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文和泷泽的对话他自然听到了,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家丽身上。痛苦的呼吸,没有血色的脸。
“别死……”
不断地,小声地说着。如同祈祷。
泷泽的咒骂声——门铃响了。心跳加速,周天文拿起了通话器。
“怎么这么晚?”
医生来了。他站起来,向玄关走去。
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手提波士顿包站在门口,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医生。
“患者在哪儿?”
“里面。”
周天文领着医生进来,秋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悻悻地跟在后面。
“受伤情况如何?”
“击中了右肩下方,子弹应该是九毫米的。”
秋生回答。那医生瞥了他一眼。
医生在沙发旁蹲下,俯视家丽。
“很重的伤啊!”
说着,他把包放在地上。包里装的都是手术用具,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用具年头不短了。
“让患者趴着,用这把手术刀割开衣服。”
医生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家丽。秋生默默地接过了手术刀。
“泷泽,来帮忙!”
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泷泽猛地反应过来,急忙上前。
“然后,周先生,你把桶和脸盆洗干净,再打些热水过来。”
周天文走进浴室。秋生和泷泽合力将家丽翻了过来。用手术刀割开衣服——染血的肌肤,绽开的肉 体。
医生走进厨房把手仔细洗了一遍。
“然后该做些什么?”
没有回应。医生穿上皱巴巴的白大褂,开始检查家丽的伤口。
“子弹没有贯穿,是死是活要看天意了。”
周天文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过来。
“就放在那儿吧,我还需要更多热水。”
屋里开始弥漫消毒液的气味。医生把手术刀和手术钳等一干物品都倒进了混入消毒液的脸盆中,还有——注射器。
“我先声明一点,我在大陆是有行医执照的,但那是外科执照。我不是麻醉师,所以每次打麻药都是凭直觉。要是我的直觉出错了,那么患者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万一出现那种状况,你们也不能怪我。因为不麻醉就没办法进行手术。你们得先清楚这点。”
“我知道。不过医生,小姐她——患者她刚才服用过兴奋剂。”
“服用?”
“我认为可以用它来代替止痛剂。而且当时也手头也没有注射器,就只能喂她吞下去了。”
泷泽苍白的脸。普通话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像在惧怕什么。
“你们这群白痴,净搞些多余的事情。”
注射器里的液体——麻醉的量马上被调节了。针头刺入家丽身体,她的呼吸频率渐渐变缓。
“能救过来吗?”
泷泽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目光。
“我只负责动手术。”
浸在消毒液中的手术器具。医生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它们。
一个半小时后,医生从家丽体内取出了绽开的铅块。
“要是打进肺里就危险了,她运气真好。这位小姐应该能得救。”
医生一边给家丽裹绷带,一边说。
“她多久能醒过来?”
泷泽凝视着家丽问道。
“一两个小时吧。等麻醉药效过去了,她肯定会痛醒的。”
医生递过注射器和安瓿[1]。
“这是什么?”
“吗啡。一天最多只能打两三次,再多就要中毒了。”
“这要到哪里去搞?”
泷泽的声音。
“周先生和杨先生会准备好。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人们都需要医生。”
[1] 一种密封的小瓶子,常用于保存注射用药液,现已不流行。
医生面无表情地开始准备离开。
“医生,谢谢你!我无论怎么感谢你都不够。总有一天我会报恩的,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郭秋生。”
“我想要的只有钱,根本没打算跟你们做朋友。”
“可是——”
“秋生。”周天文打断了他,“别打听太多了,这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规矩吗?”
他只得点点头。
“周先生,钱就按老样子结算。这回——”试探的目光,“就算你五百万吧。”
“知道了,我来搞定。”
医生只点点头,就离开了。
“天文兄,我没有五百万。”
“你别在意,算我借你的。”
“可是——”
“你头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本打算干脆逃走得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爷子还养着你这样的角色。当时我就觉得,你一定跟老爷子和健一是一样的人。可是……你既不像老爷子也不像健一,既然如此,我还是可以帮你一点忙的。”
“周先生,你这是看上秋生啦?”
