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次通电话的三天后,上午十一点左右,中原再度接到了佐山的电话。佐山在电话中说中午去找他。中原回答说:“我会等你。”然后挂上了电话。
来得正好。中原心想。虽然这几天他一直留意网络和电视新闻,但并没有看到小夜子命案的后续报道,所以也不知道凶手的名字和动机,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确认了当天的工作日程,发现下午第一场葬礼从一点开始,即使和佐山见面时有其他客户上门,也会有人接待。
佐山也许打算利用午休时间见面,但天使船并没有午休,员工轮流去吃午餐。
中原在五年前,从舅舅手上接手这家公司。舅舅八十多岁,而且曾经生了一场病,所以正在烦恼如何处理这家公司。他没有儿女,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疼爱中原。
当时,中原也正在考虑换工作。因为他被调去新部门后,迟迟无法适应那里的工作,当舅舅去找他,说有事想要和他聊一聊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工作本身并不难,”舅舅这么对他说,“有很多资深员工,专业的事可以交给他们去处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胜任这个工作。说得极端一点,对给猫狗举办葬礼嗤之以鼻的人,无法做这份工作。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可以感受到。失去疼爱的宠物,而且想要为宠物举办葬礼的人,通常都因为宠物的死,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因此,和他们接触时,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份心意非常重要。”
舅舅继续对中原说:“这方面你完全没问题。你向来心地善良,也很善解人意,而且经历过那件事,应该比任何人更了解内心的伤痛。虽然收入方面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我认为是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怎么样?你愿意接手吗?”
中原没有养过宠物,所以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听舅舅说了之后,认为值得一试。虽然他没养过,但很喜欢动物,而且,“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相信从事这份工作后,自己也会有所改变。
“我愿意试试。”中原说。舅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频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又补充说:“一定会很顺利,君子也可以放心了。”
君子是他的妹妹,也就是中原的母亲。中原听到舅舅这么说,才想到应该是母亲向舅舅建议,由他来接手天使船。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也从来没有和母亲聊过要换工作的事,但年迈的母亲也许从儿子垂头丧气的身影中察觉到了。
得知自己老大不小,还让母亲担心,中原陷入自我厌恶之中。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只是在周围人的支持下,勉强站起来而已。
现在的自己呢?中原忍不住想。现在的自己独立了吗?然而又想到,小夜子又如何呢?
他打算等佐山来了之后,稍微打听一下小夜子之前的情况。
佐山在正午过后来到天使船,还带了鲷鱼烧当礼物。中原叫他不必这么客气。
“来这里的路上刚好看到好吃的鲷鱼烧,就顺便买了,请大家—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中原接过纸袋,发现还是热的。
和上次一样,中原用茶包为他泡了茶。
“侦查工作还顺利吗?”中原问,“上次你在电话中说,凶手去自首了……”
“目前各方正在进行调查,但还有很多疑点。”
“但凶手不是供出案情了吗?”
“是啊,”佐山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在桌子上,“是这个男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相片中的男人看向前方。中原看到相片后有点意外,因为他原本以为凶手是年轻人,没想到相片中是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痩痩的,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相片中的他板着脸,但看起来并不是凶神恶煞。
“怎么样?”佐山再度问道。
中原摇了摇头回答:“不认识,应该没见过。”
佐山把一张便条放在他面前,上面写着“町村作造”。
“他的名字叫町村作造,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町村”。中原念了这个名字后偏着头回想着,还是想不起曾经认识这个人。他如实地告诉了佐山,佐山再度拿起相片。
“请你仔细看清楚,相片上是他目前的样子,但如果是以前见过他,可能和你的印象会有很大的差别。请你想象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是不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
中原再度仔细打量着相片。人的长相的确会随着年龄改变,之前见到中学时代的同学时吓了一大跳,差一点认不出来。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相片,都无法唤起任何记忆。
“不知道,也许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佐山深感遗憾地皱着眉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
“他到底是什么人?”中原问。
佐山叹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他六十八岁,无业,独自住在北千住的公寓。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的关系,他也说不认识滨冈女士,只是为了钱财,跟踪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然后动手袭击。”
“搞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中原不禁感到失望,“既然这样,我怎么可能认识这个男人?”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佐山言语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是为了钱财,有被抢走什么东西吗?”
“他说抢走了皮包,他去警局自首时,据说只拿了皮包里的皮夹。他说把皮包丟进附近的河里,而皮夹里有滨冈女士的驾照。”
“那不是符合他的供词吗?”
