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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0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点击: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正开车加速行驶,车上的无线电系统里传来地面管制召集航空港应急车辆赶快就位的声音。
  “地面管制呼叫城市25。”
  25是航空港消防主管的呼叫代号。
  “我是城市25。地面请讲。”
  “最新消息,大概35分钟后进入2类紧急情况。问题航班机身结构受损,如果30号跑道能用,飞机将在该跑道上着陆。如果不能用,改用25号跑道。”
  无论何时,遇到已经发生事故,或有可能发生事故的情况,航空港管制员都会尽力避免在无线电中提到涉事航空公司的名字,通常会用“问题航班”代替。航空公司对这种事一向十分敏感,觉得公司名在这种语境下出现的次数越少越好。
  话虽如此,梅尔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一定会被媒体广为报道,甚至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城市25回复地面管制。飞行员有没有要求在跑道上喷洒泡沫?”
  “不要泡沫。重复,不要泡沫。”
  不用泡沫说明飞机的起落架还可以正常使用,不需要机腹着陆。
  梅尔知道,所有应急车辆——抽水消防车、抢险救援车还有医疗救护车——都会听从消防主管的指挥。消防主管有一个单独的无线电频道和这些车辆一一联系。一旦通知有紧急情况,所有人都不会坐着干等。他们遵循的原则是:及早准备,远好过手忙脚乱。应急人员现在一定在两条跑道之间的位置上各就各位,时刻准备出动。这一套应急程序可不是临时制定的。类似情形的每个步骤都在航空港的应急总规划里写得清清楚楚。
  对话暂时停了下来,梅尔赶忙按下自己的无线电送话键。“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
  “移动1号,请讲。”
  “那架困在30号跑道上的飞机,还有乔·帕特罗尼,有没有把这个新的紧急情况告诉他?”
  “告诉了,我们正在用无线电联系。”
  “帕特罗尼那边有什么进展?”
  “他打算在20分钟内把碍事的飞机挪走。”
  “他有把握吗?”
  “够呛。”
  梅尔想先等等再跟对方联系。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到机场上去。眼下,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放在无线电送话筒上。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个不停,能见度有限,他壮着胆子尽量把车开快一些。滑行灯和跑道灯像是黑暗中的指明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他身旁的前排座位上坐着塔尼娅·利文斯顿,还有《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
  几分钟前,塔尼娅把写有“2号航班机上爆炸并准备返回林肯国际”这一消息的纸条递给梅尔时,梅尔立马从梅德伍德的一大帮居民当中抽身离开。塔尼娅跟在他身旁,一起朝电梯走去。他们搭电梯到两层楼下的地下车库,他的航空港专车就停在那里。要说此刻哪儿最需要梅尔坐镇,一定是30号跑道。梅尔在大厅熙攘的人群里一路挤过去,突然瞥见了那个《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于是冲他简单丢下几个字——“跟我来。”梅尔欠汤姆林森一个人情,正是这位记者好心提醒他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事——包括这位律师发下去的法律合同,还有随后的一番谎话——梅尔才得以扳回一局。汤姆林森有些犹豫,梅尔干脆利落地说:“我没时间废话。你要是不来,以后可别怨我。”汤姆林森听了二话不说,跟上他一起走了。
  现在,他们都坐在车上,梅尔继续加速,准备超过前面正在滑行的飞机。塔尼娅把2号航班的消息又重复了一遍。
  “先让我搞明白,”汤姆林森道,“只有一条跑道够长,而且方向也符合飞机要求,对不对?”
