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虚无的十字架》

第二章 仁科家的烦恼(02)

作者:东野圭吾  来源:东野圭吾全集 

  晚上十点多,小翔终于睡着了。花惠悄悄下了床,为儿子重新盖好毯子。小翔举起双手,好像在高呼“万岁”。看着儿子的脸庞,花惠觉得他果然像那个男人。双眼皮,鼻子高挺,而且头发有点自然卷,完全没有任何地方像花惠或史也。
  如果像我就好了。花惠心想。如果像母亲的话,即使完全不像父亲,别人也不至于太在意,但因为也完全不像母亲,别人才会觉得奇怪。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发现灯光从客厅的门缝透了出来。打开一看,发现史也坐在桌前。他手拿钢笔,面前放着信纸。
  “你在写信吗?”
  “对,”他放下了笔,“我想写信给滨冈女士的父母。”
  花惠倒吸了一口气。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要写什么?”
  “当然是道歉啊。虽然对方收到这种信,也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史也把信纸撕了下来,递到花惠面前,“你要不要看一下?”
  “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的。”
  花惠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接过信纸。信纸上用蓝色墨水写了以下的内容。

  我们深知你们收到这封信会很困扰,但还是有一些事,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们,所以提起了笔。即使你们立刻撕了这封信,我们也没有任何话可说,但还是祈求你们能够看一下。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相信你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被自己悉心呵护长大的女儿,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被人夺走生命。我们也有儿子,可以想象你们内心的不甘,根本不是用“心痛”两个字能够形容的。
  我的岳父所做的事,是人类最可耻的行为,绝对不可原谅。虽然不知道法院会做出怎样的判决,但即使法官认为必须一命抵一命,我们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们目前还不了解有关案情的详细情况,但根据律师转述的内容,岳父似乎是为了钱财才会犯下这起案子。我们深深地叹息,他做了如此愚蠢的事。
  然而,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动机犯案,我们也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我们隐约知道,高龄又没有工作的他最近手头拮据,听内人说,案发几天前,曾经接到岳父的电话,岳父在电话中要钱,但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再加上她不想增加我的困扰,所以拒绝给他钱,而且还在电话中对他说,以后不再提供金钱的援助。
  虽然不知道岳父的生活到底有多穷困,但如果因为内人拒绝援助,导致他一时鬼迷心窍,犯下这起案子,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们。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浑身颤抖不已。我的岳父当然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也必须向你们家属表达诚挚的歉意。
  滨冈先生、滨冈太太,可不可以让我有机会当面向两位道歉?即使把我当成是正在牢里的岳父,要打要踢都没有关系。虽然深知这样也无法消除你们的愤怒和憎恨,但我希望可以让你们了解我的诚意,希望能够给我这个机会。
  当你们深陷悲伤时,看到这篇字文字,或许会更加心烦,再次感到抱歉。
  最后,衷心祈愿令千金安息。