“目前只能这么认为,但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哪些疑点?”中原说完,立刻轻轻摇了摇手,“对了,你不能说,不能把侦查上的秘密告诉我。”
“这次没有关系,因为已经向部分媒体公布了相关的事。”佐山苦笑后,一脸正色地向他鞠了一躬,“你女儿那次,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中原小声地说。
佐山抬起头说:“首先地点很奇怪,上次电话中也说了,案发现场在江东区木场,滨冈女士的公寓旁,但町村住在北千住。虽然不能说是相距很遥远,但并不是走路可以到的距离,他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犯案?”
中原在脑海中回想着两者的地理位置,觉得的确会产生这个疑问。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特别的理由,”佐山耸了耸肩膀,“因为觉得在住家附近犯案很危险,所以搭地铁去其他地方,随便找了一个车站下车,寻找猎物——他是这么说的,说是偶然在木场车站下车。”
“……是这样吗?”
中原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以及怎样不对劲。
“上次有没有和你提到凶器?”佐山问。
“只说是尖刀……”
“剖鱼用的菜刀,在町村的公寓内发现了用纸袋包着的菜刀。菜刀上沾有血迹,DNA鉴定结果,发现正是滨冈女士的血迹。从握把的部分检验出町村的指纹,可以认为是犯案时使用的凶器。”
中原认为那应该算是铁证。
“有什么问题吗?”
佐山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丟弃?”
“丟弃?”
“丟弃凶器。为什么在犯案后带回家里?通常不是会在路上丟弃吗?只要把指纹擦掉就好。”
“的确有道理……会不会想丟,却没有找到丟弃的地方,结果就带回家了?”
“他也这么说,只说没有多想,就带回家了。”
“既然这样,不是只能相信他吗?”
“是啊,只是总觉得无法接受。町村供称,他想到可以去抢钱,就把菜刀放进纸袋后出门,搭了地铁,在木场下车并没有特别理由。刚好看到一个女人,于是就跟踪她,确认四下无人后,从背后叫了一声。女人转过头,他就亮出刀子,威胁女人把钱交出来。女人没有给他钱,试图逃走。他慌忙追了上去,从背后刺中了她。女人倒在地上,他抢了皮包后逃走。”佐山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说话的速度很慢,“时间大约在晚上九点之前。你听了他的供词,有没有什么看法?”
中原偏着头说:“只觉得他的行为很肤浅愚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吗?我们可以反过来推算,町村应该在八点左右带着菜刀离开家里,如果他想要抢钱,你不觉得时间太早了吗?”
“听你这么说,的确……”
“町村说,他并没有在意时间,想到可以抢钱,就立刻出门了。”
中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完全无法想象罪犯的心理。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什么来自首。町村供称,他隔天发现自己铸下了大错,所以越想越害怕,想到早晚会遭到逮捕,便决定来自首。只是这些供词听起来很不自然,因为虽然他的计划很粗糙,但还是预谋犯案,从想到要去抢劫到实际付诸行动有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既然他会在隔天反省,照理说,在三十分祌后,应该会冷静下来,不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原偏着头说,“犯罪者应该有很多不同的心理吧,也许他并没有真的反省,只是想到早晩会被逮捕,为了减少刑期,所以想要自首。”
“问题就在这里。不瞒你说,町村在这次的犯案中并没有犯下太大的疏失,在第一波搜查行动中并没有发现重要的证据,原本以为案情会陷入胶着。问他为什么他觉得早晚会被抓到,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日本警察很优秀,一定会查到他是凶手。既然事后会这么想,一开始就不会做出犯罪行为吧?”
中原“嗯”了一声。佐山的话很有道理,但人做的事往往不合理。
“他也说不清楚袭击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理由,”佐山继续说道,“只说看起来身上应该有钱,却说不清楚判断的根据,只说他有这种感觉。虽然这么说对死者很失礼,但滨冈女士身上的衣服并不高级,穿着衬衫和长裤,很普通的打扮。如果刚去银行的自动提款机取钱,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并不是这样。即使她带了皮包,也无从得知她皮夹里有多少钱,很难想象会对这样的人下手。”
中原听了佐山的解释,也渐渐觉得不像是只为了钱财犯案。
“刚才的相片,可以再给我看一次吗?”
“当然可以,请你仔细看清楚。”
中原再度仔细看着佐山递给他的相片,但结果还是一样,他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中原轻轻摇了摇头,把相片还给了佐山。
“他住在北千住,有没有家人?”
