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回 声满天地一阕莲花 义动鬼神初飞霜锷
2023-07-2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大脚听那媳妇一番话,知事儿泄漏,小二定不安生。当时“呵呀”一声,赶忙跑回家。先一寻小二榻头,那柄匕首业已不见,于是越发瞧科。这时天色业已掌灯时光,黑魆魃的,不便去追寻。大脚枯坐怙惙,越想越不妥,只急得他满屋里乱转。没奈何胡乱睡下,只觉耳根畔又似有人惊呼,又似街坊上人马乱跑,便如那夜里由窗内暗窥红英追国安一般。便这等惊怔终夜,晓色甫分,连忙爬起,托邻家照看门户,即便去寻小二。亏得他两只大脚十分得力,不大工夫已踏遍几条街巷。这且慢表。

  且说小二昨日主意决定后,跳墙出来,一径地直奔陈宅。随路上买份香楮,拿在手里。到陈宅抬头一望,不由万感攒心,热血如沸。只见门楣贴白,出出入入的,都是些教友们。有的张小二眼,却没人来理他。小二方要闯入,恰好柳升从里踅将出来,一见小二,顿时拦阻道:“你到此作甚?”小二大怒,只抢上前一推,柳升业已闹了个后坐儿。柳升大叫,众仆人纷纷都出,猛见小二,不由都相顾惊异。

  小二道:“俺一向流落行乞,不知主人病死。今俺来哭拜一番,略尽主仆之谊。叵耐柳升拦阻俺。”说着两行痛泪如雨而下。众仆叹道:“梁大嫂,莫怪俺说,你不如省些事罢。如今梁国安又闹了那么档子事,你还哭拜主人怎的?没的那主儿(指红英。)知得了,有许多不便。”小二道:“梁国安自作自当,不关俺事。俺主仆之谊,总要尽的。俺不但哭拜主人,还必须吊唁主母哩。”说着满脸悲痛,向内便走。

  众仆见此光景,只得一哄儿跟在后面,不住地纷纷议论。只见小二望见灵堂,便跄踉踉扑将去,大呼道:“俺的主人,你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俺这片心,但望主人阴鉴。从此国安报主无力,却是俺盘陀山中一名难女的差任了!”说罢扑地大哭,声震堂壁。这番哀痛,好不苍凉悲壮。众人见了,正在相顾动色,便见小二忽地止住哀痛,一面价焚化香楮,一面昂首四望道:“今俺主母既不在灵前,定在内室理。”

  众人听了,也没在意,以为他随口说说,也便去咧。那知小二站起来,忽顿一声长笑,向内便走。众人忙唤道:“你且住步。主母……”一语未尽,小二已大叉步撞入内院。恰好香雪从室内踅出,猛见小二一副异样脸色,十分可怖,方惊道:“你怎么……”小二笑道:“咱相别没多时,难道你也不认得俺咧。”主母在那里?快说来,俺要拜见哩。”说着又笑道:“难道俺出了陈宅,便是外人么?俺一般自己会寻。”

  于是闯然入室,东张西望。这时内院门外众仆已大呼道:“你这是怎么说呢!如今主母忙得甚么似的,现在道院。”小二听了,又复一笑,即便转身出来,又到灵堂前徘徊一回。众仆七嘴八舌,连连促去,他却不慌不忙,就灵前扫过地,又焚上一炷香,然后又哭又笑地逡巡走出。众人望得惊惊诧诧,正拥小二哄至大门,恰好田禄一步踅到。小二“格登”声止住脚步,两目一张,赛如闪电,微笑道:“冷舅爷么?”说着一手探怀,(险煞。)忽点点头儿,扬长而去。田禄摸头不着,一问众人,方知就里,不由笑道:“这妇人想是穷无所归,有些失心样儿咧。”大家胡猜一阵,也便丢开。

  及至晚间,红英由道院踅转,和田禄在演武院中款款情话,忽见柳方中匆匆踅进。红英攒眉道:“明天坛会等事,左不过照例举行,你便斟酌去料理吧,如何这当儿还来麻烦人!”方中笑道:“俺却不为此,只因有件要紧事和教主商量:前些日川中王教主三又复槐来信,说川督某人现已去任,新换总督名阿弋色,便是和珅门下的一个大大的清客。

