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消失后,包间里留下了一股酸甜的香味。冰毒的气味。那个男人很危险。
“要不要杀掉?”
“暂时不行。”
眯缝着眼睛,家丽正在思考。
“得先把那家伙的底细查清楚再说。他一个日本人竟如此清楚我们中国人的事情,背后很可能有靠山。”
“只要问刘健一,马上就知道了。”
“不能问他。”急躁的表情。家丽害怕刘健一。“求求你,秋生。不要再找那个男人了。”
“在这里我没有别的熟人了,而且又不能去问老爷……”
“我自己来查。”
“没问题吗?”
“放心吧。”
除此之外,他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时候到了就跟我说,我一定替你干掉他。”
晚饭时间——家丽说自己没有食欲,所以二人直接去了“魔都”。这个时间还没有醉汉在店里闹腾,女人们看到家丽来得这么早,都吃了一惊,并且慌了手脚。
时间在百无聊赖间缓缓流逝,家丽跟女人们扯着家长里短。秋生依旧坐在吧台一角,看着家丽,想着心事。
那个日本人——虽然不太流利,但他能说普通话。交替着镇静与焦躁的动作,冰毒的气味。他的眼是饿疯的野狗的眼。不会有错,那是他在“加勒比”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刘健一肯定知道他是谁。
情报。
那个日本人尾随了开车监视家丽的男人。开车的男人——“人战”的成员,他到底去哪儿了?
推断。
他见到洪行出现,就悄悄离开了。或者,是被那个日本人杀死了。理由——为了得到情报。
情报。
日本人认为家丽被洪行威胁了。
推断。
日本人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他并没有确切掌握家丽被威胁的具体内容。
日本人在寻找一个叫谢圆的男人。谢圆是“人战”的成员,而家丽和谢圆则是熟人。
推断。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家丽就位于那件事的中心。
情报。
家丽害怕刘健一。
推断。
家丽被刘健一掌握了某些把柄,并因此而被威胁。
结论。
保护家丽,去见刘健一,向他问话。必要时候杀掉刘健一,就算家丽极力反对。
面红耳赤的醉汉们出现了,时针已经走过了九点。原本慵懒的店内气氛,刹那间便换上了伪装的荣华。
朝女人们使眼色的家丽,向客人献媚的家丽,一如往常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工作。
秋生叫来了酒保。
“我出去一趟,你告诉乐小姐,说我会在打烊前回来。”
按下对讲机的呼叫按钮。
“你好,这里是‘加勒比’……啊,我们这不接散客哦。”
对讲机里传来的是陌生的日语。
“刘先生不在吗?”
“哦,你是健一先生的朋友吗。他出门了,要到十一点以后才回来。还是要上来喝点什么等他?”
“不用了,我下次再来。”
在风林会馆里找到了公用电话,拨通脑中牢记的那个号码。
“你好?”
“是我,秋生。”
“怎么了?”
“我有事情想问你。”
他听到窃笑声。
“你怎么不去保护那个女人啊?”
“只要在‘魔都’里面,就没有人敢对小姐意图不轨。”
“真是个尽职的保镖啊。”
“别说那些了,我现在马上想见你。”
“这可伤脑筋了,要是让杨伟民知道你跟我走得这么近,他可是会生气的哦。”
“我不管。这是生意,我给你钱,你给我情报。”
“好吧,我豁出去了。让杨伟民看看我们有多要好吧。”
如同从地狱里传来的笑声。刘健一的恶意通过电话线传达了过来。
秋生穿过职安大道,走进牛肉 盖饭店旁边的小巷子,很快便看到了刘健一说的公寓。
他在入口按了门铃,很快便听到了普通话的应答。
“我跟刘健一有约。”
出入口的锁打开了。
这是一所极其普通的中级公寓,他乘坐电梯上到四楼,站在四〇五号房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就有人给他打开了。香烟的烟雾,麻将的碰撞声,欢声与骂声。一股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边请。”
开门的男人对他说。男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秋生,西服之下是难以掩饰的肌肉 ,动作间毫无破绽。这男人无疑最适合当赌场的打手。
他跟在男人身后穿过客厅,这所公寓是2LDK的布局,客厅很宽敞,摆着三张麻将桌,以及一张迷你百家乐的牌桌。客人有二十多个,客厅上空交织着嘈杂的普通话。男人和女人,黄色和褐色,流氓、妓女、平民。他们都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麻将牌和扑克的走向。整个房间有如覆盖了一层欲望的黏膜,让人呼吸困难。
他被领到一间约有九平米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沙发床和整套的待客沙发。刘健一坐在沙发上,与一个小个子中国人聊得正欢。
“你先等我一下。”
刘健一只抛下一句话,就回头与小个子中国人继续聊了起来。
“健一啊,真的只能这样了。”
小个子男人每次说话,都会从嘴里叼着的香烟里吹出几片烟灰。
“别忽悠我了,那种人能干什么?你好好想想,那家伙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要是不想办法渡过这一劫,那就是死路一条。只要再给他施加点压力,那他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人家哪里顾得上你啊。”
“可是啊……”
“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只要做好高利贷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只要你愿意尽职,我还会另外再给你一笔钱。这么好的事情,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得倒轻松,那男人可不一般,要是他发起疯来,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呢。你看他的女人,看看她那张脸,还不明白吗?她的脸肿得像猪头似的,肯定是被他揍了。”
“你也听到那女人说的了吧。那家伙在抽冰毒,半边身子已经算入土了。杜先生,那家伙绝对动不了你,我保证。”
那个姓杜的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知道了,健一。我就先按你说的做一段时间,可是一旦有了什么动静,我马上就撤。”
“可以。”
刘健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姓杜的男人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秋生脸上。
“这位是?”
