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峰岸前往榆井的单身宿舍。明天将会借用这里的集会所举行丧礼,他今天是来讨论治丧事宜。来到宿舍管理室一看,榆井的舅舅早已从旭川赶来。之前曾在电话中和他谈过话,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对方递出的名片上印有“草野文雄”这四个字,好像是经营一家电器行。他个头矮小清瘦,脸色欠佳。看起来年约五十五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一些。
据草野所言,他昨晚来到宿舍,已和宿舍管理人白木大致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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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去跟集训住处的诸位问候一声,但时间不够,所以……”草野如此说道,语尾含糊带过。不想惹上这件麻烦事,应该才是他的真心话,峰岸心里如此解读。
讨论完后,白木端出即溶咖啡招待。白木看起来为人亲切,一些麻烦的工作,他几乎都一手揽下。提议要集合宿舍里的住户,今晚一起守灵的人,正是白木。
“榆井是个很有意思的青年。不论何时,脸上总是笑咪咪的,从没见过他板起脸孔。”白木眯着眼说道,但旋即又脸色一沉。“像他这样的青年,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下这样的毒手。当中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对此,草野沉默不语,他喝了口咖啡后,以略显沉重的口吻道:“乐观开朗的人,未必就不会招人怨恨。”
“您这话的意思是……?”白木如此询问。草野流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
“这是我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事。”他开始娓娓道来。“那应该是他小六时的事,他班上有位同学非转学不可,而且是要移居国外。而就在告别大家的当天,全班同学一起讨论要如何为这位男孩饯别。他们问那名男孩有什么愿望,结果他说想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于是便以淘汰制的方式举办大赛。班上的老师为了让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赢得冠军,事先悄悄吩咐他们该怎么做。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要他们放水。而且还让那名男孩在第一轮比赛中不战而胜。这场相扑大赛就此展开……”
说到这里,草野又伸手端起咖啡杯。“打了几场后,现场气氛也热闹起来。明也在里头和人相扑。这孩子从那时候就有过人的运动神经,相扑也相当厉害。结果他打进第二轮的比赛,对上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
峰岸听他描述,心里已大致明白这故事的结果。
“一来,得怪当时现场气氛太过热闹。二来,要是让那名男孩不战而胜,那也不好吧?总之,明和那男孩对决时,已完全忘了老师的吩咐。他全力以赴,将那个男孩摔出场外。真正吃惊的不是那个被摔出的男孩,而是老师和其他孩子。只有明一个人因获胜而开心。”
“很像是他会做的事。”白木表情柔和地说道。
“之后,其他孩子对明说,你得假装输给他才行啊。明这才发现自己搞砸了,他说了一句‘啊,对哦’,搔着头傻笑。他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还是一路获胜。主角两、三下就落败,大家都搞不懂这场相扑大赛是为了什么而举办,但只有明一个人比得很起劲,没有察觉到大家对比赛已兴致缺缺,因为优胜而开心。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妹妹,总是向我吐苦水,说班上其他家长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榆井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峰岸平静地说道。
“没错。虽然不清楚那名转学的男孩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最后明反倒成为相扑大赛的主角。”峰岸心想,榆井确实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本人完全没有恶意。一开始可能也想让这位即将离开的朋友高兴一下,但随着相扑比赛愈打愈热,他也只能全力以赴了。可能在他站上土俵时,完全没发现对方就是那名主角。他只是面对眼前的对手,全力比赛罢了。
峰岸想到,最近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
是两个月前,峰岸引退时的事。当时他曾透露,想再赢得一次优胜,结果榆井听了说:“你一定可以的。最近不是有几次跳出二、三名的成绩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我常连前十名都挤不进去。跳出第三名的成绩,也只有一次而已。况且,有你在根本就不可能赢得优胜。你的状况我最了解了。”
这时,榆井思索片刻后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要是你第二次跳跃结束时,取得首位的成绩,而且除了我之外,没人赢得过你,那我就故意放水。这么一来,你就能赢得优胜了。”
峰岸苦笑着摇头。“不用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可没那么想赢得优胜。况且,我也没办法取得第二名的成绩。”