原本以为他没有家人,但佐山的回答出乎意料。町村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目前住在目黑区的柿木坂。
“我们去找他女儿了解情况,发现她住的房子很漂亮,她老公是大学医院的医生。”
“所以经济上应该很宽裕。”
“应该是。事实上,她之前也曾经多次接济町村,虽然町村住在廉价公寓,但也是靠女儿、女婿的帮忙,才能住到现在。”
“他却犯下这起案子?”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但在调查后,发现事情不像表面上这么单纯。”
“怎么说?”
“简单地说,就是他和女儿的关系不好,女儿也不是很乐意接济这个父亲,”佐山说到这里,好像在赶苍蝇般挥了挥手,“不,这件事就不多说了。”
他似乎觉得透露了太多嫌犯的隐私。
“这张相片有没有给小夜子的家人和朋友看过?”中原问。
“当然,但没有人认识他。老实说,原本期待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线索,因为我觉得你最了解滨冈女士。她的父母也这么说。”
“小夜子的父母还住在藤泽吗?”
佐山点了点头。
“还住在那里,这次的事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中原想起小夜子父母的脸。在爱美还是婴儿时,他们争着想要抱她,小夜子的母亲滨冈里江经常说:“你们夫妻可以出国旅行,我帮你们带孩子,几天都没关系。”
“目前还无法查到被害人的行动路线。”佐山摸着已经冒出胡楂的下巴。
“你是指命案发生前,小夜子的行动吗?”
“对,町村说,是从木场车站开始踉踪她,但目前完全不了解滨冈女士在此之前的行动。虽然问了她的同事和朋友,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会不会是出门买东西?”
“也许吧,但并没有发现她买了任何东西,当然,有时候只是去逛逛。”
“你刚才说,皮包被丟进河里了,有没有查过她的手机?”
“当然有,”佐山很干脆地回答,“根据她留在家里的收据,立刻查到了电信公司,在征求家属同意后,调查了两部手机。”
“两部手机?”
“智能手机和传统手机,就是所谓的双手机族。因为如果只是打电话,传统的手机比较方便,尤其现在很多人都不是在某个固定地点工作。”
“不是在固定地点工作……吗?小夜子做什么工作?”
“听说是出版相关的工作,需要外出采访。”
“哦……”
中原想象着小夜子同时操作两部手机的样子,再度发现小夜子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听相关人士说,滨冈女士随身带着小记事本,好像都放在皮包里。虽然可能和本案无关,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这让人耿耿于怀。”佐山说话时看了看手表,然后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感谢你今天的协助。”
他似乎觉得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内容。
“对不起,没有帮上任何忙。”
“千万别这么说,日后如果想到什么,请随时和我们联络,即使再微不足道的事也无妨。”
“好,但请你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把佐山送出大门后,中原回到办公室。低头看着桌子,发现那张写了“町村作造”的便条还留在桌上。
这个名字很陌生,应该和自己无关,但未必和小夜子没有关系。离婚至今五年,她应该有了自己的人生。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了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小夜子娘家的电话,犹豫片刻,拨打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电话铃声断了,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喂,这里是滨冈家。”一定是滨冈里江。
中原犹豫了一下,报上自己的名字。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用压抑的声音“哦哦哦”了几声。
“道正……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回答:“马马虎虎。”虽然很想问:“你们最近好吗?”但勉强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因为他们的女儿刚遇害不久。
“呃……刑警告诉我关于命案的事。”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
“哦,是吗?对,刑警应该也会去找你。”里江声音中透露出她的难过。
“我很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对啊,为什么我们家老是遇到这种事?刚才我也对我老公这么说……我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只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里江开始呜咽,渐渐泣不成声。中原心想,早知道不应该打这通电话。
“对不起,”里江向他道歉,“你特地打电话来,我却在电话中哭。”
“我在想,是不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谢,现在脑中还一片空白,但终于觉得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该做的事?”
