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生以来所收过最好的圣诞礼物。我还是不知道御手洗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他对着我,按照我一直以来的希望演奏了披头四的曲子,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了。那之后有一阵子,我就在那晚音乐的余韵中渡过,“StrawberryFieldssForever”,在那时候变成我最喜欢的曲子,然后很快就变成我最爱的曲子。虽然现在我不假思索地写着“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但是当时我不明白他那样表演真正的用意,实际上要比我想得更深远。
那之后御手洗还是那副老样子。他被他的生活步调卷回去的同时,我也回到日常的心情上去了。然后圣诞节过了,又是新的一年,春去夏来,我渐渐地把九O年师走发生的事情淡忘了。而九一年也仍旧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九月三十日星期一的早报。御手洗正好去了我忘记是那里的国外,长期不在我身边。报纸上报导美国有名的爵士音乐大师,二十八日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名字是MilesDavis,死因是肺炎和呼吸不全所引起的致死合并症。上面还写着他死于LA圣特摩尼卡圣琼斯医院的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新闻上也刊载着MilesDavis晚年的照片。照片映入我眼帘时我整个人所受的冲击,至今我还难以拿着笔写下来。我的身体一时僵硬,呼吸也遽停。那瞬间,在I町市民会馆那个小音乐厅听见的小喇叭锐响,彷佛又在我耳际苏醒了。我感到震憾般地紧张。但是那样明朗而丰富的低音依旧持续着,在我阅读新闻记事的期间,仍旧不断地在我体内流淌着。照片上人的脸,正是当初坐在我现在坐着阅读新闻的这个沙发上,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的那位黑人的脸。
我在那个时候,对MilesDavis这个名字已多少略有所知。但他是如此伟大的、世界级的知名爵士大师,我却不知道。新闻上用“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来表扬他。
我有些安心了。那样伟大的巨人,竟然会在这种I町的业余乐团音乐会会场现身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御手洗所说的,“世界第一的小喇叭手”这些话,不但不是骗人的笑话,而且既不高不低,正是对他恰如其分的介绍。虽然当时我相信了,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离开之前,他对观众说的最后的话,“在这满溢着不平的世界中,只有最美好的那一瞬间,我们可以不输给任何人。”,那是黑人的巨匠,为了那些与他同样是英语圈的身障者无偿地出演后,所抒发的同情共感吧!身障者也好黑人也好,所受到人群的疏离感是共通的。这么一想起来,我为那位巨匠崇高的精神,痛切地感动了起来。
在松口气后的虚脱中不知过了几天,我上街去,买了一些关于Miles死亡的报导、对他的价值以及他的工作历史等等介绍的杂志。然后多多少少增长了一些对他的知识。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是却是个不太和善的人,决不主动讨好什么人,人生中也从来不曾感谢过什么人,总之是个很难相处的男人。“嚣张的帝王”,这么写他的人也有。但是我却完全不那么觉得,当他轻松地叩着我手腕的时候、在街上高中生音乐会上露脸的时候,他既不嚣张也不无趣。在这个屋子里所见他的种种,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越读越多关于他记事的同时,我知道他生涯最后的一次出访,正是一九九O年的十二月。有关他的谜还有一个,尽管他被人称为不和善的男人,他对日本却相当地偏爱。他晚年得了许多疾病,比如说他沙哑的声音,是因为喉咙动了息肉 割除手术的样子,也因此他在从七六年开始的六年之间,几乎是沉寂的。一直到八O年代开始才重新开始活动,每次每次都到日本来,在最后的九O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两日间,他就是去后乐园的巨蛋,为“约翰?伦农追悼音乐会”献上他的表演的。
而隔天就是Miles来到这个音乐会,为大家演奏仅此一曲披头四的那天。那一天对他说,或许对所有的日本粉丝来说竟成绝响。在那之后过了十个月,他就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住宅除了纽约以外,在LA还有一间别馆。他亡故的圣特摩尼卡医院,就在顺着他别馆道路走下来的某个地方。
然后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一些事。“昨晚,我梦见我变成了鸟儿。”他这样说过。“在马里伏的海涛拍岸时高飞,我闻到潮水的淡香、水果的气味。”他也这样说过。马里伏就是在他别馆附近的海滩。那些话,现在想起来,虽然竟像是给日本粉丝的遗言,但是如果那个晚上是他在巨蛋音乐会的隔日的话,他前一夜应该是睡在东京的旅馆里才对。他在东京这个地方,梦见自己变成了鸟。这又是某种象征吧。那是他所喜爱的东洋都市,在他死后自己的印象里所窥见的景象吧?
而御手洗他,为什么说非要和他见面不可的理由我也懂了。御手洗知道Miles的身体,已然时日无多,他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过他这个人,是绝不肯明白说出那样的话的。所以他把自己最真切的独奏献给了他。虽然是短短的、却是那样赌上全身全灵异样的表演,这是他送给他那伟大友人的、最后的奠仪吧!
我不知道御手洗现在人在那里,但他现在多半也在遥远的异国,接到了这个丧报了。我不禁遥想着。像这样的事件,这世界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传达得到吧!我想他应该也一定有着和我全然不能比拟的感慨,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如此,御手洗为什么会交到这么有名的朋友呢。没有御手洗说服的话,像他这样伟大的人物,虽然是为了身为他同胞的身障者,他也不可能出席那样小小的音乐会。他是世界最高峰的爵士音乐大师。我不知听过多少就算以巨额金钱邀请他也被他拒绝的传闻。但御手洗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让他在横滨一小角的一个小小的业余音乐会上,献上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无偿的演出。他们二位是因为什么缘由而相识、过去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看来永远会是个谜了。
不论如何,“StrawberryFieldssForever”现在成为我最喜欢且最爱的曲子,像这样独一无二特别的曲子再无其他了。在街上不论何处,只要听到这首曲子时,我就会思念起那一晚,在横滨那个小小的音乐会上,那位世界巨人、还有我的友人御手洗在会场上飒爽的英姿。当然当我看到MilesDavis在档案中的照片时也是一样。
而在照片下面,我用英文签写了那位巨匠的本名,“MilesDavisForever”。然后这样一写之后,我终于解读出御手洗当年在舞台上所说的暗语了。在那个晚上,恐怕是因为他和唱片公司签了经济约的关系,所以无法挂上巨匠的本名。所以御手洗他,把朋友的名字倒过来读,“席维德?瑟林”,“SIVADSELIM”,我的友人,确实已向我们介绍过这位巨匠了。而我的耳边,至今始终还残留着友人那个夜晚的发音。
— SIVADSELIM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