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黎明之血
2025-04-16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楚叛儿只在柳林歇了一夜,重新包扎了伤口,买了些衣物酒食,雇了辆大车向北走。
  他需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做出一个谨慎周详细致缜密的计划来。
  现在该是他好好用用脑筋的时候了。
  大车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走着,车厢里的楚叛儿也昏昏欲睡。
  车是好车,马是骏马,本不该走这么慢的,可赶车的“老西”心里有气,楚叛儿也没法。
  车钱是给了不少,可这位老西心疼牲口,再说道儿也难走,又是赶夜路,老西心里一犯嘀咕,鞭子就挥慢了点。
  虽说走得慢误事,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楚叛儿有充足的时间动脑筋。
  他在动脑筋算计河那边的人,路边也有人在动脑筋算计他。
  一声暴喝在前面炸开——
  “哈!”
  赶车的老西二话没说,先拉住了缰绳。既已赶了几十年的车,这种情形每年当然都少不了碰上一两回,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他也习惯了。
  果然,路边草丛中蹿出七八条大汉,拦在了路当中,有的拎刀有的执棍,一望可知是剪径的毛贼。
  老西倒很镇定:“各位大爷有何吩咐?”
  毛贼中有人喝道:“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
  天南地北的劫匪,都会这么几句话。
  老西道:“各位好汉爷,小老儿是穷赶车的,你们要找,就找坐车的吧!”
  楚叛儿掀开车帘,看了看那几位好汉爷,叹了口气,道:“各位真是辛苦,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生意。”
  那七八个好汉似乎没料到赶车的坐车的都十分镇定,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楚叛儿叹道:“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山不转水转,难免日后会有个见面的机会。各位朋友高高手,让兄弟过去,兄弟也不会亏待了朋友。”
  这几句话一说,那几位朋友更发愣了——怎么着,光棍碰上没皮柴了?
  楚叛儿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好汉喝道:“你说得倒轻巧!要过去可以,银子留下,车马归俺们!”
  楚叛儿慢悠悠地道:“这话是你说的?”
  那人怒道:“是俺说的,俺担着!你想咋样?”
  楚叛儿还是不愠不火的:“我也不想咋样。各位,都是道上同源,我也不想绝了你们生路,你们最好也卖我这个交情,花花轿子人抬人,可别硬往死路上挤。”
  那人咆哮起来:“你个兔羔子!咋的,想犯横?兄弟们,上!”
  “上”字刚出口,那人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身子都被打飘了起来。
  其余几位好汉刚愣了愣神,还没来得及举刀舞棍,就全被打趴下了,不是被扫一腿,就是吃了老拳。
  楚叛儿笑道:“各位,别装死狗了,伤的没那么厉害。往路边挪挪,让个道儿吧?”
  那些好汉们顿时哼哼哟哟起来,似乎直到这时才晓得痛。
  第一个被打倒的人也是第一个爬起来的人,他的动作非常灵活,看样子伤得并不重。
  他的声音却有点虚飘飘的:“好小子!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楚叛儿笑道:“干什么?”
  这时候,一直抱着鞭子缩在老羊皮袄里看热闹的老西开口了。
  “小崔,见好就收吧!非得闹出人命来你才高兴?”
  那人声音一下拔高了:“你是谁?”
  老西慢吞吞地道:“俺是谁并不重要,俺晓得你是谁就行了。你是不是觉得绝招还没使出来,不服气是不?”
  那人不说话了。
  老西冷冷一笑,道:“冲你今日没使绊马索、陷马坑的份儿上,俺今日也不难为你,你要是不服,只管动手,不过俺先提个醒,你小子要敢犯横,黄河边就没你‘一腿撩阴走天下'这号人了。”
  抱在他怀里的鞭子忽然颤悠了一下,“啪”的一声响,又脆又亮,火爆爆的。
  小崔和那些好汉顿时像遭雷击一样,僵了一僵,全都跪下了。
  “潘爷饶命啊!”
  “潘爷,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罪该万死。”
  “潘爷……”
  老西喝道:“啰哩啰嗦做什么?都给俺滚得远远的!丢人现眼!”
