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次一样的男人站在店门前面当验票员,他一看到友定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你不是说不会再来了吗?”
“状况有变,我想见店长。”
友定面不改色地走近男人,也许是因为他的焦躁溢于言表的原故,男人慢慢地往后退。
“店长今天休假。”
“那就找经理,要不副店长也成。难道你要我跟所辖警署联络,说你们默许客人在这边抽大麻吗?”
“别这样嘛!”男人露出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友定不时会产生地面在晃动的感觉,是俱乐部里以极大音量播放舞曲的关系吗?或者是配合节奏狂舞的客人们所造成的?“怎么样?”
“请等一下。”
男人拿出手机拨电话,友定则出于反射地将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关掉放在里面的手机电源。他已经对每隔十分钟就会传来的邂逅网站信件,感到厌烦了,对一心等待奈绪子传信过来的自己,也开始不耐。
背对着友定窃窃私语的男人轻轻地低下头,挂断了电话。
“他说立刻就出来。”
“谁要来?”
“副店长。”
“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还是请你放我们一马吧!事后遭殃的可是我。”
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了,友定不理他,将背靠在大楼的墙上。一闭上眼睛,疲惫就整个涌上来。明天一定又是疲累的一天吧?要是能在今天晚上做个了结的话,或许……
一个身穿深黑色西装的男人,从大楼里走出来。他以倨傲的态度对着看门的男人点点头,然后转向友定。还很年轻的男人,大概二十五或多个几岁吧?他的表情隐约透露出年轻人特有的傲慢和活力。
“有何贵干?”男人刻意瞄了一眼手表,开口问道。
“我想知道昨天晚上被一群流氓揍的DJ住在什么地方。”
“如果不告诉你,你就要把我们店内客人抽大麻的事情,通报给所辖的警署吗?”
“没错。”
男人将逐渐显露出危险光芒的眼睛,转向看门的男人,而友定则将手搁在他的肩膀上,强行让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我在跟你说话。”
“我昨天休假。我得确定一下你说的DJ是哪一个。”
“是秀。”看门男人说:“店长把他解雇了。唔……昨天被打成那样,就算他想继续工作,恐怕也没办法。”
“是秀啊……真是拿他没办法。他做了什么事?”
“你不需要知道,告诉我他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好吧!不用这么凶我也会告诉你,反正他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男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到走路不需一分钟就可到达的店内。手机这种东西一出现,整个世界就变得充满了戏剧性。满溢的信息、泛滥的欲望,人人少不了手机,并与手机同化。
住手吧!友定一边在心中吶喊,一边甩开乱七八糟的妄想。他真的好累。
“我们是叫他秀,但是,”男人阖上手机说道:“他本名叫谷村秀则,地址是……”
友定将男人说出来的地址和手机深深刻在脑海中,转身离去。东池袋的国宅,飞车过去的话,十分钟不到就可抵达。不管是谷村还是大原妙子,都只是外行人。只要杀他个出其不意,一定可以要回雄介。
疲累的身躯再次充满活力,宛如水分滋润着每一颗干枯萎缩细胞的感觉,支配着全身。友定头也不回地跳上车,发动引擎,将油门踩到底飞驰而去。
× × ×
不费任何工夫,立刻就找到了谷村秀则所住的国宅。他将车子停在附近的路肩,徒步在建筑物的四周徘徊。这是一栋相当老旧的公寓,外墙到处都有龟裂的痕迹,油漆都己经剥落。要是没有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恐怕早就败坏倾颓了吧?有如浮显在被薄薄云层覆盖夜空当中的公寓,看起来就好像对命运做死亡的抗议一样。
谷村秀则的房间在四楼的四〇二号房,这种公寓当然没有电梯之类的时髦玩意儿。友定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将耳朵抵在四〇二号的门上,侦测里面的状况。
他听到有人哼着歌,声音不稳,断断续续的旋律从老旧木制房门空隙中流泻出来。对一个犯下绑架大罪的人而言,未免太没有紧张感了。也许自己来这里,根本就是在错误推测下被误导的结果。
友定摇摇头。没有确认事实之前,他不能离开。无论如何,谷村秀则应该是跟贩卖毒品扯上关系,才会遭到流氓痛殴。门把是黄铜制的,外层的镀铜已经整个剥落,表面是一层铁锈。他摸上门把,试着旋转了一下。没有上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势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形同破铜烂铁废弃场一样的杂乱房间,一个男人坐在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的混乱房间正中央哼着歌。映在大原妙子传来影像中的电子琴、堆在地板上的老旧黑胶唱片……雄介就在这里。错不了!