  梅尔郁闷地说:“看来是这样没错。这样的跑道原本该有两条的。”
  这三年来,他一直提议修一条和30号跑道平行的跑道,最终却不了了之。想到这里,梅尔心中一阵苦涩。航空港需要这条跑道。航空港的航班量越来越大,为了航班的安全,梅尔的报告必须尽快付诸实践,况且建一条跑道得花上两年之久呢。但事实证明,阻挠势力远大于执行力。资金还没到位,新跑道也没建起来。虽然梅尔一次次请愿,最后连动工开建都没获批。
  在很多工程项目上,梅尔都可以拉拢航空港管理委员会,让他们买账。可在修新跑道这件事上,梅尔私下里跟他们一一谈过,他们也答应支持自己,可后来都又反悔了。按理说,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各个委员是不会受政治压力影响的,但实际上,他们的任命全凭市长一句话,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自己就是某政党出身。如果有人给市长施压,要求暂缓发行为航空港筹措资金的债券,因为有别的项目需要同等资金,但相比之下更有希望赢得选票,这种压力就会渗透进来。在提议修建新跑道这件事上,这种压力不仅仅渗了进来,而且曾经三次发挥影响。正如梅尔今晚早些时候想到的,在航空港建一座三层公共停车场(虽无必要但却能彰显政绩)的提议却没有被拦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到目前为止,梅尔只敢在私下开会的时候简单直率地聊聊这件事以及背后的政治意义。
  “你说的这些我想全部用上。”汤姆林森尽力克制自己语气中的兴奋,作为一名记者,他知道这些都是绝佳的新闻素材。“可以吗?”
  梅尔知道,这番话一旦见诸报端,他肯定会惹祸上身。可以想见,周一早上市政厅那边一定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但总得有人实话实说吧,公众有权知道形势有多严峻。
  “随你吧,”梅尔道,“我现在挺愿意让人把这些话传出去的。”
  “我想也是。”坐在另一边的记者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梅尔,“有些话我说了你可别介意啊,今晚你的状态真是棒极了。就在刚才,你应付那个律师还有那些梅德伍德居民的时候。好像以前那个你又回来了。我已经很久都没听过你像今晚那样慷慨陈词了。”
  梅尔目不斜视,还盯着前方的滑行道,等待一架正在左转的东航DC–8率先经过。可心里却在想:过去这一两年来,自己的行为举止是不像以前那么风风火火、精神抖擞了,但真有那么明显吗,别人全都看在眼里了?
  梅尔身边坐着塔尼娅,离他很近,近到能让他感觉到她贴过来的温暖。塔尼娅柔声道:“咱们一直在谈……跑道、公众、梅德伍德,还有其他事……可我一直在想2号航班上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此刻是什么感觉,害不害怕。”
  “当然害怕,肯定的,”梅尔说,“只要他们精神正常,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换作是我,我也怕。”
  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被困在海军战斗机里不断沉入海底时的可怕经历。脚上的旧伤像是被记忆唤醒了,突然一阵剧痛。刚才这一个小时内,他一直都处于亢奋状态,早已习惯不去理会脚上的不适。但和以往一样,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到头来只会让他痛上加痛。梅尔使劲咬了咬嘴唇,希望这一阵疼痛能减轻或是赶快过去。
  他一直在等待地面无线电对话暂时停下来的间隙,好再次插进去。机会来了,梅尔再次按下话筒的送话键。
  “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问题航班对30号跑道的需要有多迫切,你们收到消息了吗?”
  “移动1号,非常迫切。您是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吗?”
  “对,我是。”
  “稍等,先生。我们正有新消息进来。”
  梅尔的车快开到30号跑道了,他边开边等,在心里盘算着应对措施。接下来的信息将决定是否应该采取这一大胆的举措。
  “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刚刚收到以下信息,由芝加哥中心转发,来自问题航班。信息如下:如果在25号跑道上降落,直飞林肯也没什么用。飞机大重载飞行,着陆速度会很快……”
  车上的三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弗恩·德莫雷斯特发来的消息。听到“如果在25号跑道上着陆,一定会机毁人亡”的时候,梅尔听见身边的塔尼娅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她打了一个寒战。
  他正准备回复,地面管制又发话了。
  “移动1号——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还有一条附加信息,是您姐夫给您的私人消息。您身边有电话吗?”
  “没有,”梅尔道,“你就现在说吧。”
  “移动1号,”他感觉得到,管制员在犹豫,“上面都是一些特别私人的话。”
  和梅尔一样,管制员心里明白,此刻他们的对话可能航空港周围的很多双耳朵都在听着。
  “跟目前的情况有关吗?”
