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舜臣《春秋战国:戈马钟鼓杀与盟》

第八节

作者:陈舜臣  来源:陈舜臣全集 

  在这之前,他致力于重建内政、增强军备,一切以复仇为最大目标。由于多方采用伍子胥和伯噽这两个由楚国亡命而来的复仇魔鬼前辈的献策,所以国力充实得很快。然而,复仇能够成功,并非只靠夫差这一边的努力所致。
  另一方面也要归因于对方——越国的失策。
  吴国成功地推动富国强兵政策之情报,使越王勾践感到焦急。
  “不制敌机于先,让吴国强大起来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越王决心先发制人。
  而举国处在高警觉性的吴,根本没有可乘之隙,国境线上尤其如此。
  范蠡表示强烈反对。他列出先发攻击之不利点,并且逐一说明。而勾践却坚持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我已经决定,你不要再说了。”
  结果如范蠡所料。
  开始时,越军轻易突破了吴国国境。实际上,这并不是由于吴国国境警备部队大意或守备能力薄弱的缘故。对方只是采取了"诱敌入怀"的作战方式。越王勾践却将此误解为吴军不堪一击。
  以蔑视态度看待敌人的越军过于骄慢,比起一心要报仇的吴军,在士气上已差了一大截。结果,被诱进太湖夫椒山的越军,在吴军精锐全力以赴的攻击之下,尝到一次溃灭性的败战滋味。
  越王勾践带着残兵退却,而吴军则在其后紧追不舍。
  越国五千名残兵被逼逃到自己国家的会稽山上。满山满谷的吴国大军,将会稽山包围得滴水不漏。
  这是一筹莫展的局面。
  “范蠡,因为不听你的话,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我实在无颜对你……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将溺毙的人,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住——勾践正是这个心态。他在范蠡面前垂下了头。
  “现在只剩一个途径,"范蠡回答,"我们只有忍辱求和。把国内所有的宝物献给吴王,大王且向吴王俯首称臣吧!"
  “你叫我当夫差的奴隶?”
  “能够当上奴隶,还得额手称庆呢!只要能保住一命,以后还怕没有报仇机会吗?”
  “说的也是……可是,夫差会饶恕我吗?”
  “依我看,夫差身边的伍子胥,大概不会同意饶恕大王吧!"
  “那我不是没命了吗?”
  “但吴王夫差不见得会听伍子胥的进言。”
  “是吗?……听说,夫差很听从伍子胥的话,就好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哩!"
  “吴国重臣不是只有伍子胥一个人,据说,宰相伯噽的分量也很重。而这人有一个缺点,就是贪财。”
  “你的意思是,我们收买他?”
  “是的,大王。”
  “这个任务由文种担任,应该最为适宜,立刻派他去做吧!不过,行得通吗?”
  “问题在于吴王夫差有多少魄力反驳伍子胥的意见。在一对一的情形之下,夫差大概会屈从伍子胥的意见吧!所以我们有必要让伯噽站在夫差这一边。”
  “伍子胥的发言权那么大,多一个伯噽站在夫差一边,够吗?”
  “另外的方法,我也有所部署了。”
  “是怎样的方法?”
  “有一名吴国间谍潜入西湖湖畔,多年来居住在那里。我早就收买这个人了。”
  “这个人管用吗?他对吴王夫差有影响力吗?”
  “不,这个人本身没有这样的力量,"范蠡摇头说,"可是他准备了一个女人。接到我的通知时,他会把这个女人献给吴王。至于如何操纵吴王,这一点,我已教过她了。”
  “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一个绝世美女。她还幼小时就被我收养,这几年来彻底研究吴王夫差的性格后,我已把她调教成夫差会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了。”
  “你……"
  勾践一时说不上话来。不过,这不是单纯的惊叹,多少含有责难之意。
  这样的事情,你都有所准备……
  勾践当然也有感谢之意。
  实际上,范蠡做此准备,为的是应付越国有朝一日被打败时的局面。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勾践有能力战胜吴国。
  绝世美女在范蠡手中。被培养成吴王夫差会为之神魂颠倒的这个女人,名叫西施。
  范蠡看出勾践脸上微微的责难之色,因而道:“这是古法。妲己不就是为了诱使纣王施行暴政,使商朝灭亡为目的而被培养的吗?”
  “你说得没错……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大能耐,我拭目以待就是了。”
  勾践喃喃地说。勾践并未抱持多大期待,而西施的确对吴王夫差发挥了影响力。
  夫差发誓要复仇。不过,他在本质上很难成为如伍子胥这般的复仇魔鬼。生长在江南的他,是个本性极善良的人。江南指现在的江苏省、浙江省一带而言,也就是当时吴、越两国的所在地。这个地区的住民,自古以来就在艺术及学术上表现突出,在情感上相当富于浪漫意识。因此,西施要做的事其实并不难。她只要将睡薪木以不忘仇恨的夫差,回复本性即可。
  夫差本身也不希望过着只以复仇为目的的生活。我不希望成为和伍子胥一样的人。虽然他有才干,但那样的人生多么乏味!他在心里如此想着。由于父仇在身,所以不得不以复仇为最大心愿,实际上,他想过的是美好的王公生活!
