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回 滕若芬怀人寄札 叶倩霞养志娱亲
2023-07-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叶倩霞自送若芬于归后,好不闷闷。偏搭着滕芳、滕荟为日不久也便各赴都司任所,只剩了父亲叶一清和自家作伴儿。老人家又好静坐,除有时讲论武功,连寻常出游都懒怠去。闲得个倩霞没着没落,有时向后湖中玩玩,又未免看了亭榭游舫,想起若芬在家时两个同游的光景,一个人儿愣一会子,只觉心上掉了什么,不由暗笑道:“好没来由!人家业已风光美满作家去咧,俺这是发甚呆呢?也不知当初那个汗邪的定的咧,是个女儿家,必须去给人家作媳妇。”想到这里,看了满眼景物,不由微微吁口嫩气,(女儿家心性如画。)便索性一连几月不出,只和小婢们扑跌耍子,或教给她们个四门斗。针黹之暇,便在宽院中嘻嘻哈哈打着玩。一清知得了,也不去理她。

  一日倩霞闷甚,仍去湖边散步。方踅近水亭旁,望见夕阳明灭,回映得湖光树色十分有趣。只听一声“欸乃”,由苇港中摇出一只小船儿。上面一个年老渔翁,头戴箬笠,正背着脸向舱篷上置那渔竿。倩霞以为是村中老人,便叫道:“你老人家钓得多少鱼呀?且渡俺到水亭上玩玩去。”只听那老渔翁笑道:“你这妮子,连我都不认得咧。”说着一转脸,倩霞惊笑道:“爹爹,今天是怎么咧?也舍得离那间小屋咧。”

  一清一面微笑,一面撑船傍岸。倩霞不等船稳,两只小脚只一蹦,早跳上船,便夺过篙来,足一点,那船荡悠悠便奔水亭。一清笑道:“你这妮子只管慌花似的,难道将来到婆家也这样儿?”倩霞撅起小嘴,道:“爹爹还说哩,若不婆家婆家的,俺若芬姑怎会跑掉呢?都是当初爹爹多事,瞎作媒,硬生生将俺个好伴儿闹跑咧。”一清听了,不由大笑。

  少时父女两人舣船登亭,只见暮色垂湖,烟波如画,许多水禽儿啁啾投巢。一清笑道:“痴妮子,你看这禽鸟儿,飞鸣半天,终要投个归宿处。俺好意与你若芬姑寻个归宿处,你却如何说俺多事呢?难道你这妮子将来就不……”倩霞急道:“爹爹还说哩,俺只跟爹爹一辈子。”一清笑道:“若如此,俺却叫你累煞咧。俺在此作寓公,岂是长局?便是你这妮子,就好在滕家庄所靠一世么?”倩霞听了,只有憨笑不语。当时父女在亭上闲眺良久,方才撑船而回。原来这时一清看得世味雪淡,连一切武功都不理会,只有时倘佯于山水间罢了。

  过了些日子,滕蒙由川中踅回,倩霞问知若芬于归时许多情形,又是欢喜,又是想念,便索性放下心来,安居在村,和若芬时通书信,自不消说。后来闻得川中教乱大起,倩霞放心不下,便噪着想去望若芬。且喜为日不久,若芬有信来,说全家避乱青螺峪等事,并言于益安置得十分妥当,可以无虞。因此倩霞置下去望若芬的念头。

  不久,闻得和珅被诛,喜得倩霞手舞足蹈,特特地向一清道:“这老贼往年时若吃俺一剑剁煞,不省他祸害天下又这么些年么?可惜他媚川楼中那颗宝珠,定叫皇家收去咧。”(回映前文。)一清这时正在趺坐,只微笑张目道:“你倒还记得旧事哩。”倩霞笑道:“如今奸相被诛,皇上定要破格选贤以平教乱,说不定俺杨叔叔等又要为国立功。爹爹听了,可知欢喜哩。”

  一清失笑道:“这又干我甚事?”(冷得妙。微逗下文一清隐去。)说罢,依然合目,闹得个倩霞愣着俊眼儿,骐了会子,自语道:“你老人家不喜便罢,将来教民们闹塌天,你想找块静坐的所在,恐怕还没得哩。”(倩霞此语大有道理,惟治世乃容隐逸。如今兵氛遍地,群盗满山,安有隐居之所乎?属笔至此,为之三叹。)说着,赌气子去望滕蒙。

  只见滕蒙正接到若芬一封来信,便道:“霞姑来得正好,你若芬姑书中问候你哩。”倩霞取书一看,只见末后有两句,说着于益近来越发好道,往往纵游山水,不问远近,或披览道书,有时节竟换道装,惹得施娘子往往没好气。(又微逗于益入道。)倩霞不由笑道:“他们老哥儿俩倒对了脾气咧。”因将方才一清冷静之状一说,招得滕蒙哈哈大笑。两人又谈了一番遇春、滕芳等各处的近状,原来各处不断的有信函,情话之外,并略述所闻的近来教乱。

