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似乎有个声音在门内向她呼唤,诱惑着双脚迈向里面。然而,越来越快的心跳却如某种警告——禁区!禁区!你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是,春雨的手指还是缓缓伸向了门板。
“Stop!”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差点让她踉跄倒地。
心惊肉 跳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身材挺拔地站在凉亭正中。
他不是高玄。
凉亭里站着个典型的英国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柔软的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大而有神的灰色瞳仁,正盯着春雨的眼睛。
“你是谁?”
春雨抢先问出了这句话,因为这双灰色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安。
他拧起眉毛摇摇头,不动声色的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春雨小姐吧。”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ChunYu”的发音还比较标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下,唇上两撇灰色的小胡子,显然经过精心修剪,颇有几分《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的扮相。
“盖博”从凉亭里走下来:“饭店前台登记着你的名字——ChunYu,那么特殊的名字,当然令人印象深刻了。”
春雨警惕地问:“你凭什么偷看客人的登记信息?”
“因为我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我叫GeorgeAlbert。”
George和Albert都是英美常见的姓名,中国大陆通常将George译成“乔治”,将Albert译成“阿尔伯特”或“艾伯特”。
中国人喜欢简短的姓名以便于记忆,所以春雨决定叫他乔治·艾伯特。
乔治·艾伯特向她伸出了手。
这只骨节细长的大手放在春雨面前,让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春雨将绵若无骨的手抬了起来,立刻被握在艾伯特的大手中。他握手的力量恰到好处,体温传递到手背的皮肤,让她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让我猜一猜——”他转到了春雨的身后,正好挡在那道月亮门前,“你来自中国对吗?”
春雨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点头不语。
他又露出了盖博式的微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Springrain”。
她再一次把“春天的雨”告诉了对方。
“啊,多么有诗意的名字。”
但春雨并不领情,她指了指艾伯特身后的月亮门,意思是你挡了我的去路。
“对不起,饭店对客人开放部分到此为止,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这道门后面是什么?”
艾伯特还是笑笑说:“是我的私人花园,我不希望有外人打扰。”
“好吧。”
春雨还是疑惑地看了月亮门一眼,那道高高的粉墙后面藏了些什么呢?该不会是一座穿越时空的苏州园林吧。
艾伯特陪着她一起向外走去,转到那条幽静的小道上,她忽然问道:“艾伯特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Ms.Springrain,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会全力为您效劳的。”
好一个“春天的雨”小姐,叫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略显腼腆地问:“这里为什么要叫旋转门饭店?”
“因为从许多年前起,这里就叫旋转门了。”
春雨注意到他用的是“Revolvingdoor(旋转门)”这个词,而不是饭店的全称“Revolvingdoorhotel”。
“对不起,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原因。”
他的小胡子翘了一下:“旋转门不需要原因。”
这句话让春雨哑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跟着他走出花园。
回到饭店大堂里,艾伯特风度翩翩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
说罢他迅速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里。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5点整
上海。
外滩朝向东面见不到落日,只有黄昏时分的余晖,洒在黄浦江对岸的无数摩天大楼上,金茂的玻璃外墙发出金色的反光,倒映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也倒映在我的脸上。
此刻,我正趴在外滩防汛墙上,也是许多年前被称为“情人墙”的地方,只是现在的周围都是旅游团队了。
手腕上的表针正一格格迈向整点——那个声音响起来了,从我的身后几十米外的高处,洪亮地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
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整。
回头仰望海关大钟,钟声从高高的钟楼里传出,方圆几公里内的浦江两岸,都被这声音笼罩。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时常听到海关大钟的巨响,也常常从背后眺望钟楼的背影——幻想那上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某个神秘的人物隐居于其中,每到整点就会用力地敲响大钟。
钟楼是种奇特的建筑,至今我仍几乎每天都在钟楼下度过几小时。钟楼里具有宇宙赖以存在的基本元素——时间,还有包含人类智慧的机械装置,时钟的发明本身就是历史进程中的大事件。古今中外许多文学作品里,大钟依然是重要的道具,就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也许每个钟楼里都有一个诡异的故事,一颗痛苦的心灵——大本钟也有吗?