充满恶意的语调,泷泽死死盯着周天文。
“你真是个下流的混账!”
“你有种再说一遍!”
“泷泽,别这样,天文兄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人。”
泷泽挑衅的视线——突然变成了懦弱的目光。
“是啊,看来是我脑子出问题了。不好意思了,天文。原谅我吧。”
周天文依旧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尽管如此,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泷泽的道歉。
“你能继续讲讲刚才那个话题吗?有关刘健一的。那家伙为了搞倒杨伟民而设计了这一场混乱。这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想不到他的做法。”
“你听好了,我并非对事实了如指掌,只是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而已。”
“没关系,你尽管说。”
“我认为,那家伙最先算计的是崔虎。他把‘人战’的电脑高手介绍给张道明,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等等,为什么是崔虎?那家伙跟崔虎的关系应该不错啊。”
“健一杀死自己的女人时,崔虎就在他旁边。崔虎吩咐自己的手下把那个女人的脸捣毁,手指头切掉,最后扔到海里去了。据说健一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亲眼看着自己女人的尸体被毁得不成人形。因此,除了老爷子之外,健一最恨的其实是崔虎。”
——我杀了自己的女人,是杨伟民逼我杀的。
刘健一的话在脑中回响。健一带着近乎狂魔上身的目光讲述着那个事实。被捣毁的脸,切除的手指——刘健一心中所想,秋生不难想象出来。渐渐腐坏,长满蛆虫的真纪的尸体。心脏似乎豁开了一个大洞。各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从中喷涌出来。
“总之,因为伪造储值卡一事,北京那帮人开始大量捞钱,很多道上的人都开始向崔虎献殷勤,崔虎得意得不得了。今天在这里买几个不动产,明天又把触手伸到正经事业中,就像气泡一样。健一让气泡膨胀到极致,然后一针刺破了。”
“他设计让这个女人杀了谢圆。说白了,就是让伪造储值卡的买卖再也无法开展下去啦?”
泷泽一边木然地低头看着家丽,一边说着。
“是这女人杀了谢圆?”
“她自己说的。”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健一的手段。”
“然后呢?他让家丽杀了谢圆,然后怎么样了?”
“最先着慌的是张道明。他肯定已经从谢圆那里得到了伪造储值卡的方法,因此并不担心他的消失。可是,警方不是有所动作了吗?而且明年系统一更新,现在的储值卡就再也用不了了。另外,就算他收手,跟崔虎说再也不能靠储值卡赚钱了,崔虎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因为崔虎就是那样的人。”
“莫非张道明想跑?”
“我觉得张道明很可能跑去求健一帮忙了,因为给他介绍谢圆的就是健一。又或者说,是健一唆使……不管怎么说,张道明一旦叛变,崔虎的组织就会变得岌岌可危,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
“原来如此,难怪崔虎急得脸色都变了。”
“可是,健一的计划也不是一直顺利的,因为老爷子出动了。老爷子恐怕根本不知道是健一一直在背后搞鬼,而健一肯定也是一直刻意避开老爷的情报网来行事的。老爷子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北京帮和上海帮的平衡遭到破坏,因此,他就从陶立中那里打听到了张道明的所在,并派杀手上门去了。”
平凡无奇的公寓,四处飞溅的血肉 ,单薄的塑料卡片。那本该是与平常毫无二致的工作才对。
“而秋生就是那个杀手。”
周天文的视线,既不冰冷也不温暖。
“等等。”泷泽插嘴道,“那个理由太站不住脚了吧。”
“站不住脚?什么意思?”