  小崔连连道:“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潘爷你息怒,千万息怒。”
  “啪啪啪”。
  三鞭响过,小崔等人已消失在草丛中。
  楚叛儿爬上车,微笑道:“多谢。”
  老西冷冷哼了一声:“不客气。”
  大车又动了,当然,跑得仍然很慢。赶车的和坐车的也仍然保持沉默。
  楚叛儿终于先憋不住了,掀帘问道:“老兄,看得出在这一带,你是老大。”
  老西懒洋洋地道:“老大?什么意思?”
  楚叛儿道:“老大的意思就是说,别人遇见你老兄,就只有磕头的份儿。”
  老西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俺是强盗头子?”
  楚叛儿道:“不错。”
  老西道:“不错个屁!俺要是强盗头子,何苦还吃摇鞭子的苦饭?”
  楚叛儿缓缓道:“大响马偶尔扮一回赶车的,也是有的。”
  老西又冷笑道:“是吗?”
  楚叛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说,武神功的英雄帖已经撒到河这边了?”
  老西闷声闷气地道:“昨天上午就到了。”
  楚叛儿道:“这么说,你老兄是专程在柳林等我的?”
  老西道:“你可以这么想。”
  楚叛儿苦笑道:“难怪我这么有福气,想雇辆车,叫一声就有,而且这么漂亮。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老西道:“想到了又能怎样?”
  楚叛儿道:“也不能怎样,但至少我可以不上你这辆车。”
  老西冷笑道:“除了俺这辆车,你还看见有其他的没有?”
  果然没有。
  老西道:“除了俺这辆车,谁敢拉你?”
  楚叛儿只好苦笑。
  老西的话倒多了起来:“你凭什么认定俺是大响马?”
  楚叛儿叹道:“那个什么‘一腿撩阴走天下’的小崔既然手下有那么几号兄弟,想必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能镇住他的人不太多吧?”
  老西嘿嘿一笑,道:“你不就把他们给镇住了?”
  楚叛儿道:“那不同。”
  老西道:“有什么不同?”
  楚叛儿道:“我还没有骂他们‘丢人现眼’的资格。”
  老西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楚叛儿不愧是楚叛儿,的确够聪明。”
  楚叛儿苦笑道:“我不聪明。我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弄得这么狼狈了。”
  老西笑道:“武神功的儿子,的确不是好杀的。”
  楚叛儿叹道:“你准备把我怎么办?”
  老西悠悠道:“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既然武老秃肯花钱,俺为什么不要。”
  楚叛儿自己倒吃了一惊:“五万两?我居然值五万两?”
  老西笑道:“年轻人,妄自尊大固然不好,妄自菲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武老秃既然出了这个价,想必你也值这么多。”
  看样子,他是吃定这五万两银子了,他似乎已将重伤在身的楚叛儿看作了落进陷阱的一头狼。
  楚叛儿清楚,这位老西并非盲目乐观。楚叛儿知道这位老西的分量。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西极有可能是西北黑道上著名的匪首潘造化。
  据说这位潘造化七岁习武,十一岁杀人,十四岁开始参与
  领导吕梁群盗,十八岁正式成为龙头老大,至今已历二十余载,尚无人能对其地位有所威胁。
  据说这位潘造化一身内外功夫出神入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他最喜欢用的武器是长鞭——
  车夫的长鞭。
  “堂上聚四海奇士,手下无三鞭之敌”,这就是别人称赞潘造化时说过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楚叛儿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不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窝了吗?
  楚叛儿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想这个老西也许凑巧不是潘造化。
  于是他问:“老兄是——”
  老西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鞭,悠然道:“俺姓潘,潘造化。”
  楚叛儿差点没一头栽下车去。
  果然是潘造化——吕梁十八寨的总寨主潘造化。
  “幸会,幸……会!”