“没关系的。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后,榆井立起小指要打勾勾。
之后经历了几场比赛,但峰岸果然状况不佳。不,说状况不佳并不正确。是已经达到极限,他自己心知肚明。
然而,就在那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
那是在长野县野泽温泉举办的比赛。峰岸满脑子只想着不要留下遗憾,全力以赴,结果表现出奇地好。第一跳和第二跳,他巧妙掌握风的流向,拉长了距离。滑雪跳跃比赛,是由裁判依据选手空中姿势加以评分的姿势分,再加上距离分,以此决定名次。关于姿势分,峰岸深具信心。
结束两次跳跃后,峰岸暂居领先。他后面还有十名选手要进行跳跃,最后一人是榆井。年轻的选手依序起跳,峰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紧盯着他们飞行的样子。他们跳出逼近的距离,显示出逼近的得分。但待九人跳完后,他仍是居于领先地位。
榆井承诺的情况已经出现。
峰岸在底下看他跳跃,榆井应该也知道目前峰岸领先的事。
也许这次真的有机会,峰岸心想。
榆井滑下助滑坡,进入飞跃跑道,接着猛力一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他划出的曲线又大又美,远胜之前任何一位选手。
榆井的第二跳,跳出最长距离。远远胜过峰岸,赢得优胜。榆井获胜时,双手高举过顶,不断拍手,一如平时。喜不自胜。
站上颁奖台时,峰岸对榆井说:“我好久没得亚军了。”
他心里想着,也许榆井会想起之前的承诺也说不定。但是榆井却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我就说吧,你行的。”
峰岸微微一笑,向榆井伸手,榆井用力地回握。
峰岸感受着他的握力,心想“这样也好”。故意放水的承诺,是榆井自己单方面说的,所以这称不上什么违背诺言。比赛就必须公正,这是最重要的原则。
不过,峰岸还是记得榆井曾经亲口说过的承诺。坦白说,正因为还记得,所以他一直很期待榆井会履行。
他心里觉得难堪。
相反的,榆井已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他并非恶意。一站上跳台,他便全神贯注,脑中只想着如何飞得远。
峰岸心想,就得是像榆井这样的人,往后才有进步的空间。一位即将引退的选手,不管什么小型的比赛都好,满心只想留下美好的回忆,如此感伤的想法,榆井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早已抛诸脑后。
当天晚上,峰岸宣布引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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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宿舍后,峰岸拦了一辆计程车。坐进车内时,右眼余光看见某个东西一闪而过。他装作没发现,坐进车内,吩咐司机开往圆山饭店。他佯装调整姿势,转头望向身后,发现有辆白色轿车绕过转角,驶向马路。
果然在跟踪我。
这是为什么呢──峰岸暗忖。
今天早上也有两名刑警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他们说只是作个确认,但事实恐怕不是如此。难道他们已握有什么线索,怀疑我是凶手?
不,不可能,峰岸马上改变念头。警方应该拿不出任何证据才对。他们应该还没发现我杀害榆井的动机。
或许是……
峰岸想到那封信,叫他去自首的那封信。写信的人终于向警方告密了是吗?
但那个人是在星期二那天写信要他自首,今天也才星期四。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算了,不管它──峰岸心想。警方还没掌握任何证据,他们还专程来问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这表示我还不必担心。
总之,我得赶快找出写那封神秘信函的人。视情况需要,可能得……
倘若光靠推理就能看出凶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推理呢?一般来说,若是光靠推理,有不在场证明的峰岸应该会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才对。
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们知道研究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二是他们已握有某个有力证据。若是前者,那表示写那封信的人已清楚掌握他的作案手法。如果是这样,他是如何看出玄机的呢?
峰岸相信自己的行动应该没有任何疏失才对。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峰岸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写那封信的人或许握有什么证据。藏在训练馆健身车内的毒药,一直令峰岸挂怀。某人已发现那包毒药,这是可以确定的事。那么,这个“某人”连藏这包毒药的人是峰岸也知道吗?
如果知道这件事,对方理应马上便会明白杀害榆井的人是峰岸。这么一来,此人很可能就是写那封信的人。
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偶然发现那包毒药,但不知道藏匿它的人是峰岸,便不会发现他就是凶手。但若是这种情况,为什么对方至今仍未将发现毒药的事通报警方,令峰岸百思不解。
不管怎样,找出发现那包毒药的人,是当务之急。峰岸已有线索,那就是星期六晚上待在训练馆的人。
那个人碰巧发现了毒药,并测试它的药效。
用在那只野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