“为了保持北京帮和上海帮的势力平衡,杨伟民就杀了张道明——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并不能构成非杀不可的理由,不是吗?杨伟民知道谢圆消失了,换句话说,他应该知道崔虎的摇钱树已经没有了。就算放任不管,歌舞伎町的平衡也会恢复原样的。”
“或许你说得是对的,也有可能并非如此。我刚才说过了,我阐述的只是自己的推测而已。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老爷子才知道了。”
周天文忿忿地说。额际已经冒出了汗水。
“我知道了,继续说。”
“在听说张道明被杀的那一瞬间,健一应该就知道那是老爷子指使的了。而且跟我不一样,健一早就知道老爷子养着秋生。因此,健一修改了自己的计划。我觉得,他不仅要干掉崔虎,还想一并葬送老爷子。”
“不对。”泷泽和周天文齐齐看了过来。“朱宏说了,在更早以前,健一就找他一起商量搞倒崔虎和杨伟民了。”
他想起朱宏那张得意洋洋的脸。那看起来不像胡说。
“看来他早就预料到老爷子会把你叫来了。”
“朱宏还说,设计让陶立中给老爷透露情报的也是刘健一。刘健一是这样打算的,等我杀了张道明,他再看准时机,把老爷在背后牵线搭桥的事实告诉崔虎。”
“原来如此,照朱宏那个性格,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找杨伟民大打出手。可是,他们没有那样做。为什么?不仅如此,朱宏还聘你做了自己女人的保镖。这又对不上了呀。”
“朱宏说,因为崔虎动用了你。”
“我?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直接跑到崔虎面前,说一切都是老爷子搞的鬼吧。”周天文抱臂看着天花板,“因为他没有证据,要是崔虎派了自己人去调查那件事,他说不定还能从暗中加以诱导,但崔虎偏偏派你去调查,这就让健一的计划都落空了。”
“他说,之所以要聘我做保镖,是为了确保一旦开战,老爷子绝无获胜的可能。因为单论实力,崔虎占了绝对上风。”
“那只是朱宏被健一说动了吧……”
周天文欲言又止。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但从结果上看,健一从一开始就十分确定你会对那女人死心塌地。你睡了那女人,朱宏得知后怒而袭击杨伟民。这就是健一心中的剧本。”
加勒比——昏暗灯光下的对话。他对刘健一说了什么?刘健一又说了什么?
“看来你好像有点想法啊。”
泷泽凝视着他,阴沉湿润的眼神像在诉说着什么。
“我——十分不安。因为跟平时不一样。换做平时,工作结束后,我就会离开现场,那一直是我们之间不变的规矩。可是,这次老爷却叫我留下来。我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就去找刘健一了。”
“为什么要选择健一?”
“你也可以。刘健一和周天文,这两个名字总是徘徊在我脑中。跟我一样,被老爷一手带大的兄弟。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老爷也不让我跟你们见面。”
“那是老爷子的惯常做法。”
怜悯一般的语调。他知道的。他现在已经知 道了。杨伟民,他从来只会利用他人。
“我都说了,向健一说了我的全部。”
“你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送上门去供满脑子坏水的恶人利用。”
沉默占据了整个空间。周天文和泷泽——都在沉思。家丽的手掌——传来了切实的脉搏。
对健一的憎恨——让他感到目眩。那个时候,健一也诉说了真相。他流露出了极端的憎恶。那一切都是演戏。
“我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泷泽小声说,“为什么杨伟民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头,竟然对健一的种种行动坐视不管?”
“怎么可能?老爷子也有所动作,这我都听说了。”
“那,他为什么还——”
“把你们卖给崔虎的是老爷子。”
“怎么回事?”
“你们是不是在‘人战’位于下落合的公寓里跟北京那帮人枪战了?在我看新闻得知事件的两三个小时前,老爷子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人战’的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把朱宏的女人给绑走了,问我知不知道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你告诉他了?”