  “没错。”
  “那就读吧。”
  “好的,先生。消息如下:‘你这个浑蛋,谁让你不听我的,非要在航空港卖保险。现在出了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梅尔的嘴紧紧咬着,但他一直耐着性子听到最后,然后不动声色地回了句:“收到,完毕。”他敢肯定,弗恩发这条消息时心里一定痛快极了,2号航班上目前也就这件事能让他高兴得起来了,要是他知道梅尔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的这条消息,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其实附加的这条消息是多余的。单凭第一条消息,梅尔已经做出了决定。
  现在他正加速疾驰,赶往30号跑道。环绕在那架受困的墨航707客机周围的照明灯和各种车辆渐渐映入眼帘。梅尔发现30号跑道上只覆盖了薄薄一层雪,不禁暗暗赞许。除了被堵住的那一块,其他地方的除雪工作一直没停。
  他把无线电调到航空港维修部的频率上。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
  “我是雪天管制桌。”丹尼·法罗听上去疲惫不堪,这一点也不奇怪。“请讲。”
  “丹尼,”梅尔道,“把康加舞车队拆一下。把奥什科什铲雪车和重型平土机都调到30号跑道上来。让他们开到受困飞机所在的位置,等候指示。现在就吩咐下去,然后给我回个话。”
  “收到,马上照办。”丹尼似乎还想问个问题,但显然改了主意。片刻之后,还是在那个频率上,梅尔车上的几个人听到丹尼开始在里面对康加舞车队的领队下达指令。
  《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个记者向前探探身子,凑到塔尼娅身旁。
  “我想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汤姆林森道,“飞行保险的事……你姐夫是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骨干,对吗?”
  “对。”梅尔把车停在了跑道上,离受困大客机四周的照明灯只有几英尺远。看得出来,大伙儿已经干了不少活。机身下面,地勤人员正在两侧挖沟,干得十分起劲。结实健壮的乔·帕特罗尼正在指挥。等雪天管制桌的丹尼·法罗在无线电里给他回了话,梅尔就去找乔。
  那位记者若有所思地说“刚才我好像听到了一些消息。你姐夫是不是主张废除这里的保险售卖,而且没少出力,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也站在他这一边,但你拒绝了他的主张?”
  “拒绝他的不是我。是航空港委员会,不过我同意委员会的看法。”
  “恕我斗胆一问,今晚的事有没有让你改变看法呢?”
  塔尼娅抗议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没关系,我来回答,”梅尔说,“我的看法还没有变,至少目前还没有。不过,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梅尔思忖道:飞行保险的事,就算要改变看法,也不是现在,因为现在刚刚发生悲剧,正情绪高涨,会影响判断。一两天后,可以更清醒地看待今晚发生的事。至于到底要不要敦促航空港委员会修改相关政策,梅尔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不过,没有人能否认,今晚的事无疑会为弗恩·德莫雷斯特以及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论点注入一剂强心针。
  梅尔心想,航空港很可能需要做出让步。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一个发言人曾私下跟他透露过,飞行员们并不指望他们反对航空港售卖保险的运动能彻底或迅速获得胜利,他们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得像吃博洛尼亚香肠一样,一次只切一片下来”。对林肯国际来说,这切下来的其中一片也许就是,禁止使用未加监管的自动保险售卖机,有些航空港已经在这样做了。科罗拉多州已经通过立法,取缔了自动保险售卖机。梅尔知道,其他州也在考虑出台类似的法律,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行动,这些州的航空港依然可以我行我素。
  虽然D·O·格雷罗的巨额保险并不是在售卖机上买来的,但梅尔最不喜欢的正是这些自动保险售卖机。不过,如果保险售卖柜台得以保留——再多留几年,直到能够引导公众舆论——那就得增派更多安保力量……
  尽管梅尔已经想好了不要那么早做决定,但他知道自己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
  车里的无线电还在航空港维修部的频率上,里面不时传来各种车辆相互呼叫应答的声音。现在里面又响了:“雪天管制桌呼叫移动1号。”
  梅尔回答:“请讲,丹尼。”
  “4辆铲雪车和3辆平土机,还有车队领队,正按照指示开往30号跑道。还有什么吩咐?”