  正如史也所说,最后写了他和花惠两个人的名字。
  花惠抬起头,和史也视线交会。
  “怎么样?”
  “嗯,很好啊。”她把信纸交还给史也。自己才疏学浅,当然不可能对史也写的文章有什么意见,“你要去和家属见面吗?”
  “如果他们愿意见我的话,但恐怕不太可能吧。”史也把信纸整齐地折好,装进放在一旁的信封内,信封上写着“遗族敬启”。
  “我打算明天交给小田律师。”
  小田是作造的律师。
  “不知道你爸爸会不会写道歉信,之前小田律师说,打算叫他写。”
  花惠偏着头说:“他很懒散……”
  “表达道歉的意思很重要,和审判有密切的关系。如何减轻量刑,是我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事。所以,我明天会向律师确认一下。”史也打开放在一旁的皮包,把那封信放了进去。“对了,幼儿园的事怎么样了?”
  “哦,”花惠垂下眼睛,“还是坚持最好可以转学……”
  “幼儿园方面这么说吗?”
  “对,今天园长对我这么说。”
  史也皱起眉头,抓了抓眉毛。
  “即使转学也一样啊,如果那里也有闲言闲语怎么办?又要转学吗?”
  “转去远一点的幼儿园应该就没问题了,我猜想这次是藤井太太说出去的。”
  史也叹了一口气,环视着室内:“所以最好搬离这里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就必须先卖掉这里。因为左邻右舍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恐怕也不好卖。”
  “对不起……”花惠鞠了一躬。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史也不悦地说完,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好。”花惠回答后,目送丈夫的背影离去。
  花惠开始整理桌子,桌上有好几张揉成一团的信纸。丈夫应该构思了很多次。
  只要默默追随史也,或许这次也能渡过难关,所以,自己绝对不能懦弱。花惠心想。
  上个星期,小翔对她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花惠一开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在多次对话后,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小翔,你的外公是坏蛋,所以,我不能跟你玩——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么对他说。小翔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问花惠:“外公是坏蛋吗?”
  花惠去幼儿园确认,个子矮小的园长先生用谨慎的语气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然后又告诉花惠,仁科翔的外公杀了人的传闻很快就传开了,有家长打电话到幼儿园问这件事,要求园方处理,园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显然是住在附近的藤井太太四处散播这件事。藤井家的孩子和小翔读同一所幼儿园,作造被逮捕后,有好几名侦查员在附近打听,应该也去了藤井家。
  虽然得知作造犯下这起案子时,花惠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世人对杀人凶手家属的态度很冷漠。花惠能够理解,只要想到和手段凶残的凶手有血缘关系,就会感到厌恶。如果换一个立场,自己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而且恐怕也会追究家属的责任,觉得家里有这样危险的人物,竟然没有好好看管他。
  只要默默忍受就好。花惠心想。既然父亲犯了罪,自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正如史也所说,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减轻量刑,也就是淡化犯罪行为的残虐性。也许到时候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会有所改变。
  内人和岳父的关系向来不好——她突然想到信上的这句话。
  这是事实。
  花惠的母亲克枝独自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居酒屋。她的父母早逝,她很希望自己可以开一家店,所以就去酒店上班,拼命存钱。三十岁时,她终于开了那家居酒屋。
  町村作造是经常去居酒屋的客人之一。当时,他是一家经营皮包和首饰的公司的业务员。他对克枝说,总公司在东京,但工厂在富山,所以每周都会来富山几次。
  两个人很快就密切来往,进而有了男女关系。作造经常在克枝租的房子留宿,又自然而然地结了婚。他们没有办婚礼,也没有宴客,甚至没有搬家,只是作造搬进来和克枝同住而已。克枝经常叹息:“我看男人太没眼光了,只是因为憧憬结婚,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
  结婚半年后,作造的公司被人检举违反商标法。富山的工厂生产的都是国外知名品牌的仿冒品,在东京和大阪的饭店以特卖会的方式销售。
  公司当然倒闭了,但作造向克枝隐瞒了好几个月,迟迟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对于不再去东京这件事,他解释说,因为目前调到负责工厂生产的职位。当克枝得知事实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
  克枝在居酒屋一直工作到分娩,当生下孩子,可以下床活动后,又立刻背着女儿开店做生意。
  花惠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叫作造带孩子?母亲皱着眉头回答:“一旦这么做,他就有理由不出去工作了。”
  克枝说,作造这个人只想偷懒。
  虽然他曾经外出工作,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花惠的记忆中,从来没看到父亲认真工作过,甚至完全无法把他和工作联想到一起。他不是躺着看电视,就是去打小钢珠,或是在喝酒。花惠放学后去克枝的店时,有时候会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店内,看到作造坐在吧台前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职业棒球比赛。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只要克枝稍不留神,他就会溜进吧台,从手提式小金库里偷一万元纸钞。当花惠用力瞪他时,他总是露出无聊的笑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花惠不要说。