上午,我已从网上证实了大本钟停摆的消息,春雨发给我的短信没错,她确实亲眼目睹了大本钟停摆——从而证实了高玄在伦敦留下的预言没错。
我仍然仰望着海关大钟,据说这是亚洲第一大钟。不知春雨现在做什么?她从亚洲第一大钟脚下走出来的,在万里之外目睹了世界第一大钟的停摆,不晓得还会有什么离奇的遭遇。
黄浦江面上传来游轮的汽笛声,我快步走下外滩防汛墙。你猜中我要去找谁了吗?
半小时后,我敲开了我的表兄叶萧警官的房门。他还没有完全把时差倒回来,一脸倦容地给我泡了杯茶。但与昨晚相比,他的表情平静了一些,望着窗外傍晚的暮色。
“你看到网上的报道了吗?伦敦时间昨晚十点,大本钟停了将近两个小时。”
原来叶萧也上网了,从BBC的新闻里看到了这条消息。美联社和法新社也在第一时间做了报道,还有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照片,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
“是的,我看到了。”
然后,我把今天清晨接到春雨的短信也告诉了叶萧。
他像大多数警察摸摸自己下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四年前高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天知道吧。”
“阴谋!”他冷冷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也许是出于警察特有的敏锐,“你觉得那行预言真是高玄写的吗?”
“难道不是吗?”
我心里嘀咕这些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一定——一定有个很大的阴谋。”
叶萧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同时嘴里喃喃自语,显示出了职业本性。
忽然,他拍了一下肚子说:“哎呀,我饿了。”
我偷笑了一下,他的厨房里只有方便面,这就是单身汉的可怜生活。
手机短信铃声响了两下,立即打开手机一看,没想到又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叶萧从我眼里察觉到了:“是她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打开了春雨的这条信息——
“几年前高玄在英国一家医院住过段时间,你能告诉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和地址吗?谢谢。”
看着这条从几万公里外发来的求助,我心神不宁地将手机交到叶萧手中。
叶萧警官看完短信,“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面部表情异常严肃。
沉默了许久,叶萧抢先说话了:“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是谁告诉她这些事的?”
“是我——”我有些尴尬地低声道,“当初高玄出事后不久,我就把他在英国的事情都告诉了春雨,当时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春雨有权利知道这些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她为什么去英国?该不会就是为了寻找高玄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的吧?”
“昨晚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春雨是去英国读书的,想在那边攻读心理学博士。”
“呵,她想学弗洛伊德吗?”
“你别笑啊,我觉得春雨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肯定能学好这门学问的。”
叶萧苦笑着挥了挥手:“别说这个了,先想想怎么答复她的短信吧。”
“把医院的地址告诉她。”
“你肯定这合适吗?我怕她卷进这件事会更麻烦。”
“春雨是个外表柔弱可怜,内心却异常坚强的女孩,我相信她能够应付的。况且她现在人已在伦敦了,迟早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窗外,夕阳已渐渐消失,不知此时的雾都伦敦有没有太阳?
叶萧倚着窗台说:“好吧!”