  “此人是篾片脚色,那里晓得甚么疆务吏治?抵任之后,先将刘清撤省候用,所以川中教务进行十分得手。刻下教主正大赈贫民,以收人心,您若无远志便罢,要不甘居王教主之后,这贩贫表惠一段事,也该趁时料理才是。好在陈兄丧葬在即,远近观听十分倾动,这正是天大机会。依俺拙意,便说是陈兄遗嘱,就他葬事之前,表惠乡里,大散金栗。

  “这等一来,管保人心归附,教务日兴。将来或有变动,管保咱们振臂一呼,从者如市哩。您想刻下的政治武备并大小官吏,除了酣嬉不事事,便是掊敛虐民。咱教中若趁此收买人心,一旦有变,数十万之众可一呼而集。那时节联结川陕教会,北向以窥中原,军锋所指,不难势如破竹。难道只许古来有个金轮皇帝么?”(武则天。)说罢指手画脚,哈哈大笑。

  原来乐和、冉金奎等,自拜访高天德后,便北赴京都,用重金赂通和中,教他借端罢去现任的川督。您想和珅权势炙手可热,要摆布外省大吏,真不费吹灰之力。于是授意他门下走狗现居台谏之职的,轻轻的条列那川督几款,无非是鸡蛋里找骨头,一道封章,上达九重。不消几日,便将那川督罢任。继任的阿弋色,本如严分宜门下的赵文华,当时自然趋承意旨。辞别和相之时,早牢记了刘清大名。

  所以到川之后,一反前任所为,不但刘清撒任,便是稍为正气的官员,也大半陆续去职,另换他一班铁腕手。各处里大刮地皮,弄得川中有天无日,盗贼横行,饥民日众。三槐趁此,便一面开拓教务,收揽饥民。又一面遣人多持金资,一半儿交结阿弋色的心腹官吏,一半儿各处游行,宣传他许多好处。因此三槐教友,遍于全川,那声势日盛一日。那冉金奎又顺道联络沧景一带的教友,却在京南林姓教友家中耽搁了许多日。

  这林姓教友单名一个青字。生得黑面长躯,精通拳棒,家资富裕,又正在少年。他起初原系土豪,在本地面上弄些经纪牙行的勾当。疏财好交,人有缓急,往往千百金脱手便去,因此在本地颇有游侠之称。却是任意滥交,久而久之,那庇盗并藏亡命等事,便在所难免。官中虽有稍闻得,因这时和相当权官儿们都学成好好先生,谁来管闲帐。所以他居近京都,竟能恣肆自如。他每至京都,除燕市酣歌外,定要去兜搭那个西山活佛妖妇李氏。浸润日久,所以他竟信服的了不得,暗含着也作了教徒,直北一带教友们,他便算是头儿脑儿咧。因此金奎承三槐之命,特地去联络他。(顺笔带序出林清,筒洁之至。)

  当时柳方中这阵恭维,不但红英听了一身飘飘,如在云眼儿内,便连田禄也都高兴非常,因笑道:“将来教主果应天命,柳兄怕不是个开国元勋!连俺冷田禄也要弄个异姓王作作哩。”方中笑道:“别关了门儿起国号咧。教主若有意赈贫,俺便趁各教目齐集当儿,吩咐他们分头准备。便就咱教中累年所积的进款,再提用些各木厂中所盈余的款项,只怕也就足用咧。”

  原来陈敬那片木厂商业,自梁方经理后,累年以来,十分兴旺,要提用几万银两,并不为难。(梁方为主理财,却如此用去,可叹。因思自来荩臣谋国,府库充实,大半为后来宵小滥耗也。)红英笑道:“就是这么办去吧。你不用蝎蝎螫螫的,俺不同寻常小气妇人。”方中踅出。这里红英等依然剪烛倾谈。红英忽笑道:“你看那小二泼妇好不自量!今天下午半晌,他忽然撞向道院,要面见俺。吃俺命人将他撵掉咧。”

  田禄笑道:“你还不晓得哩。那会子他还硬闯到姊丈灵前哭拜一番,还硬生生踅到内室去寻你。后来大家说你在道院,他方佯佯狂狂的去咧。我看他是穷得有些失心样儿,来求见你,料是还想吃旧锅儿粥也未可知。”红英听了,不觉心软,便叹道:“论小二,本没甚么,都是梁国安那厮带累他。俺如今想起,自你姊丈由盘陀山带他到家以来,和俺耳鬓厮的这些年,如今他流落无归,也觉可叹哩。”(为下文两释小二伏线。)两人淡至更深,方才安寝。