  现在,成功地包围会稽山,夙敌如同瓮中之鳖。父仇等于已经报了。
  夫差吁了一口气。
  这时候,派赴越国潜入的间谍出现,并且带来一名美少女。
  夫差立刻落入情爱窠臼。名叫西施的这名少女,真可以用"窈窕"一词来形容。而且她还是个完璧处女!
  西施不太喜欢说话,一旦开口,言语也能十分得体。
  夫差生性讨厌不讲道理的愚昧女人,哪怕女人长得多么标致。娴静美女,这是夫差理想中的女子。
  夫差认为自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子,怎能不为此欣喜若狂呢?——他爱西施,爱得无以复加。
  “恨一个人不能恨到极点,这会遭受天谴的。”听到西施说这句话时,夫差颇有同感。为了要报父仇,受了三年煎熬的他,深深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过的生活。
  “我们毕竟不是楚人。”西施说。
  “对,楚人的性情刚烈。那样的性格很要命,我们和他们不同。”夫差回答。
  回答这句话时,夫差的脑际当然闪过楚国出身的伍子胥。
  楚国位于现在的湖南、湖北两省一带。这个地方以产生热情之士而闻名,古来此地辈出个性刚烈的人物。
  楚人伍子胥对夫差建议道:“这是天要将越赐给吴国!我们趁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把越消灭吧!"
  而夫差却摇摇头:“复仇之事已经完成,我已实践我的誓言。鞭打尸首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后面这句话当然是针对伍子胥而发。
  被收买的伯噽,自然也赞成饶恕越王。
  最重要的一点是,夫差完全听从西施的话。伍子胥咬牙切齿地说:“大王!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越王勾践虽被释放,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于会稽山上被围,最后向吴投降这个屈辱。他在屋梁上吊一兽胆,每日不忘用舌头舐尝一下,并于舐的同时,用这句话砥砺自己:“勾践,难道你忘了会稽的耻辱?”胆当然很苦。他用这个苦味提醒自己在会稽所受的屈辱。
  “你不用担心。伍子胥这个家伙!他要干大事,我偏偏要让他连个小事都干不成……西施,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呢?”夫差搂着西施的肩膀说。
  “你准备向我告别,是不是?”越王勾践蹙着眉头说。
  因为范蠡就今后的内政以及军事问题,对他做了详细进言。
  这些事情,可以以后慢慢告诉我呀!勾践在心中想着。范蠡的语调比平时快许多,好像在赶时间似的。
  “不是诀别,不过,我大概会离开您一段时间吧!"范蠡回答。
  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劝阻,饶恕了越王勾践。伍子胥无奈,最后在一个条件之下同意。
  “这是我的底线——"
  他的条件是:必须将越国名臣范蠡从越王身边隔离。越国没有范蠡就搞不出什么把戏——这是他的想法。
  范蠡于是被送到吴国作为人质。
  我早就料到对方会来这一着……他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于是赶紧把自己不在时应注意的事项告诉越王勾践。
  文明由北方传到南方。
  为此,南方人面对北方人会油然升起一股自卑感。不甘愿承认自卑感的人,形之于外的往往是相反的态度,那就是——"摆架子"。
  吴王夫差对北方诸国表示的态度是——我也是逐鹿中原的一员!
  另一方面,吴却以蔑视态度对待位于南方的越。
  父亲阖闾由于一时大意而败北,不过,这个屈辱已然洗刷。
  “我们没有闲暇顾及越这等落后国家。我的目标在中原!"夫差常做此高论。
  越投降后第五年,吴对齐出兵。
  治世近六十年的齐景公已死,这个国家正处于百废待举状态之中。
  “这是出兵的好机会!"夫差如此判断。
  伍子胥却进谏道:“大王千万不可忘记背后有越。越王勾践不但自己省吃俭用,听到民间有人死亡,再远的路也要亲自去吊问,听到有人生病,一定专程前往探望。他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收揽民心。尚望大王眼睛不要只看北方,也要看看南方。”
  “算了吧,越国哪里值得担心!"
