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子正坐上医院的电梯,刚按下楼层按钮,就有人从身后叫她。转头一看,西警察局的刑警佐久间向她点头打招呼。
“要探望弟弟是吗?”刑警问。
夕子面向操作面板,点头应了声是。
“好香的味道啊。”佐久间望着她手上的水果篮,这次夕子没有回答。
“我想和您小聊一下,方便吗?”
“现在……吗?”
“是的,这样比较好。”
“请问有什么事?”
“是关于榆井选手死亡的真相。”
电梯来到五楼,但佐久间马上又按下关门钮,接着按向一楼。
“会占用您一点时间。可以请您稍后再去探望吗?”
夕子一样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一楼的咖啡厅里迎面而坐。
佐久间朝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咖啡啜饮一口后说道:“有几件事,我们还没弄明白。”
“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这当然。”佐久间举出几点不明白的地方,都和那封寄给警方的告密信有关。
那是谁写的?为什么告密者知道凶手是峰岸?
“很不可思议吧?”他询求夕子的意见。夕子只能回答一句“的确很不可思议”。
“不过,跟据事后调查,我们发现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峰岸的杀人计划。”
夕子抬起头来。同一时间,佐久间接着说道:“就是榆井选手。”
“这怎么可能……”她发出一声惊呼,但刑警未加以理会,低头喝着纸杯里的咖啡。
“峰岸将毒药藏在饭店的训练馆里。就放在健身车支撑坐垫的座管里。有个人发现了它。他不只是发现而已,还试过毒药的威力,拿野狗实验。野狗可能是吃了马上毙命,男子觉得歉疚,在一旁摆上鲜花。那名男子似乎就是榆井选手。”
夕子顿感口干舌燥。
“不过,若光是这样,他应该什么都还不知道才对。可是,里头除了毒药的瓶子外,还藏了其他东西,那就是榆井选手服用的胶囊。听峰岸说,他将多余的胶囊和毒药藏在一起。榆井选手因而产生怀疑,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峰岸说他利用杉江先生与榆井选手间秘密联络的方法,给了榆井选手毒药,可是如果真的是用这个方法,榆井选手应该会起疑才对。”佐久间很仔细地说明他的依据。
“杉江先生绝对不会向他下达服药的指示。那么,那会是谁写的呢?榆井选手一定会将此事和他在训练馆发现的毒药联想在一起。不过,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已发现这是峰岸所为。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发现。”
“可是,这单纯只是你的推理吧?”夕子第一次提出反驳。
“这是当然。不过,他知道有人想取他性命,有证据指出,他当时并没服毒。”
“证据?”
“就是药的数量。”佐久间说道。“榆井选手固定一周去拿一次药。一天服用三颗,所以他拿到药时,药袋里装有二十一颗药。那天早上他服下一颗。因此,如果他午餐后没服药,改服用峰岸给的毒药,那药袋里一定还剩二十颗维他命。可是,实际里头却只有十九颗。也就是说,他午餐后服下的是维他命。”刑警停下喘口气,又喝了口咖啡。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带着峰岸给他的毒药前往宫之森的榆井,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呢?”刑警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把脸凑向夕子。
“这个秘密,应该只有您知道。他可能将峰岸的阴谋全部告诉了你。换言之,写那封告密信的人,就是您。”
“我……为什么?”
