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记得自己第一只打火机还是父亲送的。男人都得学会抽烟,父亲大笑着一面说,一面递给自己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儿子一枚特别定制的纯银镶了一圈碎钻的打火机。那只打火机从此不曾离身地陪伴五哥将近十二年,直到初识六月的那个夜晚,为了教训那个借酒装疯的客人而不慎失落,六月天真地买了一枚普通的银色打火机赔给他,而他也一笑收下,没想到两人最后居然会发展出这么亲密的关系。
六月,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有一天你会明白。五哥细细摩挲着手中的打火机温柔而无奈地想。
可是,我真的要这样做吗?五哥的眼前如播放电影般迅速掠过一幅幅画面,父亲或温和或豪迈或慷慨的笑脸如烧红的烙铁烙痛了他的意志,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叫“停车,不去了,我不去了”,可转念间再想起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郁郁寡欢的模样,早些年好几次被父亲的元配夫人追上门来侮辱的羞愤难当,但凡病痛意外或者小简明学校有事时永远找不到父亲,挨了三十余年最终还是选择了凄绝的自杀一途,若非实在伤透了心、绝了生念又岂能如此?“不,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他刚刚有些柔软的心脏马上又紧缩僵硬成一小块铁石。
车子最后停在城市东郊一个著名别墅群中靠湖区东南角处一幢独立三层洋房的门口,这是简默一最钟爱的休憩居所,但只属于他自己。平时处理繁忙琐碎的公务累了或者不耐纠缠周旋于多处藏娇金屋时,简默一就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偷得浮生几日闲。
简默一实在是个聪明人,为人做事都极其低调,但又绝对不亏欠自己,抛却所有的道德观和例律规则,在自己可以行事的范围内不择手段地享受生活,从来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要可能,他简默一就是自己事业及生活所及范畴内的国王。
而说他聪明,就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够得到就好,不求浮名,也舍得砸本钱,所以在外界看来简默一也就是个颇有点地位的殷实商人,含蓄内敛。了解内幕的人却晓得简某人实际手眼通天、政商黑白通吃,私生活也精彩得很,可人家就是摆得平,开始还闹了些绯闻,后来就风平浪静,一晃几十年,带得出的子女居然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啧啧啧,让人不得不佩服。
站在小楼前的甬道上,看着不远处的湖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细波光,五哥冷冷地笑了,小楼黑漆漆的没有亮灯,他一早打听清楚,父亲今天上午的飞机去北美谈宗生意,要后天才回来,今晚这里不会有人来,里面有严密的防盗警报系统直接接驳警方线路,简默一根本放心得很呢!
父亲,哼!父子间偶尔温情的画面逐渐后退淡化,母亲惆怅抑郁的神情、小简明孤独不快的成长历程、简默一不为人知的阴暗行为……太多灰色的记忆和太过沉重的心情迅速占据了五哥的身心,想到自己那个自私了一辈子的所谓父亲,五哥的眉峰紧紧蹙起,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上的打火机,随即收起,回头示意洛阳和黑牛可以开始了。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室内的水晶枝形吊灯没有点亮,一种迤逦却也忧伤的颓然气息悄然蔓延,置身华美舒适的环境,莫大诚却觉得五内俱焚、如坐针毡,看了看书房另一头的简默一,那个老狐狸还是一贯的泰定自若和不动声色,正把玩着案头的一个古董陶瓷小丑人偶,圆形珐琅镜框后面英俊静穆的清癯脸庞掩映于阴影之中,看不出悲喜嗔怒。
“受惊恐的丑角人像,1740年德国迈森厂出品的,坎德勒制作。”简默一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悦耳,透出几分感伤,在这样一个寂寞的秋冬黄昏,颇有一点荡气回肠的意味,“瞧,这个小丑人像,多么像我们。每日强笑欢颜、如履薄冰,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魂飞魄散。”他轻轻笑了,笑声里却毫无欢意。
莫大诚心里一震,这话说的古怪,有弦外之音,是自己强自克制的焦虑不安的神情已经被这只老狐狸所察觉了么?他使劲深吸一口气,渐渐沉淀浮躁的心绪,清一清喉咙故作幽默地说:“默一,你要打趣我也不用兜圈子吧,我可不敢和你相提并论,呵呵……”
“哦?莫兄,你怎么也妄自菲薄起来了,我可从来也不曾怠慢过你哟。”简默一一边说话一边细细观摩那尊身体倾侧着呈S形的小丑人像,并没有看向莫大诚,而他愈显平静那边的莫大诚也就愈发不安。
还不等莫大诚想好措辞再次开口,简默一却又继续说下去:“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简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莫兄应该清楚得很吧。”他用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微微转侧了面孔看了莫大诚一眼,镜片后犀利的目光犹如乍现的波光,看得莫大诚不由自主敛容挺身坐直了身体。
然而简默一并没有就势发挥下去,他忽然静默下来,只是专注中略带调侃地注视着莫大诚,莫大诚分明感觉到有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沉重况味,愈发忐忑起来,却又不便出声发问,只好屏息安坐一旁。
看起来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大抵与愉快无关。莫大诚暗自思量。是,认识这么多年,你简默一的为人我又岂能不知!他无声地苦笑起来,一手不自觉地捋一捋鬓角的华发。但是,除了你自己,又有谁真正明白你的想法。都说人心似海,但你简默一的心思更如无底深渊,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不经意间,莫大诚的脑中灵光一现,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简默一已经知道了五哥的计划,今晚是来探自己的口风?莫大诚心里一惊,蓦然抬头看向简默一,后者的面容在愈趋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有薄薄的镜片表面不时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虽然几经克制勉强保持了镇定的态度,莫大诚此刻的胸口却也如坠大石,额角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千百个念头似罗盘转动,他感觉到深深的乏力,原先一直存有的侥幸和自欺欺人的置身事外心理突然在眼前崩塌,他失神地合上眼睛,肩膀微微地垮了下去。
对于莫大诚微妙的神情体态变化,简默一尽收眼底,他暗自叹息,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呵呵,我再也没想到,风云际会了一辈子,最后出卖自己的竟然会是最贴心的儿子和朋友!不过,莫大诚似乎也并不清楚具体计划,否则又怎么会答应在今晚到这里来见我。简明到底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又过了好久,屋子里的一切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吞噬,借着窗外的星月清辉倒也不至于不可视物,莫大诚的忍耐也几乎到达极限,只需简默一一个暗示,他就会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然而简默一始终不曾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