“回来啦?”男人抬起头来,转成黑紫色的脸上用绷带盖着。“你是谁?”男人作势要站起来,友定穿着鞋,直接走进房内,制住男人的肩膀。
“你是谷村秀则?”
“你、你干什么?”
友定制住谷村秀则,视线在房间内游移着。没看到大原妙子,也没见到雄介。这里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大原妙子在哪里?我儿子呢?”
“儿、儿子……你是谁?”
“他们两个人在哪里?”
友定一把推倒了谷村秀则,整个人压到他身上,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左右摇晃着。
“不、不知道啊!她说出去一下下……马、马上就回来。是真的!我没骗你。”
“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是说不知道吗?小、小鬼闹别扭,她带出去安抚了。我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不过,她们马上就会回来了。别这么生气嘛!知道吗?都是我不好……”
友定用手肘往谷村秀则的胸窝就是一击,他露出苦闷的表情,捂着肚子滚倒在榻榻米上,堆得老高的杂志和唱片整个崩散下来。
友定又一脚踢进谷村秀则的侧腹,然后开始打量室内。四迭半的房间,玄关的对面就是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小的浴室。浴室几乎已经变成了储藏室,雄介和大原妙子都不在这里。友定咬着嘴唇,拿着放在浴室里的捆包用塑料绳,回到谷村秀则旁边。
谷村秀则弯着身体呻吟着,友定强行拉起他的上半身,用塑料绳将他反手绑住。
“要是他们没有立刻回来,事情就大条了!”
友定凑到谷村秀则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当他抬起视线时发现到了,玄关的门还半开着。他赶紧走向玄关,窥探着外头。走廊上空无一人,可是,那是这一瞬间的事。要是在三十秒前、一分钟前、两分钟前,有人在这里的话……万一回来的雄介和大原妙子发现房内的变化,匆匆离去的话……太多无谓的失误了。是因为太疲累的关系吗?或者是奈绪子传来的信件使然?无论如何,以后都不能再犯任何过失。不管做什么事,他都得小心翼翼地行动才行。
友定叹了一口气,将房门关上。没有任何状况证明自己找到这里的事实被大原妙广发觉,目前就只有静静等候了。友定坐到谷村秀则的身边,拿起几本散乱一地的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着。谷村秀则将动弹不得的上半身弯起来,脸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跟大原妙子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友定的视线落在杂志上,一动也不动地问道。都是一些相当老旧的音乐杂志,红色齐柏林和深紫色等几个字在杂志封面上跃动,封底贴着旧书店的贴纸。
“妙子带着那个小鬼,也就是你的儿子,来托给我照顾,一开始我是没那种打算的……”谷村秀则顿了一下,也许是疼痛感正窜过全身吧?
“因为那个孩子的样子有点奇怪,所以我就问了一些问题,结果我发现他可能是遭到父母亲的虐待,于是,我就想到趁机捞一笔。”
谷村秀则的声音听起来很粗,不像是一个手被绑住的胆小鬼。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对被殴打一事感到愤怒,然而,掌握友定虐待雄介的弱点,让他变得强悍了。
“你拿不到钱了。”
友定嘟哝道,谷村秀则垮下了肩。
“应该是吧?可恶!反正我就是这么衰的人。”
“我儿子的状况怎么样?”
“很黏妙子呢!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子。说的也是啦,一个温柔关怀的陌生人,总比会打人的亲生父亲好吧?”
友定拿拳头朝着绷带轻轻一击,谷村秀则倒吸了一口气,眉间皱了起来,极力忍着痛。
“毒贩先生,别太得意忘形了。只要我打电话给池袋署的人,你就完了。”
“我的人生早就完了。可恶,老是被打。我可是受伤的人耶!”
谷村秀则的态度突然改变。友定总算弄懂,他欠流氓一大笔钱,要求四百万赎金。就算必须付出的金额不全然吻合,至少有大半是为了要付给流氓的。如果他筹不出那笔钱,肾脏就会被摘除,也难怪他要如此自暴自弃,孤注一掷。
“如果你帮我要回儿子,流氓那边我会帮你想办法。”
“啊?”