  梅尔正在谨慎思考他的用词,他知道,管制塔台下面有一套复杂的电子装置,会把他们的对话全都记录在磁带里。随后,他有可能需要对自己的话做出合理的解释。他也希望确保这些话不会让人产生误解。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所有铲雪车和平土机一律听从领队指挥,停在堵住30号跑道的墨航客机附近,等待命令。一开始,所有车辆务必不要,重申一遍,务必不要挡住飞机的去路,几分钟后这架飞机会尝试依靠自身推力从泥里移出来。但是,如果失败了,下令让铲雪车和平土机把飞机推到一边,腾出跑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完成这项任务。30号跑道必须在大约30分钟内重新投入使用,届时碍事的飞机和所有车辆必须离开跑道。我会与空中交通管制协调,确定铲雪车在必要时开始工作的时间。以上指示,请确认收到且完全明白。”
  坐在车内的记者汤姆林森轻声吹了一个口哨。塔尼娅转向梅尔,用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无线电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丹尼·法罗的声音:“我应该是明白了。不过还是确认一下的好。”他把消息的主要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梅尔想象得到,丹尼此刻一定和之前一样,正满头冒汗。
  “收到,”梅尔回复道,“但有一点要搞清楚。真要用到那些铲雪车和平土机,一定要听我亲自下令,别人不行。”
  “明白,”丹尼在无线电里回答,“最好是你而不是我。梅尔,我想你知道咱们的那些设备会把707怎么样吧。”
  “会把它移开,”梅尔干脆利落地说,“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梅尔知道,航空港维修部还有些别的现代化设备,同样能够胜任这种暴力清除工作,但是康加舞车队里的设备已经在跑道上了,用起来更有把握,更节省时间。他关掉无线电,把话筒放回原处。
  汤姆林森难以置信地说:“移开它!一架600万美元的飞机,被铲雪车推到一边!老天爷呀,你会把飞机弄成碎片的!事后,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也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我又不是没想到,”梅尔说,“不过,关键要看你站在谁的立场看问题了。如果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就在那架马上就要飞来的航班上,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那位记者承认道,“我同意你说的,有些决定确实需要极大的魄力。”
  塔尼娅把手伸向下面,放在梅尔的手上。她的声音里满含深情,柔声道:“我也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感到高兴。无论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梅尔要的铲雪车和平土机出现了,此时正快速开上跑道,顶灯一闪一闪的。
  “也许永远不会发生。”梅尔捏了一下塔尼娅的手,随后放了手,打开车门。“还有20分钟,但愿没事。”

×      ×      ×

  当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走到他身边时,乔·帕特罗尼正不停地跺脚,想让自己暖和一些。虽然这位环美维修主管身上罩了一件厚夹克,穿着一双带毛的靴子跺脚取暖,但依然于事无补。三个多小时前,从他赶到现场的那一刻起,帕特罗尼一直在暴风雪中指挥工作,只在墨航的机长和第一副驾离开前在飞机驾驶舱内短暂停留过一阵。到目前为止,他两次想要移动这架受困的客机,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再加上从早到晚一直忙个不停,劳累之余还要挨冻受罪,所以这会儿他憋了一肚子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听完梅尔的打算,他简直要跳脚骂娘了。
  换作别人,乔·帕特罗尼早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了。但梅尔是他的铁哥们儿,帕特罗尼只好拿开那支一直咬在嘴里没有点燃的雪茄,难以置信地看着梅尔。“把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用铲雪车推到一边!你的脑子没坏吧?”
