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做些什么?”
男人头上满是汗水。蔡子明,他是崔虎配给泷泽充当翻译和打杂的男人。泷泽以前见过他几次。这人虽然自恃日语很好,但既无地位亦无胆量。总是一脸讪笑地看着上头的脸色过活,说白了就是个小混混。
“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事再找你。”
“崔虎老大说,叫我跟着泷泽先生,寸步不离。”
“联系方式。”
泷泽瞪了蔡子明一眼。他说话的方式和态度虽然很卑微,但眼中不时闪现着饿狼般的光芒。他当然不能信任这种人,看来崔虎给他派了个麻烦人物。
蔡子明移开视线,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手机——只要是个流氓都会人手一部。他牢牢记住了那串号码。
“再见。”
泷泽挥了挥手,丢下蔡子明独自离开了。
泷泽回到房间,宗英不见了。恐怕是去了华圣宫吧。那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台湾老太婆主持的寺院。里面供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神明,老太婆还以布施为名捞了大把的钱。不知为何,宗英每天早上都要去那里拜拜,然后给老太婆进贡一笔。
床已经被收拾好了,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疯狂。被绳子束缚了身体,私处插入假陽具,面露痛苦的宗英。手执皮鞭和蜡烛,喘着粗气的泷泽——种种光景在脑中复苏。昨夜,他久违地花了很长时间折腾宗英。他当时喝得烂醉,因为如果不那样,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就站不起来。
倦怠感日益积累。每天被中国流氓指手画脚,每天被中国高利贷催债。可是,他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厨房的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他看了看,原来是鸡肉 粥。他把粥烧热了,一边吃一边打电话。
“我是铃木。”
“是我,泷泽。”
“是你啊。有事吗?”
“昨天大久保不是出了桩杀人案嘛。三个中国人被杀的那个。”
“你有线索吗?”
铃木的声音突然深沉起来。
“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但被杀的其中一个人好像是我老婆的熟人。”
“你说谎能高明点吗?”
“给我透露一下呗,我需要消息。”
泷泽干脆直说了。铃木是他过去的搭档,性格癖好都为他熟知。
“放屁。你想毁掉老子的事业吗?”
“我出五万,这外快不差吧。”
他听到对面传来叹息声。泷泽和铃木曾经是对好搭档,二人都钻进了钱眼儿里。
“今晚十点,在宫田店里见。”
“大恩不言谢。”
泷泽挂断电话,和衣睡到了刚收拾干净的床上。
泷泽原是新宿署防范课(现在已改名为生活安全部保安课)的便衣,与他搭档的则是铃木正光警官。二人曾走遍歌舞伎町的大街小巷,靠查办妓女、皮条客、黑道分子和毒贩子为生。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三年前。他为了寻求单纯的性爱,走进了区政府大道背后的一家中国人酒吧。他不喜欢泰国人和菲律宾人的褐色皮肤,找日本人又太多讲究。而且,无论是泰国人、菲律宾人还是日本人,只要态度稍显粗暴,她们就会埋怨个不停。所以他想找的是中国女人。她们长得几乎与日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语言不同。而且,就算稍微施暴,她们也不会有怨言。在她们那里,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事后只要甩甩手走人就好。
当时是非勤务时间,但上衣内袋里还装着警官证。掌管生意的中国人一见到他,就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可是有警官证摆在那里,若是激怒了泷泽,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男人带过来的就是宗英。那竟是店里最丑的女人。看到宗英的瞬间,泷泽忍不住咂了咂舌。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抱怨。不管怎么说,这趟都是免费的。只要下面没问题,他也就没资格抱怨什么。
从那一夜起,泷泽就迷上了宗英。面对泷泽初时小心翼翼,渐渐又大胆起来的暴力性爱,宗英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除了灌肠和后庭花之外。那简直是一场又一场混合着普通话和日语的欲望盛宴。
宗英曾这样说:
“我以前经常被父亲毒打,与之相比,你算是温柔的了。”
在此之前,只要看到泷泽拿出绳索,那些女人就会开始谩骂。而身为一个在黑道人尽皆知的防范课警察,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入SM俱乐部。只有在遇到宗英之后,泷泽的畸形欲望才终于得以满足。为此,泷泽死死抓住了宗英的身体和心灵。没日没夜地在脑中描绘他与宗英的激情场面。
