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举行的一九八九年HTV杯滑雪跳跃大会的情况,佐久间公一记得很清楚。昨天休假的他,整天都在看电视。虽已年过三十,但至今仍旧是王老五一个,难得有休假却无事可做,佐久间当然没试过滑雪跳跃,不过他喜欢欣赏比赛。
大会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举行。晴朗的天气和微微迎面的风,今天极适合举行滑雪跳跃。
昔日是知名选手的解说员,预测今天的比赛以原工业的榆井明最为看好。榆井近来的表现令人惊艳。解说员还说,他不单是个人状况绝佳,跳跃方式也有其独到之处,跳脱出日本选手的旧有框架。
“如果要举例的话,他就像日本的尼凯宁(Matti Nyk?nen)吗?”HTV的播报员问道。
“没错,他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的尼凯宁,这位选手蕴藏这样的潜力。”解说员肯定地说道。
马蒂?尼凯宁──这位出生于芬兰的鸟人,他的大名在冬季运动界无人不晓。继塞拉耶佛(Sarajevo)的冬季奥运取得九十米级金牌、七十米级银牌后,他在卡尔加里(Calgary)的冬季奥运里,连同新项目的团体赛在内,共赢得三面金牌。在世界杯中也展现了惊人的胜率,彷佛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号称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选手,其他选手只能争夺亚军。
榆井明具有足以与鸟人匹敌的才能。对近来滑雪跳跃积弱不振的日本而言,这是个充满梦想的话题。事实上,榆井在本季的国内大赛中也确实未尝败绩。即便是出国比赛,他也接连得奖,虽然至今仍未得过金牌,甚为遗憾,但是拿过两次银牌。正因为实力过人,所以在这场比赛中,解说员预言榆井将会获胜,一点都不足为奇。而结果也确实如此。
其他选手都只跳出八十米左右的成绩,唯有榆井跳过九十米线。他飞跃的模样,光是从电视画面上看,便觉得很与众不同。飞行的弧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他看起来不像落下,而像是真的在空中飞翔。
第二次跳跃的结果也一样。榆井第一次越过K点(极限点),为了避免速度过快,而将起点台往下降,但这对他反而更加有利。在其他选手因无法充分加速而纷纷失速的情况下,榆井的跳跃距离却只比第一次少了两公尺,着地时一个旋转急停后,他微微摆出胜利架式。
嗯,日本也有厉害的选手嘛──佐久间心不在焉地望着电视画面。
那是昨天的事。
而今天,突然传来榆井明的死讯,而且死因疑点重重。
于是佐久间他们也前往调查,他是札幌西警局刑事课的搜查刑警。
“换句话说,是榆井先生主动找你去的罗?”
面对佐久间的提问,原本就低着头的杉江夕子,头垂得更低了,长发从双肩垂落。
佐久间借用宫之森跳台滑雪场的管理事务所进行侦讯。他和一位姓新美的年轻刑警负责侦讯杉江夕子,夕子似乎在南区的幌南运动中心上班。
× × ×
今年芳龄二十六,但是感觉比实际年龄还沉稳。她的五官鲜明,带有一点古典美,虽然泪痕已乾,但双眼依旧红肿。
据她所言,今天中午过后榆井打电话给她,要她下午一点半到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来。她没问榆井有什么事,他们几个月前开始交往,似乎有几次都是这样见面。
“你实际抵达的时间是几点?”
“比一点半早一点,可能是一点二十五分吧。”
“你们每次都约在这里见面吗?”
“不,以前不曾约在跳台滑雪场见面。”
“那么,你应该觉得有点奇怪吧?”
“是有一点,但我没想太多。”
佐久间心想,也许真是这样吧。滑雪跳跃选手约在跳台上见面,没什么不自然之处。
关于榆井倒地的情形,一开始便已问过。佐久间只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可思议。跳跃后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就此倒地……
在夕子的通知下,榆井队上的人马上带着医生赶到。医生听完夕子的描述,观察过榆井的情况后,当下认为有联络警方的必要,因为他判断榆井疑似中毒身亡,而且是剧毒。
于是佐久间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你昨天和榆井先生见过面吗?”佐久间窥望夕子低着头的侧脸,如此问道。
“见过。因为昨天这里有比赛。”
“我知道。HTV杯对吧?榆井选手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我们在比赛完见面。一起用餐,然后喝了些酒。”夕子说出店名。全是位在薄野的店家。
“当然只有你们两个人,对吧?”
