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井明亡故的翌晨,佐久间与新美两人驾车前往宫之森跳台滑雪场,接着又前往圆山饭店。因为他们听说滑雪跳跃代表队仍照预定在宫之森练习,这才前往跳台滑雪场,但后来又得知只有峰岸一人留在集训住处里。佐久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和峰岸见面。不过,早晚势必得和滑雪跳跃的所有相关人员见面。
圆山饭店位于西二十七丁目。从宫之森出发,行经圆山动物园和圆山球场旁,会来到和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圆山饭店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层楼高,算不上是新建筑。整面玻璃的玄关前,停靠着数辆厢型车。
走进里头一看,是一个只摆了两张桌子的小型大厅,柜台位在大厅的角落。柜台里有名戴着眼镜、个头矮小的男子,怔怔地望着佐久间他们。
佐久间走近柜台,向他点头,说他想见原工业的峰岸先生。
“峰岸先生刚才去餐厅了。”男子重新托起下滑的眼镜,如此应道。由于他们常以此作为集训住处,所以滑雪跳跃相关人员的长相和姓名,他似乎都了若指掌。
打开名为“紫丁香”餐厅的大门,一名身穿蓝色防风外套的男子映入眼中。记得昨天在宫之森见过他。年约三十,修长的体型和选手相当。
他坐在里头的座位,正与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交谈,此人年约四十多岁。佐久间他们朝附近的座位坐下后,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顺便悄声询问那名男子是否为峰岸先生。女服务生应了一句“是的”。
过了约十分钟后,两人站起身,峰岸像是在朝对方说“请多指教”,穿西装的男子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后,步出店外。
见峰岸一脸疲态地坐回椅子,佐久间他们马上起身。走近后,峰岸也发现了他们,摆出提防戒备的动作。
“我是西警局的佐久间。这位是新美刑警──不介意同坐吧?”
他们拉开了峰岸对面的椅子之后,峰岸点头应道“可以,请坐”。他的肤色微黑,长相略显粗犷,眼中带着提防之意。
“刚才那位是谁?”佐久间视线望向门口。
“是公司里的人。榆井发生那种事,在公司里也引发不小的风波。”峰岸以沉重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转动颈部,像是要放松紧绷的双肩。
“因为他是那么杰出的选手,对吧?”
“不只是这样。”峰岸说:“因为我们的滑雪队只有榆井一人。事实上,经过这起事件,我们的滑雪队已经瓦解。接下来,我只能继续在这个集训住处再待两、三天了。”
“那可真是个坏消息。今后你有何打算?”
“先暂时在家里等些时日,应该会被调回原来的职场吧。我猜应该是业务相关的工作。”
说到这里,峰岸纳闷地望着刑警。“请问……关于榆井的事,是否已查出些什么?”
“这个嘛……”佐久间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取出记事本。“解剖的结果出炉,已经查明是什么毒了。名叫乌头硷(Aconitine),是从乌头(Aconitum)中分离出的剧毒。”
峰岸不发一语地颔首。就算告诉他毒药的名字,他应该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吧。
“我说峰岸先生……”佐久间舔了舔嘴唇。“问题在于,榆井先生为何会服下这种毒药。”
“他是自杀吗?”
面对峰岸的提问,佐久间摇了摇头。“不对。”
“这么说来……”
“你知道这个东西吧?”佐久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胶袋。里头装有红色的胶囊。
“那是榆井的维他命吧。”话甫一说出口,峰岸立即倒抽一口气。接着他以充血的双眼望向佐久间他们。“难道说,这里头……”
“正是这样。”佐久间平静地说:“我们扣押的药物中,有五颗胶囊验出含有毒物。每颗胶囊都是密合的,但细看后会发现,有用剃刀之类的工具割开过的痕迹。事后再用接着剂黏合。我们推测,榆井是昨天吃完午餐后,想补充维他命,结果服下装有剧毒的胶囊。”
“听你这么说来,榆井他是……”
“没错。”佐久间颔首。“榆井先生是被人谋杀。”
这句话似乎一时令峰岸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微张,视线在桌上的空间游移。
“因此我们想询问你关于维他命的事。”
佐久间话说完后,隔了一会儿,峰岸才应了声“是”。目光往两位刑警脸上聚焦。
“榆井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那种维他命?”
“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他似乎仍未恢复平静,焦急地拍打着额头。“啊,我想到了。应该是从去年春天开始。向石田医生谘询,决定药的用量。”
“你说的石田医生,是石田医院的那位吗?”
