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不知为什么笑了出来。他笑的原因是个谜。
然后他搔搔头说:“我想应该已经28岁了吧。”
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28岁,确定吗?”
我追问他,于是他的自信很快就消失了。
“不,应该是27岁吧。我没有记自己岁数的习惯,也许才27岁。但是,你也知道,从学校毕业后,大家就不会在意自己的年纪了。”
“是啊,因为没有人会问了。”我帮他打圆场。
“就是啊!我现在是高三,所以是17岁,人都是这样记自己年纪的。学校毕业后,周遭就几乎没有和自己同龄的人了。”
“这么一来,就不知道自己几岁了,是吧?那么,马卡特先生,今年是西元几年?”我换个问题。
“西元?嗯,这个嘛不是1974年吗?不,应该是75年吧”
我站起来,从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
“请你照一下镜子好吗?马卡特先生,请看一下你的脸。”
头发半白的马卡特,好像很不安的接过镜子,提心吊胆地瞄了一下。
这一天,我给他的众多打击中,这次大概是最严重的。他受了很大的冲击,几乎拿不稳小镜子。接下来,他一脸沮丧,从他落寞的样子看来,让人担心他与生俱来的开朗,会就此消失无踪。
“哎呀,这是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心底挤压出来的,然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我。这一刻,他似乎才真心求我救他。
“这是谁呀?这个老年人。我?这是我吗?我到底怎么了?医生,我究竟”
必须再加点压力才能让他认清现实。我的这份信念,在这瞬间也好像松动了。这时候如果悄悄别管他,跟他随便聊聊,或许当医生的心情也比较轻松。但是这么做,情况就不会有进展。他有一段很想发掘出来的过去,有一个很想彻底查清楚的地方。他来找我是为了寻求解答的。要找到解答,前提是要认清现状。
“现在是西元2003年,马卡特先生。”我公布答案。
“2003年好遥远的未来”他缓缓地呢喃着。
这句叹息似的话语,显示他的精神还停留在过去他生活停止的地方。我不想再给他更不人道的打击,把小镜子拿了回来。
“我哎,现在,时间跳走了。”艾刚说。
这大概是他确实的感受。
“但是,医生,我在哪里待过,这只要找到这个国家就好了。如果我出过国,看护照就好了,应该有我去了哪些国家的记录。”他说。
他的话,显示他本来的思考能力是很清晰的。当海利西告诉我艾刚的事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不过你遗失了你的瑞典护照。而且你持有护照的时候,是还没有采用电脑管理的年代,所以你的记录已经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在几年前失效的。你从货船下来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30年,但是你的人生早已完全消失了。由于你本身没有记忆,所以没有人可以帮你把记忆拿回来。”
“没有人吗”他小声地说。
“是的,没有人有办法,没有线索。也许你可能透过结婚,归化成某个国家的人了。但是那个国家究竟在哪里,很奇怪的,完全没有人知道。”
艾刚因为冲击太大而沉默不语。
“我们问过全欧洲的移民局,但是还没有回覆。”海利西说。
“也许不是欧洲。”我说。
“嗯。”
“美国呢?”
“我们最先问的就是美国。好像不是美国。”
“日本呢?”
“问过了,但不是。全世界都问过了,但都没有回覆。也许他真的到四次元的国家去了。”海利西说:“或者,是只存在他脑子里的国家。”
我当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但是这个可能性,有个明显无法解释的要素。
“你离开货船后,曾在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奇妙国家生活过,而且时间还不算短。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橘子共和国,而且你现在祈求回到那个国家去,意念非常强烈,只是你本身也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里。”
短暂沉默后,艾刚自己打破沉默,“所以我来这里找你?”
我点点头说:“是的。你说希望我帮你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而且希望我帮你寻找橘子共和国的所在。”
“唉”他长叹一声。
沉默之后哦,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到现在为止,我都在做什么?”
“在叫做橘子共和国的梦幻国度里”
“一直待到昨天吗?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是。”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瑞典的?待了多久?情况怎么样?”