“是的。”夕子简短地应道。
“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我回公寓,榆井回集训住处。”
“这样啊。”佐久间将此事写进记事本里。据他打听得知,日本代表队今天似乎没有练习,昨晚可以自由在外过夜,所以就算榆井到夕子的公寓过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夕子独自住在她上班的那家运动中心旁。还是说,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
“昨晚用餐时,榆井先生聊了些什么?”
“聊了些什么……他想到什么就聊什么。”
“榆井先生的谈话中,有没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不知道耶。”夕子伸手托着脸颊,微侧头。“他和我在一起时,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他知道很多令人意外的事,不过,他讲的话题都没什么关联,而且总是不断改变话题。”
“你可以从中想出几个例子吗?”在佐久间的请托下,夕子默默思考了片刻。
“例如如何捕捉鳄鱼。”她说。
“鳄鱼?”
“还有关于偶像歌手脸上痣长的位置、职棒优胜队伍与政权轮替期的关联……像这种毫无关联的话题,他总是一个接一个的说个不停。”
“哦。”佐久间伸手搔头,望向坐在一旁的新美刑警。新美也侧头不解。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听你刚才所言,感觉他好像有点躁狂症。”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会心情不好。”夕子以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说道。
“也许他是和你在一起,才会心情这么好。”新美从旁插话。“也许吧。”夕子说道。
“这么说来,他都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同罗?”
“是的。”
“请容我作个比喻。榆井先生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自杀呢?”
“自杀?”她双目圆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所以才请教你有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一样摇头。“不可能。”夕子的长发柔顺地摆动,微微传来洗发精的香味。
× × ×
“女方年纪比较大是吧。”杉江夕子离开后,新美如此说道。言语间带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榆井几岁?”
“应该刚满二十二岁吧。”
“二十二岁?真年轻。”佐久间颇为惊讶。“这么年轻,却这么厉害。”
“你是指很多方面,对吧?”
新美的嘴角上扬时,门打开了,一名男子往内探头。他是这间事务所的主人,亦即管理员。年近半百,稀疏的白发理着小平头。浑圆的脸蛋,配上一副金框的方形眼镜。
“请问……已经问完了吗?”他往那两名刑警脸上来回打量,如此问道。
“已经问完了。谢谢你。”佐久间站起身,管理员走进房内,换上脱鞋。他个头不高,但体型相当宽阔。身穿藏青色的衣服,或许是制服。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在穿鞋之前,佐久间转头望向管理员。满头白发的管理员咦了一声,露出不安的眼神。
“这位大叔,请问你贵姓?”
“角野。鹿角的角,原野的野。”
“角野先生,你今天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从早上开始都在这里。一直到下午五点都是上班时间。”他很干脆地说道。
“你知道榆井先生来过这里吗?”
“知道,我从窗口看到他时,他扛着滑雪板从窗前走过。”角野伸手指着前方,佐久间望向窗户的方向。从窗口正好可以望见跳台的减速道。
“大约是几点?”
“是广播一点报时后没多久的事,所以大约是一点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角野侧着头。“之后我在里头。所以不知道那位小姐也来这里。”
“榆井先生倒地时,你有看到吗?”
“不,从这里看不到。那位小姐神色慌张地冲进这里,我才知道这件事。”
“然后呢?”
“她打电话给集训住处。那段时间我都在查看榆井先生的情况。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最好不要乱动他比较好。如果是脑溢血的话,不是不要乱搬动比较好吗?”