他不太会用我这台新买的手机,便把它扔回给了我,然后找出伦敦维多利亚医院的地址。
我即刻将这个英文地址输入在回复给春雨的短信中。
瞬间,数字沿着空气中的电磁信号传递到夜空中,再通过无数条光缆穿越欧亚大陆,跨过英吉利海峡抵达那个美丽女孩的手边。
耳边似乎响起了她的短信铃声。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正午
没有阳光的正午。
阴沉的天空下,伦敦被染成深绿色的电影画面,宛如十个世纪前“诺曼征服”的景象。大概是周六的缘故,中产阶级们纷纷去欧洲大陆度假,通往希思罗机场的高速路照例堵成一条长龙,再加上头顶的愁云惨雾,许多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龙舟紧紧握着方向盘,蜷缩在他的小POLO里,见缝插针地超过前面一辆欧宝,继续爬行在无数小车中间。他正赶往机场,兜里揣着伦敦詹姆士大学的证明,委托龙舟作为马克·弗格森教授的研究生,领取教授昨天在飞机上留下的遗物。
汽车音响里放着那首好听的老歌《Yestdayoncemore》。但对龙舟而言,昨天并不怎么美好,昨天——黑色星期五,大本钟停摆,还有弗格森教授的死,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有关。当然,也与那个叫春雨的中国女孩有关。
还是Yestday,他在机场第一次见到春雨,这个坐在出口处的女孩在抽泣,怜香惜玉的龙舟最见不得女人哭了。虽然他已举着牌子,苦等了教授两个钟头,但还是油然而生了拯救她的勇气。她看来是第一次出国,长得还不错——应当说是相当不错,甚至用“漂亮”来形容还是俗气了,尤其那双动人的忧郁眼睛。
然而,他并不能帮助她,倒是她告诉了他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教授在飞机上死了!这女孩竟和教授同一班飞机,就坐在教授身边,看着教授在飞机降落时猝死。怪不得那么晦气啊,她并没给他留什么机会便走了。一开始还不知道真假,当他找到机场值班经理后,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龙舟提出要认尸——看一眼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但只有死者家属才能看。龙舟说教授没有家属,几十年来孑然一身,他是目前教授唯一的研究生兼助理。警方说他不能证明自己,除非得到大学开出的证明。龙舟只能开车返回学校,第二天拿到证明后再来。
詹姆士大学离此很远,回到学校肯定已是晚上了,龙舟索性去了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晚上十点半,他经过国会大厦,POLO差点撞上了一个女孩——又是春雨。接下来,龙舟被她折腾到半夜十二点多,才从那个叫旋转门的饭店回到了住处。
躺在床上已是凌晨一点半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论是飞机上猝死的弗格森教授,还是初到伦敦的美丽女孩春雨,都不断在龙舟脑子里闪过。2005年5月27日究竟是什么日子,该不是前世的讨债鬼都聚到一起了吧?
早上八点醒来,他确信自己没睡足三个钟头。起床后找到学校办公室,通报了弗格森教授的死讯,所有人都很震惊,学校给龙舟开了张证明,让他现在就去认尸。龙舟强打精神,给POLO加满了油,踏上了去机场的漫漫征程。
当Carpenters在音响里结束他们的吟唱时,希思罗机场的候机大楼已近在眼前了。
龙舟停好车,找到处理昨天事件的警官。在检查完学校证明文件后,警官带他去了机场警局的临时停尸房,要是再晚来半个钟头,教授就要被拉去市里的法医实验室做尸检了。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难免提心吊胆。他被警官引入一间屋子,在白色的灯光下,一具尸体被从抽屉里拉出来——龙舟紧张地屏着呼吸,虽然这里温度很低,额头却沁出了汗珠。
随着警官掀开裹尸布,弗格森教授的脸庞呈现在了灯光下,他的嘴巴微微有些张开,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齿,龙舟感到一阵恶心。尽管这张死者的脸已有些变形,皮肤呈现出植物般的青色,尸斑在皮下隐约可现。但龙舟还是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他开车送教授坐飞机去中国,在机场临别时看到的那张脸。脑海中活人的脸和死人的脸重合在一起,就像站在自己的坟墓前,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没错,这是弗格森教授!”
龙舟喘出几口粗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小房间,面孔青一阵白一阵的。警官轻描淡写地安慰着他,说这是大多数认尸者的正常反应。
好久才缓过来,龙舟再也不想呆在这种地方了,而警官叫他领取一下教授的遗物。
警官打开教授的旅行包让他清点一下,龙舟当然不清楚包里该有什么,不过他看到了几件教授常用的衣物,还有教授生前用的笔记本电脑,龙舟便代表学校全部签收了。
脑中不停地回放刚才死者的脸庞,龙舟扛着教授的遗物回到停车场。他将大包扔在POLO的后备箱里,坐在驾驶座上发呆了许久。巨大的地下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汽车,而他的POLO像个小不点,让他觉得这里像个巨大的坟墓。
突然,他的脸向左边转了转,竟发现教授就坐在他身边,还是那张停尸房里的脸,张开嘴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不!”