  “没坏,”梅尔道,“可是,跑道不够用了。”
  看来除了他自己,管理人员当中似乎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清理30号跑道。想到这里,梅尔顿时有些沮丧。显然,如果他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事后站出来支持他的人一定寥寥无几。另一方面,梅尔敢肯定,明天会有很多人跳出来当事后诸葛,包括墨航的一些领导,他们会放各种马后炮,指责他不该这么做而该那么做,或者会说2号航班其实可以在25号跑道上着陆。显然,他的决定注定会孤立无援。即便如此,梅尔还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看到那几台铲雪车和平土机已经在跑道上集结起来,停在他们右侧,帕特罗尼扔掉了嘴里的雪茄。他拿出一根新的,一边嘟囔道:“有我在,你这疯子还是省省吧。别让你这些玩具车碍我的眼,让他们离这架飞机远点儿。15分钟,说不定连15分钟都用不了,我一定把飞机移走。”
  为了不被周围呼啸的风声和各种发动机的轰隆声湮没,梅尔大声喊道:“乔,有一点咱们先说好了。如果塔台说没时间了,必须按我说的办,没商量。飞来的那架飞机人命关天。如果那时飞机发动机还开着,你必须把它们关掉。所有设备和人员也要立即撤离现场。事先一定要跟你手下的所有人说好。铲雪车会听我的指挥。一旦用上铲雪车,他们绝不会浪费时间。”
  帕特罗尼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梅尔心想,这位维修主管虽然发了一通脾气,但平日里自信满满、踌躇满志的样子此时却弱了几分。
  梅尔回到自己的车上。塔尼娅和那个记者缩在各自的大衣里,一直站在车外,看着大家在飞机附近挖沟运土。他们和他一起回到了车里,感叹车里真是暖和。
  梅尔再次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这次是找塔台的值班主任。片刻之后,无线电里传来塔台主任的声音。
  梅尔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想让空中交通管制告诉他,在下令让铲雪车和平土机行动之前,他大概还能等多久。一旦那些设备开始工作,几分钟内就可以把挡路的飞机清出跑道。
  “看样子,”塔台主任道,“那架问题航班来得比我们预想的早些。芝加哥中心预计会在12分钟后把飞机交给我们的进近管制。之后,着陆前这架飞机会由我们管制8到10分钟,也就是说,飞机的着陆时间,最晚0128。”
  梅尔就着仪表盘微弱的灯光看了下手表。显示此时是凌晨1点01分。
  “到底用哪条跑道,”塔台主任道,“着陆前5分钟必须决定。否则,他们就只能往前,我们也没法叫他们回头了。”
  梅尔算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必须在17分钟后做出最终决定,兴许连17分钟都不到,要看芝加哥中心何时把飞机移交给林肯进近管制。剩下的时间比他刚刚跟乔·帕特罗尼说的还要短。
  梅尔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了。
  要不要再去提醒帕特罗尼,告诉他时间缩短了?梅尔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好。这位维修主管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指挥大家干活了,打乱他的节奏没什么好处。
  “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梅尔对着无线电说,“希望你能时刻向我报告那架进港航班的准确动态。这个频率能给我们专用吗?”
  “可以,”塔台主任道,“我们已经把跟普通航班的无线通话移到另一个频率上去了。我们会时刻通知你的。”
  梅尔确认收到,暂停对话。
  他身旁的塔尼娅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先等着吧。”他又看了看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他们可以看到,外面的人还在受困的飞机前面以及两侧忙碌着,热火朝天地挖土。一道光闪过,又来了一辆卡车,从车斗里下来一群人,急匆匆地加入挖土的大部队。乔·帕特罗尼健壮结实的身影在不停地走动,指挥并鼓励大家加把劲。
  铲雪车和平土机排成一列,还在旁边待命。梅尔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些车辆就像等着分食猎物的秃鹫。
  记者汤姆林森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我刚才在想。我小的时候,其实也刚过去没多少年,这一片还是田野荒地。到了夏天,还能看见牛、玉米和大麦。有一个长了草的机场,很小,谁也没想到后来能发展成这么大。以前要是坐飞机,一定会用市里的那个机场。”
  “航空业就是这样。”塔尼娅说。除了坐着干等,总算有些别的事可以拿来聊,这让她暂时松了口气。她继续说:“我听人说,如果在航空领域工作,会让人觉得这一辈子比别人更长些,因为航空领域的一切都变化得十分频繁,也快得很。”
  汤姆林森反驳道:“也不是所有事都变得那么快。就航空港来说,变化还不够快。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再过三四年,就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对吗?”
  “混乱总是相对的,”梅尔道,他还一门心思看着汽车挡风玻璃外的现场。“要想解决这种混乱局面,办法有很多。”
  “你这是在回避我这个问题吗?”
