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回 逞邪法半生被获 勘赤霞经略班师
2023-07-17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倩霞见满帐怪火发作,方要提剑抢入,保护经略。只见经略便如没事人一般,却自语道:“人都说苗疆盲风怪雨发作无时,今晚好端端天气,却又起大风。”说着开取印匣,印件公牍。说也奇怪,大印方出,那怪火顿时都灭,嗤然一响,仍是一个小火团儿。原来经略大印非同寻常,不要说天子的威命百神呵护,便是经略生杀威福,都凭这颗印信那股阳刚震烁之气,早将阴邪吓退咧。

  那时的官爵,便是一命之吏,都非幸得。说个俗话儿,总须坟地里有那棵蒿子,方才作官。岂同而今官爵之滥,狗戴上帽儿都是官;官名儿朝更夕换,随便印臭美。老实说,那鸟印便如戏具?休说祛邪,连唬人都不成功。说到这里,便有挑疵的道:你这话虽讲的下去,但经略那等爵位,在军中虽不便带着掌印夫人,那司印吏总须有的,如何自家用起印来?作者笑道:老兄话虽在理,却未免记性差些。您忘了额经略素性脱略简易么?

  夜晚间料理公牍,偶然要用颗印,便不耐烦旋叫印吏了。闲话少说,且说倩霞俊眼儿随那火团一转,便见火团倏然飞出。当时急不暇顾,便匆匆进帐,禀知所见。经略诧异道:“方才俺但觉满帐风动,并没别样怪异哩。”于是倩霞将滕荟所闻熟苗一席话一说,经略笑道:“吴逆逃死不暇,纵有鬼祟邪法,岂足置念!倒累你等每夜劳攘,可念得紧。刻下俺已严檄各处,务要捉获他哩。”

  倩霞道:“妖民异术,实亦有之。”因将自己被困在浴日楼,石纥纥许多异状一说。经略微笑道:“或亦有之。今你既见俺大印祛邪,吴逆妖技越发不足畏了。”说罢,见倩霞结束如画,提剑婷婷,另有派英伉明丽之致,不由暗叹他女儿心性忠侠可嘉。忽的想起他在北京夜留刀柬一段事,便提起前情,赞许一番。随手将案上新茗赐给他吃,倒将倩霞一张俏脸儿惶愧得红中带白,嫣然一笑。方谢赐饮罢茗,忽听帐外“刷刷刷”暴风飘起,接着空际“轰轰”怪响,便如万鼓骇震。突的一股风头扑到,那沙石便如急雨,直击帐壁。倩霞大惊,一个箭步先去抢守帐门。

  这时护弁等齐声呐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硬弩向空便射。倩霞一望,却见矗天矗地黑塔似一件东西其中微亮闪烁,便如万颗繁星,疾于奔鸟,从西南方涌起,直奔大帐,势将下压。这时护弁噪道:“这光景不像飓风:定是移山驱石的邪法儿,快请经略速避为是!”一言未尽,那东西已到帐顶。倩霞急中生智,不待经略吩咐,抢起印飞步出帐。只玉臂高擎的当见,但听“唿喇喇”一声响亮,怪风顿息。都东西竟流云似平铺下来,挨着人身,却是腥秽轻气。

  大帐前扁生生落下一物,大家拾起一看,却是张纸雕的山峰儿,上面符篆灿然,还有许多鲜血痕迹。于是经略从容步出一看,不由大笑。这时遇春等早闻警赶来,经略因笑顾道:“遇春,你看吴逆虽计穷无聊,但他这遣运颠倒之法亦有所授,可见现时盛传白教,内地里大有邪徒哩。”遇春是看过玄女秘籍的,此等把戏,有甚不晓得?因笑道:“法无邪正,惟在用之之人。但矜符术,不过自促其死罢了。”经略听了,连连点头。一看倩霞,还女神似的高举大印,大家一阵谈论,他方悟过,置印原处。

