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魔球》

约定(5)

作者:东野圭吾  来源:东野圭吾全集 

  妻子纪美子来通知有两名刑警上门时,中条直觉地认为,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芦原遭到逮捕后,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然而他既不匆忙,也不害怕,因为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所以他用和平时相同的口吻,吩咐纪美子把客人带去客厅。
  中条整装梳理后来到客厅,两名刑警同时站了起来,为突然不请自来向他道歉。中条认识名叫上原的刑警,但不认识另一个人。那个人利落地递上名片,中条才知道他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名叫高间。
  “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上门打扰。”
  高间以严肃的口吻开场,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条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敲门声响起后,纪美子端着茶走进来,虽然刑警上门令她有点担心,但不能让她坐下来一起听。
  “你出去吧。”
  听到中条这么说,她有点不满,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虽然她是前董事长的千金,但并没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反而一切以中条为重。
  “可以了吗?”听到纪美子的脚步声远去,高间问。
  “请说吧。”中条回答。
  高间深深吸一口气,盯着中条的眼睛问:“须田武志……您认识这个少年吧?”
  中条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想要绑架您的人,不是吗?”
  “我之前说,”中条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高间冷静地说,他的眼神充满自信。“但那是您在说谎,其实是身体结实的年轻人──是须田武志。”
  然后,他又继续说道:“而且,他是您儿子。”

×       ×       ×

  沉默了数秒,中条看着高间,高间也看着他,日光灯“嗡嗡”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
  “芦原的共犯是须田武志,他是唯一的可能,您却说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这一点让我们伤透了脑筋,但如果是您在说谎,这个矛盾就可以轻易解决,问题是您为何要说谎?”
  高间一口气说完后,看向中条,观察他的反应。中条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桌子。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疑问,”高间说道:“须田武志为什么寄恐吓信给您,把您找出去?他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钱,而是基于私人理由想要见您,您试图隐瞒这件事。我不禁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而且还想起您在东西电机的公司简介上那张照片。”
  中条抬起头,高间正视着他的脸,静静地说:“须田武志和您很像。我对这个大胆的假设很有自信,所以不好意思,我们调查了您的经历,最后发现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左右,您曾经和须田武志的亲生母亲明代住在同一个地区。”
  高间说完停顿了下来,也许在等待中条的反驳,但中条没有开口。
  “请您回答,”高间说:“用恐吓信的方式和您见面的是不是须田武志?”
  中条抱着双臂,缓缓地闭上眼睛,好几个影像掠过他的眼前。
  “我有一个条件。”他闭着眼睛说。
  “我们绝对不会对外透露。”高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话:“我们会严格保守秘密,当然也不会对您太太说。”
  中条点点头。虽然他点着头,但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永远的秘密,所以,他打算找时间主动告诉妻子纪美子,只要在此之前保守秘密就好。
  中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你说得对,那天的确是那孩子找我出去,他也的确是我的儿子。”
  “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详情?”
  “说来话长。”
  “没有问题。”
  高间和上原两人低头拜托后,露出严肃的神情。中条再度闭上眼睛。