  “对,”梅尔承认道,“算是吧。”
  梅尔心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比起航空领域的大发展来,眼下他更关心窗外分秒必争的进度。但他觉得应该缓解一下塔尼娅的紧张情绪,哪怕这只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两人似乎越来越心有灵犀,她有什么情绪变化自己都能感觉到。同时,他也提醒自己,他们等待的是环美航空的一架航班,航班能否安全着陆还是一个未知数。塔尼娅是环美航空的员工,这架飞机离港时她还帮过忙。真要算起来,三个人里面,她才是最直接的相关者。
  梅尔尽力把注意力转到汤姆林森刚才的那番话上。
  “在航空领域,”梅尔一本正经地说,“空中总是比地面发展得快,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时候,我们以为地面很快就能跟上,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们差一点儿就做到了,但最终直到现在也没赶上。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恐怕就是不要落后太多。”
  那位记者坚持问下去:“那我们应该对航空港做些什么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一方面,我们可以拓宽思维,充分发挥想象,摆脱火车站式的传统运营理念。”
  “你是说我们现在还是这种理念?”
  梅尔点点头。“很不幸,我们有很多方面还在因循守旧。早期的航空港都是仿照火车站的运营模式建起来的,因为设计师总要借鉴一些前人的经验,而唯一能够效仿的也就只有铁路的经验了。随后,这个习惯被保留下来。所以我们现在才会有那么多‘直线型’航空港,航站楼不断沿直线扩展延伸,所以乘客不得不走好远。”
  汤姆林森问道:“有些不是在变吗?”
  “很慢,而且只是个别地方。”尽管此刻压力重重,一谈到这个话题,梅尔便和以往一样,越说越起劲。“有几个在建的航空港是环状的——就像甜甜圈一样,车停在里面就行,不必停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在那些高速水平电梯的帮助下,乘客的步行距离缩小到最短;飞机会尽量靠近乘客,而不是让乘客去靠近飞机。这意味着,最终每个航空港在大家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不是凑在一起的独立个体。很多有创意的想法,即便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现在也都有人愿意去听了。洛杉矶正提议建一个大型的海上机场,芝加哥提议在密歇根湖建一个人造航空港小岛。没有人嘲笑这些想法。美国航空公司计划用巨型液压升降机把飞机上下分层叠起来,方便装卸货物。不过这些变化进行得很慢,而且彼此步调并不一致。我们建的航空港就好比用一块块碎布拼凑而成的被子,毫无新意。就像是电话用户自己设计制造自家的电话,然后把这种电话塞进全球系统里去一样。”
  无线电里突然传来声响,打断了梅尔的话。“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和城市25。芝加哥中心预计将问题航班交给林肯进近管制的时间是0117。”
  梅尔的表此刻显示凌晨1点06分。也就是说,2号航班比塔台主任预计的提早了1分钟。乔·帕特罗尼的时间又少了1分钟。11分钟后如果还不行,就要执行梅尔的方案。
  “移动1号,30号跑道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情况照旧。”
  梅尔在心里打鼓:他是不是把时间掐得太紧了?他真想现在就下令,指挥铲雪车和平土机开始工作,转念又忍了下来。责任就好比一条双向行驶的车道,此时负责,将来就要担责,何况他这么一声令下,一架600万美元的飞机可就要在地面上报废了。说不定乔·帕特罗尼最后真能成功,不过眼看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这种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梅尔看到,那架受困的707前面,有些照明灯和其他设备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飞机的发动机还没有启动。
  “那些有创意的人,”汤姆林森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人。都有谁?”
  梅尔心不在焉地回答:“列个名单出来,可不大容易。”
  他还在仔细关注车外的情况。那架墨航707前面剩余的车辆和设备都已经撤离了,健壮的乔·帕特罗尼浑身是雪,此刻正往放在机头附近的登机舷梯上爬。快爬到最上面的时候,帕特罗尼停了下来,转过身,打着手势。他似乎在朝下面的人喊些什么。现在,帕特罗尼打开了前舱的舱门,走了进去。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比他单薄些的身影登上舷梯,跟了进去。飞机舱门关上了。下面的人马上把舷梯推走。
  车内,那位记者又发问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对航空港和未来特别有想象力的那些人,你能举几个例子吗?”
  “对啊,”塔尼娅道,“你就不能举几个例子吗?”
