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四来日本时,浩介还不太了解他们,只知道是外国知名的四人乐团,所以,当他发现堂哥在电视前看着披头四访日的转播画面,忍不住流下眼泪时,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堂哥是高中生,在刚满九岁的浩介眼中已经是大人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只是来日本,就可以让一个大男人流下感动的眼泪。
三年后,堂哥突然死了。他骑机车发生了车祸。他的父母哭着后悔让儿子考取了机车驾照,还在葬礼上说,就是因为听那些音乐,才会结交坏朋友。那些音乐指的就是披头四的音乐。伯母咬牙切齿地说,要把堂哥的唱片统统丢掉。
如果要丢掉,我想要那些唱片,浩介说。因为他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希望亲耳听听让堂哥那么痴迷的披头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时候快上中学了,对音乐产生了兴趣。
其他亲戚都劝浩介的父母,不要接收那些唱片,因为他们担心浩介也像堂哥一样学坏,但是,浩介的父母没有理会他们的建议。
“听流行音乐未必就会学坏,而且,哲雄并没有学坏。只要是活泼一点的高中生都会骑机车。”父亲贞幸对那些长辈的担心一笑置之。
“对啊,我家的孩子不会有问题。”母亲纪美子也表示同意。
浩介的父母都喜欢追求新事物,和那些认为小孩子只要留长发就是学坏的家长很不一样。
堂哥几乎搜集了披头四在日本推出的所有唱片,浩介如痴如醉地听着堂哥留下的这些唱片。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音乐,第一次感受的旋律、第一次体会的节奏刺激了他体内的某些东西。
披头四访日后,出现了很多以电吉他为主的乐团,风靡了日本音乐界,但浩介觉得那些乐团只是在模仿披头四,是质量低劣的冒牌货。果不其然,风潮很快就过去了。
升上中学后,班上有很多披头四的歌迷,浩介有时候请他们来家里作客。
班上的同学一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他房间内的音响,个个都发出惊叹声。这也难怪,因为在他们的眼中,由最新型的增幅器和扩音喇叭组成的系统音响简直就像是未来的机器,同学都很纳闷,为甚么这种装置会出现在小孩子的房间内。当时,即使是家境优渥的家庭,也会把像家具般的组合音响放在客厅,全家人一起听唱片。
“艺术要舍得花钱。这句话是我爸爸的口头禅,既然听音乐,就要听优秀的音质,否则就没意思。”
听到浩介的回答,同学都羡慕不已。
浩介用最先进的音响设备和他们分享了披头四的音乐,他搜集了所有披头四在日本推出的唱片,这件事也令同学感到惊讶。
你爸爸到底是做甚么工作的?同学来家里玩时,都会问这个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买卖很多东西。用便宜的价格买进来,再用高价卖出去,这样不是可以赚钱吗?我爸爸开这种公司。”
所以,你爸爸是老板吗?──听到同学这么问,他只好回答,差不多吧。他很难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不像在炫耀。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浩介住在山丘上的一栋欧式两层楼房子,庭院内铺着草皮,天气好的时候,全家人经常在庭院里烤肉 ,通常父亲公司的员工也会一起参加。
“以前,日本在世界这家公司内只是普通员工,”父亲贞幸经常在下属面前高谈阔论,“但是,以后就不一样了,日本人必须成为领导者。因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外国是生意上的敌人,但也同时是生意上的朋友,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听到贞幸用洪亮的男中音说话时,浩介总是感到骄傲不已。他完全相信父亲说的话,也觉得父亲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
浩介毫不怀疑自己家是有钱人这件事。模型、游戏、唱片──只要他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帮他买,甚至还帮他买了昂贵的衣服、手表这些他并不怎么想要的东西。
父母也很奢侈。贞幸手上戴着金表,总是叼着高级雪茄,车子也常常换。母亲纪美子也不遑多让,她把百货公司贵宾部的业务员找来家里,看型录订购商品。
“用廉价的东西,整个人也会变得廉价。”纪美子经常这么说,“不光会让自己看起来廉价,而是真的会越来越落魄,或者说,人性也会变得卑劣,所以,随身物品一定要用高级货。”
纪美子也很注重美容,所以,她比同龄的女人看起来年轻十岁。每次纪美子出现在学校的教学参观日时,班上的同学就会感到惊讶。有这么年轻的妈妈真好──浩介从小不知道听过这句话多少次了。
自己的头顶上是蓝天,随时都有太阳照射。他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从某个时期开始,他感受到生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刚迈入七○年代的那一年,他感受到乌云笼罩了自己的生活。
万国博览会成为那一年最大的话题,举国上下都为之疯狂。
浩介在那年四月升上了二年级,他原本计划在春假的时候去参观万国博览会。比别人更早去,就可以向别人炫耀。父亲也曾经对他说,春假的时候一起去。
三月十四日,万国博览会在日本热闹地开幕了,浩介在电视上看到了开幕的情况,显像管中播出的开幕式华丽却空洞无物,但充分向世界展示日本完成了高度经济成长。他觉得父亲的话果然说对了,日本正渐渐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但是,贞幸迟迟不提去万博的事。有一天晚上,浩介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贞幸皱着眉头冷冷地说:“万博吗?最近不行,我太忙了。”
“最近不行,那要等到黄金周去吗?”