龙舟一下子叫了起来,不寒而栗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副驾驶座位上空空如也——原来他刚才困得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而已。
又一次深呼吸起来,他摸着额头的汗珠,庆幸自己还在停车场里,要是开到公路上睡着了,岂不是要闯下大祸了。
在脑门上涂了些万金油,这是春节回国时妈妈特地塞到他包里的。总算醒了一下神,当他转动车钥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龙舟接起手机说了声“Hello”。
“喂,是龙舟吗?”
手机里传来了悦耳动听的中国话,而且还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好像是昨晚的——
“你是春雨吗?”
电波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令他满意的回答:“是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快说吧,别不好意思。只要你在欧洲,任何忙我都可以帮啊。”
“你知道维多利亚精神病院怎么走吗?”
啊?龙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春雨要去精神病院?瞬间,脑中联想到昨晚她的古怪举动,似乎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啊,难道她是来英国看精神病的?
天哪,老天怎么对美女如此残忍啊——他几乎就把这句话给喊出来了:“听我说,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会帮助你的。”
“你说什么啊!”电话那头似乎隐约传来春雨的嘀咕:“你才是精神病呢!”
龙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尴尬地说:“对不起,我还以为——”
“算了,你现在能过来吗?我在切尔西区,我们昨晚到过的那家商场门口。”
“没问题,我这就过来!”
放下手机,龙舟风驰电掣般地开出了机场。
同时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呢?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3点
切尔西。
今天是周末,好在英超联赛已于本月结束了,阿布的切尔西拿下了冠军,要是斯坦福桥有比赛的话,周围的街道恐怕会被挤爆吧。
春雨在商场门口等了许久,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衣服,就像这个绿色的季节。两小时前,她来到附近一条街道,是学校接待留学生的办公室。千辛万苦办理好入学手续,却被学校告之宿舍还没腾出来,暂时要学生自己解决住宿。一个半月后,学校会举行统一考试,之前几周将安排学生补习相关课程,这将决定留学生的新学年计划。
一辆蓝色的POLO呼啸着停在街边,车喇叭响了几下后,车窗里露出一张年轻的中国人的脸庞:“喂,快点上车!”
龙舟终于赶到了。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谢谢你。”
“系好安全带!”说罢他踩下油门,飞快地开过前面的路口,“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不错,真不错啊,不过我没有睡好!”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开上了大名鼎鼎的国王路,六十年代这里是欧洲朋克和嬉皮士的大本营,而今却成了庸俗时尚商品的集散地,“我还以为,你到了旋转门那个鬼地方,就把我忘记了呢。”
“差不多吧,只剩下你的手机号码还没忘。”
龙舟耸了耸肩膀:“哦,那你记性蛮好。对了,你不是要找什么精神病院吗?”
“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个非常古老的医院,据说当年很多名人都在那里面住过。”
接着,春雨打开手机,念出了那条来自中国的短信,里面有我亲自键入的一条英文地址。
“原来是那个地方啊。不过我想不明白,你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就是为了要找一家精神病院?”他忽然一脸坏笑,“还以为你是来看病的呢。”
“我没病!”
“没病去什么精神病院?”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龙舟加大了油门:“蛮会卖关子的嘛。不过,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帮你呢?”
“因为昨晚你的出现,打乱了我的一件重要事情。”春雨冷冷地回答,就像遭受了深深的委屈,“而且,当时你还差点撞死了我。所以——你欠我。”
“好一个讨债鬼,你好像已经给我烙上原罪了。”
她瞪了龙舟一眼,不再说话了,任由他把着方向盘向南飞驰…….
下午四点。
POLO停在郊外的一条林荫 道上,迎面是那道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大门。
他们下了车,阴冷的风从大门里吹来,高墙后绿树摇曳,诡异的静谧。龙舟走到大门前,像囚犯般隔着铁栅栏向里面看:“这里适合拍恐怖片。”
“冲出疯人院。”
她随口念出了一部美国电影的名字。
铁门上挂着大锁,看门的警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询问有没有预约?春雨想了想说:“请问院长先生在吗?我想和他通电话。”
警卫很快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春雨战战兢兢地对院长说:“Hello,请问四年前有没有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在这里住过?”
“GaoXuan?”电话那头传来了院长沉重的声音,“是的,我记得这个中国人的名字,不过他早已经离开了这里,女士,请问你是哪位?”