那是张毫无破绽的商人的脸。他正在估摸着秋生的底细。
“郭秋生,是杨伟民的熟人。现在被朱宏雇去保护他的女人了。”
“啊,原来就是你啊。我早有耳闻,听说你把老李给揍了一顿。那家伙最近是有些嚣张了,正好你去教训他一顿……喂,他可是杨伟民的熟人,你真没什么想法?”
杜的脸转向刘健一。
“随便说话,不必在意。”
“可是,这话传到杨伟民耳朵里可不太好吧?莫非你跟那老爷子……”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这是我跟杨伟民的问题。”
冰一样的声音——因为过于冷漠,让听者都感到了不安。杜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日本人的想法。”
“我是混血,不是日本人。”
“你跟日本人一样整天不知在想什么。”
杜边摇头,边离开了房间。
“他是什么人?”
秋生问。
“高利贷。而且恶毒得很,就算你下了地狱他都能追过去讨债。”
“你跟那恶毒的高利贷有什么好谈的?”
“工作上的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先别说那些了,赶紧问吧,你不是来问问题的吗?一个问题五万,嫌贵就滚。”
“我们被人看到了。”
刘健一脸色骤变。
“被谁?”
“不知道。一个日本人,他还以此威胁了小姐。”
“说详细点。”
详细说了。
“我曾经跟那个日本人擦肩而过,就在你店门口。”
“是泷泽啊……”
“泷泽?”
“崔虎的走狗。原来是个警察,现在只是个疯子而已。原来是被泷泽看到了……”
除此之外,刘健一再没说一句话,也没有问问题。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战”和谢圆的事情。
秋生拔出腰间的黑星,拨开保险栓,把枪口对准刘健一的额头。
“你干什么?”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小姐怕你怕得不行。我知道你一定抓住了小姐的把柄,快说。”
“你要是在这里用那种东西,会给杨伟民惹麻烦哦。”
“不会。杀了你,就一枪,砰。走出客厅,在他们闹起来之前都杀掉。砰砰砰。一分钟都用不了。只要找到那个姓杜的,然后杀了他,就再也没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也就不会给老爷添麻烦了。”
“白痴。”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矩,亏你还做了这么久的杀手。听好了,你想把杜找出来杀了?已经晚了。等你找到他的时候,杜已经跟几十个人提到我们曾经在赌场见面了,那家伙的嘴巴比苍蝇翅膀翻得还快。听杜说道的人又会跟别人说,你能把歌舞伎町的所有人都干掉吗?”
“快说!”
“没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会死。”
“你不会开枪。因为我死了,就没人告诉你该怎么保护乐家丽了。”
“我一个人也能行。”
“绝对不行。刚才我说过了,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最后只会被泷泽玩弄于手掌心之中。”
秋生放下枪,刘健一根本不吃枪这一套。下次还是用刀子——无声的威胁,只要手腕一转就能划开肉 体。一旦见血,刘健一应该也会开始害怕了。
“把泷泽可能出现的地方告诉我。”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杀了他。”
“你把崔虎的狗宰了,崔虎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语气仿佛在教育头脑蠢笨的孩子。
“那又如何?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我举刀相向,杨伟民根本不堪一击。崔虎也一样,难道不是吗?”