“我去求那些流氓。如果一个现役的刑警低头,那些家伙就不会再有无理的要求了。欠的钱当然不可能一笔勾销,但是至少可以多要到一点时间。你可以趁那段时间去筹钱,要不就是逃命去。”
“你是当真的吗?”
“我想要回我儿子,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可以相信我。”
“明明会打儿子还要我相信你?”
“那是两码子事。他毕竟是我儿子,我需要他。”
谷村秀则叹了口气说:“妙子是不会把儿子还给你的。别看她那样,她也是被父母虐待的孩子。你们没见过面,可是她把你当成敌人看。”
友定没有响应,继续翻着杂志。
“她帮小鬼取名叫紫音。”
“紫音?”
“紫色的紫,声音的音。她喜孜孜地帮你的孩子取了紫音这个名字,做的事情虽然大胆,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年轻人。那孩子确实很漂亮,难怪她会想到这个名字,不过一般人应该会多做考虑吧?”
“紫音啊……”
一个陌生人为雄介取了紫音这个名字,还疼爱有加。要是今日子知道的话会有何感想?雄介叫紫音?别开玩笑了!他彷佛可以听到今日子的笑声。友定又翻着杂志,上头登着将近三十年前深紫色到日本来的特别报导。深紫色——紫音,好奇妙的巧合。以大原妙子的年纪来看,就算她听过他们的歌,深紫色对她而言,恐怕是遥远的过去吧?
“你为什么要打那么重要的儿子?”
“你不用知道。”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我不懂为什么会有父母打自己的孩子。我没有生过小孩,但是,一般而言,父母不都很疼爱孩子吗?疼得像命一样。要说你恨他的话,我倒可以理解。可是,你这么卖力地找紫音。一开始我认为你是担心自己虐待孩子的事情曝光,但是应该不只是这样吧?其实你也很爱紫音的,很在乎他。可是,为什么又下得了手呢?”
你不会懂的,永远也不会懂。能理解我的心情和行动的,只有同样会虐待孩子的父母。譬如像奈绪子那样的。
“你再多废话,小心我再揍你。”
友定语带恫吓的语气,使得谷村秀则脸上露出畏怯的表情。他紧抿着嘴,将视线从友定身上移开。友定一站起来,他就发出小而短促的叫声,企图往后退。
“只要你闭上嘴巴,就不会揍你。”
友定走向玄关,窥探外头走廊上的状况。没有人,走廊上充斥着这个国宅住户的生活味道和静寂。他将肩膀靠在门上,打开手机,按下电源,查看信箱的收信状况。手机立刻就振动了。有十二封信,当中有一封来自奈绪子,他删除其他的信件后,打开奈绪子传来的信。
你已经休息了吗?我丈夫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躲到哪个地方去喝酒了,要不就是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吧?刚才拜阿伸先生之赐,我总算忍住冲动。可是,天亮之后我就没有自信可以做得来了。只要看到阿伸先生的信件,心情就会觉得平静许多,我想,当我因,为愤怒而几乎要失控的时候,就重看阿伸先生的信件好了。谢谢你一直这样陪我。非常感谢!
友定没有多想,开始操作手机,文字相继出现在屏幕上。
我还没睡。你还好吗?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很难立刻就回信给你,不过万一有什么亊,请别客气,马上传信过来。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的话,就请让我为你分忧解劳。今天晚上我不方便再传信,明天应该就没问题了。晚安!
他将信件传出去,然后阖上手机。
谷村秀则吊着眼睛看着友定的一举一动说道:
“喂,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想你怎么找到我的?带走紫音,还有跟你通信的都只有妙子一个人。你不可能知道我跟妙子扯上关系。”
“你们传来的影像。”友定用平静的口吻说,谷村秀则瞪大了眼睛。
“房间的一部分映在我儿子背后,一看就知道是玩音乐的人所住的房子。”
“就因为这样,我的身分就曝光了吗?这样就知道我住在哪里了吗?”
“当然,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友定俯视着谷村秀则说道。
“当刑警真是有趣!我太小看你们了。”
“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才能逮到犯人。话又说回来,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可是她说一下就回来了……”
秀则回答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彷佛这才想到,她们两个人可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