春雨低下头颤抖了几秒钟,轻声回答:“我是——高玄的未婚妻。”
“Oh,原来你是——”院长显然很是惊愕,随即声音柔和了下来,“那请进来吧,我在院长办公室等你。”
院长又在电话里向警卫关照了两句。于是,警卫给春雨和龙舟做了简单的登记,便把他们放进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大门了。
走进这扇古老的大门,龙舟似乎闻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气味,他忽然低声问春雨:“喂,刚才你在电话里对院长说了什么?”
原来龙舟并没有听清刚才春雨说的“我是高玄的未婚妻”的话。
“没什么。”
她淡淡的回答,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龙舟皱起了眉毛,快步抢到春雨前面,穿过一片幽静的树林,来到医院办公楼前。
他们走上石头砌成的楼梯,看到院长已经顶着一个秃头,等在办公室门口了。
院长依然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小姐,你就是——”
“对,是我。”
春雨立刻点了点头。院长的惊讶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从没来过一个东方美人,他也不会想到“高玄的未婚妻”竟是这个样子。
龙舟怔怔地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然后春雨提出了她的问题:“我想知道四年前,高玄在这里生活的情况?他离开这里以后,还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院长摸摸头顶说:“奇怪,几天前这里还来过一个中国警官,也问了我差不多的问题。”
“中国警官?”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叶萧的脸,“是不是叫Ye警官?”
“对,你们认识?”
春雨点点头,心里疑惑更大了,为什么叶萧也来过这里?一切越来越混乱了。
院长轻叹一声道:“高玄这个中国人确实不同一般,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时间,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还有没有他的消息?比如最近一段时间?”
“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当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知道吗?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成功逃脱。至今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啊。”
春雨却觉得不能理解:“你觉得高玄可怕?”
“也许有一些吧——好了,让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
院长把他们带出办公室,下楼穿过一大片草地,来到另一栋古老的楼里。
几分钟里龙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周围一切。当他们走进一道昏暗的走廊,他在春雨耳边说:“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春雨用厌烦的口气回答。
龙舟指了指走在前面的院长的背影:“他会不会引诱我们进入病房,然后把我们作为精神病人关起来呢?”
心想这人好烦啊,她随即冲了一句:“不错,你正适合这个地方。”
“你们在说什么?”
原来院长也听到了后面嘀嘀咕咕的中国话,好在听不懂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春雨瞪了龙舟一眼。
终于,他们来到那个屋子前。院长打开一扇小门,他怕惊动旁人,压低声音说:“四年前,高玄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没错——春雨似乎闻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正从小门里弥漫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就像钻进某个温暖的怀抱,缓缓走进了房间。
就像几天前另一个中国人看到的,这是个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光线透过铁窗照在脸上。
同时也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春雨仰头看着墙壁,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在这堵墙面前,赤躶上身,皮肤上布满油彩,手中画笔在墙上勾勒着轮廓。而那些鲜艳的线条,在阴郁的天空下,堆积出一个梦中才有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她也属于那个世界。
龙舟走进了屋子,随即瞪大眼睛愣在墙壁前,巨大的壁画烙进他的眼里,画里的大本钟如定格的电影镜头,大钟的指针摆向十点整的位置。
院长打开了电灯,壁画中的夜景显现出来,在高高的钟楼上方,他们看到了满天的星斗,混沌的宇宙螺旋形扭曲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处的那扇门——
旋转门。
这是壁画里的旋转门,在宇宙苍穹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门转出来了…….
“别看那扇门!”
在春雨和龙舟都看得发呆时,院长突然疾声打断了他们的遐想。
她感到后背沁出了汗珠,刚才仿佛自己飘到了画里,钻进了那扇小小的旋转门。
龙舟退到了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突然想到了囚笼中的基督山伯爵。
春雨回头向院长问道:“是他画的吗?”
“是的,是他四年前留下的壁画。”
“嗯,我认得他的风格,这样的颜色和线条,只有他才能够画。”
院长指了指壁画的下端:“你们还可以看看下面这几行中国字。”
春雨这才注意到下面的字,她半蹲下来用中国话轻声诵读——
“睁眼地狱/闭眼天堂/一双神秘眼/关门天堂/开门地狱/一扇旋转门/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钟/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龙舟也过来念了一遍,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那不就是昨天吗?2005年5月27日。”
“对,昨天晚上大本钟不是停了吗?”