“是的。”
这是位于饭店南方两百公尺处的一所医院。昨天赶来宫之森的,也是这位医生。佐久间早已从印在药袋上的医院名称,得知给榆井开药的人是石田。现在应该已派其他搜查员前去调查。
“药袋上印的日期是昨天。”佐久间说。
“是的,每个礼拜的星期一都会去领药。”
“昨天去领药的人是谁?”
“是榆井。他一早就去了。”
“大约是几点?”
峰岸侧头沉思片刻后应道:“应该是八点前,他总是在门诊时间前到。”
“几点回来的?”
“正确时间我不清楚,但应该是八点多吧。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这里吃完早餐。他让我看药袋,说他拿药回来了,并交给女服务生保管。”
“当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当然有。”峰岸颔首。
“其他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也在场吗?”
峰岸耸了耸肩说道:“几乎都在。”
“你记得是哪些人吗?”
佐久间如此问道,峰岸就像遇到难题般,面有难色。
“和我在一起的,是冰室兴产的田端。三好教练好像也在。至于选手,泽村和日野当时好像在这里吃饭。”
新美迅速将这些人名记下。至少这些人知道榆井领药回来,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
“榆井先生昨天早上有服药吗?”
“应该有。他把药寄放在女服务生那里后,点了一份早餐,用完餐后应该就服药了。我们那时候已经离开餐厅。”
“在那之后,你可有和榆井先生聊些什么?”
“没有特别聊什么。”峰岸露出在探寻回忆的眼神。“午餐前那段时间,我在田端先生的房里下棋,当时榆井来过房里一次。不过,他只待了一会儿,在一旁翻阅周刊什么的,不久后就离开了。后来我们在午餐时又碰了一次面,就只有这样。”
“你们午餐时同桌吗?”
“不,我和田端先生以及中尾先生同桌。榆井坐隔壁桌,自己一个人用餐。因为他习惯一个人用餐。”
“他吃完后有服药吗?”
“有。为了怕他忘记,我还特别告诉他,别忘了吞维他命。”
“指导员还真是辛苦呢。然后呢?”
“榆井就这样走出店门,那是一点左右的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和田端先生、中尾先生在一起,用完餐后也一直待在这里。”
佐久间想起监识人员的报告。犯案用的胶囊,其溶解时间就算再长,顶多也只能撑五分钟。若再加上乌头硷被吸收的时间,服药后最多二十分钟便会丧命。当然了,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榆井死亡的时间是一点半,从他服药到出现药效,约过了三十分钟之久。是否有这个可能,目前仍在研究中。
“然后杉江夕子就打电话给你了吗?”
一提到夕子的名字,峰岸就像颇感意外似的睁大双眼。
“是的。您可真清楚。”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佐久间确认过新美已经将峰岸说的话逐一记录之后,说了一句:“对了,我想听峰岸先生你坦然说出自己的意见”作为开场白。峰岸再度露出提防之色。
“我们可以确定榆井先生是遭人杀害。关于此事,你可有什么猜测?”
“您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对榆井心怀憎恨是吗?”峰岸压低声音,略显踌躇地问道。
“不见得只有憎恨。”佐久间说:“例如有利害关系、想保护自己、感情纠纷等等,各种因素都有可能。”
峰岸双臂环胸,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
“说我们身边有杀人凶手,这我实在无法想像。”
“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还是要请你仔细想想。榆井先生遭杀害的事,是无从否认的事实。”
佐久间说完后,峰岸阖上眼,点了点头,将下巴往内收。
“好,我会仔细想想。”
峰岸说他接下来得和日本滑雪联盟的人见面,所以询问便到此为止。但他离开后,佐久间他们仍留在店内,重新叫了一杯咖啡。当女服务生以托盘盛着两人的咖啡送来时,佐久间向她问道:“你是藤井加奈江小姐,对吧?”
他刻意以开朗的口吻询问,但加奈江还是身子为之一僵,小声地应了声:“是的”。
佐久间先道出自己的身分,接着向加奈江确认她负责管理榆井药物的事。
“哪是什么管理……只是他们叫我代为保管,我听话照做而已。”
加奈江双手搓揉围裙下摆,噘起嘴唇。
“从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去年四月开始的。因为榆井先生动不动就会把药忘在房间里,所以才叫我让他寄放。”
“那么,你都放在哪里?”
“放在柜台底下的抽屉。”
“不好意思,可以借看一下吗?”
