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

第三章 在CIVIC车上等到天亮(4)

作者:东野圭吾  来源:东野圭吾全集 
  贵之在狭小的CIVIC内醒来时,天空才蒙蒙亮。他打开车内的灯,确认了时间,还差几分钟就是清晨五点了。
  车子停在公园旁,他把倒下的椅背扶直,将脖子前后左右扭动之后下了车。
  去了公园的厕所,洗了把脸。这是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走出厕所后,他在公园内走了一圈,发现公园很小,不禁纳闷当年在这么小的公园怎么打棒球的。
  回到车上,发动了引擎,打开车前灯,缓缓驶了出去。从这里到家里才短短几百公尺而已。
  天空渐渐亮了。来到浪矢杂货店前时,已经可以看清广告牌上的字。
  贵之走下车,绕到屋后。后门紧闭,还锁上了。虽然他有钥匙,但还是决定敲门。
  敲门后,等了大约十几秒,门内传来隐约的动静。
  开锁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雄治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我想应该差不多了。”贵之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嗯,进来吧。”
  贵之走了进去,把后门关上了,顿时觉得空气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他脱下鞋子进了屋,虽然这里好几个月都没有人住,但室内几乎没有甚磨损伤,灰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厚。
  “没想到这么干净,这一阵子──”他把后半句“空气根本没有流通”吞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厨房的桌子。
  桌子上排列着信封,总共有十几封,都是很新的信封,几乎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浪矢杂货店收”。
  “这是……昨晚收到的吗?”
  雄治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巡视那些信封后,抬头看着贵之。
  “完全符合我的预料,当我坐在这里之后,这些信就一封一封从投递口投了进来,好像在等我回家。”
  贵之摇了摇头。
  “你走进家门后,我把车子停在店门前,但没有人靠近,应该说,根本没有人经过。”
  “是吗?但真的收到了这些信,”雄治微微摊开双手,“这些都是来自未来的回答。”
  贵之拉开椅子,在雄治对面坐了下来,“难以置信……”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对啦。”
  雄治苦笑着。
  “原来你内心觉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但是,看到这些,你有甚么感想?还是说,你认为这些都是我事先准备的?”
  “我不会这么说,而且我也知道你没有那个时间。”
  “要准备这些信封和信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要声明,完全没有我们店里的商品。”
  “我知道,我以前都没有看过这些信封。”
  贵之有点混乱,怎么会有这种好像天方夜谭的事?他甚至怀疑被巧妙的魔术骗了,但是,别人没理由设下这样的圈套,欺骗一个将死的老人,到底有甚么乐趣?
  来自未来的信──也许认为发生了这种奇迹比较妥当。果真如此的话,真的太神奇了。照理说,眼前的状况应该令人兴奋,但贵之很冷静。虽然有点混乱,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冷静。
  “你都看了吗?”贵之问。
  “嗯。”雄治拿起一封信,从里面拿出信纸,递到贵之面前,“你看看。”
  “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
  贵之接过信纸,摊开了信。他惊叫了一声,因为那不是手写的。白色的纸上打印了文字。他向雄治提起这件事,雄治点点头。
  “有超过一半的信都是打印的,未来似乎每个人都有可以轻松打印文字的机器。”
  光凭这一点,也可以证明这些都是来自未来的信。贵之深呼吸后,看了信的内容。
  致浪矢杂货店:
  浪矢杂货店真的复活了吗?虽然公告上写了只限一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觉得“即使被骗也无所谓”,所以写了这封信。
  大约四十年前,我问了以下的问题。
  有甚么方法可以不用读书,就可以考一百分?
  浪矢先生,当时我还是小学生,所以问的问题也很愚蠢,但您的答复很了不起。
  可以拜托老师,请老师出一张关于你的考卷。因为所有题目都是关于你,你写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所以就可以考一百分。
  当年,我看了这个答复,觉得根本在骗人。因为我想知道的是国文和数学考一百分的方法。
  但是,您的答复留在我的记忆中。即使上了中学,上了高中,每次考试时,都会想起这个答复,可见真的令我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即使是小孩子捣蛋发问的问题,您也认真对待这件事本身令我感到很高兴。
  但是,直到我在学校教学生后,才知道这个回答有多了不起。没错,我当了老师。
  在我执教鞭后不久,就遇到了瓶颈。班上的学生无法向我敞开心房,也很不听从我的教导,学生之间的关像也不太好,无论想要做甚么,都无法顺利推动。学生无法团结一致,除了各自的小圈圈以外,对其他同学漠不关心。
  我试了很多方法,让全班同学有机会一起做运动、玩游戏,或是举办讨论会,但都失败了,学生都无法乐在其中。
  不久之后,有一个学生对我说,不想要做这些事,只想考试时能考一百分。
  这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我想起了重要的事。
  我相信您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让学生做了一次笔记测验,名称就是“朋友测验”,随意挑选班上的一位同学,出题讨论关于那个学生的各种问题。除了生日、住家地址、有没有兄弟姊妹、家长的职业以外,还包括兴趣、专长、喜欢的明星等问题,测验结束后,由当事人说出答案,再由同学各自评分。
  刚开始的时候,学生有点不知所措,但考了两、三次之后,终于开始积极投入。想要考高分,只有一个秘诀,就是充分了解班上的其他同学,结果,班上同学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对还是菜鸟老师的我来说,这是一次宝贵的经验,让我有自信可以继续走教师这条路,事实上,我也一直持续到今天。
  这一切都是拜浪矢杂货店所赐。虽然我很想表达感谢,却苦于找不到感谢的方法,我很高兴有这次的机会。
  一百分小鬼敬上
  *这封信会由浪矢先生的家人收到吗?希望可以供在浪矢先生的神桌前。拜托了。
  贵之一抬起头,雄治立刻问他:“怎么样?”