“这是聪明的判断。”
事实上,尸体没被搬动,可真是帮了警方一个大忙。这样就可以判断,他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之下倒地。
“滑雪跳跃的选手独自练习,是常有的事吗?”新美改变话题。
“以前有,但最近比较少了。如果没凑齐相当的人数,我们不会启动滑雪缆车。”
“嗯,滑雪缆车是吧。”
跳台旁设有通往山顶的滑雪缆车,是选手和员工专用。今天当然没启动,所以榆井明似乎是走跳台旁的楼梯上山。
“请问到底怎么回事呢?”角野略显顾忌地问道。
“你是问哪件事?”佐久间反问。
“榆井先生啊,我听说他是自杀。”佐久间耸耸肩,故意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现在才正要调查。”佐久间向他道了声谢,就此步出管理事务所。
× × ×
回到案发现场,遗体已经被搬走,加藤主任独自站在该处,仰望跳台。加藤是佐久间他们的上司,虽然个头矮小,但体格精壮。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往后方,鼻下的胡须也掺着些许白毛。佐久间他们在侦讯杉江夕子时,加藤应该是在向榆井明所属的原工业指导员,询问相关的事情,现在指导员们似乎离去了。
“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佐久间走近后,加藤依旧眼望跳台如此说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而且还能飞越数十公尺远。光想就令人觉得心脏紧缩。”
“你知道吗,滑雪跳跃的发祥地是挪威。”佐久间也抬头仰望。
“挪威是吧,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原本这是惩罚犯人的一种手段,他们让犯人穿上滑雪板,从陡坡上滑落。斜坡的前方有一处凸起,犯人们会从那里被抛向半空,目的是让他们体验那时候的恐惧。”
“真是残酷。”
“当时因为人们害怕这种处罚,犯罪率降低不少,可见它有多可怕。不过,它有一项特别的恩典,国王宣布,如果犯人全程都没跌倒,平安落地的话,他所犯的罪便可一笔勾消。有一次,一名犯人漂亮地平安落地。围观群众纷纷拍手叫好,国王也看得龙心大悦,就此赦免了他的罪。这就是滑雪跳跃的起源。”
“哦,原来当初是一种惩罚手段啊!难怪这么惊险刺激。”
加藤莞尔一笑,望着佐久间说道:“你对滑雪跳跃很清楚嘛。”
“因为我喜欢看。曾经从某本书上看过这段缘由。”
“那你看过榆井跳跃吗?”
“昨天看了。”佐久间答:“他是个很厉害的选手。不,应该说曾经是。”
“听说他赢得金牌。”
“他非常厉害,无人能及。”
“嗯。”加藤颔首,再次朝跳台望了一眼后,摸摸下巴。
“我向原工业的指导员问过话,榆井最近可说是如日中天,正在人生的颠峰,很难想像他会自杀。”
“而且是选在这种地方。”
“没错。”
加藤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口香糖,请佐久间吃。佐久间摇头谢绝他的好意后,加藤利落地打开包装纸,把一片送入口中。
“我还问过其他指导员,榆井好像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说好听一点,是个性开朗,天真烂漫;说难听一点,则是粗神经,凡事都不会深入细想。有人还说,他是处在完全没有半点躁郁的状态,这种形容相当有意思。”
佐久间心想,这与他向杉江夕子问来的结果吻合。感觉他的人格特质愈来愈明显,只不过,以前很少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哪!
“他确实是服毒没错吧?”佐久间问。
“几乎可以确定。毒物的种类得等解剖结果出炉才知道,但应该不是细菌性中毒。换言之,不是所谓的食物中毒。总之,那名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说到这里,加藤故意清咳几声。“如果毒物有速效性,那榆井应该就是在跳台上服毒。”
“嗯。杉江夕子没看到什么吗?”
“她说当时看不太清楚。”
“嗯。”加藤嚼着口香糖,再次抬头仰望跳台的起点。“在这样的距离下,确实看不出对方在做些什么。”
“榆井到底在跳台上做了些什么?”
“天知道。不过,根据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榆井在上面吃东西。”
加藤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佐久间其实很清楚,如果有什么迹象的话,就可能是某个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毒。
“这样看来,他可能是自己服毒。”佐久间如此说道,但加藤对此不置可否。
“其实,有件事我很在意。”加藤悄声道:“我询问榆井有可能会服用什么东西时,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说,榆井常服用维他命。”
“维他命?如果是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佐久间话才刚说完,加藤便微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他服用的维他命,好像是胶囊。”
“胶囊?这么说来……”佐久间眉头微蹙,加藤表情严峻地点了两、三下头。
“没错。在胶囊里下毒,也是个方法。”
“榆井最后一次服药,可能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午餐后。他一小时前才用完餐,之后便来到这里,等杉江夕子前来。”
“原来如此。”
在他饭后服用的药物中下毒,胶囊正好在杉江夕子现身时溶解,引发中毒症状──佐久间认为有这个可能。
“已经扣押他的维他命胶囊了吗?”
“我派岛津去了。”
加藤提到年轻部下的名字。“我也请他顺便调查榆井午餐吃了些什么。不过,我猜这方面应该是查不到什么线索。”
“真想早点知道结果。”佐久间直觉,这可能会是件棘手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