×      ×      ×

  春风楼。黎明前。
  黎明前的春风楼要多安详有多安详,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没有。
  而榆林城已渐渐有苏醒的迹象——豆腐店、烧饼铺子里已亮起了灯光,街上也不时有个把人准备忙生计了。
  更夫刘大爷例行公事地敲完了五更,缩着脖子笼着手慢吞吞地往家走。
  榆林城不少人都知道刘大爷和春风楼里做饭的杨婶有那
  么点事儿。刘大爷打完更后,一般都要绕道拐进春风楼里大厨房,而杨婶则总是很体贴很心疼地为他端上碗热豆浆,准备好煎饼,刘大爷吃完之后,回家还能睡个回笼觉。
  刘大爷老伴没了,杨婶是个寡妇,他们的事也不是没人嚼舌头,可也嚼不出啥花样来。日子一长,大家也都惯了。
  杨婶在春风楼里是睡得最晚的一个人,她总是黎明时才睡觉,睡到中午起来准备午饭。
  春风楼里洗洗涮涮的事,够她忙的。
  当然了,杨婶是个本分人,她为刘大爷准备的吃喝都是她自己掏钱买的。
  春风楼后门斜对门是家豆腐店。正对门是卖煎饼的。生意做久了,大家也都成了熟人朋友,每天这时候,豆腐店的伙计志德就跛着条腿,送过一茶壶鲜豆浆来,卖煎饼的老丘也会打发老伴送两套煎饼过来。送来了,坐下聊几句,喝口热茶,再起身慢腾腾地回去。
  今天照旧。
  鸡叫三遍,志德回店了,老丘老伴也翅趄着进了自家门,然后刘大爷打着饱嗝,慢慢出了门。
  天很黑。
  刘大爷当然没有发现,墙角下伏着一个人,那个人悄无声息地闪进了春风楼。

×      ×      ×

  黎明前是睡觉最香的时候。
  过三眼就睡得很香。
  窗上蒙着厚厚的棉被,门后钉着厚厚的皮垫,房中还坐着盆炭火。
  像过三眼这么会保养的人,榆林城里还真不算多。
  炭火虽已将尽,屋里还是很热。在这样暖和的地方睡觉,当然不用穿太多衣服。
  一只红烛静静地燃着,照着炕上熟睡的过三眼。
  过三眼只盖着床毯子,赤裸的胳膊伸在外面,雪白丰满,一条腿支着,烛光涂在光滑颀长的腿上,分外诱人。
  她的胸脯在毯子下明显地凸了起来,如并峙的两座山峰。过三眼的确是个女人,而且的确是个相当诱人的女人。
  只可惜,这国色生香的景色被禁锢在这卧室里,没有人能欣赏到,就算你想偷窥都找不到一条缝儿。
  人虽不能欣赏,烟却可以。
  一股股青烟忽然从门窗里飘了进来,而且,越来越浓。
  炕上的过三眼没有醒过来。
  她也永远不会醒了。

×      ×      ×

  黑影一闪,掠过了厨房门,正在关门的杨婶根本没有察觉。
  累了一夜,杨婶已经很累很困,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
  杨婶拴好门,打着哈欠走到里间,往炕上一倒,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黑影幽灵一般飘向后院的那座小楼,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就已轻轻巧巧地到了程四娘门前。
  房里程四娘的呼吸轻柔绵长。
  黑影口中轻轻吹了声口哨。房里程四娘似有所觉,呼吸声微顿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两条小蛇蜿蜒着从黑影身上游下来,从门下游了进去。
  黑影消失,转瞬已在墙外。
  片刻,程四娘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回荡在榆林城上空。
  “啊—”
  叶晴亭惊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甚至连动都懒得动。叶晴雪醒来想挣扎起身时,他干脆翻身压住她,低声道:“别出声。”
  叶晴雪惊魂未定:“是谁……谁在叫,这么凄惨?”
  叶晴亭淡淡道:“管她是谁。”
  叶晴雪不说话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她镇定的力量。
  他亲亲她肿起的唇,悄悄笑道:“五更才过,还有好一会儿睡呢。”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他对她的“命令”。而她的欲火也被他点燃了。
  她已经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才十四岁。
  虽然他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可的的确确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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