×       ×       ×

  战争期间,中条在东西产业的岛津工厂担任厂长。工厂原本制造火车车厢零件,但在军方命令下,改为生产飞机零件。
  战争结束后,岛津市的工厂不再生产飞机零件,开始生产平底锅和锅子。中条被调往阿川市的总公司,成为重振东西产业的成员之一。他在电器部门的领导者渡部茂夫手下工作,住处也从岛津市搬到了阿川市。当时他三十七岁,没有亲戚,孤家寡人一个。
  他在搬家之后,遇见了须田明代。
  中条打算和她结婚,却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他的上司渡部很希望他可以成为女儿纪美子的丈夫。纪美子当时二十八岁,之前结过婚,但她丈夫在战争中死了。
  为了日后着想,中条觉得眼下不适合张扬和明代之间的关系,免得影响渡部对自己的看法。而且渡部对他的照顾难以用笔墨形容,多亏了渡部的协助,他才能掌握电器的最新技术。于是,他决定暂时隐瞒和明代之间的关系。明代为了他的前途,也答应配合。
  没想到不久之后,发生了意外状况。明代怀孕了。她的哥哥再三追问是谁的孩子,她始终没有松口。中条让她搬去其他城市,因为他认为继续住在原地,两个人恐怕很难见面。
  明代说想住在海边,于是他们搬去了渔港旁。
  中条和明代开始在新家共同生活,但其实中条每周只回家一次。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过着双重的生活。
  孩子出生后,先入了明代的户籍,成为所谓的非婚生子女。当时,中条打算在适当时机让孩子认祖归宗。他们为孩子取名为武志,就是须田武志。虽然想到明代的哥哥有可能会调查她的户籍,进而得知这件事,不过明代认为这样也无妨。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
  东西产业电器制造部独立成为东西电机有限公司,由渡部担任第一代董事长,中条当然也和他一起进入了新公司。
  成立一家新公司很辛苦。对中条来说,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挑起这样的大梁,他成为渡部的得力助手,负责所有的技术部门。中条整天忙于工作,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明代身边的次数当然就越来越少。于是他告诉明代,请她等待一年,等新公司稳定后,一定会回来接她,到时候就会生活在一起,在那一天之前,会按时寄生活费──
  当时,中条无意欺骗明代。他真的认为一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没想到遇到了烦恼的问题,渡部再度提出希望他娶纪美子。中条左右为难,回想起来,渡部之所以特别照顾年纪很轻的自己,一定是早就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女婿看待。
  他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拒绝渡部的要求,应该说是找不到巧妙的谎言。他没有明确拒绝,渡部认为他答应了。
  于是,中条和渡部纪美子结了婚,和明代约定的一年也过去了。
  一定要去见明代,当面向她道歉──他这么想,但要付诸行动时,却又退缩了。到底该如何道歉?而且,他最清楚,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问题。
  也许不久之后,明代就会找来公司,到时候该怎么向她解释?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但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明代,也不知道明代有没有来公司找他。即使一个陌生女人说要来见董事长,警卫应该也会把她赶走。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明代,也日夜牵挂着儿子。他和纪美子膝下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更想念自己的亲生孩子。
  几年后,他曾经去打听明代他们的下落,但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渔村。
  他无能为力,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       ×       ×

  “您看过高中棒球吗?”
  高间问。
  “我经常看。知道开阳高中代表本县进入甲子园,也知道投手姓须田,但没想到那孩子就是武志……在看电视时,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中条健一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       ×       ×

