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旧梦新愁
2025-04-16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八月十二。月上时分。
  八月十二的月亮已经快圆了。
  柳红桥一行十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虎跑泉边。
  月光流华,泉声呜咽。他们静静地坐在泉边乱石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五条黑影从远处飘了过来,无声无息。
  “华平!”影儿当先跳了起来。众人接着站起,王毛仲缓缓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王毛仲为什么要杀华平?知道的人不肯说,不知道的人不敢问。
  五条黑影奔到离他们约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当先一人走上两步,抱拳沉声问道:“柳大侠吗?”
  柳红桥出列,也还了一礼:“正是柳某。”
  那人道:“在下尹世仁,是华兄的好朋友。华兄已经去蝙蝠坞了,特嘱在下在此迎候柳大侠诸位。在下还带了四位水路上的朋友,他们知道去蝙蝠坞的水路。请各位马上上船,请!”
  谁也不会怀疑尹世仁的话。在凹凸馆和秦凉接头,是华良雄用传音入密之术跟影儿说的,所以秦凉是绝对可靠的,而秦凉也是在保密情况下说出在虎跑泉碰头的,所以尹世仁自然也可靠。
  众人随着尹世仁五人,向湖边奔去。月光下,淡淡的十五条身影,如箭一般迅捷。
  世上绝对没有任何帮派,能阻挡得了这十五个人的冲击。
  月上中天。十五人分乘五条小船,划进了波光粼粼的太湖中。
  天净月白,秋水无际。白苇紫萍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尹世仁的船上,坐的是王毛仲和柳影儿。
  影儿不住打量着尹世仁,她觉得尹世仁比秦凉更像华平。尹世仁的身材和华平差不多,都是又高又瘦,但似乎比华平又要稍高一点,稍瘦一点。
  华平是北京口音,秦凉是扬州口音,略带江西口音,尹世仁却是苏州口音,而且很纯正。这也似乎证明尹世仁不是华平。
  而且,华平白白净净的,这个尹世仁却较黑,也不像是华平改扮的。
  “也许,这个尹世仁真的是华平的好朋友,而不是华平本人。”影儿暗暗叹了口气:“我干吗总是疑神疑鬼的呢?”
  影儿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地想着心事:“大哥哥在那里一定受了许多苦,他那么倔强的人,肯定会惹恼那些坏人的……待我救出了他,我要好好亲他,帮他治伤,然后,然后呢?我就和他躲起来,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我们两个,玩‘过家家’……”她不愿正视风淡泊被辛荑迷住这一事实。她反复告诫自己,大哥哥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他不会喜欢那个坏女人的。
  但无论她怎么否认,都无法赶开那种可怕的念头。她亲眼见过辛荑的绝世容貌,也亲眼看见风淡泊痴迷地伸手要去抱辛荑。
  如果风淡泊真的已被辛荑迷住,而且做出了对不起影儿的事,影儿该怎么办呢?
  “……那不能怪大哥哥,是那个坏女人会摄魂术,大哥哥虽然会被迷住,但心里一定还是爱我。……待大哥哥回来了,我绝不怪他,要待他更好……”
  往日的欢爱情景刹那间涌上心头,影儿只觉心头痛得厉害,只想大哭一场。
  在分离后再回首相聚时的旖旎风光,岂非更增凄凉、更添痛苦?

×      ×      ×

  王毛仲突然说道:“尹世兄,老夫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尹世仁怔了一下,奇道:“王老前辈,现在咱们已在湖上,整个太湖都有蝙蝠坞的人,让他们发现了可不太好。”
  王毛仲冷冷道:“尹世兄,老夫知道,话音在水面上传得远。但对于内家好手来说,目力和听觉都该是一流的,他们若已听到话音,必然早已发现了我们。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尹世仁不敢得罪这位“大凶",赔笑道:“王老前辈请讲吧!”
  这当口讲故事,也真亏王毛仲这凶老头子能想得出来。再说了,有什么故事,王毛仲非得讲给尹世仁昕不可呢?
  好古怪的王毛仲!
  王毛仲坐在船头,冷冷地盯着摇桨的尹世仁,用他那种能冷死人的声音说道:“从前有两户人家,世代交好,至于姓名,咱们这里就不提了。其中一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另一家则有一个儿子,两家的老人就决定再结姻亲。那个小伙子和大女儿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情投意合,十分相爱。两家已互换过文定和生辰八字,就等着洞房花烛了。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荡秋千、斗草、抓蛐蛐儿、读书……尹世兄,你在不在听?”