“没错!看接下来几句话。”他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大本钟/昏然睡去——你看壁画里的大本钟,不是正好指着晚上十点钟吗?”
接着她念出了最后几句话:“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地狱天堂旋转门?”说罢龙舟又看了看壁画顶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就在旋转门,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Revolvingdoorhotel?”龙舟念出了旋转门饭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说昨晚那个饭店?”
她的表情像冰块一样点点头:“对,就是那里了。”
院长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你们看好了吗?”
春雨最后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壁画里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来后感觉又回到了人间。院长带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草地,这时才看到一些穿着病人服的人们。院长介绍说他们现在出来放风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里去。
经过一片石砌的平地,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鞭挞病人的地方。忽然,龙舟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手里居然拿着根中国的毛笔,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龙舟好奇地走近,原来那人用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着中国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气,但一看到地上写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长把春雨拉到一边轻声说:“这个在地上写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来是心理学教授,四年前高玄进来后,斯科特便志愿到此治疗他。斯科特每夜都与高玄长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时斯科特对我说,他在对高玄实施催眠治疗,并已发现高玄内心的地狱妄想。但几个月后谁都想不到——斯科特开始声称自己是天使长迦百列,每夜都会到地狱中拯救痛苦的人们,还能直接与撒旦对话。”
“他疯了?”
“没错,斯科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从一个对别人实施治疗的心理学教授,变成被关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认为是高玄通过与斯科特的长期接触,从他身上学会了催眠术,并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点,对他实施了反催眠。哦,可怜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康复,终日沉溺于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长的话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爱过人的会是恶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身上穿着干净的病人服装,若换身西装和大学教授没啥区别。他拿着一支中国毛笔,笔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地獄
居然是中文繁体字“地狱”!
这两个神秘的汉字,如烧红的铁丝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脑中一阵炙热,差点没站稳。
龙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挣脱:“别碰我,我没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来,睁大一双蓝眼睛问:“Chinese?”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Yes”。
紧接着龙舟用英语对斯科特说:“你知道刚才写的中国字的意思吗?”
斯科特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地獄”,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英文单词:“Hell.”
Hell=地狱
春雨盯着斯科特的眼睛说:“你认识高玄吗?”
“Gao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故人,目光里有些兴奋,“当然,我当然认识高玄,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能聊聊吗?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恳切地看着斯科特,他忽然给了她一个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张石桌边。他们围绕石桌就像开什么会,只有院长站在远处,树荫下顶着个醒目的秃头。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斯科特极有礼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接着问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过高玄房间里的壁画吗?”
龙舟倒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号精神病人怎么还是教授?
斯科特点头回答:“是指他房间里的艺术杰作吗?我当然看到过,事实上在他创作那幅壁画期间,我每夜都与高玄促膝长谈,我也可算是看着那幅画诞生的。”
龙舟突然插话了:“画里有大本钟。”
“对,我很喜欢那幅画里的大本钟。”斯科特说话时的眼神里满是向往,“可惜,当时我看不懂他在壁画底下写的那些中文诗。后来高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开始自学中文,每天都会在这里用毛笔练习一下。虽然是一门极其难学的语言,不过到现在我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但几年来院长再也没能准许我去那个房间,否则我一定会把那首诗翻译出来的。”
但春雨还有疑问:“刚才你在地上写的‘地狱’两个汉字,也是你自己学的吗?”
“不,这两个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给我的。”
“那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地狱——有很多层,每一层里都会有人遭受酷刑,因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狱的第…….”
“够了,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断了斯科特的话,脸色都有些不对了,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除了地狱以外,高玄还说过什么?”
“他对我说过很多,让我想想——”斯科特低头沉思了片刻,“对了,还有一个中国间谍的故事。”
“中国间谍?”
龙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怎么突然从悬疑片变成间谍片了呢?