“因为您希望峰岸早点被捕,整起案件可早日落幕,这样就能永远隐藏事件的真相。”
“真相?”夕子如此反问。
佐久间靠在椅子上,摇着头说道:“很遗憾,我还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只作了些模糊的想像。根据的是榆井选手服药后到死亡前的那段时间。他花了三十分钟之久,比之前认为最多二十分钟的看法还要长。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正服毒的时间,是午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刑警叹了口气。“不过,这样的说法无法确定。只要您不肯道出实情的话。”
“虽然你专程来找我,但很遗憾……”夕子站起身。“我不懂你这番话的涵义。”
“我会一直等下去,”刑警说道。“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告辞了。”
夕子低头行了一礼,快步走出咖啡厅,感觉刑警并未追上前来。夕子再次坐上电梯。
× × ×
剧烈的心跳仍未平复。她按住胸口,阖上眼睛。
他应该没有任何证据才对。
那名刑警只是自己在想像罢了。他无法追究我。
电梯抵达五楼后,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敲了敲病房的门,传来翔的应答声。
翔在床上坐起身,刚才他正在翻阅时尚杂志。好久没看他这样了。
“妈呢?”夕子问。母亲文代应该也来了才对。
“好像出去买东西了。”翔回答。和先前相比,声音变得相当有精神。
“我买了些水果来。”
“谢谢,我正好肚子饿了。”
“你想吃什么?”
“苹果和哈蜜瓜。”
夕子从水果篮里面取出这两样水果,走向房内角落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有刚洗好的茶壶和茶碗。应该是文代洗的吧。她应该也觉得放松不少才对。
× × ×
“这都是为了翔。”蓦地,耳畔浮现父亲的声音。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泰介命夕子去吸引榆井的注意。
“这一点都不难。”泰介说。“我已调查过榆井,他有典型的恋母情结。而且现在身边没有女朋友,只要你巧妙接近他,他一定会上鈎。这份资料你拿去参考。”泰介交给夕子一份关于榆井母亲的资料。夕子说她不想这么做,但泰介又重复说了一次“这都是为了翔”。
“为了这个目的,翔之前一直接受严格的训练。你也不想让他的辛苦白费吧?”
关于那严格的训练内容,夕子很清楚。她和母亲文代多次想加以劝阻。人在运动中心医学沙龙上班的夕子,知道泰介对翔做了各种肉 体改造。她翻阅书籍,查询它所带来的副作用。书上写满令人绝望的内容。
文代哭着央求时,泰介还是重复同样的话语。“这都是为了翔。”
然而,夕子知道泰介是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所以她明白很难加以劝阻。
“爸,如果我成功说服榆井,就能完成你的计划对不对?”
没错,泰介答道。接着他又补上一句“翔的时代将就此到来”。
与文代讨论的结果,夕子决定遵照泰介的命令去做。泰介的为人,一旦执行计划,便不可能半途而废。夕子心想,如果他的计划需要榆井明的协助,只要没达成目的,翔便会一直过着痛苦的日子。
可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她应该全力阻止父亲执行这项计划才对。
诚如泰介所料,榆井很快便向夕子示好。他对夕子展现出天真、撒娇的模样,就像个向母亲流露孺慕之情的小孩。
接着,她成功让榆井同意协助泰介的计划。不过,泰介他们常在无意间透露的 CYBIRD SYSTEM,夕子并不知情内容为何。后来告诉她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榆井。榆井实在称不上是个善于描述的人,不过,从中可以确定的是,翔正在接受很不人道的特殊训练。
“那是很厉害的机器,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声音刺激脑部,让人学会完美的姿势。要是姿势有错,就会这样。”榆井夸张地蹙起眉头,双手抱头。
× × ×
翔因为那异常的训练而慢慢产生改变,夕子看得一清二楚。以前他没这么少言寡语,而且也常面带微笑。经这么一提才想到,这几个月来,夕子都没看他笑过。
夕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找昔日曾是日星滑雪队一员的深町商量。他们以前曾有过一段情,但自从深町离开滑雪队后,两人就没再见面了。
“这样啊。那项计划终于执行了。”深町露出凝望远方的神情,接着像是想起什么痛苦回忆般,不断摇头。
“夕子,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说些什么,不过,我劝你最好想办法加以阻止。”他坦白说出自己当初被选进日星滑雪队的原因,以及之后那一整年,宛如白老鼠般的生活。这件事令夕子感到难以置信。
“那种方式有个缺陷。”深町说道。“不,应该说研究得还不够完善。总之,要是继续这样训练下去,会有危险。”
“这话该怎么说?”经过夕子询问,深町提到两年前在宫样滑雪大赛中,他们三名选手全都跌倒的事。
“事后我们才知道原因。是因为比赛当天,广播电台在跳台处放了一台无线对讲机,它在比赛途中发出杂音。以高速通过跳台的选手们当然听不到杂音,就连我们也不记得有听到声音。小泉和岛野也一样,但我们三人几乎都在同样的时机下失去平衡。我们三人都在无意识下听见无线对讲机的杂音,然后无意识地做出动作。”
夕子感觉全身几欲就此颤抖。“这有可能吗?”
