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蓝一进办公室就觉得眼前一黑,里面光线昏暗得让她几乎以为直接从白天走入了黑夜。
许久,眼睛适应了环境后,迦蓝才看清楚房间内的情况。她看到最深处靠墙角的写字台后面坐着的果然是梁霄本人,她正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端详着自己。而离门口稍远的地方还站了一个人,似乎是和自己一样前来面试的女舞者。
对于身旁的这个陌生女孩,虽然是初次相逢,迦蓝却觉得有一种颇为奇特的熟悉感觉。不,不是外貌,迦蓝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但那个女生全身都散发着一种近似黑夜的沉郁气质,而这种黑暗的感觉这两天常常困扰着迦蓝。
怎么会有人具备黑夜一般的气质?迦蓝想着嘴边不由出现一个友好的温暖笑意,她略略侧首向对方致意。
正在这时,梁霄开了口,她的声音略带沙哑,酽酽地流露出独特的娇媚意味:“告诉我,你们对黑夜的理解。六月,你先说。”
那个名叫六月的女生并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停,她低声说:“黑夜里没有光明,灯光是为了粉饰丑恶,可丑陋的东西并不会因此变美。我们看不清世界,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美好。”她的声音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黑夜的嫌恶与憎恨,这样强烈的情绪令迦蓝十分惊讶。
“迦蓝?”梁霄的声音提醒了迦蓝,她立刻回答:“黑夜是许多人归家的时刻,灯光为他们照明。黑夜也是许多人外出消遣的时间,黑暗令大家放松。这是一个聚首的幸福时光。”
梁霄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反应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可失望还是像潮水一般袭来了。
静默了许久,梁霄才出声:“你们两个,从今天起每天下午在小红楼教室练舞,晚上随意。但我希望你们每周多抽几个晚上好好体验都市的黑夜,我会定期询问你们的感受。记住,你们面对的是一座不夜之城,要努力跳进你们的不夜城。今后就是带薪练舞,具体细节明天钟会长会拿合约给你们。好了,出去吧。”
那么,这就是说我已经被选入梁霄的舞剧名单?为什么梁霄甚至没有验收我的舞艺就选中了我?这是个太过仓促的玩笑决策么?迦蓝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结果,她站在那里有些失措。
“对不起,请问舞团可不可以给我安排宿舍?我没有住处。”六月突然开口。
梁霄皱起了眉:“这里不提供宿舍。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六月迟疑了一下,有些难堪但又倔强地回答:“算了,我再想办法吧。”
很明显,她的情况看起来很窘迫。迦蓝注意到六月的脚边放了一口薄薄的皮箱,也许是她所有的家当。
“你可以住我家,呃,我一个人住,正好有多余的房间。当然,我会算你房租,不过可以便宜些。”迦蓝温和地说,后面那句是为了顾全六月的自尊心。
“谢谢。等发了薪水我就付房租给你。”六月简单地回答。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六月和迦蓝一起去隔壁,也就是舞团最里面的小红楼教室练舞,她看看身边迦蓝温暖安详的秀美笑颜,觉得身心都有些疲倦。
“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幸运女郎。”六月的心里不知怎的又涌起一阵愤怒的情绪。能够被梁霄选中录用实在是意外之喜,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然而她还是无法真诚地去享有这份喜悦,她的心里填埋了太多扭曲与黑暗。六月想着无声地笑了,又有些可怜自己。
当初,我也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啊!
把杆拉筋的时候,六月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渐渐绽放开来,这种感觉是她在跳舞的时候常常会体验到的。她很不喜欢,却又无能为力。
那个十九岁的六月夜晚,潮湿闷热,自己那时候还不叫六月,妈妈叫自己小妹,继父则喜欢叫她阿晚。
阿晚,阿晚。他总是这样叫。又亲切又温柔。谁听了都以为阿晚运气真是好,母亲改嫁的男人会对拖油瓶女儿这么好。
是啊,连阿晚自己都这么以为。十三岁的小女孩已经知道一点世情,面对陌生的男人要叫他爸爸实在令人恐惧和不安。但这个男人待自己这么体贴周到,几乎比同班同学的亲生父亲更像孩子的亲爹。
继父甚至还花大价钱送阿晚去舞蹈学校练舞,他说,跳舞的女孩子身段好气质好,将来好找婆家。阿晚有过不愉快的童年,却在容易暴躁郁闷的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继父对母亲并不算好,有时不如意也会打她出气,可待阿晚却一直如同掌上明珠,连母亲呵斥女儿都会被反吼回去,然后带阿晚去逛集市吃碗仔糕来作为安抚。
阿晚一直记得那种甜甜的碗仔糕,甜蜜的味道好像已经永远流淌在血管中。当时是多么美好的感觉,现在却常常令自己觉得恶心,恨不得割开血管放走所有陈腐的甜蜜气息。
怎么能忘记呢?那个六月的夜晚,自己即将面对高考,浑身粘腻着汗水,却还在灯下K书,妈妈上夜班去了,继父在隔壁看电视。老式的电风扇一下一下地转着,发出嗡嗡的杂音。
阿晚。继父叫她,声音有些醉意。是了,前些日子继父因为疏忽导致厂里的一批纺织品被台风大雨泡坏而停职待查,心情一直不好,每天都会喝酒。这是要我找找有没有下酒菜吧。
阿晚应了一声,去厨房翻了翻,果然有一碟油爆虾,还是中午剩下的,她拿进去给继父。
那晚,她穿的校服还没换下,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棉布衣料贴在身上,海军式的领子翻着,脖子这边格外不舒服。
放下碟子阿晚刚要走开,继父忽然呜咽起来,“我怎么这么不如意,混到今天的地步,当初我也学过小提琴,可是你看看我这双手,粗得可以磨断琴弦……”
阿晚只好留下来陪陪继父,然后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有人用刻刀刻在脑中似的,阿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继父粗糙的双手像砂纸一样摩挲在阿晚娇嫩的皮肤上,他刚刚吃过油爆虾的嘴里满是海鲜特有的腥香。阿晚想叫却被捂住了嘴,在窒息中渐渐昏迷过去,却又在撕裂身体般的疼痛中醒来。
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恶梦,醒来时天已亮了,阳光铺满房间。
可是,阿晚却清楚地看到这仍然是个漆黑夜晚,潮湿的空气里泛起陈腐的甜蜜气息,自己的身体犹如暗夜中的百合被粗暴地打开。她失去了童贞。
以后呢?六月冷淡地回答自己:没有以后了。阿晚已经在那个六月的夜晚绽放殆尽,然后就凋谢了。
六月是在黑夜中诞生的。
六月的眼里看不到黑夜的温馨,只有黑夜的丑恶。
包括十九岁以后的所有夜晚也是。
六月终于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她永远也不要回去。
此后的几年中,六月要养活自己,要赚到学费,要继续跳舞。这些全都要钱。
六月没有钱,她只有自己。看着镜中冷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
于是闲暇的时候她出没酒店、宾馆、夜总会、酒吧。总是在黑夜中出没,浓黑的夜色和妖媚的化妆使她看起来格外成熟冶艳,而舞者特有的美好体态也使她在众多女孩中格外出挑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