“葬礼,”里江说,“警方终于把遗体送回来了,今天晚上是守灵夜。”
从车站搭出租车到殡仪馆只要几分钟,殡仪馆位于绿树成荫的大墓园内。
小夜子的守灵夜安排在小型灵堂举行。僧侣的诵经声中,中原跟着其他吊唁者上了香,在小夜子的遗照前合掌。相片中的小夜子露出了笑容。看到小夜子和自己离婚后终于可以露出笑容,中原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父母已经察觉到中原的出现,当他上完香,来到他们面前时,里江小声对他说:“如果你不赶时间,等会儿我和你稍微聊一下。”里江原本个子就很矮小,现在好像更矮了。
“好。”中原轮流看着曾经是他岳父母的这对老夫妻。小夜子的父亲宗一对他点了点头,身材魁梧的他脸颊也凹了下去。
灵堂隔壁的房间准备了酒菜招待来参加守灵夜的人,中原在角落的座位慢慢喝着啤酒。有几个人向他打招呼,都是小夜子的亲戚。他们都知道中原和小夜子绝对不是因为感情不好离婚,所以才会走过来和他聊天。
“你目前在做什么?”比小夜子年长三岁的表姐问道。
中原说明了目前的工作内容,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动物葬仪社?为什么想到做这种工作?”另一个男亲戚问道。
“只能说是因缘巧合吧……”
他简单说明了从舅舅手上继承这家公司的情况。
“这个工作很不错,和这里一样,和人类的葬仪社差不多。在宁静、安心的气氛中,静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且和人类的葬礼不同,完全没有利害得失或是怨恨,丧主单纯地为心爱的宠物死去感到悲伤。每次看到这一幕,心情就会很平静。”
那些亲戚听了中原的话都闭口不语,他们一定想到了爱美的死,以及小夜子冤枉的死。
“改天再聊。”他们纷纷离去,中原目送他们的背影,心想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不一会儿,里江走了过来。
“道正,谢谢你特地赶来……”她用手帕按着眼角,一次又一次鞠躬。
“这次的事,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里江缓缓摇着头。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时,我还以为在说爱美的事。因为听到警察在电话中说,有可能是他杀时,我还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重提十几年前的事,但仔细听了之后,才知道是小夜子被杀了……”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一样。”
里江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
“是啊,我相信你应该最能够理解我们的心情。”
“警视厅的刑警佐山今天来找我,说凶手是为了钱财袭击小夜子的。”
“好像是这样,真是太过分了,竟然为了钱行凶杀人。”
“听佐山刑警说,如果认为是为财杀人,有很多不合理的疑点,所以他怀疑小夜子和凶手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他也这么问我,但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我老公也说不认识,也从来没有听小夜子提起过。她不可能和别人结怨,我想应该和凶手没有任何关系。”里江说话的语气有点激动,她一定不愿想象自己的女儿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关系。
里江问了中原的近况,他说了目前的工作,她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很棒的工作,很适合你。”
“是吗?”
“对啊,因为你很善良。在爱美出事之后,你就经常说,越是幼小的生命,越是需要大家好好保护。”
“是吗?”
“对啊,所以发生那件事时,我真的觉得上天不长眼。”中原记得自己在审判时说过这句话,但不记得之前就曾经说过,然而如今已经无法确认,到底是自己忘了,还是里江记错了。
“听说小夜子一个人住,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里江听到中原的问题后愣了一下。
“她没有告诉你吗?”
中原摇了摇头。
“离婚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联络,她应该也不知道我目前在做什么工作。”
“是这样啊。”
里江说,小夜子在娘家住了一阵子后,一位在杂志社当编辑的同学为她牵线,开始做自由撰稿人的工作。
中原想起小夜子在婚前曾经做过广告文案的工作,当初也是因为共同合作一个案子,才会认识在广告公司工作的中原。那个企划是为了让没落的城镇获得重生,但最后不了了之。
“一开始只是写与女性时尚和美容相关的文章,之后开始接了不少有关少年犯罪、工作环境等社会问题的工作,经常去各种不同的地方采访,之前听她说,最近正在调查偷窃瘾的事。”
“哦,小夜子她……”
虽然中原发出意外的声音,但立刻觉得其实并没有太意外。她和中原结婚之前,就经常在假期独自出游,而且通常都去印度、尼泊尔、南美这些连男人也却步的国家和地区。她经常说,因为想去探寻陌生的世界,所以当然要去那些地方。回想起来,她的个性原本就很活泼。
“妈妈,她……小夜子在那之后,有没有稍微走出悲伤?关于爱美的事,她的心情是否稍微平静了些?”
“不清楚,”里江偏着头说,“我相信应该没有,你呢?”
“我……老实说,完全不行。至今仍然经常想起那时候的事,越是想要想一些开心的事,反而越会想起更多痛苦的事。”
里江扭着身体,似乎完全能够理解。
“小夜子之前也曾经这么说,她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但即使原地踏步或是向后看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向前走。”
“向前走吗?”
中原搓了搓脸,小声地嘀咕:“她真的很坚强。”相较之下,自己呢?这五年来,一直在为内心的伤痛叹息。
“小夜子和我离婚后,没有交男朋友吗?”
“不太清楚,因为她向来不和我聊这方面的事,但至少最近没有,如果有的话,今天晚上应该会出现。”
言之有理。中原点了点头。
里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中原:“你没有参加遗族会吧?”