  梅尔心想:房子都烧着了,他们还有心情在客厅打牌呢。
  好吧,既然塔尼娅出口相邀,他只好奉陪到底。
  “我能想出几个来,”梅尔道,“洛杉矶的福克斯,休斯敦的约瑟夫·福斯特,他如今在美国空运协会工作。政府部门有艾伦·博伊德,还有托马斯·沙利文,他在纽约港务局工作。航空公司方面有:泛美航空的哈拉比,美联航的赫布·戈弗雷。加拿大有约翰·C·帕金,欧洲有法航的皮埃尔·科特,德国的康特·卡斯泰尔。还有别的。”
  “还有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塔尼娅插了一句,“你可别把他给忘了。”
  汤姆林森一直在做笔记,听到塔尼娅的话,嘟囔起来:“我已经把他记下了。这不明摆着的嘛。”
  梅尔笑了。但他在心里嘀咕,真的是明摆着的吗?这话要是放在很久以前说还差不多,但现在,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退出了国人的视野。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退出主流群体,大家很快就会把你抛到脑后。到后来,就算想东山再起,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问题不是他在林肯国际做的工作不如以前重要,也不是因为他做得没以前好——梅尔心里清楚,自己这个航空港总经理一直非常称职,现在可能比以前做得还要好。可是,他曾有机会为航空业做出巨大贡献,但现在恐怕永远实现不了了。他知道,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冒出这个念头。这重要吗?他在乎吗?他想清楚了:没错,他很在乎!
  “看!”塔尼娅喊起来,“他们开始发动发动机了。”
  那位记者抬起头,梅尔觉得自己既兴奋又紧张。
  那架墨航707的三号发动机后面腾起一股灰白色的烟雾。很快烟雾变得越来越浓,随着发动机逐渐启动开始运转,这股烟雾打着旋向后喷去。此刻,积雪正在客机喷气的冲击下向后喷涌。
  四号发动机后喷出第二股烟雾,片刻之后喷向后方,接着又是雪花飞溅。
  “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和城市25。”车里的无线电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梅尔感觉身边的塔尼娅差点儿吓得跳起来。“芝加哥中心报告,移交问题航班的时间改为0116,距离现在还有7分钟。”
  梅尔意识到,2号航班进港的速度还是比预想的快。这意味着,他们又少了一分钟。
  梅尔再次把表凑到仪表盘的灯光下。
  在梅尔的车对面靠近跑道的泥地里,帕特罗尼在飞机上发动了二号发动机,一号发动机紧随其后。梅尔轻声道:“他们还有机会成功。”随即想起今晚四台发动机在这之前已经发动过两次,两次都想让这架受困的飞机冲出来,可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在深陷泥潭的那架707前方,有个手里拿着发光信号棒的身影独自跑向前去,停在驾驶舱能够看到他的地方。他把信号棒全都举过头顶,意思是“无障碍,可行进。”梅尔能听到,也能感受到4台发动机的震动,但知道还没有完全开足推力。
  只剩6分钟了。帕特罗尼怎么还不动手?
  塔尼娅紧张极了:“再等下去我要疯了。”
  那位记者也如坐针毡:“我也捏了把汗。”
  乔·帕特罗尼动手了!就是这样!梅尔听得到,也感觉得到,4台发动机的轰鸣声比原来大多了。那架受困的墨航客机身后,雪流四溅,不断飞向跑道灯外漆黑的夜色中。
  “移动1号,”无线电里急声问道,“我是地面管制。30号跑道有进展吗?”
  梅尔掐表一算,帕特罗尼只剩三分钟了。
  “飞机还困在原地。”塔尼娅聚精会神地透过挡风玻璃向外张望着。“所有发动机都用上了,但飞机还是没动。”
  飞机是在努力向前——即便大雪纷飞,梅尔依旧看得清楚。但塔尼娅说的没错,飞机还是没挪窝。
  铲雪车和重型平土机靠得更近了,车灯明晃晃的,闪个不停。
  “等等!”梅尔对无线电里说,“等等!先别让那架航班朝25号跑道进港。无论如何,30号跑道的情况马上就会改变。”
  他把车上的无线电调到雪天管制桌的频率上,准备启用铲雪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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