父亲没有回答,一脸不悦地看着经济报。
“万博有甚么好看的,”纪美子在一旁说道,“只是各个国家在夸示自己的实力,还有一些类似游乐园的设施,你已经读中学了,还想去那种地方吗?”
被母亲这么一说,他不知如何回答。浩介想去万国博览会并不是有甚么具体的目的,而是因为已经在同学面前夸下海口,不去的话,面子上挂不住。
“总之,今年要好好用功,明年就是三年级了,不开始准备考高中的事,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现在哪有时间去想万博这种事。”纪美子继续说了一番浩介无法反驳的话,浩介只能沉默不语。
但是,不光是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对劲,许多事都让他直觉地领悟到,周围发生了变化。
比方说,他的运动服。由于他正在发育,衣服很快就变小了。以前母亲都会立刻帮他买新的运动服,但这次纪美子有了不同的反应。
“去年秋天才买,又变小了吗?你再凑合着穿一阵子,因为即使买新的,也很快又会变小了。”
母亲说话的语气,好像他身体长大是一种罪过。
家里不再举办烤肉 派对。假日的时候,下属不再来家里玩,贞幸也不再出门打高尔夫,取而代之的是家中争吵不断。贞幸和纪美子经常吵架,虽然浩介不太了解详情,但隐约察觉到是为了钱的事。
妳应该尽一点本分,贞幸抱怨道。是你自己没出息,纪美子反唇相讥。
贞幸的爱车福特雷鸟不知道甚么时候从车库消失了,他每天搭电车去公司;纪美子不再血拚,夫妻两人整天都闷闷不乐。
就在这时,浩介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披头四解散了。听说英国的报纸报导了这则新闻。
他和同好交换情报,当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社群平台MIXI,大家只能从媒体得知相关的消息。我看到报纸上这么写,广播里报了这则消息,外国的报纸好像这么写──根据这些不怎么可靠的消息进行分析,发现传闻似乎是真的。
怎么可能?为甚么会发生这种事?
关于解散原因的消息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保罗‧麦卡尼的太太和小野洋子不和,也有人说,是乔治‧哈里森厌倦了乐团的活动,完全不知道甚么是真,甚么是假。
“你知道吗?”一个同学对浩介说,“听说当初披头四一点都不想在日本公演,但因为可以赚不少钱,所以唱片公司的人强势主导了日本公演。那时候,披头四厌倦开演唱会,一点都不想唱,事实上,之后就没有再举办演唱会。”
浩介也曾经听说过这个传闻,但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
“但我听说演唱会很热闹,披头四也表演得很开心。”
“事实并非如此。听说一开始,披头四并不想好好演奏,因为他们觉得反正观众会大吼大叫,根本听不到他们唱歌和演奏的声音,以为只要随便演奏一下,随便唱一下也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日本的观众很安静,演奏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在中途突然认真开始演奏。”
浩介摇着头说:“我不相信。”
“即使你不相信,听说事实就是如此。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但也没办法啊,披头四也是凡人,对他们来说,日本根本就是一个乡下小国家,只要随便演奏敷衍一下,就可以回英国了。”
浩介继续摇着头,回想起电视节目中介绍他们访日的画面,也回想起堂哥看着电视流泪的脸庞。如果同学的话属实,堂哥的眼泪算甚么?
