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芬身穿花样鲜艳的洋装,一脸灿烂笑容——但那是笑给附近邻居看的,而不是我。
她和几个家庭主妇闲话家常,已经聊了三十分钟,似乎没有结束的打算。
我把枪藏好之后,改拿一台相机。一台单眼相机、加装望远镜头。我频频接下快门,在底片上留下丽芬的笑容。三十六张底片一下子就拍完了,我抽出底片,换上一卷新的。
我下定决心向前走去,走了莫五公尺的距离时,丽芬注意到我了。她讶异地看着我,视线停留在相机上。
“请问是宋丽芬小姐吗?”我用日语问道。
手术后我的声音变了——丽芬没有认出来。
“我是……”
丽芬久违了的声音——听得我双脚微微颤抖。
“我是日本的报社记者——”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名片,几个家庭主妇退到一旁。丽芬接过名片,看了几次,然后抬起头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你有关那次事件……”
“你问得这么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会勉强你的。”
“你想问事件的哪一部分?”
“有关加仓昭彦——”
丽芬的眼神暗淡下来,看得我整颗心都纠成一团。
“他还没被逮捕,也曾谣传他被黑道杀了,但是目前没找到尸体。我……对他很感兴趣。”
丽芬紧抿着嘴,我则在一旁等待。家庭主妇们毫不客气地议论着——这个男人是谁?丽芬,要小心喔。我的国语也精进了不少。
这时丽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我。
“如果三十分钟就可以结束的话——”
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至今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丽芬用两手捧住咖啡杯说道。
“为什么不敢相信?”
“他……是那么的和善,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我丈夫。”
“可是他杀了你的丈夫。”
“是啊……”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因为他涉及职棒签赌的事被我丈夫发现……”
“真的是这样吗?”
丽芬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你说什么?”
“你认为加仓昭彦杀死你的丈夫,真的只为这个理由?”
丽芬顿时哑口无言。
“请放心,我不会把这段对话写进去的。”
“我觉得他……在嫉妒我的丈夫。有一次他曾经告诉我,他巴不得我的丈夫早点死。”
那一夜,我俩以罪孽深重为开端的交欢夜。
“这么说来,加仓昭彦是为了你杀了张俊郎?”
“我不知道。”丽芬摇摇头。“他不只杀了我的丈夫,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只认识善良的他。”
“现在,你还会恨加仓昭彦吗?”
丽芬不断摇头。
“我不知道。”
“在发现他是罪犯之前,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丽芬不再摇头,只是一脸茫然地望向我背后——我背后的远方。
“我很难过。”丽芬勉强挤出一个答案:“现在好不容易才又学会笑,但我还是很伤心。因为我曾爱过他,曾爱过那个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
这是我唯一想听的话。
“当他告诉我,希望我的丈夫早点死去的时候,我竟然也和他有了同样的想法。我、我——没办法原谅他,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强忍着膝盖的颤抖站了起来。
“对不起,让你又想起这些痛苦的往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纸包,把这个有女人拳头大的纸包放在丽芬的面前。
“这是给你的谢礼,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介意的话,请你稍后再打开。”
“你不继续问了吗?”
丽芬泪眼盈眶地抬头看我。我真想抱住她——我紧握拳头、咬紧牙关。我想要的东西,我日思夜盼的女人,现在只要伸手,唾手可得。
把这个女人也干掉——我又听到那声音了,那毫不停歇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嗯,这样就很充分了,谢谢你。”
“请问——”
“有什么事吗?”
“你的手腕怎么了?”
丽芬指着我不能动弹的左腕。刚才她坦承深爱着我时,眼神里洋溢着璨烂的光辉,但现在已经消失了。
“这是天生的。”
“对不起!”
“请别介意。”
我转身走出了咖啡厅。在玻璃窗的另一头,丽芬正要打开纸包。里头是一个天鹅绒外皮的戒指盒,装着我送给丽芬的戒指。我拦下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丽芬惊讶地张开了嘴,凝视着那只戒指,她站了起来,左右张望地寻找我的踪影。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丽芬的嘴似乎在说着什么,我读着她的唇形——加仓先生。
丽芬疾步跑了出来,两眼已是泪眼潸潸——眼眸深处是一片混乱,没有憎恨。正当丽芬的手碰到咖啡厅的门时,计程车已经开动了。
我凝视着丽芬映在照后镜里的脸庞。直到计程车转弯离去,丽芬仍在后头追着这辆计程车。
78
底片拿去冲洗了,我把洗好的照片贴在宾馆房间的墙上。
我低声哭了一顿。
79
我盘踞在台北的夜里,委身一片灯海之中。
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仍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逍遥度日。
干掉他们——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把他们统统杀光!
我静静倾听起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