“只能这样推测,虽然杉江教练否认。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岛野死了吗?”
夕子颔首。那是最近刚发生的事。
“他从通道上坠落的事,至今仍原因不明。但是我、小泉,以及常和岛野讨论的冰室兴产的日野,都知道原因。岛野曾经说过,他的工作是以无线对讲机来引导机器。我们猜,有可能是无线对讲机发出杂音,因而引发意外。”
“为什么会这样?”
“详情我不清楚。应该是那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使得身体极为敏感,动不动就会产生影响。算是一种发作症状。”
“发作……”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地阴沉骇人。
“我不知道 CYBIRD SYSTEM 的真实样貌到底为何。但基本构造应该一样,翔绝不能接受那样的训练。”深町以严肃的表情结束两人的对谈。
夕子心想,我就去看看他们的训练情况吧。但泰介坚持不让夕子和文代到现场参观,于是夕子改向榆井请托。
“既然这样,只要你和我早点到实验室去,然后找个角落躲起来就行了。等练习结束,大家都走了之后,你再偷偷离开。”夕子想看弟弟练习的心愿,榆井没半点怀疑。
× × ×
就这样,夕子目睹那幕光景。
弟弟宛如机器的一部份,是一个被电线所控制的人偶,配合各种机器的运动摆好姿势,展开跳跃。
每次跳跃,他总会痛苦地惨叫。悬吊在天花板下,全身缠满电线,双手抱头。
“再来一次。”站在电脑前的泰介,彷佛没听见儿子的悲鸣般,仍如此下令。接着机器随着他的暗号而启动,翔的身躯就此被抬往机器上。
马达声响起,翔腾空而上。随后是惨叫声、机器停止的声音、“再来一次”的命令声。
翔是用来做耐久测试的机器零件,以起重机来回于输送带与空中之间。
翔和爸爸都疯了──夕子躲在机器后方发抖。
文代也早已发现丈夫与儿子的异常行径。当夕子将他们所进行的疯狂训练告诉母亲后,两人决定加以阻止。但泰介根本置若罔闻。就他的立场来说,现在正是展现出训练成果,最全神投入的时候。
而更令夕子和文代感到悲观的,是翔的反应。面对父母和姊姊激烈争吵的画面,他只是以充满血丝、不带半点情感的眼神旁观。
他疯了──当时夕子已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起事件。就是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那起命案。
× × ×
从跳台上滑下的榆井,在夕子面前昏倒。她快步奔向前,扶他坐起身。只见榆井满脸通红,呼吸困难。
但当时他并未就此断气,他举起握拳的右手,在夕子前面摊开手掌。
他手中握着一颗胶囊。
“这是毒药。”他喘息着说道。“峰岸先生想要让我吞下它。可是我一看就明白,因为只有峰岸先生会这么做。”
也许是呼吸急促的缘故,榆井的胸口急遽起伏。
“峰岸先生他恨我,因为我骗了他,也难怪他会恨我。”
“所以你吞了毒药吗?”夕子如此问道,榆井的表情变得扭曲。其实他在微笑。
“我只舔了一下……”
“舔?”
“这么一来,峰岸先生,应该,会原谅我吧?”