“的确。那你为何不去杀了杨伟民,杀了崔虎和朱宏呢?那你跟那女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插嘴了。”
再争论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我给钱,你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泷泽?”
刘健一点了根烟,烟雾随着话语一同吐出。
“这是那家伙公寓的地址,他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不过他最近好像跟她吵架了,所以不一定会回去。然后就是赌场了,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要是你随随便便跑到那种地方去,我的信用度就会一落千丈。”
“其他呢?”
“只要跟着崔虎,绝对能等到他。”
“你觉得泷泽会把小姐的事情跟崔虎说吗?”
如果他说了,就得把崔虎也杀掉。
“他不是跟乐家丽要钱了吗?那就不会讲。因为那种事情被崔虎知道了,泷泽就只能等死了。”
“知道了。”
秋生站起身来。
“钱呢?一个问题五万,刚才你没听到?”
“你是个浑蛋。”
微笑。秋生转过身去。
“秋生啊,你好像对那女人很着迷啊。另一边已经没事了?”
“另一边?”
“是叫真纪吗?就是你侵犯完又干掉的那个女人。你已经不会想起她了?”
真纪的脸猛地出现在脑海里,他拔出黑星回过头去,难以抑制的冲动让他全身颤抖。
“你知道吗?真纪的尸体,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尸体?你在说什么?”
“总不能让尸体一直烂在那里吧,杨伟民给处理掉了。”
真纪的尸体——表情苦闷,身体爬满蛆虫。
“秋生,她就在那座山里。昨天我们埋洪行的地方,那里也埋着你的初恋真纪和她那个混账老爸。”
无声的嘶吼,无尽的黑暗屏蔽了思考。握紧黑星的右手,向刘健一砸了下去。
掩埋洪行尸体的深山,真纪也被埋在那里——他从未想过。真纪的尸体怎么样了,他从未想过。
真纪的脸重现在脑海里。镌刻了苦闷的脸,她在谴责秋生。
——你,侵犯我,杀了我,逃了。
不。无声的呐喊,却无法传达。
他在那座深山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呢。他默不作声地铲着脚下的土地,却完全没有察觉。真纪明明就在自己的脚下啊!
踉跄的脚步,每逢肩膀撞到醉汉,都会招来恶狠狠的瞪视。秋生强忍住奔跑的欲望,走在大街上。
家丽在等待,他不能让家丽丧命。他不能让她也被埋在那座山里——这样他就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感觉不到她了。就像隔着湿润的土地,他却无法感应到真纪。
“你到哪里去了?”
家丽的声音像在生闷气。他松了一口气,力量重新聚集。“魔都”的光景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尽是些面容猥琐的醉汉和娇声迎客的女人。
“我去见刘健一了。”
“为什么——”
“没事的,小姐,我会保护你。我会把你的敌人都杀了。”
家丽笑了。他没有看错。
街道上满是炫目的灯光。
“今晚我们出去玩玩吧,好吗?”
不行——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家丽和秋生在歌舞伎町徜徉。与“魔都”同属一个系统的色情酒吧、卡拉OK酒吧。家丽在每家店都坐不了三十分钟。她饮酒,嬉戏,唱歌,结账。每换一家店,跟在家丽后面的人就会增多。最后到达的是小间剧场后的“玉兰”。一群上海女人坐在北京料理店里,用上海话交谈。
靠近入口的座位——秋生坐在那里监视外部的情形,耳朵则倾听着女人们的谈话。上海话。他头一次听的时候,还以为那是日语。那是一种与普通话完全不同的语言,尽管如此,他还是多少猜到了女人们的谈话内容。
有人在感叹经济不景气,有人在八卦歌舞伎町的动向,传闻此起彼伏,还混杂着对自己手下妓女们的坏话。以及,男人的话题。女人们交换着好色的目光,家丽骄傲地笑着。
家丽的微笑——真纪几乎从来不笑。为什么家丽的身影会与真纪重叠呢?不知道。湿润的土地之下,只剩下一副白骨的真纪,头盖骨上依旧镌刻着苦闷的表情。
女人们站了起来,家丽结了账。朱宏的女人在女人之中算是头领。在送走所有女人后,家丽和秋生也走出了饭馆。
“你要替我杀谁?”