过了不久,崔虎出现了。宗英所属的色情酒吧是崔虎的地盘。崔虎与他取得联络,是遇到宗英第三个月的时候。
崔虎说,我可不能让你把我家的商品给玩残了。要是你想满足那种欲望,就到专门的店里去。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我家的商品,那就买走。只是,我家商品不能用钱换,只能用情报。
太乱来了。宗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因为长期遭受父亲的虐待,连鼻梁都被打折了。这种女人,只有日本人中的变态才买得下手。
泷泽就是个变态,是个心理畸形。只有夺去对方身体的自由,不断蹂躏,让对方连连求饶,他内心的暴力冲动才能得到释放。每当此时,他都会浑身颤抖,脑中闪过串串火花。
所以,他成了崔虎的探路狗。把在新宿署获得的有关中国黑帮的所有情报都透露给了崔虎。宗英的工作地点则由色情酒吧改到了普通酒吧。不管脸怎么样,凭她的气质和歌喉,宗英还是能以一个吧女的身份展开新的人生的。此后,她便住到了泷泽位于北新宿的公寓里。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两年前,歌舞伎町的入口,靖国大道的正中央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期间可谓是枪林弹雨。被杀害的是当时的上海黑帮老大元成贵、元成贵的几名保镖,以及众多身份不明的中国人。中国黑帮间的战争爆发了。
同一天夜里,东京医大附近的墓地里又发生了枪战。这回被杀的是元成贵最信任的保镖孙淳、元成贵情妇的弟弟,以及留华战争孤儿的后代坂本富雄——中国名是吴富春。
当天深夜,柏青哥店的经营者,台湾人叶晓丹在自己家里遭到杀害。旁边还躺着上海黑帮二把手——钱波的尸体。
同时,北京黑帮老大崔虎也遭到了一帮神秘人物的袭击。
警方自然兴奋不已。其中有些老资格的警官认为,那是一举剿灭中国黑帮的大好机会。不管那是上海黑帮的内讧,还是上海、台湾、北京黑帮的斗争。无论真相如何,事情都不可能就此了结。毕竟上海那帮人的老大和二把手都被杀了。警方立即动员大量警力,展开了彻底的调查。
泷泽和铃木也被派了出去。可是,本来遍布大街小巷的中国人却突然像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偶尔碰见几个,也都是拿着正规劳动签证的人。那些人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绝不开口。警方请来的翻译都是民间的志愿者,他们根本不具备撬开中国人嘴巴的技巧和耐性。
警方最终没能抓到犯人,甚至没能掌握斗争的动机。他们只是无奈地认识到,充斥着中国黑帮的歌舞伎町黑道世界,已然化作了警方鞭长莫及的魔窟。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调查本部被精简后,中国人马上就回到了歌舞伎町,又像没事人一般收起了保护费。
大规模的调查竟毫无收获,为了挽回面子,警方的高层人物开始寻找替罪羊。组织间很快传出了这样的流言——内务部那帮专坑自己人的马屁精已经开始调查与中国人有来往的警官了。很快,泷泽就被上司叫了过去。
你快提交辞呈吧,上司只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泷泽和宗英的关系当时已经人尽皆知。对上司来说,这就足够了。上司是个正值盛年的精英分子,要是上头给泷泽处分,那么他的前途也会受影响。因此,他那张神经质的脸上只表达了一句话——快点滚蛋。
泷泽并没有反抗。在歌舞伎町塞满了警官的那段时间,崔虎躲到了位于笹塚的情妇家里。当时四谷署的人不知从哪得到了崔虎女人的情报。经过一段时间的监视,他们发现那女人家里经常有很多中国人进出。紧接着就是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在调查员到本部办理完逮捕崔虎的手续之后,泷泽马上就拨通了他的手机。崔虎最后堪堪得以逃脱,便衣们则恨得牙直痒痒。
辞去警察职务虽然是个艰难的决定,但要他与宗英分开,那简直比死还难受。更何况,崔虎也不会轻易放过泷泽的。在被戳中软肋之前,还不如赶紧领了遣散费扬长而去。那才是上上之策。
辞去警察职务以后,泷泽还是没能逃脱被崔虎使唤的命运。一旦沦为别人的使唤对象,就得一辈子被使唤下去。他帮崔虎办事,从崔虎那儿拿钱。不知不觉,也能进行一点中文普通话的日常对话了。而宗英的日语则突飞猛进,比泷泽的普通话长进程度好了不知多少倍。
天黑之后,他来到了歌舞伎町。数量惊人的警官正紧张地监视着各个角落,他们都害怕两年前的惨案重现。尽管如此,贪得无厌的男人们还是不管不顾地聚集到了歌舞伎町。
泷泽走进了一家棒球练习场背后的商住两用楼,乘电梯上到四楼。一块写着“美丽”二字的招牌落入眼帘,那就是宗英就职的中国酒吧。他打开门,里面传来邓丽君的歌曲。那是普通话版的曲子。店里客人稀稀落落,泷泽选了个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了。
“老板找你去谈什么了?”