  尹世仁点头哈腰地道:“在下正听着呢!没想到王老前辈的口才竟这么好,在下十分佩服。这必是个缠绵哀怨的故事,对不对?你老别瞪眼睛,请接着往下说。”
  王毛仲冷冷道:“你听着就好。”
  他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一年,那个小伙子十八岁,姑娘十六岁,两家都已在准备办喜事了。不料想,瓦剌国师也先率兵攻破紫荆关,妄图再主中原。那时权倾天下的不是皇帝,而是司礼太监王振。战事一起,王振好大喜功,说动皇帝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大败,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王振被一个金吾卫士愤而杀死,皇帝下马投降……
  “当时京师人心惶惶,乱成一团,岌岌可危。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当机立断,拥立景泰帝,守卫京城。也先挟持皇帝,兵临城下,战火大起。这个年轻人报国心切,不愿随家人逃避他方,便告别了亲人,加入了抗击瓦剌的义军,杀入京城,协助于大人守城,立下不少战功,并曾朝见过景泰帝,颇受重用。他最善于使用各种毒药,往往使瓦刺兵马不战而亡……
  “也先久攻京城不下,便决定退兵,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千里相随,暗中伺机救回皇帝,但终于未曾得手,只探知太监喜宁是也先的密探,是以于大人得以斩杀喜宁,以绝瓦刺野心。第二年,瓦刺将皇帝放回,那年轻人也一直护送皇帝至京城。他不愿为官,悄然返家,准备成亲……”
  尹世仁大声道:“乱世则出,太平则隐,此人真是大丈夫、真豪杰!尹某若得一睹此人英风神采,生平无憾!”
  王毛仲冷冷哼了一声,又继续往下讲:“这年轻人兴冲冲地一路往回赶。就近先去那姑娘的家,走到围墙外,却听到园中一阵笑闹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那姑娘的,而另外一个声音,则颇为粗重,显见是一年轻男子的……
  “他跃上树枝,隐在叶间偷偷看去,却见花丛之中,两个青年男女正在互相追逐打闹,那女子穿的是大喜之期的吉服,挽着髻头,正是那个姑娘、他的未婚妻子。而那个年轻男人,则是新郎打扮。男的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取笑,那姑娘则紧追不舍……
  “这年轻人看得傻了,待到那姑娘终于追上新郎,扑倒在草地上时,更是心神鼓荡,竟从树上跌落下来,落在园中。”
  尹世仁冷笑道:“这年轻人好没出息。若是换了我姓尹的,早就闯将过去,一刀一个,杀了干净。”
  影儿跳起来喝道:“你胡说八道!”
  尹世仁昂然道:“男人、女人并无区别!男人负心,自然该杀,女子负心,难道就不该杀么?”
  影儿气得直哆嗦:“你……你知道个屁!”
  王毛仲低声喝道:“影儿,闭嘴!”
  影儿愤愤地坐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尹世仁。
  王毛仲干咳了一声,干巴巴地接着往下说:“那年轻人跌落下来,惊动了园中的两个人。那姑娘只叫了一声‘大哥',便跳起身想迎上去。她已认出那年轻人正是她那征战在外、两年未归的未婚夫。可那年轻人却飞快地撕下一片衣袖扔在地上,飞身跳出墙外。那姑娘追到墙外,已不见了那年轻人的影子,急怒攻心,晕倒在地,那新郎也吓昏了过去。”
  一个船夫骂道:“真没出息。”
  另一个船夫也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一吓就昏了算什么?”
  另两个也同声笑道:“脓包、脓包。”
  尹世仁笑骂道:“你们几个乱吵吵些什么?静下来,听王老前辈讲下去。我听出些味道来了,看来这里边还有许多古怪呢!”