没有人想回答。一阵沉默。
“你以一个重度酒精成瘾患者的身份,待在瑞典赫尔辛堡的疗养院里。”海利西说。
“待了多久?”
“在疗养院的时间,差不多两年。”
“两年”艾刚喃喃自语。
“但是,在那之前,你好像在赫尔辛堡过着相当困顿的生活。可能住在贫民窟、或夏天窝在公园里生活过。这种日子大概也过了三年。”
“三年?”
“正确的时间我不清楚。是一个照顾你的男人,因为受不了才把你送到国立疗养院去,后来赫尔辛堡也受不了。当时正好斯德哥尔摩的一所收容重度酒精成瘾患者的医院想要收容你,所以你才被送过去。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怎么这么惨!”艾刚说。
“人啊,有记忆不见得比较幸福。”海利西说。
“这么算起来,你在那个梦幻国度的时间,至少就是六年前了。马卡特先生,”我说:“因为你在斯德哥尔摩生活,好像也快满一年了。”
“我还是瑞典人吧?幸好我是瑞典人。万一我生在其他国家,大概没办法进疗养院。瑞典的疗养院不用钱。”
“事情大概是这样。六年前的事,即使是正常人,记忆也快要变模糊了。但是你一定有在脑子里想不出来的事件记忆,虽然它的形态已经完全改变。”
艾刚大概是冲击太大了,没有说话。
“就是橘子共和国。你记得吗,马卡特先生?”我问。
“记得,这个我记得。”艾刚说。
“但是就像海利西刚刚说的,不管怎么找,全世界都找不到橘子共和国这个国家。它不在欧洲、美国,也不在日本。”
艾刚摇摇头,“不可能找得到。”
“也不在火星上?”
“不可能在火星。因为那是虚幻的。”
“你自己也承认那是虚幻的?”
“因为那种事,现实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艾刚说,同时看着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在寻找的地方不是橘子共和国?”
艾刚摇摇头说:“不是,是别的地方。”
“但是,《重返橘子共和国》这个故事,是我们唯一的线索,马卡特先生。我们眼睛唯一看得到的,只有这本书而已。你懂吗?其他所有的东西,全都在你大脑内部的褶皱里。”
艾刚没有点头,也一直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手上没有别的东西。我们要利用这本书,进入你的记忆脑,然后探索这个国家到底在哪里。”
听我这么说,艾刚苦笑起来。
“你要怎么进去?医生,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虚幻的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海利西,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也问海利西。
他有所顾忌地点点头。
“这一点我赞成艾刚的说法,洁。像帝国大厦那样高的橘子树,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三层楼高的向日葵,没有鼻子的老人?地球上没有这种地方。”
“那棵橘子树,海利西,不是普通的橘子树。而且,那个村子,只有东西向才有笔直的道路,南北向没有。面向北方、以时速超过20哩的速度行驶,飞行器就会飞起来。你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这些都巧妙地十分合理,而且有它逻辑的一贯性,不是凭空乱想的。这里有独到的科学逻辑,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过这么有趣的童话。”
我一口气说完,艾刚和海利西都愕然地望着我。
“请你想想我刚刚说的话,马卡特先生。你的脑子认为,没有附把手的事件记忆片段,在图书馆是不存在的。这些东西,必须要你自己想起来。但是这些记忆片段确实存在。当你要强迫催促它喷发时,因为它没有把手,所以就随便抓出看起来比较合适的片段加以排列组合,想办法拼凑出看似合理的奇妙东西出来给你看,就像这个。”
我再度把手放在《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封面上。
“YoumeantheTangerineTreeRepublicisaweirdfigmentofmyimagination?(所以你说橘子共和国是我所想象出来的吗?)”艾刚问。
“NO,Mr.Markut,that'snotwhatImean.‘TheTangerineTreeRepublic'doesexist.(不,马卡特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橘子共和国确实存在。)”我更正他。
“Ah-huh?(什么?)”
