟。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为女儿烹调家常菜时,百合惠就已经和西园在外面吃这种平常吃不到的料理吗?
健介喜欢重口味的菜色,特别爱吃卤成咖啡色的马铃薯炖肉 。夕纪回想起父亲拿这道菜下酒看棒球转播的模样。她一边默默将眼前的料理往嘴里送,一边想着,爸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滋味吧。
西园向百合惠描述夕纪在医院工作的情况,这便是他们会话的进行模式。期间,百合惠也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洗衣打扫怎么处理等等,夕纪随便应付。这么做尽管孩子气,但她就是不愿意让他们俩认为吃这顿饭是有意义的。
用餐在这种情况下接近尾声。西园中途点了红酒,但夕纪没有喝,百合惠也只喝了一杯,所以主菜吃完后,酒瓶里的酒还剩下大半瓶。
甜点上桌之后,西园离席,他的桌位并没有甜点,大概是事先吩咐过吧。席间只剩下母女俩。
“你的情形我都是从医生那里听说的,好像很辛苦哦,应付得来吗?”百合惠问道。
“要是输在这里,就不知道之前为什么那么拼命了。”
是啊,百合惠应道。
“妈,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所以才托教授安排这次聚餐吧。”
百合惠睁大了眼,喝了水杯里的水,舔了舔嘴唇。
夕纪心想,被我料中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绪,有点后悔主动挑起这个话头。
“也不能算是向夕纪报告啦……,是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心跳加速了。当下夕纪就想,真不想听。
“妈妈呀,”说了这几个字之后,百合惠垂下眼,又抬起来注视夕纪之后才继续说:“觉得差不多该决定将来的方向了。”
“将来?”
“就是说……”她又喝了一次水,然后才开口。“妈在考虑要不要再婚。”
脉搏在耳后剧烈跳动。夕纪咽下一口唾液,甚至觉得连吞咽声都在耳内轰然作响。
5
穰治把车子停在医院的墙边,这辆车是他不久前才买的二手国产车。虽然曾经决定再也不开车,但没车毕竟不方便。不过,他不像以前那样悉心装饰车内,也不为音响或卫星导航系统花钱,买来之后甚至没洗过。现在,他很清楚车子纯粹只是移动的工具。
坐在前座的望倩然一笑。“今晚谢谢你请客,意大利面真好吃。”
“可惜不能喝酒。”穰治说道。
望上夜班若遇到他休假,那天在上班前会与他一起用餐,这已逐渐成为他们的习惯。饭后,他会开车送她到医院。
“护士总不能满身酒味嘛!而且,穰治也要开车。”
也对,他点点头说。其实,他也不想喝酒。
“那我走啰。”望伸出左手准备开车门。
穰治轻轻握住她的右手。“刚才那件事呢?”
望为难地皱起眉头。“一定要今晚吗?”
“那你什么时间方便?”
望低着头沉思。啃咬左手拇指,是她真正伤脑筋时的习惯。不过她本人倒是说,在医院里绝不会做出这种动作。
“穰治为什么想看那种东西?”
“就像我刚才讲的啊,我想知道什么机器有什么用途,这不看现场不知道吧!要不是被调到医疗器材研发小组,我也不会拜托你这种事。”
“可是,这样的话,依规定向医院提出采访申请不就好了吗?”望提出合情合理的意见。
穰治摆出一脸厌烦的表情。“如果是正式采访,医院方面多少也会做做样子吧?给我们看的,很可能跟平常不一样。再说,申请采访的手续很麻烦,要先征求上级的同意,这么一来就会被其他同事知道。然后,等我一提出申请,这些人一定都想跟我去。我才不想让他们占这种便宜。”
“也就是说,你想偷跑就对了。”
“没错,工程师的心眼都很小。”穰治故意露出贼笑。
“可是,机器的配置什么的,手术进行时与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太一样哦。这样也没关系吗?”
“看过大概就知道了。总之,拜托你了。”
“可是,搞不好正在动手术啊。上夜班的时候,经常有车祸伤患被送进来,要是其中一个手术房正在使用,其他房间也就不能进去了。”
“要是那样,我就死心。”
“有时候还会有紧急手术……”
“不会太久的,只是看看而已。”穰治双手合十。
望一脸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被发现就惨了,而且今晚偏偏跟一个特别啰嗦的前辈一起值班。”
“我看一下,马上就走。不然,望也可以不用陪我,你只要带我到手术室,我自己进去。”
“说是这么说……”望皱起眉头。但是,她朝穰治看了一眼,很不情愿地低声说:“真的只有一下子哦。”
“我知道,欠你一份人情。”
“看那个,会有什么帮助啊?”望不解地打开车门。
她下了车,朝夜间出入口走去,走到门口附近,停下脚步。
“警卫认得我,要是我们一起进去,他会觉得奇怪。我先进去,你过五分钟再进来。先在候诊室等,我换好衣服马上过去。不过,我可能会被前辈叫去,所以要是你等了超过十分钟我还没出现,那今晚就不行,这样好不好?”