  蔑视越国乃吴王牢不可破之成见。他遂置伍子胥之谏言于一旁,兴北伐之兵,并且在艾陵攻破齐军。
  看!你说越国会做闯空门的勾当,结果他们做了什么?勾践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吗?……越国只是南方落后国家而已,还能干什么!……伍子胥人已老耄,也变得很固执,我看这个人不中用了。夫差心想。
  实际上,他忘记吴国本身也是南方后起之国——也就是说,他本身缺乏应有的谦虚态度。
  勾践在态度上极为恭顺。
  他和妻子一起到吴国,以奴婢身份伺候吴王。有一段时期,吴王还让勾践居住石室,负责看守亡父阖闾之墓。勾践唯唯诺诺地担任包括拔草在内的这项卑微工作。
  忍受这样的屈辱,应该比"卧薪尝胆"更为痛苦才是。
  这个人已经丧失作为国君的矜持和气力了。看到勾践的模样,夫差如此想着。
  对勾践来说,这正中下怀。
  受到的蔑视愈大,对越国愈有益处——范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范蠡未免太可怜……他和我不同,国内留有家人。应该让他回国才对。”爱妃西施皱着眉头说。
  在越国的收获,与其说是攻破勾践,毋宁说是得到西施……这是夫差近来的感受。西施几乎成了和他同心一体的人。这样的女人哪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呢!?西施说的每句话,夫差都言听计从。
  “好,我就让范蠡回国吧!"夫差当场决定。这时,伍子胥的影子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一定会蠕动那副浓粗眉毛,暴跳如雷吧,夫差想到这一点就心爽意快。
  伍子胥兴高采烈,夫差就懊恼不悦;伍子胥面露苦相,夫差就满面春风——这对主从的感情已搞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理性所使然,而是反射性的厌恶。
  “不行!绝对不行!"伍子胥果然气得满面通红,吊起浓粗眉毛,表示反对。
  “释放范蠡,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夫差冷冷地说。
  “我们有约在先,您怎么可以食言呢?”伍子胥用责难的口吻说。
  而他的愤懑却为主子夫差的内心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我们的方针是要把勾践和范蠡这对主从隔开。勾践常到我国进宫求谒,他和我约定每年要在吴国和越国各居住半年时间。所以,范蠡放在哪一边,不都是一样吗?”
  “这可不同!放回越国,我们就牵制不了他!"
  “越是我们的属国,怎么牵制不了呢?”
  “您不知道越国在大夫文种的督导之下,正在积极训练军队这件事吗?”
  “我知道,勾践告诉我了。他说,这是以备吴国一旦有急难时,能派兵救援……"
  “这样的话能相信吗?”
  “你这个人实在固执。昨日的敌人就不能成为今日的朋友吗?施予恩惠,会使任何人都变成朋友啊!"说这话时,夫差忽然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哦,对!数日前,西施曾经在闺房里说过这句话。难不成我是现学现卖吗?——不,我不是在学她。我和她已是同心一体,说同样的话,有什么稀奇呢?
  “您的想法太肤浅了!"伍子胥没好气地说:“大王要有深刻认识才对!"
  “深刻?你说我的想法不够深刻?”夫差抓着对方的语病,说,"想法深不深刻,我自个儿知道,不用你管……我只知道我干不来鞭尸之类的事情!"
  听到后面一句话时,伍子胥一点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虽然夫差一开始就对伍子胥没什么好感,但变得极端厌恶他,倒也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在闺房里,话题扯到伍子胥时,西施浑身颤抖地说过:“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怕!"
  她说这句话时,连声音都在发抖,充分流露厌恶之情。发现这一点时,夫差知道自己对伍子胥的憎恶也达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
  夫差十一年(公元前48年),吴国再度发动军队,准备强行北伐。
  “消灭我国心腹祸根越,比攻齐更为重要!不除在背之芒刺,我国是无法高枕无忧的!"伍子胥无限激动地发言。
  这个家伙实在不可理喻……夫差嘟着嘴唇,说:“我已命令越国发出三分之二军队,随我国部队北伐,而且他们也同意负担部分战费。这样,你说他们还会有可能突袭我们吗?”
  “在这个情形之下,更有必要提防他们。”
  “我想,我们彼此已经谈不拢了。”最好不要再看到这家伙的脸……夫差很快想到了如何远离伍子胥的方法。
  “呃,对……"夫差想起来似的说:“你对越国的情形相当了解,却全然不明白齐国的实情。我看,你到齐国一段时间吧,我派遣你以使节身份去。”
  “这是命令吗?”
  “对。”
  “既然是命令,我当然会去的。”
  伍子胥垂下头。对情感问题,他的感受力异常敏锐。
  他开始讨厌我!这是他要疏远我的方法!伍子胥立刻直觉想到这一点。我已完了!……
  鞭打楚平王尸体时,他感受自己老之将至,所以曾经说了"日暮途远"这句话。之后再经过这二十年,这条"途"好像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伍子胥到了齐国。
  他把自己的儿子亦列为随行人员,却于归国之际,将之留在齐国,托交齐国大臣鲍氏照顾。
  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夫差的是西施。这一天,她一早就似乎有些不适,夫差对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西施,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夫差问道。
  “我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心头难过。”
  “这还得了!"
  夫差一直认为他和她是同心一体之人,对她肉 体上的疾病或可有所不知,但不知她心头难过,岂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吗?
  “快告诉我,你的心怎么个痛法?”夫差急忙拢紧了西施的肩膀。
  “我过去是贫穷浣女,虽然受到大王恩宠,却一直想回故乡苎萝村,重温在溪流边洗浣的生活……"
  “为什么?你不想留在我身边,是不是?”
  “不是这样。我只是心里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
  “那个人……"
  “你是说伍子胥?”
  以"同心"自居的夫差,果然一下就猜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