“榆井……”夕子不懂整件事的始末,她只知道峰岸想取榆井性命。
她本想打电话给饭店,但当时榆井以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想……喝杯水。”
胶囊从榆井手中掉落,夕子将它拾起。
“水是吗?我知道了。”夕子留他在原地,前往取水。管理事务所前有水龙头。一旁备有一个红色的塑胶杯。
当夕子朝杯里装满水时,有个念头在她脑中萌芽。
要是榆井就这样死了的话……
翔的悲鸣和改变、文代的悲戚,登时全都浮现在脑中。要是榆井就此丧命,杉江他们的计划非中止不可。
一想到这点,夕子便将胶囊里的药丢进杯中。然后带着它返回榆井身边。
喝完水后,榆井的表情平静了一会儿。但旋即又呼吸急促,张大着嘴像在喘息一般。接着嘴角垂涎,表情因痛苦扭曲,双手紧紧按着胸部和腹部。
夕子颤抖着目睹他挣扎的模样。榆井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她,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被心爱的女人所骗。
他咽气之后,夕子勉强站起来。双脚不大听使唤,感觉从这里走到管理事务所的路途变得无比遥远。
那晚,夕子深受罪恶感所苦。还有很多其他方法不是吗?根本没必要杀死他。
经历百般苦恼后,她向母亲道出一切,想向警方自首。
文代似乎颇受打击,但是她旋即重新振作。接着她对夕子说,你不必自首,我自有打算。后来,文代似乎向警方寄出那封告密信。她满心以为,只要峰岸被捕,警方就不会找上女儿。
× × ×
事件的方向一如预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翔那异常的训练丝毫没因此减少。泰介对没能取得新的资料深感遗憾,但他似乎没有要中止训练的意思。
但最后却以意外的形式解决此事。
约莫两天前,夕子和文代在家里厨房谈这起事件时,突然感觉背后有人。转头一看,翔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不知道翔是否已听见她们两人的交谈。
夕子她们无法开口询问。
结果当天晚上,当夕子得知翔破坏了实验室的消息时,她心想,这就是翔的答案,证明他还保有人性。
猛然回神,夕子已经是泪眼涟涟。夕子拿起手帕偷偷拭泪,不让翔发现,接着拿起苹果开始削皮。那是百感交集的泪水。
削完皮时,病房的房门突然开启。泰介走了进来。他发现夕子在场,露出略显吃惊的表情。
“你今天放假吗?”他问。
“我向公司请假。”
“这样啊。”泰介似乎对夕子完全不感兴趣,他大步走向床边。
“你的脚状况怎样?”他问。
“得再观察一阵子。”
听完翔的回答,泰介暗啐一声。“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习?下个月就能练习了吧?”
“不可能。我现在完全不能动。”
“瞧你讲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泰介朝床脚踢了一脚。“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吧?损毁的机器,大可用新的替代,但榆井的资料已经全毁了。现在得赶紧让你痊愈,尽可能恢复原有的资料。但问题是,在那之前,你的身体不知道还留有多少榆井的技巧。”
翔不发一语望向窗外。从夕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他此刻正紧握毛毯。
“真是的。”泰介不悦地说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以此来摆脱特训吗?还是藉此表示你对机器的不满?不管是怎样,你都太天真了。明明知道没有它,你根本就达不到榆井的水准。你自己好好冷静想一想。”
尽管如此,翔还是不打算开口,姿势也维持不变。泰介朝儿子的侧脸瞪视半晌后,再度暗啐一声,就此转身。
× × ×
“参加世界赛的选手名单已经发表了。少了榆井和你,那些没本事的家伙可乐着呢。”
泰介走向门边,握住门把。最后又补上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夕子听闻此言,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她朝父亲背后唤道:“等一下。”
泰介维持开门的姿势,就此转身。
“我有话跟你说。”夕子低头望着手中紧握的水果刀,如此说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下次再说吧,我有急事。”
“你现在不听,一定会后悔的。”夕子从水果刀上移开目光,抬起头来,注视着泰介,如此说道。“因为是关于我自首的事。”
“什么?”泰介为之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