  “这不是很好吗?”贵之回答,“我记得这个问题,说想要知道不读书,也可以考一百分的方法,没想到当时那个小孩会写信给你。”
  “我也很惊讶,而且还很感谢我。我只是用脑筋急转弯的方式回答了他有点恶作剧的问题而已。”
  “但他一直没有忘记。”
  “好像是这样。而且,他不仅没有忘记,还经过自己的咀嚼,运用在自己的人生中。虽然他向我表达感谢,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成功。”
  “但是他很高兴,你没有无视他开玩笑写的问题,而是认真回答,所以他才会一直牢记在心里。”
  “那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雄治看着其他信封,“其他的信也几乎都是感谢我的答复,虽然很感激,但看了之后,我发现我的答复之所以能够对他们有帮助,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拥有正确的心态。如果他们没有想要认真生活、努力生活的态度,无论别人回答甚么,恐怕都帮不了他们。”
  贵之点点头,他也有同感。
  “知道这一点不是很好吗?这代表你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
  “是啊,”雄治用指尖抓了抓脸颊后,拿起一封信,“我还想让你看另一封信。”
  “给我看?为甚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贵之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那是一封手写的信,整齐的字写满了信纸。
  致浪矢杂货店:
  我从网络上得知浪矢杂货店只限今晚复活的消息,立刻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拿起了笔。
  我只是听说过浪矢杂货店,当初写信给浪矢先生咨商烦恼的另有其人,在说出写信的人是谁之前,请允许我先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世。
  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几岁进了孤儿院,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生活在孤儿院,所以也并不觉得是甚么特别的事。
  上学之后,才开始产生了疑问,为甚么我没有父母?为甚么我没有家?
  有一天,我最信赖的一位女职员告诉我被送到孤儿院的经过。她对我说,在我一岁的时候,我母亲在车祸中丧生,以及我原本就没有父亲的事,还说等我长大之后,再告诉我详细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甚么没有父亲?时间在我的不解中渐渐流逝。
  当我升上国中时,社会课的作业要求我们调查自己出生当时周围所发生的事。我去图书馆借了报纸的缩印版,刚好发现了那篇报导。
  一辆小客车坠入海中,驾驶该车的川边绿死亡。车上有一名一岁的婴儿,因为没有煞车痕迹,警方分析是驾驶人带着婴儿一起自杀。
  我知道母亲的名字,也知道以前住在哪里,所以我确信报纸上写的正是我母亲和我的事。
  我很受打击。不光是因为母亲不是意外身亡,而是自杀这件事,更因为她想带着我一起自杀,也就是说,母亲并不希望我活下来,这件事对我造成强烈的冲击。
  走出图书馆后,我没有回孤儿院。要问我去了哪里,我也无法回答。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了。当时,我满脑子只想到我早就该死了,根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照理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母亲差一点杀了我,我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有甚么价值。
  第三天,我被带到警局,因为我被人发现倒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小型游乐园角落,至于为甚么会去那里,我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曾经想过,从高处跳下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我被送去医院。因为我不仅身体虚弱,手腕上还有无数割痕。从我紧紧抱在胸前的皮包中,发现了沾满血迹的美工刀。
  那一阵子,我不愿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见到别人,都会令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我食不下咽,一天比一天瘦。
  这时,有一个人来医院探视我。那是我在孤儿院内最要好的手帕交。我们同年,她有一个有身心障碍的弟弟。因为遭到父母的虐待,姊弟两人一起被送来孤儿院。她唱歌很好听,我也喜欢音乐,所以我们成为好朋友。
  我和她之间可以正常聊天。闲聊了几句之后,她突然对我说,今天来找我,是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
  她说,孤儿院的人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了她,她想和我谈谈这件事。我猜想应该是孤儿院的人拜托她的,因为除了她以外,我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全都知道了,所以不想听。我这么回答她。她用力摇着头对我说,我知道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问我,知不知道我妈妈去世时的体重。我回答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告诉我,只有三十公斤。我正想回答说,那又怎么样?但随即反问她,三十公斤?才三十公斤吗?