  影儿一句骂人的话涌到了嘴边,却忍住了没骂出口,只是瞪着尹世仁,看样子真恨不能杀了他。
  王毛仲还是用他那种一成不变的冰冷的声音接着往下说:“那姑娘的父亲也追了出来,叫起庄中上下人等,向各个方向搜索,结果却都没找到那个年轻人……
  “那个新郎这时也醒了过来,却是那姑娘房中的一个丫头,名叫‘阿鸽’,生得方面大耳,体格魁伟,嗓音也很粗重,而且生性也极顽皮。
  “这天,那姑娘正在房中,对镜偷试吉服。那年轻人曾托人捎书回家,说不日即可归来,那姑娘心中自然十分喜悦。不料阿鸽竟也偷偷穿上新郎的衣衫,笑嘻嘻地跑去臊她。那姑娘自然羞急,便一路赶着要打阿鸽,追到花园里,被她的未婚夫看见了……”
  影儿呜呜低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至极。哭声在迷茫的月光水波间流动,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感到了哀伤。
  四个船夫都开始叹气,开始发表他们的见解:“妈的,这种事儿谁也怪不上。”
  “那年轻人在外征战之日,想必日夜将那姑娘挂在口头心里,一旦他看见那等情形,自然会跑。”
  “换了我,只怕更糟。”
  “这他妈的就是命!”
  “王老爷子,柳姑娘,适才我们兄弟四人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见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影儿哭得更伤心了。
  柳红桥长叹一声,道:“影儿,别哭了。”
  谁都明白,王毛仲讲的“那个姑娘”,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
  尹世仁一直没有说话,但他摇桨时的动作已变得僵硬了。
  王毛仲没有理会周围的喧闹,他还是闭着眼睛,慢慢地讲他的故事:“那年轻人不见了,两家人都快急疯了,那女子更是米水不进,寻死觅活的。她父亲只好发下水陆英雄帖,照会天下英雄,帮其查找此人,但未曾说明原因。她父亲终日不敢离开女儿,怕她寻短见。那年轻人的父亲为了寻找儿子,更是走遍了北疆南荒、西域东海……
  “那个叫阿鸽的丫鬟,虽然没人责骂她,她还是在某天深夜,摸到花园里,投井自尽,从此这口井就被封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那姑娘的心也死了,于是就到上方山寻了一家尼庵,出家为尼。年轻人的父亲万念俱灰,中风偏瘫,不能行走……”
  影儿泣道:“华平你这狗贼,我饶不了你!抓住了你,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尹世仁悚然一惊,喝道:“你说的那个年轻人,难道是华平兄?”
  柳红桥沉声道:“不错,正是华平。”
  尹世仁怒声道:“真没想到!他妈的,他竟是这么一个冷血恶棍!怪不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的,原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不过,不过……”
  王毛仲冷冷道:“不过什么?”
  尹世仁叹道:“华平早已改名叫华良雄,浪迹扬州、苏州的花街柳巷,已经十几年了。现在他不过是个替妓女拉客的皮条,你们再找他,又有什么意思呢?想来他也是早知己非,但既已成浪子,便无法回头。唉……”
  王毛仲恶声恶气地道:“华平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该杀之极!我们没耐心等他回头。”
  一个船夫叫道:“华大哥是你们的仇人,却是我们的恩人。你们要想杀他,先得问问我们哥几个同意不同意。”
  话音刚落,五条船上各腾起一条人影,跃进了湖水中。
  湖面泛起了轻微的月波,仿佛方才不过是有几条大一点的鱼儿跳了几下。
  谁也没料到这五个人竟会突然翻脸,弃船而去。船上的人都来自北地,或是不谙水性,或是仅会扑腾几下狗刨,一时间急得没了主意。
  影儿气得尖叫起来:“华平、伊世仁,你们两个混蛋——”
  小船居然开始移动了,立在船上的人身形晃动,无法站稳。
  “不好!”
  “他们要凿船!”