宗英很快就出现了。
“他说张道明昨天被杀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传闻了。他们都说老张死了。”
“应该是被人出卖给上海帮了。老板叫我把叛徒找出来。”
“嗯……没问题吧?”
“不知道。但那是崔虎亲自下的命令,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何况我也急需要钱。”
“杜打电话来了。他说如果你不还钱,就把我给卖了。我对他说,你敢把我卖了,老板绝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不过啊,你说真会有人买我这种丑娘们儿吗?”
笑不出来。泷泽摸了摸宗英的头。
“别担心。对了,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
“好啊,你等我一会儿。”
一个靠墙的卡座聚了几个没接到客人,正闲得发慌的吧女。宗英走到她们中间坐下了。
宗英离开不久,一杯冰啤酒就被摆到了自己面前。他朝那个相熟的服务生点点头,用普通话说:“老样子。”
然后,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道:
魏在欣、陶立中、陈雄以及张道明。北京帮的“四大天王”。魏主要负责毒品交易,陶专攻洗钱,陈则擅长解决纠纷和麻将赌博,张一直负责整个北京帮地盘的金钱运作。他们都是崔虎的手下。
张死了——被杀了。杀死张的恐怕是上海那帮人吧。剩下的三个人中,很有可能有一个叛徒。是谁,为了什么?
崔虎很照顾手下,出手也很大方,前提当然是不让对方起疑。崔虎没有说谁最可疑,因此可以判断,那个叛徒一直都隐藏得很好。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突然出手杀死张,刺激崔虎的神经呢?
炒鸡肉 和水饺。他的“老样子”很快就被送上来了。泷泽就着啤酒吃起来,功放传出来的歌曲变成了张学友。他在华语圈是最受欢迎的歌手之一,曲名是《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身穿旗袍的吧女正放声高歌。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其实何止一千。这世界上随处散落着的伤心碎片,数目不下几亿。
东西都吃完了,宗英还在忙着与吧女交谈。他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便拿出手机拨通了杜的电话。
“泷泽先生,你有钱了吗?”
他精神饱满的声音中,还混杂着洗麻将牌的噪声。
“我在替北京的老板做事,近期能拿到钱。欠款变成多少了?”
“二百三十万哦。”
泷泽飞快地心算了片刻。加上利息,那个数字应该没错。
“我没办法一次还清。不过等我干完活儿,就能拿到一笔钱。”
“北京老板很大方嘛。那我可就等着啦。不过啊,泷泽先生,你要是不快点,我可就要请杀手了。不骗你。你那条小命连十万都不用就能解决了。”
“我知道。另外,杜,你少对我的女人说三道四。”
“我可什么都没说。”
“滚蛋。”
电话挂断了,宗英刚好开始往回走。毫无收获,看她的脸就知道了。
“没有谁收到过什么风声。倒是传言很不得了。”
“把传言说给我听听。”
“老张贪了老板的钱,老张说了老板的闲话之类的。无非就是老张惹老板生气了。对了,还有说老魏背叛了老板,把老张卖给上海帮……”
“为什么魏在欣要背叛崔虎?”
“说是老魏贪污了卖药的钱……只是传言而已。”
“是谁传出来的?”
宗英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泷泽。
“你应该很清楚这附近的老外吧?”
他只能点头。那些黑帮老外的情报传播能力远远超出了日本人的想象。在新宿发生的老外争执,不消一小时就能传到上野的老外耳朵里。在这个名为异国都会的丛林中,他们赖以生存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情报。各种情报以飞快的速度传播着——其中有些信息被以讹传讹,最后就成了流言。要想找到流言的源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还有别的‘四大天王’跟崔虎交恶的传言吗?”
宗英摇摇头。
最先瞄准的应该是魏在欣,这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泷泽站了起来。
“总之,你先继续帮我打听吧。”
“今晚呢?”
“应该回去,不过会很晚。”
“我有话跟你说。”
“一定要今晚说吗?”
“很重要的事情。”
泷泽盯着宗英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的认真。
“昨晚疼了你那么久,还没要够吗?”