  她点了点头,告诉我以下的事。
  找到川边绿的尸体时,发现她整个人瘦骨嶙峋。警察去她的住处调查后,发现家中除了奶粉以外,没有其他食物,冰箱里也只有一个放了断奶食品的碗而已。
  听川边绿的朋友说,她没有工作,存款也见了底。因为好几个月没付房租,所以房东要求她月底搬走。光是从这些情况,似乎可以判断她因为走投无路,所以带着女儿一起自杀。
  但是,有一件事令人不解,那就是婴儿。为甚么婴儿能够奇迹似地生还?
  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个婴儿会活下来根本不是甚么奇迹,但是,在说这件事之前,她要我看一样东西。说着,她拿出一封信。
  她说,这封信是在我妈妈的住处找到的,和我的脐带放在一起,孤儿院一直为我保管。孤儿院的几名职员商量后,决定等到适当的时机交给我。
  那封信装在信封里,信封上写着“绿河收”。
  我略带迟疑地打开了信,信上的字迹很漂亮。起初我以为那是我妈妈写的,但看了内容之后,才知道并不是。那封信是别人写给我妈妈的,“绿河”应该是我妈妈。
  信的内容走向我妈妈提出的建议,我妈妈似乎找了这个人商量。从信的内容来看,妈妈为怀了有妇之夫的孩子,到底该生下来,还是该拿掉这件事感到烦恼。
  得知了自己出生的秘密,我受到了新的打击。想到自己是不道德行为的产物,就更为自己感到可悲。
  我当着朋友的面,表达了对妈妈的愤怒。为甚么要生下我?早知道就不该生下我,只要不生我,她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也不必带着我一起自杀了。
  我朋友说,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叫我再仔细看那封信。
  写信的人在信末对我妈妈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让生下来的孩子得到幸福。即使父母双全,也未必代表孩子一定能够幸福。如果无法做到为了孩子的幸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心理准备,即使有丈夫在身边,也最好不要生下孩子。
  “妳妈妈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让妳幸福,所以才会生下妳。”我朋友这么对我说。“妳妈妈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妳妈妈不可能带着妳去自杀。我朋友这么对我说。
  她告诉我,车子坠入海中时,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开到最大。事发当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所以川边绿不可能开车的时候打开窗户,唯一的可能,就是坠海之后才打开的。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带着孩子去自杀,而是意外身亡。川边绿因为饥饿,在开车时,因为营养失调导致贫血。她向朋友借车,应该真的如她所说,是要带孩子去医院。
  但因为发生了贫血,导致短暂昏迷,坠入海中后,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在混乱中打开了窗户,第一件事就是把婴儿送出车外,祈祷女儿能够得救。
  川边绿的尸体被发现时,发现她身上还系着安全带。可能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导致她意识不清。
  当时,婴儿的体重超过十公斤,可见川边绿让婴儿摄取了足够的营养。
  我朋友说完这些后,问我有甚么感想,问我是不是仍然觉得自己不该被生下来。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所以即使恨她,那种感情也很抽象。即使想要转换成感谢的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只能说,没有任何感想。
  车子坠入大海是自作自受;她会穷到自己营养失调,才是最大的问题;身为父母,救自己的儿女是理所当然;因为太笨了,自己才无法顺利逃脱。
  听到我说的这些话,我朋友打了我一巴掌。她对我说,不希望我这样看待一个人的生命。说完,她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忘了三年前的火灾。听到她这么问,我才如梦初醒。
  三年前,孤儿院发生了一场火灾。那天是圣诞夜,我吓坏了。
  我朋友的弟弟没有及时逃出来,差一点葬身火窟,因为有人相救,她弟弟才捡回一条命。那个人是来圣诞派对演出的业余音乐人,我记得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人。当大家都往外逃时,他听了我朋友的拜托,转身上楼去找她弟弟。最后,她弟弟得救了,那个人全身烧伤,送去医院后死了。
  我朋友哭着说,她和她弟弟会一辈子感谢那个人,也要一辈子补偿。希望我也能够体会生命的宝贵。
  我终于了解为甚么孤儿院的职员会派她来找我。因为她最能让我知道该怎么看我妈妈。孤儿院职员的这个决定完全正确,我被她感化,也一起哭了起来,终于能够坦诚地对着完全没有任何记忆的妈妈表达感谢。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一路走来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活着,才会感受到这些痛楚,所以克服了重重困难。
  于是,我很想知道当年是谁写信给我妈,信末写着“浪矢杂货店”。我很纳闷,这个人是谁?杂货店又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最近,我才从网络上得知有一个爷爷喜欢为人消烦解忧。因为有人在部落格上写下对往事的回忆,我看到之后,继续在网络上搜寻还有没有其他相关数据时,看到了这次的公告。
  浪矢杂货店。
  我由衷地感谢您给我妈妈的建议,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表达这件事。万分感谢。如今的我对自己充满自信,很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绿河的女儿敬上
  P.S.目前我是我那位朋友的经纪人。她发挥了在音乐方面的才华,成为日本具代表性的歌手。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