“Rememberthedetailsofthestoryof‘ReturntotheTangerineTreeRepublic’.Forexample(还记得《重返橘子共和国》故事里的细节吗?例如说)”
我说,并且把书翻到最前面的部分,找了一下,找到了。
“Herewego,look.Whataboutthepart,thesceneofchasingafairy,youwrote;‘Ifollowedherdowntoabridgebyafountain’right?(找到了。你听听这个部分,追逐精灵的场景,你是这么写的:‘我追到泉水旁边的桥附近’对吗?)
“Sosheflewaway,thenyougaveupandreturned.(于是她飞走了,然后你放弃,掉头往回走。)
“Onyourwayback,yousawsomestrangepeople.Strangeinwhatway?Well,because;‘duringthenight,theyweresittingonrockinghorses,eatingmarshmallowpies’right?(在你回去的路上,你看到一些奇怪的人,怎么个奇怪法呢?你说他们‘骑在摇摇马上一边前后摇晃,嘴里一边吃着棉花糖派’,对吗?)
艾刚不安地点点头。
“Youkeptwalkingalongandyousawmanypeoplepassingby.Thebooksaid;‘everyonesmiledasIdriftpasttheflowersthatgrowsoincrediblyhigh’.Thesunflowerswerethree-story-tall.(你继续走着,还看到许多人与你擦身而过,书上写着‘我走过异常高大的向日葵林荫 道,人们都对我微笑’,你还说那些向日葵有三层楼高。)
“Inanothersentenceyoudescribedthesesunflowerssomethinglikethis;‘cellophaneflowersofyellowandgreentoweringovermyhead’.(描写向日葵的句子,你是这么写的:‘半空中那些黄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好像塑胶玻璃纸做的,呈半透明的模样’。)”
海利西仔细听着。然后,他好像开始注意到某件事情了。因为我的英文伴随着某种节奏。
“Whenthesungoesdownbehindthetangerinetree,thepoetsays‘atangerinetreeandmarmaladeskies’.(当太阳西下时,你的故事里说那是‘橘子树和橘子酱的天空’。)”
艾刚没说话。
“Themostinterstingexpressionsarethese;‘Hereyesareshininglikediamonds’,‘agirlwithkaleidoscopeeyes’.(还有更有趣的描述:‘她的眼珠子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眼睛像万花筒般闪亮’。”
我一直看着艾刚,然后说“Theseexpressionsremindmeofthe60s.Icouldhavebeensingingthesewithmyclassmates,doyouunderstandwhatImean?(这些词句,让我想起了60年代,我以前可能和我的老同学们一起唱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海利西慢慢点点头,好像已经发现了。
“Yousee?Thesecertainlyarealllyrics.Veryfamouslyricsfromoneofthehitsongscalled‘LucyintheskywithDiamonds’bytheBeatles!(懂了吗?这些句子都是歌词。这是一首披头士(注释26:一队来自英国利物浦的著名流行及摇滚乐团。于1960年成立,成员包括约翰·列侬、保罗·麦卡里、乔治·哈里森以及林格·史塔。他们在发行超过40张的冠军单曲、大碟以及EP,全球各地的唱片总销量超过十亿张)的名曲,叫做《露西在星钻闪烁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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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这个故事的情景就是Lucyinthesky!”海利西说。
“很明显啊。叶子和花瓣都像塑胶一样半透明,有三层楼那么高的细长向日葵,都是从这个歌词来的。眼睛像钻石、背上长翅膀的芮娜丝,也是从‘Lucyintheskywithdiamonds、露西带着钻石在天空’这句话来的。”
“我年轻的时候虽然不是披头士的忠实歌迷,但我知道这首歌。的确,在艾刚故事开头的场景,和这首歌的歌词很像,两者都坐着船行驶在河上。”
“这是个奇妙的谜团。马卡特先生是什么时候对这首曲子这么熟的?这首曲子的第一句歌词是‘Pictureyourselfinaboatonariver(想象一下你坐船行驶在河上)’,然后是‘Somebodycallsyou,youanswerquiteslowly(有人叫你,你回答得很慢’。这和《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开头一样,只是故事里是熊在叫艾吉。”
“我完全没发现。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卡特先生,披头士?”我问。
艾刚慢慢点头,但是他的样子好像不太有自信。
“我大概听过他们的歌。因为我知道披头士这个名字”他说。
“你知道‘LucyintheSkywithDiamonds’这首歌吗?”