  次日红英,又询问众仆昨天小二哭拜情形,十分叹息。挨至下午大后,红英方和香雪、绛云各札括得仙女一般,各骑马直奔道院,准备夜里登坛讲道。红英当头,一路上垂鞭缓辔。只见远远的有一个褴缕丐妇,蓬头垢面,用旧帕包丁头额,余帕四垂,仅露两目。拄着一根柴棒随路顾盼,似乎拨寻拉圾堆儿,只在红英马左右追随不已。红英望见道院,一紧辔头。后面香绛两人,也便紧跟下来。

  三骑马方到院门,纷纷抛镫之间,只见道院执事人等纷纷辟易,更一面喝道:“这是甚么所在,你这贫妇还不快去!”红英望去,便见那丐妇步履如风,抢到跟前,不容分说,双膝跪倒,大号道:“不想今日小二还能见着主母,但望恕俺一切,还祈收录。”红英猛惊得一退闪,仔细望去,只见小二面目憔悴不堪,煤垢狼藉,不由心头老大不忍,因说道:“你为国安所累,今也不必再说。俺虽不能再收录你,你既到此,俺便赈恤你些便了。”

  说罢方命执事人去取钱米,只见小二大叫道:“且待俺谢过主母!”说着丢下柴棒,奋身一踊,一回手掏出亮品晶的匕首,用一个猛虎扑食势,向红英分心便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红英用一个早地拔葱势,“嗖”一声跃起丈余。身势一飘,业已落向小二背后。小二一刀扎空,两目都赤,急忙挺刀翻转身。红英一足腾起,那明亮亮的钢鞋尖儿早已挑向他腹阴之间。小二忙缩闪,只听“哧”一声,挑穿前襟。

  小二转怒,便力挥匕首,风旋而上。好红.英,赤手纵横,巧拒直格。还没得三五回合,红英觑准小二手腕,一脚踢去,“当哴哴”匕首落地。小二大哭道:“主人有灵,快来相助呀!”说着一头撞将去。红英喝声“那里走!”侧身一闪之间,趁势下面一腿横扫去。小二大叫仆地。香绛两个一齐上,早将小二牵捉停当。

  小二这时惟有怒气勃勃,瞑目坐地。红英喝道:“你这厮想是受了国安主使,又来胡为么!”小二慨然道:“俺受主人厚恩,自应给主人报仇,何须受甚么主使!难道你盅杀主人,败坏陈氏,不自觉得么!”红英大怒,不由拾起那匕首,要抢去杀他。忽一沉吟,反叹道:“小二你伺候俺一场,争不成俺便手刃你,但你这番愚志,也委实可怜。凭你本领,何必来弄手脚?今俺放却你,若不自量,再被俺捉得手,那时却说不得咧。”说罢掷还他匕首,便喝香绛放掉小二。

  小二站起来,舒舒手脚,更不一言,拾起匕首,扬长自去。于是道院门前许多人,无不相顾惊哗。及至柳方中闻信跑来,小二已去得远咧。方中道:“教主不该放掉他。此人坚毅之性不下国安,安知他不再来胡闹呢?”红英笑道:“那妮子有何能为?没的咱捉他送官,又张扬得到处皆知。咱方要收拢人心,若便处置了他,不透着咱小模小样的么?”方中一想,倒也有理。于是丢开这事,依然兴冲冲开坛讲道不题。

  且说那纪大脚这日遍寻小二,腿都跑直,只是不见。下午当儿,他随路买些食物用了,又直着脚子,跑向城外幽僻处,随寻随呼。闹得脚痛口干,十分难受,便一屁股坐在城潦边柳树下,暂为歇息。须臾天光向晚,遥望襄江中风帆点点,残阳遥挂。大脚暗想道:“我也真糊涂咧。小二既挟带匕首,忽然趸去,定有用意。我应向陈宅左右去寻才是,如何这般海寻起来。”

  想到这里,方要转去,只见两个鱼贩提着酒瓶,掮着空担儿,说笑而来。一个道:“真也看不出,那贫妇就有这等的胆量志气!刻下陈教主是何等乌谷,他便去虎头上捉虱子。”那一个道:“甚么话呢,梁国安的妻子,还会弱得了么?”大脚一听,连忙站起来,拦着陪笑道:“你二位谈的甚么稀奇事呀?”小贩道:“事儿稀奇得多哩。”因将小二那会子刺红英一段事草草一说,听得个纪大脚目定口呆。