从学校回家后,他关在自己的房间内,一直听着披头四的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他们不会再推出新的歌曲。
他整天闷闷不乐。进入暑假后,他的心情也无法好起来。他整天想着披头四的事,不久之后,得知推出了《Let it be》这部电影的消息,但浩介他们住的城镇没有上演。听说只要看这部电影,就可以知道他们解散的理由。光是想着那部电影在演甚么,他就无法入睡。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也面临了人生最大的选择。
某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听披头四的歌,纪美子没有敲门就走进他的房间。浩介正打算要抗议,却张着嘴说不出话。因为母亲的脸上带着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黯淡表情。
“你来一下,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
浩介默默点头,关掉了音响。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要和他谈甚么,但之前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料想到父母即将和他谈的八成不是好事。
贞幸在客厅喝着白兰地。那瓶高级白兰地是他出国时买的免税品。
浩介坐了下来,贞幸缓缓开了口。他说的内容令浩介不知所措。
月底就要搬家,你收拾一下。而且,搬家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浩介莫名其妙,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为甚么要突然搬家?贞幸回答说:“我在做生意,做生意就像打仗,重要的是能够从敌人手上夺取多少财产,你应该了解吧?”
父亲平时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上,所以浩介点点头,贞幸继续说道:“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必须撤退。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因为一旦被夺走性命,甚么都完了。这一点你也应该了解吧?”
浩介没有点头。如果真的是打仗,父亲的话没错,但做生意并不会被人夺走性命。
但是,贞幸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们要在这个月底撤退,要搬离这个家。不过,你不必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你只要跟着我们走就好,虽然必须转学,但不会有问题的。现在刚好放暑假,第二个学期可以在新学校读。”
浩介大惊失色。要突然转学到一间陌生的学校吗?
“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嘛,”贞幸一派轻松地说,“有些小孩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转学好几次,这种事并不稀奇。”
听了父亲的话,浩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安。那是对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纪美子在厨房下厨时,浩介站在厨房门口问:“我们要跑路吗?”
正在用平底锅炒菜的纪美子双手停了下来。
“你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吗?”
浩介摇摇头。
“没有,但是我听了爸爸说的话,觉得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纪美子叹了一口气,继续炒菜。“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原本抱着一线希望,期待母亲会否认。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为甚么会这样?我们家这么穷吗?”
纪美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继续炒菜。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高中怎么办?我要读哪一所高中?”
纪美子微微转动脖子。
“这种事,等去那里之后再考虑。”
“那里是哪里?我们要搬去哪里?”
“别烦了,”纪美子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不满意,去向你爸爸说,那是他决定的事。”
浩介说不出话,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生气。
他整天关在自己房间里听披头四的歌。他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听歌的时候,可以暂时抛开所有不开心的事。
但是,他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了。贞幸说,要卖掉音响。
浩介当然反对,说绝对不可以卖掉,但父亲不理会他。
“搬家的时候,体积那么大的东西很麻烦,等安定下来后,再帮你买一台新的音响,在此之前,你暂时忍耐一阵子。”贞幸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浩介火冒三丈,忍不住说:“根本不是搬家,而是跑路。”
贞幸顿时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如果你敢在外面乱说,我绝对不饶你。”
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就像黑道。
“别这么做嘛,我不想偷偷摸摸的。”
“你少啰嗦,你甚么都不知道,给我闭嘴。”
“但是──”
“你不想活了吗?”贞幸瞪着眼睛,“如果被人发现我们跑路,就会统统被干掉,这样也无所谓吗?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你也要稍微配合一点。”
父亲双眼通红。浩介说不出话,他的内心开始崩溃。
几天后,几个陌生男人上门,把浩介房间内所有音响都搬走了。贞幸不在家,其中一个男人把钱交给纪美子。
浩介看着没有音响的房间,内心气得想要杀人,甚至觉得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既然无法听披头四,就没有理由整天窝在家里。那天之后,浩介经常外出,但是,他没有去找朋友。因为只要和朋友见面,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说出要跑路的事,也担心瞒不住音响已经卖掉这件事。
但是,他身上没甚么钱,即使去游乐场也无法玩太久。于是,他常常去图书馆。镇上最大的图书馆没甚么人,但自修室挤满了想要吹冷气的学生,大部份都是准备考大学的高中生和重考生。浩介看着他们,内心深感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有这么一天。
他对父母,尤其对父亲贞幸失望透顶。在此之前,浩介为父亲感到骄傲。他深信贞幸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只要遵从父亲的指示,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成功。
但是,现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不时听到父母的谈话中,浩介大致了解了情况。贞幸非但不是成功者,而且还是个卑鄙小人,欠下大笔债务后,打算一逃了之。公司的经营出了极大的问题,根本不可能重新站起来,下个月就会事迹败露,他向员工隐瞒了情况,只打算自己逃走。
到底该怎么办?只能按照父母的旨意生存吗?但是,即使他不愿意,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浩介在图书馆看着披头四的相关书籍,持续陷入烦恼,但任何书上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