  接到恐吓信,前往指定地点之前,中条以为是炸弹案的歹徒恐吓。不,应该说,在咖啡店接到电话时,他仍然这么认为,但第二次在红色公用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的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
  “你是中条健一先生吗?”对方问。
  “你是谁?”
  中条问,对方沉默片刻,接着以镇定的声音回答:“我是须田武志。”
  这次轮到中条陷入沉默。应该说,他说不出话。他全身冒汗、身体不住颤抖。
  “武……志?怎么可能……”
  他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对方似乎很享受他这种反应,停顿了一下后说:“现在就按照我说的话去做。首先,把装了钱的皮包放在公车站旁,你走进身后的书店。书店有后门,立刻从后门离开。离开书店后往左走,经过平交道。有前往真仙寺的公车等在那里,你在终点下车,知道了吗?”
  对方说完立刻挂上了电话,没有叮咛“不许报警”,可能知道没这个必要。
  中条按照指示坐上公车。跟监的刑警只注意皮包,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失踪,所以没有人跟在后面。
  公车很拥挤,但只有几个人坐到终点,其中并没有像武志的人。
  在真仙寺下车后,中条四处张望。通往真仙寺的路是个陡坡,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真仙寺的屋顶出现在公车站的对面,寺庙前是一片墓地。空气阴阴凉凉,中条感觉有点冷。
  虽然对方要求他在终点下车,却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几名司机聚集在公车终点站内,不时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中条。
  不一会儿,坡道下方有一个年轻人跑来。他身穿运动衣裤,戴着棒球帽。中条看着那个年轻人,心想原来还有人在这里跑步,没想到年轻人在中条面前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来晚了?”他抬起头。
  “你是……”
  这时,中条才知道在甲子园比赛的须田就是武志。他太惊讶了,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必打招呼了,”武志冷冷地说:“走吧。”
  “走去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
  武志过了马路,走进松林中的小径。中条紧跟在后。
  武志不发一语地走着,他健步如飞,中条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但一言不发也令他感到痛苦。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我看你从坡道下方跑上来。”
  “前面四个车站,”武志轻松地回答:“我和你搭同一辆公车,只是你没发现我。”
  “你从那里跑过来的吗?”
  中条回想起那段距离和陡坡。
  “没什么好惊讶的。”
  武志仍然一脸淡然地说。
  中条看着武志大步往前走的背影,陷入一种奇妙的感慨。武志长这么大了,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儿子,如今却出现在眼前。他很想跑上去紧紧抱着他,却无法这么做。因为武志的背影散发出的某种东西阻止了他。
  “炸弹是你放的吗?”
  中条问他,试图摆脱沉重感。
  “对啊。”武志回答时没有停下脚步。“有人痛恨你的公司,我只是受他之托。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为什么用恐吓信?只要写一封信给我,我就会来看你。”
  武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脸颊的肌肉 扭曲着。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说完,又继续迈开步伐。中条好像吞了铅块般心情沉重,继续跟在武志身后。
  武志走进了墓地。他似乎很熟悉周围的情况,中条渐渐知道武志打算带他去哪里。
  武志在墓地深处停下脚步。那里竖了一块木制小墓碑。中条也跟着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墓。
  “这是……”
  中条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
  虽然没有特别的根据,但他很久之前就隐约感觉到,明代已经不在人世。
  “旁边是我爸爸。”
  明代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墓,武志指着那里说道。
  “爸爸……明代改嫁了吗?”
  中条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开什么玩笑?”武志不以为然地说:“须田正树是明代的哥哥,我爸爸收留了我们母子两人,收留了生病的妈妈和我。”
  “……原来是这样。”
  “爸爸收留我们后不久,妈妈就死了。”
  “她生了什么病?”
  “和生病没有关系。她是自杀,割腕自杀。”
  中条一阵心痛,冷汗直流,呼吸急促。连站着也变成一种痛苦,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妈妈留给我一个用竹片做的人偶、竹编工艺的道具和一个小护身符。我上中学时,在护身符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中条。你知道吗?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娶了别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因为她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中条垂下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对不起。”声音极度沙哑。
  “对不……起?”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一把抓住他西装的衣襟。他力大无比,中条被武志拖着,踉踉跄跄地来到明代的墓前。
  “你在说什么?事到如今,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
  武志一把松开了中条,中条跌坐在碎石路上。
  “我告诉你,我对我妈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她牵着我的手去车站。她相信和你的约定,一直在等你回来。她总是对我说,你爸爸星期六就要回来了,每个星期六,都带我去车站等待。从傍晚一直等到末班车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她每个星期都去。你知道我们等你等了多久吗?”
  中条跪坐在地上,双手在腿上紧紧握拳,他甚至觉得武志可能会杀了他。
  “我之前就打算要带你来这里。”武志的语气稍微平静下来。“她一直在等你,我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
  武志走到中条的身后,用力推着他的背说:“你可以拚命道歉,其实我希望你在这里道歉到死。”
  中条在墓前合起双手,后悔和罪恶感如洪水般袭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在这里道歉到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么做。
  “我再告诉你,你并不是只有折磨她一个人。”武志站在中条的身后说:“收留我们的爸爸,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在辛苦工作。不,最辛苦的是现在的老妈,她为了非亲非故的你,毁了一辈子。”
  “有没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现在已经太迟了。”
  武志冷冷地说。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这样我于心不安。”
  “我才不管你安不安心,也不打算就这样让你轻易地放下心理负担。”
  “……”
  “不过,”武志说:“我并不是没有要求。”
  中条抬起头:“你尽管说。”
  “首先,从今以后,请你忘了我们。没有女人被你抛弃,你当然也没有私生子,须田武志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
  “不要和我争辩,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对吧?”
  中条闭了嘴,他说得没错。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钱,我要求偿金。”
  “多少钱?”
  “十万圆。”
  “十万圆?”中条向他确认。“钱的事好处理,要多少钱都没关系。”
  “十万圆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大笔钱了。”
  武志用鞋尖踢了两、三次石子路。“你把十万圆拿给我妈,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你的名字。自己去想一个能够让我老妈接受的方法。”
  “不能拿给你吗?”中条问。
  “我拿了这么大一笔钱,要怎么交给老妈?难道说是捡到的?”
  “……也对,我了解了,会按你说的去做。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没有了,就这样而已。你可以继续当你的优秀董事长和好老公。”
  说完,武志就转身沿着来路离开了。“等一下。”中条慌忙大叫。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他问。
  武志头也不回地回答:“不是已经约定好了吗?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要见面?”
  “……”
  “顺便说一声,今天也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因为有陌生人来扫墓很奇怪。没问题吧?就这样一言为定!你之前已经毁约过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
  然后,他再度迈开步伐。中条叫了一声“武志”,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踩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