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莱蒙的话语。
然而,一旁的伊凡细心地注意到,主人垂收在桌案后面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到了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呈现一种奇特的力度形态,似乎要撑破皮肤节节粉碎才会松开。
主人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伊凡想,那些回忆一定令他十分痛苦吧。
莱蒙了解路易漠然面具背后所掩藏的巨大痛苦,他愉快地笑了:“我可真佩服自己,会有那么绝妙的主意!路易,那时候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吸血鬼可真不少,天哪,那些肮脏的、邋遢的、我的同类们,出没在野地和暗巷中,吸食那些同样肮脏邋遢的农夫和流浪汉的血,呃,这简直让人恶心。”他嘟囔着做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我可真寂寞,但是那样的伙伴,呸!我宁愿孤独地游荡。”莱蒙有点伤感地眨眨眼睛。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路易?”莱蒙惊醒似的问,“我的祖上其实也是贵族后裔。呃,我祖母,是一位子爵的女儿,可是爱上了一个皮货小商人的儿子,几乎被逐出家族的族谱。唉,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败落得那么快呢?”
“所以,我怎么能与那些平凡低贱的吸血鬼为伍,我的伙伴也必须有着高贵的门庭和教养,而且要够美貌。”莱蒙用一种近似眷恋的目光注视着路易,好像一名画家在欣赏自己最杰出的画作。“瞧,路易,你是多么完美,而这些都是因为我天才的念头,哈!”
“够了,别说了,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和你一起搬进来的中国瓷器玉器?也许去弹琴?这些也都能取悦你自己。”路易厌恶地打断莱蒙的自我陶醉,他的目光落在面前莱蒙非要摆置出来的一具据说是中国元朝的玉海古玩上,眉峰微微蹙起。
“好吧好吧,我可以说的简单些。我们的新伙伴大概还不清楚他主人的来历是吗?”莱蒙俏皮地扬起一条眉毛。
伊凡没有做声,事实上,他确实想知道更多关于路易和莱蒙的往事。
路易太了解莱蒙了,他知道莱蒙喜欢炫耀和卖弄,如果由他来叙述,所有扭曲的经历都会被渲染成一幅创世纪般的、史诗似的无上美景。
“事实是,莱蒙迷上了东方传入欧洲宫廷的青瓷玉器,进而迷恋上了神秘的东方文化,他是个疯子。”路易制止莱蒙的叙述,用一种念书一样的冷淡语调简单地说。莱蒙戏谑地看着路易,做了一个鼓励的表情袖手旁观。
路易最恨莱蒙这种猫捉老鼠似的游戏态度,他几乎要拂袖而去,但以自己对莱蒙的了解,他知道,莱蒙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撩拨自己的怒气以作为闲暇时的游戏。
那么,就让我自己一次讲完你要讲的无聊故事吧。路易无奈地想。
“莱蒙是贵族制度的狂热拥护者,后来又迷恋上了东方文化。他获得了永生,制造着罪恶,却还不肯安守于寂寞。”路易讽刺地说,“他居然疯狂到委托一个阿拉伯商队特意从遥远的文明古国,用非法的黑暗途径窃取了一户王侯人家刚刚出世的男婴,然后千山万水带到法国,暗授给一位久无子嗣的公爵做养子。”
莱蒙一脸的得意笑容,一旁的伊凡却渐渐睁大了眼睛,这样的想法和做法确实匪夷所思。“那个男婴受到整个家族的质疑,但碍于公爵的竭力维护和疼爱,没有人敢反对孩子加入族系的决定,而这个聪敏漂亮的东方男孩甚至得到了当时的法国皇帝的格外欢心。”
“男孩长大后,娶了来自巴伐利亚的美丽郡主,后来生了一个混血的男孩。”路易的脸上忽然起了一道波澜,“此间,莱蒙就一直静静地守候在阴影中,直到那个混血男孩长大成人娶了一位美丽的英国贵族姑娘为妻,他一直等着他的猎物成为一名身心成熟的男子。”
路易忽然收了声,伊凡注意到主人的嘴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密合的房间中没有风,但路易垂下的长长发稍却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正在忍耐巨大的痛楚。
半晌,路易才冷冷地说:“然后,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宴会结束后,莱蒙就送了我一份独一无二的华贵礼物。永生。”他干巴巴地结束了叙述。
莱蒙对路易的叙述显然很不满意,但看到路易已经接近极限的忍耐表情,终于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好吧,就是这样。想想看,黑色发丝黑色眼睛的东方少年,金色发丝栗色眼睛的欧洲公主,那么完美的结合,”他几乎是神往地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路易,你是那么美好,这样的风华怎么可以为时间所折损呢?我要带给你永生!我要你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莱蒙觉得颇为无聊,他抱怨起来:“见鬼,你们平时都这么静默么?这里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华美的却令人窒息的棺材。或者我该去人群里走走,也许能够找到新的伙伴。”
路易没有理会他,心里却想着,他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新的伙伴,也许才会离开我身边。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莱蒙应该还没见过小叶吧?如果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出现在面前,而那个青年又有着比自己更生动的性格,或者他会选择小叶作为自己新的猎物,而自己就可以从此摆脱他。
路易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不,这太疯狂了!我快要变得和莱蒙一样疯狂而没有理性了!他用力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开。
虽然路易的叙述简洁而冷淡,伊凡仍然感到荡气回肠。他忽然觉得,莱蒙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逻辑,也许不是善良的、正直的,却也是执著的、动人的。
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梁霄恢复了意识,她睁眼看到小叶的瞬间又有一丝悸动和恍惚,但出于舞者的敏锐感觉,她终于发现小叶其实不是路易。
梁霄拒绝去医院,而是让迦蓝他们将自己送回了小红楼。教室里今晚没有什么人留下来加课,一进教室,梁霄就看见了小童。
小童一直静静地安坐在那架半旧钢琴后面,看到梁霄面如纸色的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的正是下午缺席的迦蓝和六月,他觉得有些奇怪,迎上去扶着虚弱的梁霄沿墙慢慢坐下。
五哥和小叶已经先行离开,在梁霄的授意下,迦蓝和六月默默的随她进了教室。
“小童,你先出去。”梁霄简短地说,小童依言离开了教室。
空荡荡偌大的教室中,只剩下了她们三个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梁霄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面前同样盘腿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孩,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迦蓝微微转侧了脸庞看着漆黑的窗外,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晦涩的迷雾,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眼睛里完全是一片空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困顿不堪。
相形之下,六月要显得有生气的多,眼瞳中似乎有星光逸出,光彩闪烁,脸上带了一抹缥缈神情,人虽然有些苍白,但两颊又泛起微红,虽然坐在那里,身体却不安分地轻轻摇摆,似乎静止的身躯中有个正在跳舞的灵魂。
奇怪的比照,奇怪的表象。
梁霄不禁暗自揣度,联想起刚才在林宅门口看到的情形,她略略猜出了几分端倪,无他,必是感情纠葛。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迦蓝现在的状态显然很糟。
不知道为什么,梁霄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看着迦蓝几乎半透明的皎洁面容,她的心里掠过一叠无声的轻笑,但很快又觉得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