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哥没有回家,我自然就能出门去找他。我假装去神社,中途捡起报纸包起的那包东西,直接去了逢泽川。我把那包东西放进带去的另一个塑胶袋里,捡起地上的石头装满了塑胶袋,从桥上丢了下去。我不敢保证不会被找到,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幸亏我运气好,所以直到今天都没有被人发现。”
勇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把一切全盘托出后的叹息。
“这就是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勇树的脸上已经没有痛苦。
高间听完他的话,又看了一遍武志的遗书。虽然遗书的内容很平淡,但高间可以充分感受到武志的痛苦。
“我只想问一件事,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些字?为什么要写下‘魔球’?”
勇树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做了蠢事。当时,我努力思考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明真相?‘魔球’正是唯一的线索。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在现场写下。我想,警方应该会展开调查,只要知道警方调查的内容,就可以知道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只要大家都认为哥哥是被害人,就不必担心警方会知道真相。”
然后,勇树又满脸懊恼地小声说:“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如刚才一般沉重苦闷。他该说的都说完了,感觉只是休息一下。小野在一旁忙碌地做着笔记,听到小野终于写完时,高间问:“你了解真相了吗?”
勇树停顿了一下说:“对,我知道了。”
“但你担心被查出真相,为了让我们以为另有凶手,所以才想到这么疯狂的举动吗?”
高间指着勇树包着绷带的左肩。“甚至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太晚了,”勇树摇着头。“一切都太晚了。”
“我认为结果都一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真相?”
勇树露出慵懒的微笑。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高间问:“没问题吧?”
勇树再度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听了田岛学长的话,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的关于右臂的事吧?”
“对,北冈哥应该打算和森川老师商量哥哥右臂的事。那天晚上,北冈哥是为了这件事才出门的。”
“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勇树摇了摇头。“我猜想他不知道。哥哥应该叮咛过北冈哥,请他不要把自己右臂出问题的事告诉别人,然而北冈哥不忍心隐瞒这件事,让哥哥继续投球,所以他决定去找老师,但他并不是没有向我哥打招呼。我猜想他可能在石崎神社的某个地方留了一张字条,说要找老师讨论。”
高间点点头,这一点和他的推理大致一致。
“我哥看到字条……为了阻止北冈哥,立刻追了过去。我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出了问题,一旦被人知道,他就无法进入职棒,所以,可能一时冲动就杀了北冈哥。”
勇树说完后,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按着双眼的眼头。
高间闭上眼睛,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外面又有人在走廊上奔跑。
“的确,”他张开眼睛。“武志的确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进入职棒之前,他想要隐瞒这件事。”
高间已经向芦原确认过这些事,芦原也察觉到武志的右臂出了问题。
“武志知道自己的右臂无法再恢复了。那时候,他已经不太能投快速球了,但他仍然设法隐瞒这一点以进入职棒,因为他为棒球努力了多年。于是,他希望藉由得到其他的秘密武器,隐瞒他手臂出问题这件事。新武器就是他在遗书上写的‘魔球’。他虽然希望可以进入职棒打球,但似乎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少希望拿到签约金。拿到一大笔签约金,就可以让你和你妈妈过好日子。听那名球探说,你哥哥很希望尽快签进入职棒的合约,可见他多么害怕被人知道右臂已经出了问题。”
即使右臂一辈子都动不了也没关系,但签下进入职棒的合约前必须隐瞒这件事。对我来说,棒球就是这么一回事──武志这么告诉芦原。芦原也因为身体因素不得不放弃对棒球的梦想,所以武志的这番话感动了他。他向武志保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武志当然也和北冈做了约定,绝对不能向别人透露他的右臂出了问题,所以当北冈去找森川老师商量时,他一定很受打击。但是──”
高间停顿了一下,盯着勇树的脸。“武志并不会因为这样就产生杀机,他不是那么低级的人,只是无法原谅北冈没有遵守和自己的约定。──你知道武志进入少棒队不久发生的手套事件吗?”