家丽瘫倒在沙发上说。她目光朦胧——已经喝醉了。
秋生轻手轻脚地替她脱掉衣服。
“今天不行,我喝醉了,不能让秋生尽兴。快告诉我,你要替我杀谁?”
“首先,杀了那个日本人。”
脱掉上衣,赤躶的肩膀不停颤抖,他听到窃笑声。
“然后呢?”
“杀了刘健一。”
窃笑停住了。修身的裤子,脱得有些费劲。
“真的吗?”
“我说杀就肯定会杀。”
“然后呢?”
“杀了朱宏。”
“不行。我跟你说了——”
“我知道,钱的问题我来解决。”
刘健一——他应该有很多钱,只要在杀了他之前把钱搞到手就好。
“我可不会因为一点小钱就满足哦。”
家丽没穿丝袜。秋生把她抱起,走向卧室——放在了床上。
“今晚不做哦,秋生。”
点头。
“不过你要待在我身边,等我睡着。”
“小姐,我知道你不想做。可是……你能用嘴帮我吗?”
微笑——家丽的手伸向了秋生的双腿之间。
“秋生真可爱。你发现了吧,刚才那些女人都在看你呢。”
裸露的男根,坚挺无比。尖端被柔软濡湿的黏膜包裹住。
粗重的呼吸,婬 靡的声音——不到五分钟就射了。家丽的喉咙发出异响,他没再想起真纪的脸。
节奏舒缓的呼吸,家丽睡得正安稳。
“晚安,小姐。”
秋生走出房间。去往大久保,去往北新宿,到日本人——泷泽的公寓去。夜幕已经开始退去,醉汉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夜行者带着疲惫的面容,拖着脚步走在街上。
坐落在沉睡街角的古旧公寓。环视四周,面容凶狠的男人们——黑道,他们正在窥视秋生。
泷泽被黑道盯上了。
他边走边想。黑道的武器顶多是手枪而已。决定了。秋生走进了公寓里。
邮箱。泷泽·林——三〇一号室。电梯间又有视线射过来。那是另外一个黑道眯缝的眼睛,左手上还缠着绷带。他动起双腿,外面的黑道也跟了进来。黑道们带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堵住了公寓入口。
“你找泷泽有事?”
缠着绷带的黑道问。
“是,你们呢?”
“我们也找泷泽有事。正好,上去说话吧。”
“我跟你们没有话说。”
“你小子说什么!?”
背后传来骂声。缠着绷带的黑道皱起了眉头。
“别这么说,我们都是极道中人,你懂的吧?最好还是别惹我们生气哦。”
秋生耸耸肩。缠绷带的黑道按下了电梯的上升按键。
三〇一号室——黑道动作粗鲁地推开门,一股气味扑鼻而来。
血腥气。
厨房是一片血海,女人的尸体躺在地上。被血染黑的针织衫,裸露的下半身,黝黑的阴毛上沾染着已经结块的白色液体。
血和尸体以外的事物都从视野中消失,尸体之上飞舞着真纪的亡灵。
“怎么样,这种风景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
黑道骄傲的声音。他被一把推进了房间。房门关闭的声音,黑道们的嘲笑声,门被锁上了。
“这尸体是……”
“泷泽的女人,是个中国人。要是你不想变成她那样,就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听到没?”
“你们侵犯了她,然后杀了她吗?”
“那又如何?这女人脸长得不行,那里却是极品。泷泽每天晚上能享受这么极品的东西,肯定幸福死了。”
“真的有必要杀掉她吗?”
“因为脸被看到了。不说那个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泷泽是怎么认识的?”
“我也看到了。”
“什么?”
“你的脸。”
拔出黑星,打开保险栓,射击。缠绷带的黑道腹部绽裂,他滚到在地板上,转向身后。外面的黑道们一脸惊愕。他再扣动扳机,尖利的枪声——没有悲鸣。他连续射击,四周顿时血肉 纷飞。
缠绷带的黑道还活着,他正捂着肚子呻吟。
“你为什么要追杀泷泽?”
“救,救救我……”
一枪打中膝盖,黑道的惨叫——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泷泽到底干了什么?”
“他、他抢了我、我们组的冰毒。”
“你们组?”
“新……新诚会……痛死了,浑蛋……”
枪口对准头部,黑道瞪大了眼睛。
“等、等一下。求、求你……”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尸体,真纪的脸又出现了。被浑蛋侵犯,满是空虚的,真纪的脸。
秋生扣下扳机,黑道的脑袋应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