艾刚一直在想,但他说:“不知道。”
其实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对LucyintheSky的记忆,把手并不完整,没有办法提取;因此,你才会觉得不知道这首曲子。然而,当你在强迫自己想出芮娜丝和她所在的国家时,脑子终于引起混乱,于是就在图书馆里随便提取大概可以派上用场的片段,勉强创造记忆事件。这时候,这些片段被胡乱地提取,或者,因为它所附的是不完全的把手,所以被误认为是适当的记忆被提取出来。于是,在架构故事的时候,原本隐藏在你脑子里的真实记忆和这些被提取的片段,互相撞击,纠结在一起无法分离,至少你本身没有办法把它们分开。要仔细分开非常困难,大概也需要一些技术和相关的准备。”
艾刚一直仔细听我说话,但是我的解释好像没有完全进入他的思考里。
“洁,这是什么意思?”海利西问。
“他把曾经待过的地方的记忆,和LucyintheSky的歌词混在一起了,变成别的故事。”
海利西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这首曲子,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占了很大的位置。”
“为什么会占很大的位置?为什么是披头士而不是别的东西?”
海利西很惊讶。原因之一大概是在他的人生当中,摇滚乐并没有占那么重要的地位。我看了一下艾刚,发现他还在沉思。
“为什么不是勃拉姆斯?不是塔科夫斯基?不是希区柯克?”海利西问。
的确,对现在的艾刚和海利西来说,这些人比较耳熟。
“这个嘛,这是接下来要研究的。”
听我这么一说,海利西咬起了食指关节附近的皮肤,开始沉思。
“但是,海利西,这一点的确相当重要。”我说完后站起来,边走边想。
“洁,所以说,艾刚其实记得LucyintheSky的歌词?至少以前记得。”
我点点头,“没错,海利西。他对这首歌所表现的境界,曾经有相当清楚的记忆。不,其实现在也有。”
“只是叫不出来?”
“没错。”
“为什么叫不出来?哦,是因为把手不完整吧。那么,为什么会这样?那为什么他会有披头士的记忆?”
“海利西,他现在是摇滚乐或流行乐的乐迷吗?”
“不是!”海利西马上摇头,“他大概连ABBA(注释28:一支瑞典的流行乐队。团名ABBA源自于乐队成员姓名的首字母。ABBA于1982年解散)都不太知道。他专门听莫扎特、勃拉姆斯、西贝流士(注释29:1865-1957年,芬兰著名音乐家)、马勒(注释30:1860-1911年,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这些古典音乐。”
“马卡特先生,你在学生时代有没有组过摇滚或爵士乐团?”
艾刚马上摇头,“没有。”
“曾经是流行乐迷吗?”
“不是。”
“有没有哪首热门流行歌曲,是你还记得歌词、现在还会唱的?”
“大概是ABBA的‘Chiquuitita’或‘SummerNightCity’吧,但是我没有实际唱过。”
“学生时代,你曾经买过披头士的唱片吗?”
“我想是没有。”
“你知道一张叫做《Sgt.PepperLonelyHeartsClubBand》的黑胶唱片吗?”
“不知道。”
“那是六七年发行的。当时你几岁?”
“20岁,还是学生。每天都在看Science(科学)或DinosaurJournal(恐龙月刊),我不看MerseyBeat那种热门音乐杂志。”
“洁,你好清楚哦。”海利西说。
“因为以前我都看MerseyBeat杂志。你会演奏什么乐器?”
“都不会。”
“因为生物学比摇滚乐有趣吗?”
“是的。”
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换句话说,艾刚根本不喜欢披头士。这方面的记忆不是不隐藏,而是真的不知道。那么,他怎么会对这首歌如此熟悉?歌词表现的世界还出现在他的大脑里?