斯科特点点头:“是的,一个中国间谍!不过你们不要紧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第一次世界大战?”龙舟终于用自己的母语脱口而出,这个故事可真的说远去了,难不成还与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声有关?他悄悄对春雨耳语道,“喂,他可是个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话!”
然后,她又用英文对斯科特说:“请继续说下去吧,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好的,那个中国人其实是个英语教师,但暗地里为德国人服务,潜伏在英国刺探各种机密军情。1916年他被英国谍报部门逮捕了,不久后就以间谍罪被处以绞刑——事实上这个故事非常复杂,高玄说他到英国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那个中国间谍的秘密,甚至不惜为此而冒险。”
“有什么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但这个秘密据说非常重要,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
“上千万人的生命?拜托啊。”
龙舟又一次说出了中文,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病人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悬了起来:“那高玄有没有说过那个中国间谍叫什么名字呢?”
“有,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笔,蘸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YuTsun
春雨和龙舟都很意外,他们还以为会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吗?”龙舟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说什么:“高玄没告诉我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中文里有许多发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样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单听读音是很难确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这个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国还是欧美的习惯,如果按照中国人姓氏在前的习惯,那么他应该姓‘于’。”
不过即便是“Yu”这个读音,也有“于”、“余”、“俞”、“虞”、“郁”等许多个字呢,龙舟摇摇头:“那么后面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汉字音译,天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间去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了院长的声音,傍晚降临他给春雨和龙舟下了逐客令。
院长又对斯科特说:“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应该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听话地走到院长身边,向春雨他们挥了挥手说:“再见,欢迎常来这里作客。”
龙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来作客,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龙舟,然后挥手向斯科特告别。
傍晚六点,院长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院长向春雨问道:“小姐,请等一等,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怔住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没说话。
龙舟同样也给怔住了,两小时前进大门的时候,他并未听清春雨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刹那间,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接着掉进了深深的地洞。
院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撒谎。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紫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那个单词——
“No”
得到了这个答案,院长微微颔首:“Thank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紧跟着的龙舟心情很复杂,刚才那半分钟,仿佛从人间坠到地狱,再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坐进POLO车里,龙舟轻声问道:“未婚妻?”
春雨满脸疲惫地低下头:“别问了,快点开吧。”
车子迅速开出林荫 道,回到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上。龙舟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飞快飙车,而是保持正常车速,继续说:“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不用再说第二遍No了吧。”
但龙舟依然不依不饶:“高玄是谁?”
“你管不着!”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钟底下,拼命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对吗?”
她闭上了眼睛,微弱地说了声:“对。”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系着安全带,头靠在座位上边,像是睡着了似的。
该死!龙舟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女人是谁的未婚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为这个而揪心呢?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想当年白居易同志不是说过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期,通往市区的道路上车满为患,任凭龙舟再大的本领也动弹不得。他烦躁地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旁边的春雨一句话也不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每个人每辆车都如尘埃,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下。
晚上七点半,POLO终于回到切尔西区,下午他们碰面的地方。龙舟问她晚上要去哪里?春雨只是痴痴的摇了摇头。
于是,龙舟继续向前开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馆门口,只是与周围锃亮的宝马和奥迪相比,这辆又旧又小的POLO显得寒酸了许多。
“如果有国内的朋友第一次到伦敦,我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吃晚餐。”
他领着春雨到了餐馆二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座位。虽然菜单上的价格很是吓人,但龙舟点了几样最便宜实惠的,几乎就只能填饱肚子了,费用比麦当劳大叔高不了多少。还好这里没有规定最低消费,要不然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餐厅侍者悄悄对他翻了下白眼,然后给他们在餐桌上点了盏蜡烛。
春雨确实饿了,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不一会儿就吃光了这顿可怜的烛光晚餐。
龙舟尴尬地喝着汤,轻声提醒说:“你应该吃得慢些。”
“我知道。”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心情。”
“至少吃得下还是好的。”龙舟调皮地笑了一下,虽然觉得不适合在餐桌上讲,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今天上午,我去看过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了。”
沉默了片刻后,春雨冷冷地说:“你应该等我把晚饭消化好再说。”
他吐了吐舌头:“哦,对不起。”
“你是故意的吧!”
春雨皱起眉头有些恶心的样子。
“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