  滕蒙道:“今奸相既诛,不久朝廷必有一番举措。头些日,你时斋叔来信,说川中已换新抚,有一位很有大名的刘青天业已起用。便是陕西,也都另换大吏。并说你杨芳叔颇为本省抚军所倚重。如此看来,教乱还有戡定之望。但是他信中又说刻下有个什么章华太监,颇能蒙蔽圣聪。据这一节看来,朝中庶政恐一时还不能清明哩。”

  倩覆懒懒地伸个腰儿道:“咱们长年价接撇在家里,便如装在罐儿内,外边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咱们都不晓得。咳!随他去吧,合该教民们贼星发旺就是咧。(闲闲一语,将姑娘索居郁郁并技痒难耐之意和盘托出,而又最合女儿口吻。妙极。)俺这会子也不想去杀贼,俺只想看看俺若芬姑,就心满意足咧。”(暗牵下文赴蜀脉络,妙在无迹。)说着,小眼皮一搭撒,眼角边竟湿淫淫的。

  滕蒙恐他伤念,便道:“霞姑,你往年平范时,识得那个冷田禄么?”倩霞凝想道:“怎么不识呢?此人自经略旋师时便跑掉咧。”滕蒙道:“俺近来听人说起,湖北教民中有一悍目,也叫冷田禄,可不知是他不是?”倩霞惊道:“巧咧就是他,那冷田禄两只眼睛便靠不住不作贼。可惜那一身好武功,便是俺时斋叔叔都佩服他的。”这一岔,才把倩霞的伤念岔过去哩。(此节以闲语收科,固恰到好处,而不知作者因红英一方面不一提援,未免失之太冷,故作此狡狯,以回注之。凡作长篇小说,须识此法。)

  从此倩霞依然伴父闲居,每听人说教乱并红英、三槐等种种淫杀情形,气得倩霞一张小脸儿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累次价想赴川鄂刺煞他们,都被一清喝住。(不必有其事,不可无其意。虚写得妙。)倩霞有时闷极,见父亲趺坐习静,神态恬适,以为是个好吃果儿,便磨着一清教与他趺坐的门径。他略得大概,便喜得跳钻钻(三字绝倒。)的,如法坐将上去。不想还没得一盏茶时,早已弄得面红耳热,心头乱跳,只得“格嘣”声跳将下来,望了一清只管憨笑。

  话休烦絮。转眼间三年有余,一个生龙活虎似的叶倩霞,伴着个老头陀似的父亲,真将人家姑娘撤得蛀蜒似的。这其间,左近豪侠子弟颇有烦媒来说娶倩霞的,那知一清静极生慧,似能前知,都以为不是姻”,概行谢绝。滕蒙曾从容潜窃叩之所以,-清却笑而不语。一日,倩霞向父亲闲谈一会子,信步踅向内院。听得后院中群婢·阵喧笑,便听一婢拍手道:“你也别说,凭小兰这副小模样儿,这么一打扮,倒怪招人的。”又一婢笑道:“你这浪蹄子,摸不着朱砂,红土子也是好的。你看他怪招人的,快拉去作个小女婿吧。”

  群婢听了,一齐大笑。倩霞放轻脚儿,由堂屋穿过,悄悄一张,只见群婢正在后院中晾衣服,各样衣服晾满一院。原来都是滕蒙所服之衣,短袄长衫并夜行衣等等,无所不有。那个小兰,却穿起长衫马褂,头戴青缎便帽,在院中大步价摇摆得起劲。众婢围作一团,都眉欢眼笑,忽一眼望见倩霞,大家一闪。那小兰足下一蹶,仰八叉跌倒在地,百忙中要撑起来,不想那半尺莲船蹈了长禊儿,一咕噜又复跌倒。众婢大笑道:“你这地梨子似的身量,穿不起这衫儿。若是叶姑娘打扮起来,准比你洒脱好看哩。”

  倩霞正无聊,便笑一笑,真个命小兰脱下,自家扎括起来。一挺纤腰,便见袍风倜傥,只在院中略一回旋,早已招得群婢目不转睛,有的咬着小指儿笑道:“呵唷,若是叶姑娘是个男儿,可不快活煞了我哩!”小兰气不忿道:(接笔不测。)“叶姑娘脚儿小,走起来没根柱,不像不像!”一婢唾道:“你的丫丫儿(谓也。)却大,只好去砸地脚吧。”众人听了,正在喧笑间,忽然个个绷起面孔。倩霞一望,却是滕蒙,手持一封书信,从容踅来。

  倩霞慌得揪掉帽儿,两只手方去揪拉衫儿,滕蒙已笑吟吟踅近面前,目视群婢:“你们倒会逗着叶姑娘玩法哩。”说着举书信道:“如今你若芬姑请你到他家望望,你去不去呢?”倩霞猛闻此语,早已绽破樱唇,也顾不得解长衫儿,便劈手抓过那信,一面价颠倒抽看,一面笑道:“真的么?您若哄俺,俺是不依的。”于是匆匆看过一遍,还怕不仔细,又看过一回。忽地蛾眉双展,笑逐颜开,一言不发,持书向外便走。