“遗族会?”中原觉得里江问得很突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像是叫被害者遗族会,为那些因为杀人事件失去家人的家属提供咨询和援助的团体。”
中原曾经听过这个团体的名字,在一审做出他们难以接受的判决,他们感到心浮气躁时,曾经有人建议,有这样的团体,要不要去咨询一下。之后因为在二审中判处了死刑,所以也就没有和那里联络。
“小夜子加入了那个团体。”
听到里江这么说,中原忍不住挺直了身体问:“是吗?”
“她说,虽然爱美的案子中,凶手被判处死刑,但还有很多人因为不合理的判决深受折磨,她希望能够助那些人一臂之力。她去当义工,也会参加演讲和会议。只是她说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参加了那个团体,因为会有所谓的抵抗势力。”
“原来她去参加了这些活动……”
虽然她内心也承受了很大的伤痛,却想要助他人一臂之力。不,也许正因为了解内心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所以才决心和他人共同分担这种痛苦。小夜子所说的向前走,就是指这件事吗?中原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这件事有没有告诉警察?”
“有,”里江用力点了点头,“因为我在想,会不会和这起命案有关,既然她这么努力,我认为没必要隐瞒。”
所以,佐山也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那位刑警听了刚才这些话,会有什么感想。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中原问,“刚才那张遗照是什么时候拍的?她的笑容很美。”
“你是问那张相片吗?”里江痛苦地皱起眉头,“我不太敢大声说这件事,那是在某起命案的审判中,做出死刑判决时拍的相片。她参加了支持遗族的义工活动……说来真悲哀,只有在别人被判处死刑时,才能够笑得出来。”
中原低下了头,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件事。
中原向里江道别,准备离开殡仪馆时,一个女人叫住了他。那个女人年约四十岁,一头短发,给人感觉很稳重。
“你是中原先生吧?”
“是啊。”
“我是小夜子的大学同学,叫日山,之前去参加了你们的婚礼。”
她递上的名片上印着出版社、部门和日山千鹤子的名字。中原不记得在婚礼上见过她,但似乎从小夜子口中听过她的名字。中原慌忙递上自己的名片。
“该不会是你帮小夜子介绍工作的吧?”他想起里江刚才告诉他的事。
“对,最近也委托她写了一篇稿子……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日山千鹤子眼眶湿润,看着中原的名片,睫毛动了一下,“哦,原来你目前在做这个工作。”
无论在什么场合,大家都会对中原的工作感到好奇。
“我每天都和小生命打交道。”
日山千鹤子听了,深有感慨地点了点头。
她身后站了另一个女人,似乎和她一起来的。年纪有三十五六岁,个子矮小,五官很端正,脸上只有很淡的妆。“那位是?”中原问。
日山千鹤子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小夜子采访的对象,小夜子帮了她很多忙,听到我说要来参加守灵夜,她说也想来上香。”说完,她叫了那个女人一声:“井口小姐,你过来一下。”井口小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站在中原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日山千鹤子告诉她说,中原是小夜子的前夫。
“我是井口。”女人自我介绍着,她似乎没有名片。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可能是为小夜子的死感到哀伤。
“小夜子为什么事采访你?”中原问。
井口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到她不知如何回答,中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立刻道歉说:“对不起,可能牵涉隐私吧?你不必回答我,没关系。”
“不久之后,就会刊登报道,”日山千鹤子解围道,“等那一期杂志出来后,我会寄一本给你,而且那也是小夜子最后写的报道。”
中原更觉得一定要看。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日山千鹤子带着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离开了。中原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想到,如果遇害的不是小夜子,而是自己,不知道有哪些人会来上香。
小夜子的葬礼在守灵夜的隔天顺利举行,但中原没有参加。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中原接到了佐山的电话。因为没有找到新的证据,所以将会根据町村本人的供词起诉。
中原告诉佐山,听说小夜子加入了被杀害者遗族会这件事。
“我也听说了,我们也去那里调查过了。”佐山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没错。木场车站旁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滨冈女士,和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像是町村的身影,这样应该就没错了。”
“所以,只是单纯为了钱财杀人吗?”
“恐怕会以这个方式结案。”
“佐山先生,你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电话中传来叹气的声音。
“只能接受,身为刑警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
中原感受到他没有感情的声音似乎在说,他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审判了。中原心想。小夜子的父母将再度走进法院。
这起案子八成不会判处死刑。在路上杀害一名女性,抢走了她的钱——这种程度的“轻罪”不可能判死刑。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次感谢你的协助,”佐山在电话中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
虽然中原觉得这句话只是客套,但他还是回答说:“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