“笨蛋。”
泷泽摸了摸宗英的脖子。
泷泽刚走出“美丽”,就径直朝风林会馆旁边的一栋旧楼房而去。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旁有块写着“阿幸”的招牌。十天前,那里还挂着“K”的招牌。他朝拉客的招招手,走下楼梯。刚打开门,里面就传出“欢迎光临”的喊声。声音很大,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情。里面的灯光十分昏暗,几乎看不到脚面。女人们很快围了过来。她们的手腕都瘦得如同幽灵——是毒瘾患者的标志。泷泽推开女人,找了个卡座坐下。
“你想干什么!?”
白色正装衬衫、蝴蝶领结、黑皮带落入了眼帘。那是张生面孔。虽然努力装出凶恶的样子,但这样的人充其量只能当个小混混,根本做不来保镖。
“宫田还没来?”
泷泽点起一根烟。小混混愣住了。宫田——那是武藤组的少帅。组织规模不大,宫田的气量也有限,所以只能靠这种可怜的黑店维持生计。
“你认识宫田大哥吗?”
泷泽不说话,只看了看表。十点过五分。
“我等的人马上要来了,别让其他客人进来。”
小混混满脸疑惑。
“有问题找宫田。”
“我知道了……”
小混混退下了。眼前只剩下香烟的一点红光。
不到一根烟的时间,铃木就到了。与两年前相比,他的发际线后退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添了一些。只有不断寻找他人弱点的目光毫无改变。
“你认识歌舞伎町的老手吗?”
铃木刚坐下,就伸手抓过了泷泽的香烟。黑暗中浮现出一次性火机的火光。不一会儿,另一股青烟也生了起来。香烟盒消失在了铃木的上衣口袋里。里面除了香烟,还有五张万元大钞。
“那是老手的活儿吗?”
“被杀的是张道明、任达亮和黄光荣。三个人都有枪。但他们的托卡列夫都没有发射过,而杀手射出的子弹都集中在他们脑袋和腹部。报案的是住在隔壁听到枪声的人。五分钟后,离得最近的巡警就赶到了现场,可是那时候杀手已经不见了。没留下指纹,也没留下弹壳。你觉得那帮整天舞着青龙刀的小角色有这种本事吗,那肯定是职业老手做的。”
铃木用日语发音念出了那些中国人的名字。泷泽在脑中将其一一置换成普通话,才总算想了起来。任和黄——那两个正是张道明的手下。
“我可没听说有那种人来到歌舞伎町啊。”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两年前。在东京医大旁边死去的孙淳——当时上海老大的保镖是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士,都是退伍军人。根据警方的调查,孙淳是被坂本富雄杀死的。可是,歌舞伎町却流传着另外一个版本。杀死孙淳的是刘健一,一个小心眼儿的二道贩子。一切只是传闻。
“我说,你怎么又关心起这个案子了?”
“还不是北京帮的那个崔虎,他让我查这个案子的。照他的说法,是帮里有人把张道明卖给了上海那帮人。”
“那就是说,这是北京帮和上海帮的斗争?”
“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北京帮的内讧,上海帮现在根本没余力招惹北京帮。不过我听的也是传言。”
“上头认为这是两帮在斗。”
“你觉得不是吗?”
“现场到处散落着柏青哥的伪造储值卡,有数千万之多吧……我也不太清楚。那帮中国人的想法总是颠三倒四的。”
“太奇怪了。不管是北京帮的人干的,还是上海帮的人干的,都不可能把储值卡留在现场啊。”
“上头那帮人说,可能是没时间拿走。”
“太蠢了……杀手用的枪是?”
“托卡列夫。以前没出现过。”
从未出现在任何案子里的托卡列夫。那种枪现在是个人就能弄到手。杀手走进房间,飞快地打死了三个人,捡起弹壳,离开房间。泷泽在脑中描绘了一下那幅场景——可惜他没有成功。
“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了。这起案子有中国黑帮牵涉其中,我们是没办法了。一点儿情报都打听不出来。无论我们的人说什么,他们都只会说,我不懂日语。”
铃木抽出一根烟,那是他自己带来的。点燃后,他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雾,飘浮在店中。
“说了也没用。日本的法律在这里的中国人小团体面前是不通用的。”
“也许吧。唉,反正有线索了我再通知你。你也……”
“总之就是以物易物呗。”
“就是这么回事。”
铃木站起来,对那个俨然小混混的服务生挥挥手,说“替我问候宫田”,然后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