好,他说着点点头。他不想强迫她。
路旁停了一辆轻型卡车,他躲在车后窥视出入口。一身牛仔装的望朝那里走过去。入口的玻璃门打开之后。她行了一个礼。大概是在向熟识的警卫打招呼吧。
穰治点起一根烟,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架小型数位相机,检查过电池和记忆体,再放回口袋。
他对望很过意不去。望会答应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一定是因为真心爱着他,而且恐怕在考虑将来了,也许还认为电机厂商的工程师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利用她的感情,穰治也觉得不好受。只是,他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介平民,要做大事,即使眼前出现的机会如蛛丝般微乎其微,他也只能紧紧抓住。而望正是那根蜘蛛丝。
他也考虑过是否要将一切告诉望,寻求她的协助。考虑到她对自己深厚的感情,应该是不会拒绝的。但再三思考的结果,还是认为不可行。正因为她爱穰治,所以拒绝帮忙的可能性反而更高。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连累她。这种事万一失败了,她也会被贴上罪犯的标签。另一方面,假使计画一切顺利,最后的结果也会让她痛苦一辈子。
必须百分之百靠自己独立完成——穰治再次告诉自己。他准备事后从望的眼前消失。他必须把一切安排妥当,即使将来警方循线查到他的时候,也要让警方相信望纯粹是被利用。
看看时间,望进去已经六分钟了,他在地面上按熄了烟,把烟蒂收进口袋。
夜间专用出入口的灯光昏暗。一进门的左手边有窗口,内有人影。若只是平常的出入,警卫不会把人叫住。他虽然没向望提过,其实之前已经从这里出入过好几次了。当然,是为了查看夜间医院内部的情况。
从出入口进入内部,走过昏暗的走廊。医院的平面图几乎完全记在脑海里。前往候诊室的路上,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有员工餐厅,再往里面应该是机械室。
他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坐下,四下无人,可能是今晚没有急诊病患,整栋建筑物静得出奇。
几分钟之后,他听到脚步声,换好制服的望从阴暗的走廊深处出现,她看起来比穿便服时成熟得多,神色也严肃起来。
“没问题吗?”穰治问道。
“不算没问题,不过现在应该还可以。目前好像没有手术,手术部也没有人。跟我来。”
望小声说完,便转身快步走。穰治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望按了三楼的按键,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
“有时间吗?”
穰治一问,她偏着头想一想。“五分钟左右。我得赶快回护理站。”
“我一个人也可以——”
“不行。”望严厉地打断他。“万一被发现,有我在还可以瞒混过去。可是你一个人的话,什么借口都没有,搞不好还会被报警处理。”
穰治点点头,再度认清自己拜托她的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的事。
在三楼步出了电梯,首先由望到走廊探看情况。然后,她轻轻招手。正前方有一扇大门,上面贴着一张牌子,写着手术部搬运口。
望从那前面经过,在一扇普通的门前停下来。
“先在这里等一下。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回电梯那里。”
“知道了。”
她开了门走进去。穰治观察四周,刚才他们经过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护理站,灯是亮着的,却没有听见说话声。
门开了,望探出头来。“好了,进来。”
穰治迅速溜进门后。一进来就是脱鞋的地方,旁边有个放鞋的架子。
“在那里脱鞋。”
“这里就是手术室?”
“怎么可能啊!快点。”
望打开一扇标示为更衣室的门,进去之后,拿着装有蓝色衣服的塑胶袋走出来,上面有张纸写着“参观用”。
“穿上这个。这里还有口罩和帽子,也都要戴上哦。小心,绝对不可以把头发露出来。”她一边说,自己也一边穿上同样的衣服,戴上口罩。
“一定要这么麻烦吗?我只是看一下而已。”
正在戴帽子的望,抬眼狠狠瞪了他。“这么一下子,穰治身上的细菌就有可能会到处飞呀!再过去那些地方,连一根头发都不能掉。要是掉了,就会被追查出来。你要是不愿意穿,就不带你进去。”
穰治无法反驳。望的眼神完全是护士的眼神。
等他穿好衣服,望便往更衣室后面走去,那里也有一扇门,她在门前的架子上取出两双橡胶脱鞋。“穿上这个。”
穰治默默地换上拖鞋,他决定不再忤逆她了。
望自己也穿上拖鞋,便站在前面,那扇门悄悄地开了。
“原来是自动的。”穰治说道。
“要是每个人都摸来摸去,会有细菌黏在门和门把上啊。”
“原来如此。”他心想,得把这件事情记住。
“接下来是手术清洁区。绝对不可以用手碰任何地方。”
“知道了。”
穰治踩着橡胶拖鞋踏出去。明明不是去动手术,却非常紧张。一方面是怕被发现,另一方面是由于望再三警告,让他开始认识到这里是个极为神圣的地方。
门后面有一条宽敞的走廊,隔着走廊有一排手术室。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声微微作响。
“哪间手术室都可以吗?”