  小贩又笑道:“俺方才因见他踅向教场后,所以俺两人偶然谈起他来。”说着笑吟吟厮趁踅去。这里大脚顿时两脚如飞,奔向教场。及到那里,业已暝色四垂。大脚黧鸡子似的两只眼东张西望,只见教场后一堆一聚,都是些贫民窝铺,还有几处颓毁的土窖突峙于深浓暮色之中。大脚忙喊道:“梁……”忽又顿住口,改喊道:“大婶呀!大婶呀!”原来他因“梁”字恐别人听了,或有不便。好在自己语音,小二是熟闻的。

  不想刚唤过几处窝铺,只见一个凶实实的流丐从窝铺钻出,道:“这里没大婶,却有大叔哩。”说着邪眉瞪眼的意向前,很不仿佛。原来襄阳地处五方,莠民所聚,此类恶丐也是一种。此类人名虽为丐,暗地里却无所不为,可恶得很。便是后来红英起事,也因襄阳所在特别的浮嚣杂乱,才易于暴动哩。当时大脚一见,唾一口匆匆踅过,还听得后面大笑道:“好个婆娘!就是底儿沉些。”(谓大脚也。)

  大脚一想,这等所在,小二如何撞到此间。心下一急,便慌张马似的踅向破窖前。猛听得窖内小二唤道:“纪嫂儿么?俺在这里呢。”大脚不暇他语,跺脚道:“我的妈!”一声未尽,小二业已迎出。暮色中虽望不清爽,但见小二穿一身褴缕衣衫,居然丐妇。当时大脚拖牢小二,道:“咱有话到家说吧。您累俺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跑了一日哩。”不想小二脚似生根,纹丝不动,反不容分说,将大脚拖进窑内。

  两人就地坐了,小二先将自己跑出后的事一一叙说罢,然后叹道:“俺如今既知俺主人凶耗,如何还能苟生?海枯石烂,此仇必报。好在俺丈夫已奔京都,倒去俺一椿牵挂。俺从自作主意,行踪无定,不但不能跟您回家,便是俺的行踪,您也不必牵挂咧。但您拯救俺一番厚意,只好来世图报了。”大脚听了,不由热泪交流,便道:“梁大婶,你为主复仇,俺也不拦阻你。但凡事也要三思,刻下陈娘儿那气焰,不如且避避她。俗语说得好,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还是跟俺回去,等俺丈夫出押后,伴你入京,寻着梁大叔,从长计议才是。”

  小二慨然道:“那审利害三思四思的,都是没血性的人借口之谈。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家,还定要为天地间留些正气。至于生死祸福,俺自离主人家以来,早置之度外了。”大脚听了,又是赞叹,又是苦劝,小二那里背听。大脚没法儿,索兴便陪他在密。更深之后,疲极睡去。不想他奔驰一日,通没暇吃什么,入梦之后,那五赃神就有些不安生起来,不住地咕噜噜作闹不已。亏得大脚疲乏不堪,一任肚儿内呼庚呼癸,他不过在梦识中抓肉包儿吃,直支撑到天光大亮,方才醒来。一看小二,业已影儿也无。大脚怔叹一番,料小二意不可回,只得自行回家,慢慢侦察小二动静。达旦慢衰。

  且说小二恐自己行动有累大脚,所以不欲随他转去。当夜趁天光将亮,便抛了酣睡如雷的纪大脚,一迳地出窑而去。从此乞食城关,浑无定在。朝冲市尘,暮宿古庙,受尽了凄凉苦楚。渐渐地蓬头饥面,衣不蔽体,无复人状。小二都不理会,依然意气不衰。沿门托钵之佘,便随口编了两只莲花落的歌儿,就大街小巷间条条唱动,以当叫化。其词道:

  落拓复落拓,劲节讵畏严霜烁。妾家本居盘陀山,庐墓依母何清白,无端邂逅受人恩,移植朱门欣有托。侬家夫婿何桓桓,厮养未足减颜色,何期妖牝索人家,主人一旦蒙其恶。莫邪干将本雌雄,谁云大义无巾帼?哩哩莲花落。落拓复落拓,豫子何人报智伯。漆身吞炭殊精诚,国士桥边剑光作。侬虽弱女义当为,剑花会向仇头落。江汉之水流汤汤,载侬精心与毅魄。岘山之石不可烂,贱妾寸心亦无懦。喧哩莲花落。

  小二歌声悲壮,情词凄惋。襄阳人大半都认得他,见了的无不流涕叹息,争将食物来周济他。

  正是:义声能动荆襄地,正气常留江汉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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