“可以。”加奈江如此应道,走向柜台。佐久间他们跟在后方。
柜台的对面是流理台,底下有两格抽屉。加奈江打开上面的抽屉。里头的橡皮筋、塑胶袋,整理得井井有条。她说榆井的药就放在这里。
“昨天早上你拿到药之后,便马上放进这里吗?”
“是的。”
“客人应该不会到柜台里面来吧?”新美问。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客人走进里面也没用啊。”
“说得也是。”佐久间笑道。“昨天用完午餐后,拿药给榆井选手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
“当时你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例如药包在抽屉里摆放的位置变了之类的。”
加奈江思考了一会儿后应道:“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昨天上午你一直都待在店里吗?”
“营业时间开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营业时间是几点?”
“早上十点起。”
“请等一下。我听说他早上八点时在这里用餐。”
“只有对住宿饭店的客人,才会特别提供早餐。但只提供到早上九点。”
“这么说来……”佐久间摸摸自己的下巴。“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店门是关着的。”加奈江颔首。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在里面吃早餐。”说到这里,加奈江望向通往厨房的那扇门。“通常九点四十分左右,我就会出来。”
九点到九点四十分……佐久间如此喃喃自语,环视着店内问道:“这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平时店长也在。因为今天顾客较少,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忙。店长在里面。”
“可以请他来一下吗?”
加奈江不解地走进里面,不久之后,带着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走出。此人梳着一头服贴的西装头,年约四旬,身材清瘦。是这家店的老板,姓井上。
佐久间询问他上午发生的事,井上的回答与加奈江几乎一致。
早上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餐厅里空无一人。
“这时候可以走进店内吗?”佐久间问。
“可以。因为我们只挂上准备中的牌子,大门并未上锁。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不时会到餐厅里讨论事情。”
“两个入口都能进来吗?”
这家餐厅一扇门通往饭店大厅,一扇门通往停车场。佐久间交互指着那两扇门。
“两扇门都能进来。”店长回答。“对了,昨天好像有人在十点之前就到店里来了。我还记得应该是……”
“是片冈先生。”加奈江在一旁补充道。
“他是日星汽车的运动防护员。”井上说明道。“当时他刚买完东西回来。不只他,只要我们开始营业的时间快到了,他们都会到店里来。”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新美望着收银机的方向问道。
“当时收银机里还没放钱。在快要开始营业的时候,我才会放零钱进去。”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接受她的说法。
“对了,这和榆井先生的事有关吗?”店长如此反问,佐久间趁这个机会应道:“不,单纯只是作个确认罢了。谢谢您的配合。”他们就此步出“紫丁香”餐厅。
“看来应该是有机会将有毒的胶囊混进药袋里。”新美在发动引擎时说:“榆井在早餐后服药,将药袋交由藤井加奈江保管。加奈江把它放进柜台的抽屉里。她再次取出药袋,是在榆井吃午餐时。综合他们说过的话,得到的结论是,凶手在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里下毒。不过,前提是榆井到医院拿到药包时,里面还没有毒。”
“应该是这样没错。”
佐久间也相信这项推论。“对了,刚才我自己说着说着,发现一件事,一直觉得很在意。一共发现了五颗有毒的胶囊,对吧?”
“是的。”
“连同榆井吞下的,一共有六颗。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毒胶囊呢?”
“或许是非致他于死不可。也可能是想早点害死榆井。数量愈多,榆井服下毒胶囊的机率也愈高。”
“或许吧。但是就结果来说,因为榆井很早就抽中死签,所以很容易便可推算出凶手放毒胶囊的时间。难道凶手明知会冒这样的风险,还是认为有提早毒杀榆井的必要?如果是这样,把里头的维他命全换成毒胶囊不就好了,感觉这种做法很不干脆。”
暖好车,新美就此开车前行。天空再度降下雪花。
“话说回来,”佐久间在狭小的车内跷着腿。“我很在意那个姓峰岸的男人。”
新美似乎专注于路况,闻言后问:“咦,你说什么?”
“我说峰岸。”佐久间说道。“当他听我说榆井是遭人杀害时,不是显得很惊讶吗?这点倒还好。问题是他之后的表现。对于我的提问,他总是很巧妙的回答。尽管看起来有些慌乱,但不该多说的话,他一句也没说,表现得相当精准。就像事先准备好似的。”
“是你想多了吧?我认为他只是反应快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
面对整面的白色雪景,佐久间想起峰岸那阴暗的眼神。挡风玻璃上已开始覆上雪花,新美打开了雨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