“最好是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室。”
“那在这边。”望往走廊深处走。
“会根据手术的内容换房间吗?”
“当然。放的器具不一样,清洁程度也略微不同。心脏外科是最高等级的。”
望在最靠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就是这里?”
她默默对穰治的问题点头,然后视线落在左脚边,脚尖踩进墙上挖空的方形洞穴里。她往下一踩,这一定也是为了防止细菌吧。
望先入内,再转头以眼睛向穰治示意。他也走了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架设在天花板的无影手术灯,正下方是手术台。整个手术台上覆盖着软垫,上面还有不同形状的小靠垫,圈形垫应该是用来枕后脑勺的吧。
放在手术台靠近头部位置的装置是麻醉器,穰治认得出来,因为他事先已吸收了一些知识;麻醉器旁边有一个抽屉很多的层架,应该和麻醉有关;麻醉器前面有显示器,但不知是用来观察什么。
麻醉器附近的墙上有管线设备,上面有四个插座,形状和颜色都有些许不同。关于这个,穰治已经调查过了。绿色插座提供氧气,蓝色是麻醉用的笑气,黄色是空气,而黑色则是吸引用的插座。手术进行时,各个插座应会视其功能连接在不同的管子上。
穰治缓缓移动视线。电刀、手术器械台、踢桶、吸引器……,这些都是每一种手术需要的工具,因此也在穰治事先准备的知识之内。
他的视线停了下来,因为人工心肺装置已进入视野。现在并未接上电源,但当进行人工心肺装置的手术时,应该插在不断电电源插座上。那个电源就在墙上。
穰治拿出偷带进来的数位相机,迅速按下快门。他一开始动作,身边的望便以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但他假装没看到,又按了好几次快门。望什么都没说,但在口罩底下,一定咬着唇。
看到他收起相机,望指指门,似乎在说该走了。
离开时,望也踩了脚踏开关。一离开手术室,她便轻轻摇头。“没听你说要带相机进来。”
“我没说吗?”
“别装了!你以为做这么多防菌工作是为了什么?平常用脏手拿的相机,上面都是细菌,会在房间里四处飞散啊!”
“抱歉,我没想那么多。”
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先走再说。你看够了吧。”
“嗯,够了。”
两人依进来的路线返回。回到更衣室,脱掉拖鞋和参观用的衣服,也拿下帽子和口罩。望把这些衣服一起丢进旁边的箱子。
走出更衣室,穰治穿好鞋子,望先开了门探看外面的状况。一看,便喃喃地说:“糟了……”
“怎么了?”
“别出声。”她从门缝走了出去,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穰治把耳朵贴近门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濑小姐,原来你在那里?在做什么?”
“啊,对不起。我掉了东西,所以来这里找找看。”
“掉了东西?”
“耳环。我在想,会不会前几天动紧急手术,送患者过来时,掉在手术部……”
“耳环?找到了吗?”
“没有……”
“那当然了,手术部每天都要检查的。你本来就不该戴什么耳环,医院可不是让你玩乐的地方。”
“对不起。”
穰治不用看都能想象望低头道歉的模样。对方显然是护士前辈。望此刻一定在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前辈开门吧。穰治也开始感觉腋窝发汗了。
护士前辈又叨念了一阵子,说话声总算停止了。不久,门开了,望说:“现在可以出来了。”脸色很难看。
穰治赶紧走到外面,走廊上不见人影,他直接走向电梯。这一折腾,让他心跳加速,当场很想抽根烟。
在电梯前站定,他面向望,呼地吐了一口气。“前辈有没有怀疑你?”
“嗯,应该没事。”望微微一笑,但脸色还有点发青。
电梯来了,电梯门缓缓打开,但里面不是空的,有一名穿白袍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像医生。而且,那名女子一看见望,便开口“哦”了一声。穰治倒抽一口气,直觉这女人认识望。
“望,今天值夜班?”果不其然,年轻女医生笑着对望说话。
不可以把脸转过去——穰治当下如此判断。但是,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穰治的脚步不由得跟着望停了下来。如果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进电梯,女医生也许不会特别注意他。即使在深夜里,探病的访客在走廊上来去的情况也不少。但是,一旦停下来,对方一定会认为自己和望有关联。穰治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正要开始上班。医生还要工作啊?”
“嗯,我想确认一些东西,所以又回来了。”女医生的视线转向穰治,表情略带疑惑。
“啊……这位是来探望家人的客人,不过他走错楼了,我正要带路。”
“是吗?——辛苦了。”女医生朝穰治点头致意,他也点点头。
女医生离开之后,穰治和望走进电梯。
“好险。那个医生是心脏血管外科的,要是被她发现我们偷偷跑进手术室,不管什么借口都不管用了。”望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心脏?她还那么年轻。”穰治看过资料,当上心脏血管外科医师,必须先累计好几年实务经验。
“她是住院医师啦。来我们这里才没多久。”
“住院医师……原来。”
“明明没化妆,还是很漂亮吧!”
“是啊。”穰治点头同意,其实他并没有看清楚女医生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