“嗯,我早就对他们几个头痛不已了。大部分成员都在认真进行活动,只因为他们那几个老鼠屎,让人们一提到中国人就联想到坏家伙。我心想,要是上海帮能替我教训教训那几个害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我后来关注了新闻和流言,惊觉那里竟发生了枪战,还死了三个‘人战’成员和几个北京帮成员。当时我就确信,一定是老爷子在搞鬼。”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北京帮的人提到你了,说要确认一下那个日本人在不在里面。”
“把我卖给崔虎,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周天文说。没错,理由只有一个。秋生接过了周天文的话茬。
“他们想杀了你和小姐,搞不好还包括我。”
家丽不是什么好女人——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杨伟民的眼神一直都在诉说这个事实。他一直想趁秋生彻底沉迷之前找机会除掉家丽。在得知为时已晚后,就决定把他们两个都干掉。杨伟民——刘健一。掩埋了真纪尸体的深山。杨伟民埋下去,刘健一挖了出来。
“要杀你和家丽我还能理解。可是,我又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我可是个日本人,只是非常偶然地被卷入了这次的混乱中。他把我杀了,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高利贷杜启光与刘健一的对话——给那个日本人施加压力。可是,刘健一为何需要泷泽呢?
“是刘健一。那家伙指使杜启光给你施加压力,这事我也从杜口中听过了,不会有错。那家伙为了把你逼上绝路,故意让杜加大催钱的力度,不仅给你,还给你的女人施加了压力,甚至还到处去散播你是个变态的谣言。”
泷泽的脸色骤变,一会儿黑一会儿红。充血的双眼里闪着凶光。
“为什么?”他低声道,“到底是……”
话尾消失了。他感觉舌头僵硬,无法发声。
“应该是为了把水搅混吧。”周天文回答了泷泽的疑问,“老爷子知道歌舞伎町所有中国人的一举一动。谁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他几乎都能预测出来,甚至连健一也不例外。就算缺乏情报,老爷子也能凭直觉猜到健一在谋划什么,也知道健一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所以健一才会利用了你。就像你刚才自己说的,你完全是个外人,是个日本人,而且从中途开始似乎陷入了疯狂。这样即便是老爷子那样精明的人,也很难猜得出你的行动了。于是,他最后决定杀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泷泽的脸——被疯狂与憎恶笼罩,扭曲成了几近哭泣的面容。
“就为了这点事情?”
“要是有别的理由,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宗英也因为这点事情丢了性命吗?!”
“你错把陶立中的背叛误认为魏在欣的背叛。魏在欣死后,崔虎的组织已经岌岌可危了,而且你还把日本黑道也卷了进来。上海和北京、‘人战’的害虫,再加上日本黑道都搅合在一起。我虽然不是老爷子,但说句实话,现在这种状况实在过于混乱,就算是他也很难看得出事态的发展方向。你完全按照健一的想法做出了所有这些行动。”
“所以他才把我的注意力引到冰毒上吗?所以他才引他们去杀了宗英?”
似从地壳深处涌出的诅咒——除了本人没人能探明深意的言语罗列,泷泽充血的双眼好似射出了道道闪电。
“刘健一那浑蛋,我要杀了他。”
右手握着的左轮手枪在微微颤抖——悲哀的男人。他头一次感到共鸣。
“小姐还要过很久才能起来走动。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把杨伟民和刘健一都杀掉吧。”
流畅的言语——其中深藏着憎恨。伤害家丽的人,一定,要除掉。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泷泽阴沉地说,“这女人,是被刘健一派来勾引你的。”
秋生看向泷泽。泷泽的脸像能面面具一样没有表情。
“然后呢?”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你没感觉吗?”
“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保护小姐,就是这么回事。”
泷泽的脸开始扭曲,好像随时都会大哭起来。
“喂!”
周天文惊愕地俯视着沙发上的人。握在手中的家丽的手——开始感觉到力量。
“……掉……”
沙哑的普通话。他慌忙看向沙发——家丽的双眼已经微微睁开,正越过秋生的肩膀看着什么。
“杀掉……那家伙,侵犯了我。”
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家丽还是挣扎着伸出手来,在空中颤抖的手指——指着泷泽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