  顿时兵刃、暗器一个劲儿地往水里搅,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小船仍在飞快地滑行着,十分稳当,船上的人束手无策,影儿更是破口大骂,直将华平和尹世仁骂得狗血淋头。
  不多时,前面就是湖岸,隐隐竟似是方才出发的地方。
  小船停了,离陆地尚有两丈,众人都不知尹世仁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转眼间,十数丈外的水面冒出了五个人头来,尹世仁大声叫道:“怎么样,够意思吧?华良雄让尹某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识相的,赶紧北上回家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北人骑马,南人行船,干这水道上的活,你们不行。至于风淡泊,尹某和华良雄定会救他出来,你们尽可放心。走也,走也!哈哈哈哈——”
  笑声淹没在水波之中,秋水平静如镜面。湖中的月亮,还没有圆。

×      ×      ×

  没有船,众人又不识水性,找来的船夫又都说不知道太湖中有这么一个叫“蝙蝠坞”的地方,即便是知道其名,也都说不知道该怎么个走法。
  柳红桥一行人,急得一筹莫展。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回扬州去找褚不凡。轻功最好、内力最深的王毛仲自然是这次任务的第一人选,孟天王随行。
  如果褚不凡也请不来的话,众人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褚不凡将不得不来。王毛仲会告诉他,他那美貌如花的夫人掌握在众人手中。柳红桥等人坚信褚不凡知道去蝙蝠坞的路,就因为褚不凡是乐无涯的惟一好友。他不可能不知道。
  柳红桥的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影儿。他此去蝙蝠坞,是要去找华平和风淡泊。而这两个人,又都关系着自己两个女儿的一生幸福,他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白菜整日闷闷地坐在房中,像一具冰冷的石像,无论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吴敌、白野、赵无畏三人也都愁眉苦脸的。但他们仍在坚持练气打坐,准备和蝙蝠坞的人作殊死搏斗。
  他们如此甘心为柳红桥分忧卖命,所为何来?他们真是为柳红桥拼命吗?
  影儿整日沉着脸,常常陷于恍惚之中,才十来天时间,她已经憔悴多了,好像也成熟多了。
  客栈里的气氛十分沉重,让人憋得发慌。
  结局只可能是两种:要么是爆炸,天崩地裂;要么就是死亡,沉入永恒的寂静之中。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      ×      ×

  八月十三。清晨。
  四个服饰奇异、长相独特的男人前来拜会柳红桥。他们自称是云南“七圣教”的四大护法,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请柳红桥干万帮忙。
  柳红桥自然肯帮忙。只要来人是蝙蝠坞的冤家对头,柳红桥都一概殷勤接待。
  早饭还没吃,又有河南“龙门派”的掌门龙刚领着女儿来找柳红桥,也是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的。
  他们都没提到自己找乐无涯算账的原因,更绝口不提“女人”、“摄魂术”一类的字眼,但柳红桥心里清楚,他们来此的目的,和自己的完全一样。
  此后,陆续有人到达,各门各派的都有,当然也有一些不愿意透漏身份的人。
  最显眼的是女人,很年轻的蒙面女郎,而且人数不少。这些蒙面女郎们都和白药、影儿一样,冷冰冰地不睬人。
  到吃晚饭时,四下客栈里、酒店里、附近渔夫家中,都住上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武林中人。柳红桥粗粗一数,竟不下百人之数。当真可说是声势浩大。
  柳红桥越来越吃惊。如果这些人都是为寻找迷失本性的年轻高手而来,那么近年来江湖上被乐无涯网罗的人也太多了。
  当然,也有笑嘻嘻地赶来的,但不多,只有六个。
  六个都是很年轻很美丽的女郎。她们都没有蒙面,个个花枝招展,恍若仙子。她们的笑脸像新开的百合花那么迷人。
  领头的女郎约摸有三十上下,浅笑盈盈,风韵万千,正是苏灵霞。
  艳名远播的“高邮六枝花”也要找乐无涯的麻烦吗?她们也有情人被囚在蝙蝠坞吗?
  她们一路嬉闹着,亲切地朝她们见到的江湖朋友们飞媚眼,好像她们是准备去游湖的。
  她们好像很快活,一点心事都没有。这真让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气得够呛,也羡慕得不行。
  她们都是些游戏人生的女浪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充分地展示着她们美丽的容颜,充分享受她们美好的青春。
  她们从来就没有心上人,男人在她们心目中只是过客。她们从不为情所累,活得又潇洒,又快乐。
  至于她们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这个世上是不是还有他们关心的人,她们是不是也渴望嫁人生孩子,就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想知道。
  她们去蝙蝠坞干什么?
  柳红桥皱着眉头,懒得理她们。左右也不过是多安排条小船就是了,反正附近的大小渔船都被重金租来了,不在乎多她们几个人。
  柳红桥担心的是,这里闹得这么“红火”,会被蝙蝠坞的人察觉。若是因此而使乐无涯改变了囚人地点,或是动手杀死被囚之人,岂不是更糟糕?
  奇怪的是,蝙蝠坞方面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柳红桥
  已派人严密监视湖岸,防止有人乘船去报信,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人去湖上,也没有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
  柳红桥有点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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