勇树说他不知道,高间就把从少棒队领队口中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原来曾经发生这种事。”勇树低声自言自语。
“我认为那起事件象征了你哥哥的强烈个性,他觉得必须报复没有遵守约定的人。所以那次割坏了棒球手套,这一次,他试图刺杀北冈的爱犬以进行报复。”
“啊!”勇树轻声惊叫起来。
“没错,武志的目标是狗。他一定打算在刺杀狗之后逃离现场,但北冈愤而反击,追上武志后,两个人扭打起来,结果武志的小刀不小心刺中了北冈的腹部。”
高间告诉勇树,北冈命案现场附近有打斗的痕迹。
“案发当时,就已经查明凶手是先杀狗再杀人。至于原因,大家有各种不同的推论,但每个推论都有无法解释的地方,不过,刚才的解释应该合情合理。”
高间说完后,病房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钟声,可能是哪一所小学的钟声。
“哥哥他,”勇树茫然地望着窗外。“永远都是一个人。”
终章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高间没有带伞,只能把手帕放在头上一路奔跑。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奔跑,泥水不断溅到裤脚上,但至少可以让刚买的上衣少淋一点雨。
来到目的地后,他用力敲着门。屋内的应答很有精神,森川为他开了门。
“喔,突然下雨了。”
“被淋得像落汤鸡,所以我向来讨厌梅雨季节。”
“刑警不是都要四处跑吗?带伞出门是常识吧?”
“平时的衣服即使被雨淋了也没有关系。对了,我带了威士忌。”
高间拿出酒行的袋子。
“让你破费了,我准备了啤酒。”
走进房间后,高间把上衣挂在衣架上,用森川递给他的毛巾擦完头发和长裤后,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
森川正在厨房准备啤酒和杯子,高间对着他的背影说:“今年夏天真遗憾啊。”
“夏天?喔,你是说甲子园的选拔大赛。”
森川落寞地笑了笑,拿着啤酒走过来,为高间倒酒时说:“小事一桩,我内心的高中棒球也画上了句点。不过,至少在心里留下了愉快的回忆。我之前好像也这么说过?”
“对,有听过。”高间也为森川倒啤酒。
开阳高中棒球社日前宣布将不参加今年夏天的选拔赛和未来一年的正式比赛,理由是因为发生了多起造成重大影响的事件,给各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虽然媒体对命案表示同情,但校方还是决定,在高中棒球联盟作出裁决之前主动退出比赛。
森川同时辞去了棒球社领队一职,田岛和其他三年级学生也提早退出社团。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高间问。
“现在还没有去想这些问题。”
不一会儿,寿司店送来了大盘的上等寿司。森川把寿司放在矮桌上,告诉高间这家寿司店的材料很棒,然后,又为高间的杯子里倒了啤酒。
“对了,她有没有和你联络?”
高间把鲔鱼卷放进嘴里后问。
“她有写信给我,差不多一个星期前。现在好像过得很悠哉。”
“工作呢?”
“目前她住在阿姨家,好像在帮忙做荞麦面。”
“是喔。”
高间不知道该表达怎样的感想,只能低头吃寿司、喝啤酒。
命案为很多人带来了悲伤,手塚麻衣子也是其中一人。如果她那天晚上没有遇见武志和北冈,她就不会和森川分手。
那天晚上,麻衣子离开这里骑上脚踏车,沿着堤防回家。她先看到了北冈,从北冈的身后超越了他。
接着,她发现前方有人迎面走来。第一次她说因为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所以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打开了脚踏车的灯,也看到了那个人。对方就是棒球社的须田武志。
命案发生后,只有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察。武志也是她的学生,她认为应该设法让他自首,这是身为教师的义务。如果向警方出卖他,那些充满偏见的资深教师一定会大肆指摘,说什么年轻女老师果然没有认真思考什么是教育。
如何设法让武志自首?她首先想到找武志谈一谈,当面说服他,但又觉得如果命令他去自首,可能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希望武志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自首。
这时,警方得知了她在那天晚上的行踪,向她了解情况。她想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只要让武志一个人知道,她那天晚上曾经看到他就好。于是,她说了第一次的证词。
“因为我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所以没看到对方的脸,如果我打开了灯,绝对可以看到对方。”
听棒球社的田岛说,她也曾经当着武志的面说过这句话。武志应该知道她在说谎,也确信她看到了自己。
如果他决定自首,当然就不会有后续的问题,但武志采用了其他的方法。
在武志的尸体被人发现的那天早上,麻衣子在家中收到一封信。是武志写给她的,上面写着以下的内容。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负责。为了我的家人,希望你绝对不要说出那件事,万事拜托了!”