“你刚提到的那个名称很长的黑胶唱片是什么?”海利西问。
“是收录LucyintheSky这首歌的披头士的专辑唱片。马卡特先生看起来似乎对披头士和这首曲子都一无所知,可是这首歌的歌词却准确地反映到他的故事里,简直就像披头士的歌迷写的一样。这是为什么呢?马卡特先生,有谁帮助你写下这个故事吗?”
“没有。”他立即否认。
“在你构思时,有没有从电影、电视剧、书。故事、或与谁的对话中得到灵感?”
“完全没有。”艾刚说。
“嗯。”我点点头。
“可是,洁,他可能记得这种事情吗?没人帮助过他这件事本身就是记忆。他没有办法做这些铭印。”海利西说。
“这么长的故事,不会一次同时冒出来吧?马卡特先生,因为这个故事情节经常浮现在脑海,你会不会做记录?”
“会。但不是做记录,是后来才写下来的。”
我点点头。“换句话说,他在挖掘,就像把化石从地下挖掘出来一样。”我说:“把已经完成的东西挖出来,所以内容没有变化。你应该还有坐船到这个共和国的记忆吧?”
“对,我记得。”
“他的记忆就像这样很稳定。船是歌词,所以我想这个故事的世界,是从他的大脑里蹦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实际到这个橘子共和国去过咯?”海利西问。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错,海利西。他的确去了某地,遇到某些人。只是这个某地变成橘子共和国,而某些人则变成芮娜丝和她爷爷,以及那只熊。怎么会这样呢?是LucyintheSky害的,这首歌大大地扭曲了他的记忆。”
“所以,由歌曲引出故事里的种种,在艾刚的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吗?”
“海利西你说得没错。《重返橘子共和国》里所写的东西,还有这个国家,都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对艾刚而言,这一切不在地图上,而是存在流行音乐的世界里。”
“嗯,那么实际上呢?”
“我想实际上也存在,就在地图上的某处,否则他不可能对于离开了六年的地方,还如此念念不忘。只是,人和精灵可能不是住在树上,那是被歌词影响,和真正的记忆重叠、抹消后鹊巢鸠占的新片段,虽然和真实记忆很相似,但实际存在的事物又和这个片段不一样。”
“因为片段取而代之?”
“某部分是如此,被转换了。”
“某部分?其他的呢?”
“应该有原封不动的事实片段存在。”
“嗯,可以区别吗?”
“很难吧,因为没有记号,不过应该可以。”
“总之,这些是和LucyintheSky有关系的地方?”
“一定有关系,错不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对他来说,LucyintheSky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对一个完全不知道披头士的生物学研究生吗?”
“没错,海利西。为什么发生这种事?这是极为重要的问题。”我边踱步边说。
“重要而难解的问题。歌词可以这么正确地浮现脑海的话,这首歌他一定反覆听过无数次。”海利西说。
“难解的问题,通常是解决事情的重大关键。”
“但是,洁,他对歌曲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是吗?马卡特先生。”
“是的。”艾刚点点头。
“我不认为他热衷听披头士的歌,可是不听又没办法记住。”
“对,这一点很确定。就算大脑是万分神奇的机器,毕竟还是一台转换器,没有材料什么都做不出来。除非给它完整的资料,否则也编不出轮廓这么清晰的故事。”
“换句话说,歌词要记到会唱的程度才行。但是艾刚却连一首流行歌都不会唱。”
“这么一来,关联性就更强了。既然他当时连一次都没有和朋友边弹吉他、边唱LucyintheSky的话,就表示这个音乐兴趣无关。我们在寻找的事件和这首歌就有极紧密的关联。”我说。
“和什么有关?”