  滕蒙笑道:“你那里去!”倩霞道:“俺就禀明俺父亲,只明日即便登程。”滕蒙笑道:“依我看,你去不成。那年时你潜赴苗疆,你父亲险些急坏。如今川中大乱,他那肯放你去呢?你倒是与你若芬姑寄封回书是正经。”倩霞一面跑,一面道:“不不!”(如闻香口。)那膝蒙匆匆中也便趁在他后面。不表这里众婢一阵发愣,有人拐去一件长衫都不理会。(作者伏笔极细,不著痕迹。上文倩霞游戏,即为下文男装张本。)

  且说倩霞和滕蒙先后踅进一清静室内,只见一清正坐在那里展阅一册古书,只管含笑沉吟。(却又古怪。)一见倩霞等进来,便随手将那书装入一只古锦囊内,置在道书堆中,意思十分珍重,然后笑向滕蒙让座。这时倩霞憋了一肚子的高兴,本待一口说出,却又怕一下子碰了钉子,只一犹疑之间,顿时小脸儿急得通红。没奈何,长袍摆荡地扑向前,劈头便道:“爹别只管吞吞吐吐,您到底叫俺去不去呢?”

  (没头没脑,无情无理,一语劈空而来,而按之急情憨态又恰在个中。即此一语,想作者下笔时浑身是汗也。读者胡乱看过,便是老大罪过。)说着,笑吟吟却蹙着眉头,手持那封书一直地举到一清胡儿边。(传神之笔。)这一来,招得滕蒙大笑道:“你父亲还没见此信哩,你这个囫囵枣不把人闹糊涂了么?”于是替倩霞一说来意。这时倩霞黑漆漆俊眼儿全副精神都注在父亲面上。只见老头儿并无佛然之色,一面听滕蒙说话,一面抽书念道:

  倩姑妆次:

  别久念深,笔莫能述。数于家兄来函中,得悉侍祉绥吉,为慰致量。想清娱之退,劳念远人,而远人相思,与日俱积,此情正相同耳。前者移居青螺峪避地以来,一切安善,惟日念吾倩姑不置。吾娣妥姑念及倩姑周旋渠于患难间,乃至涕零。今者蜀中虽乱,然山中日月,犹然太古。近者新抚颜敏政莅任,一意报刷,庶政一新;经武整军,亦有方略,数挫贼锋,遏其冲突之势,与刘公清可谓两贤相济。惟吾人迢递相思,殊萦梦毂。倩姑而寻常女子也则亦已耳,不然,何弗抚剑南游,以遂宿志,而吾人得握手一笑,不宁佳耶?临书张调,不尽所怀。幸禀堂上,以此决行。

  即颂

  侍祺

  若芬裣衽

  当时一清含笑念罢,倩霞一团眼光也便收转,正在俊睫乱挤、唇儿微颤的当儿,一清却道:“若妹真个多情,竟忘不掉这个疯妮子。但是……”倩霞忙急道;“去去。”一清笑道:“痴丫头,那个还抢了你的去不成?但是你这一去……”倩霞急道:“怎么呀?”一清瞟着那古锦囊点点头儿,转笑道:“你抢话说!我是嘱咐你,这一去须要小心,不但路上须小心,以后到了人家更须小心。(浑含妙极,隐照侪霞定姻。)再要疯丫头似的,我也管不了许多咧。”(隐志已定。)

  倩霞出其不意,不想老头儿今天如此作美,只喜得一扭脖儿道:“叔叔(谓滕萦。)听听,人家那里也不属外,是若姑姑俺不认得、是妥姑姑俺不认得呢?真个的咧,俺给妥姑姑保了一回媒,(又照前文。)如今到他家,他就笑俺不成?(反报下文。)俺小心的是什么?巧咧他还须结结实实应酬俺一下子哩。”滕蒙听了,不由大笑。倩霞道:“事不宜迟,俺早去一刻,也省得人家盼望。(自家心忙,倒说人家盼望。一笑。)今天是晚些儿咧,就是明日动身吧。”因向一清道:“爹爹有甚话就此吩咐罢。”说着在榻畔椅儿上起来坐下,乱成一片,荡得两只耳环闪闪灼灼。(妩媚如画。)

  一清笑道:“咳,你既这等忙,就随你去。俺本想留你几天,赶空儿再教你两路剑法,以后俺便懒怠谈武事咧。如今却不必咧。”倩霞手挈袍襟,正要跑去收拾行李,一听此话,顿时“扑搭”声又坐在那里,便道:“爹爹既还有剑法教俺,(一语,倩霞矜做之性如见。)俺为甚明日去呢?不去,不去。”说着一跃而起。(写倩霞活泼可爱。)一清见状,只管微笑点头,便不慌不忙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但见痴儿逞豪兴,谁知老子有深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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