麻衣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当时还没有明确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直到去了学校,得知武志的死讯后,才终于了解。她深受打击,当天提前离开了学校。
麻衣子不知道自己采取的方法是对是错,由于引发了新的悲剧,显然不能说是正确的决定。
于是,她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她没有心情考虑和森川结婚的事,也不想结婚。由于双方都是老师,她觉得看到他的脸也是一种痛苦。
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她就这样离开了森川。
× × ×
“那来播放吧。”
寿司吃掉一半时,森川站了起来。他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像是皮制包包的东西,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台放映机和八毫米的胶片。高间今天来森川家,就是为了看这部片子。
“是摄影社的人拍的,原本打算在校庆的时候播放,现在只能取消了。他们要我转交给须田的妈妈,所以暂时放在我这里。”
“原来是这样。”高间恍然大悟。
森川调整了光球的角度,把拉门当成银幕,然后关了日光灯。对准焦点后,拉门上出现了用毛笔写的“锐不可当 开阳棒球社的奋斗”几个大字。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熟悉脸庞的特写。是开阳的校长,他在棒球社成员面前说话。
“那是去甲子园之前的激励会。”森川向高间说明。
接着,又拍到棒球社成员在巴士上的表情。高间曾经见过其中几个人好几次。田岛、佐藤、直井和宫本。武志和北冈坐在一起,他们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窗外,北冈不知道觉得什么事很有趣,笑得很开心。高间这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北冈生前的样子。
镜头又转到他们住宿的地方、森川的脸。棒球社成员一脸严肃地听他说话,似乎是比赛前的训示。
“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拍,我一点都不知道。”
森川腼覥地把啤酒喝干了。
画面突然转到教室。学生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校内广播转播的比赛实况,手塚麻衣子也在教室内,画面拍到了她一脸紧张的特写。
“听说他们用了四台摄影机拍下了各种表情,其中一台留在学校,然后再剪辑整理。”
“显然是这样。”
镜头又拉回球场。开阳的三名打者在场上没有良好的表现就出局了。休息区的球员表情、加油团满脸失望。
这时,突然拍到了武志准备投球的姿势,敌队打者挥棒落空。拍摄技巧很不错。记分板上是一整排的零。
“当时的紧张又回来了。”在开阳即将得到宝贵的一分时,森川说道。在四坏球之后,对方又出现接球失误,开阳队适时敲出一记安打顺利得分。休息区和加油团欢天喜地,学校的学生也欣喜若狂。
武志在之后的投球都相当出色,记分板显示已经来到第九局下半。由于队友失误连连,武志面临对手满垒的困境。他投了第一球、第二球。记分板上显示两人出局,三人在垒上。
高间拿着杯子探出身体。
武志投球的身影占满了整个画面。打者挥棒落空,球滚落在地。北冈追着球跑,跑者滑进了本垒──
“暂停一下。”
高间叫道。
“暂停?马上就结束了。”
“不,我想再看一次。可不可以倒回武志投最后一球的地方?”
“当然没问题。”
森川将放映机倒带后,在武志投最后一球前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吗?”
“好,可不可以用慢动作播放?”
“可以。”
影像开始缓慢播放。武志用力挥下举起的手臂──
“停。”高间叫了起来,森川赶紧按了暂停。画面捕捉到武志投球后的样子。
“怎么了?”森川问。
“武志的表情,你不觉得他痛苦地扭曲着吗?”
“表情?”
森川也起身仔细看画面。“搞不清楚,也可以这么解释。他的表情很重要吗?”
“不,”高间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点在意。”
“你真奇怪。”
森川再度播放影片。画面中的甲子园为亚细亚学园戏剧性的反败为胜沸腾起来。
高间喝着啤酒。拿在手上太久,啤酒已经变得有点温热了。
──武志是否在那一刹那感到右臂一阵剧痛?
高间望着黑白的影像陷入思考。
芦原也曾经说,武志偶尔会感到右手疼痛发麻。
武志到底有没有完成“魔球”?是否已经完成,在相信其威力后,投出了最后一球?
──也许……
也许“魔球”还没有完成。高间心想。虽然没有完成,但武志在最后的局面孤注一掷,试投了那一球?
──结果……
高间回想起芦原对自己“魔球”的描述。他的手指也受了伤,因此“魔球”在和他自主意志无关的情况下诞生了。他还说,那是上天心血来潮送他的礼物。
那球是不是也一样?
会不会是上天送给把青春奉献给棒球的武志唯一一次的“礼物”……?
然而如今已经无人了解真相。
影片即将接近尾声,画面上出现了在休息区长椅前列队的选手。
武志仰望着天空。
他在天空的彼端看到了什么?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
× × ×
四月十日(日)
最近经常想起哥哥的事,可能是因为老大参加了中学棒球社的缘故。每当看到儿子穿着制服的身影,我就会心跳加速。
二十四年过去了。
我决定不去思考哥哥的选择是否正确。既然哥哥认为那是最好的方法,一定就是那样。同时,我对自己的行为也不感到后悔。因为,那是我当时的最佳选择。
妈妈年纪大了,目前整天陪着第三个孙子,小孩子一天比一天调皮捣蛋,不过,妈妈看起来很快乐。
但是我知道,妈妈有时候会突然凝望远方,我也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她所看到的和我一样。从今以后,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从我们的心中消失。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为了保护我们,赌上自己的青春,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摘自须田勇树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