“不清楚。总之,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过去,他曾经反覆听过这首歌,或者因为某件极为印象深刻的事听见了这首歌,让他得到深刻而决定性的铭印。我可以肯定和音乐兴趣没有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海利西。”
海利西双手抱胸,开始说起故事来。
“听你这么说,我想起一个恐怖的故事。这是我采访一位精神科医生时听到的故事,是发生在美国西岸的真实案例。有一名年轻的女精神病患,只能正确记住一首爱尔兰民谣,但是那并不是美国年轻女子会知道的名曲,而是传唱在爱尔兰乡下、不为外人所知拙朴又古老的曲子。这原本是一个谜,但经过调查后发现,她在幼儿时期,似乎曾经亲眼目睹母亲被强盗杀害的现场。强盗偷偷潜到母亲背后,用铁锤敲击、杀死她。母亲死亡之前,嘴里唱的就是这首爱尔兰民谣,因此这个女病患对其他所有的记忆都很模糊,唯独这首歌记得很清楚。”
“喔,”我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具冲击性的悲惨听法。”
“也许艾刚的状况不至于那么悲惨,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问题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听到那首歌的。”海利西说完,问艾刚:“艾刚,你不记得了吗?”
没有用,如果他记得,就不会写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就像是他的大脑因无法作业而发出的惨叫。艾刚摇摇头。
“他好像不记得了。但是,洁,你也该投降了吧。不管你是个多么优秀的脑科专家,终究是艾刚人生的局外人。聪明如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家书桌抽屉里放了什么东西吧。被隐藏起来的事实,在你的学识范围之外,我们这些局外人是不可能了解的。”海利西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透过推理,应该可以查明清楚。”我说出我的想法。
“推理?”
“是的。”
海利西听我这么一说,笑了出来。
“连我抽屉里的东西也可以?”
“如果你要的话。”
海利西笑出声,“那是奇迹。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不这么认为。用目前为止的资料,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做得到的话,我向你脱帽致敬。”
“首先应该要查明的是时间。某个时间、某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接着又开始了某事,也许他被卷入这件事当中,甚至还害他产生铭印障碍。到这里为止可以吗?海利西。”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嗯,对。可以。”
“这个时间,大概就是他记忆消失的时间点,也就是他记忆停止的时间点。要锁定这个时间点,其实并不困难。”
海利西望着空中,眼神中带着质疑。
“我们今天重复了三次的初次见面。而且古怪的对话,好像演戏时的彩排,也了解了好几件事。我们要灵活运用这些资料。”
“嗯,很有趣。”
“已经完成的对话中,他的谈话内容,有的有改变,有的维持不变。维持不变的事情之一,就是希区柯克。尽管对于比较喜欢希区柯克或塔科夫斯基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有改变,但是这位导演在‘鸟’之后的作品,他每部都有看,这件事情一直没变;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希区柯克电影的上映年份当作标准。”
“原来如此。”
“他持续看电影,而且认为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狂凶记’。‘狂凶记’之后上映的‘大巧局’,在他的脑子里并不存在。”
“确实如此。”
“‘大巧局’是1976年上映的,而‘狂凶记’是1972年。因此,那件某事,就是在七二年到七六年之间发生的。”
“是吗?嗯,没错。”
“此外,我们还知道了哪些事?首先,马卡特先生的科学知识很丰富。”
“嗯。”
“他的知识范围包括天文学、生物学、恐龙和原始人类,十分多样化。但也有可以排除的类别,像他对抽象画和流行乐就不熟悉。”
“啊,没错。”
“他对重力和质量学也不熟悉,对脑科学好像也没什么专业知识;天文学的知识也实在很有限。最了解的应该是恐龙学,因为他曾经是恐龙月刊的忠实读者。”
“嗯,对。”
“即使如此,他却对让撼动世界、巨大陨石冲撞地球这个导致恐龙绝迹的学说,完全一无所悉,而且他也不知道犹加敦半岛发现陨石坑的事。这也难怪,那是1991年发现的。他没看过伽利略太空探测船拍摄的欧罗巴的照片,因为这也是最近的事情。这些事实都和我们的观察结果没有矛盾,他的确没有七六年以后的记忆。”
我走到架子旁,拿起了地震龙的玩具。
“他也不知道这种地震龙的发现。这也难怪,因为这种化石最早是在1979年发现的。落基山脉的正式调查,从八五年开始,正式论文的提出和命名为地震龙,则是在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