  他不去工作赚钱,还整天玩女人。不知道他去哪里认识了那些女人,整天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偷腥。克枝之所以没有提出离婚,是为了女儿着想。因为担心别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儿。
  花惠高中二年级的冬天,克枝病倒了。她得了肺癌,医生说,很难以手术治疗。
  花惠每天都去医院探视,母亲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克枝确认四下无人,叫花惠回家后去冰箱找腌酱菜的容器。
  “里面有存折和印章,那是我为你存的钱。一定要藏好,绝对不能被你爸爸发现。”
  母亲显然在安排身后事,花惠哭着求她不要去想这些事,要赶快好起来。
  “嗯,妈妈也会努力。”克枝无力地笑了笑说。
  花惠回家之后,打开了冰箱,发现酱菜容器的底部藏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存折和印章。存折里有一百多万。
  那时候,作造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很少回家。花惠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电话。
  有一天,作造为无足轻重的事打电话回家。
  花惠在电话中说:“妈妈得了肺癌,快死了。”
  作造沉默片刻后问:“住在哪家医院?”
  “不告诉你。”
  “你说什么?”
  “人渣。”说完,她挂了电话。
  那天之后,不知道作造怎么找到了医院,他去医院探视了克枝几次。花惠从克枝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多问,因为她根本不想知道。
  克枝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但正因为年轻,所以癌症才会恶化得很快。
  在左邻右舍和居酒屋老主顾的协助下举办了葬礼,花惠再次了解到,克枝深受大家的喜爱。作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也在葬礼上现了身。看到他一副自以为是丧主的样子,花惠难掩内心的憎恶,直到最后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作造每天晚上都回家,但三餐都在外面解决。花惠每天晚上做一些简单的菜,独自吃晚餐。
  天一亮,作造就不见人影。每隔几个星期,矮桌上就会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钱,似乎是给花惠的生活费。
  花惠完全没有任何感激,她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作造让某个女人继续经营克枝留下来的那家居酒屋,花惠也知道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那是心爱的妈妈留下来的店——花惠无法原谅他。
  高中毕业后,花惠就搬离了家里。她去神奈川县一家电器零件厂上班,虽然知道会在工厂的生产线工作,她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兴趣,但关键是那家工厂提供女子宿舍,她一心想要离开父亲。她没有告诉作造自己工作的地点和宿舍的地点,在毕业典礼的两天后,寄完行李,自己又带了两大袋行李走出了家门。作造那天也不在家。
  她回头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子。这栋不大的独栋房子是克枝恳求房东用便宜的房租出租给他们的,到处都是不忍目睹的破损。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也有不少回忆,也似乎可以听到克枝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不知道有多好。她诅咒着作造。
  花惠转身走向车站。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暗自发誓。
  接下来的十几年,她的确没有和作造见面,她对史也说,父亲可能还活着,但不知道他的下落。
  谁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富山县的町公所为町村作造的扶养问题打电话来家里,刚好是史也接的电话。他得知作造是花惠的父亲,甚至没有和花惠商量,立刻答应要接来同住。花惠得知这件事后,罕见地责备了丈夫。
  “不要理他就好了,他根本没资格当父亲。”
  “这怎么行呢?町公所也很为难。”史也坚持说要去和作造见一面。
  于是,他们去富山县的旧公寓见了父亲。作造已经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看着花惠的眼神满是卑微。
  “对不起。”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又看了看史也说,“太好了,你好像过得还不错。”
  花惠几乎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觉得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憎恨将再度燃烧起熊熊大火。
  回到东京后,史也提议要把作造接来同住,但花惠强烈反对。她说,宁死都不愿意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你唯一的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因为他吃了多少苦。总之,我绝对不愿意,如果你非要接他来同住,那我和小翔搬出去。”
  经过一番争执,史也终于让了步。虽然不会住在一起,但会把他接来东京,提供经济上的援助。
  花惠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们决定了援助的金额,也对作造居住的地点有所限制。花惠绝对不愿意让他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在北千住找了一间公寓。虽然屋龄有四十年,已经很破旧了,但花惠仍然觉得让作造住太浪费了。
  如果当时不接受史也的意见,断绝和作造之间的关系,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花惠摇了摇头。想这些事也没用,因为时间无法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