  当晚遇春甚不放心,便助倩霞巡值终夜。次日大家谈起这节事,无不称异。这其间却气坏了个施老仆,大怒道:“俺偌大年纪,随经略爷南征北讨,什么异样凶险事没见过?俺曾被飓风撮吹过,由山前落在山后;战场中鬼火儿围绕俺,胡须都烧着,俺依然端活端好到如今。他这鸟邪法若遇着俺,也不消大惊小怪,也不消经略大印,只须将俺那话儿脱出来,一泡大尿,什么邪祟都须远避。可惜你们见不及此,怎不用这妙着呢?”正说得高兴,一眼望见倩霞在旁,不由觉自己的话有些不仿佛,(绝倒。)因道:“叶姑娘,你原不晓得这些事,俺是说他们笨匠儿哩。”这一描白,越发不够一句咧。

  大家听了,便打趣他道:“您这妙法儿大概比张天师的神符还灵,好在隔两天经略还须赴赤霞关踏勘留兵暂驻之所,一路山行,难保吴逆不再弄玄虚,你这位老法师。倒须随行的哩。”施老仆欣然道:“那是一定。如今俺还有个计较,且等俺见经略密陈,总须叫他安如泰山哩。”大家听了,也没在意。

  转眼间,又是半月光景。军事收束,一切将毕,那狗头峒主又遣人来献苗地珍奇物品,并附一密禀,道刻下吴半生仍在两山深密处,出没无常,切须防其邪法等语。经略见了,付之一笑,便重赏来人去讫。次日便传令赴关,随行是遇春、于益。这当儿,各营将弁铺排得好不威严!但见缨弁如云,甲光曜日,便有许多苗民夹道纵观。须臾经略大轿从麾盖飞扬中已徐驱而至,先有两行戈什哈,一个个跨马佩刀,服装雄丽,由武巡捕率领,扬鞭前驱。

  卫队尽处,却是两名参将官儿,一个个滑眉吊嘴,一望是京油子脚色,大概是朝贵门荫子弟。一个悄悄从怀中掏出鼻烟壶儿,抹了一鼻子:向那个道:“喂,老威,你闹一家伙罢。这所在山岚气重,不像咱北京时气正,须保养些儿。咱在北京,这时光是吃罢甜酱粥,遛画眉、下茶馆的当儿咧。再不然,清晨遛腿儿,逛回小市,多么写意。俺这点鼻烟,还是德记家的老货儿哩,您品品这味道,中带酸,再好没有。”那个听了,顿时张牙咧口,呵欠连连,闹得涕泪纷纷,便笑道:“咱这瘾头儿便像寡妇守节,禁不得人引逗的。俺方才立誓戒烟,你如何又招摆俺?”一个道:“得啦,我的威二哥!你若戒得烟,还不叫俺二嫂光屁股哩。”

  原来这威姓烟瘾极大,每次闻烟便须四五钱,又一日他犯瘾半晌,奄奄欲死,好容易借了几吊钱,慌张张跑向烟店,恰值人家生意忙,给别的主顾左一包右一包地直包,他着起急来,便将脑袋向柜台上一仰,喊道:“喂,快给俺来四钱上好鼻烟,便装在这双孔肉.壶里罢!”因此传为笑谈,人都叫他作威大鼻。他在京营当穷差时光,月饷有限,窘得要掉腔。一日他隔壁有位老太太听得他俩口儿吵起架来,威姓道:“你无论说甚么,俺总要舒齐一下子。”

  老太太不由暗笑道:“这俩口儿好没人样,难道大白日价便干弄么?”便听得威嫂儿攮着鼻儿,似乎哭泣。老太太暗道:“毕竟是女人家,有正形儿。”正在思忖,却闻威嫂儿唾道:“天杀的!你只顾上边眼子舒齐,又酸又麻辣的胡嚼蛆,却不顾人家下边咧。”老太太不由诧异道:“难道他俩口儿干弄还有特别花样么?怎的上边眼子会舒齐起来?”想罢,悄悄楚过角门,就威姓窗外隙缝向内一张,老太太忍不住“噗哧”一笑。原来威姓正在那里颠头播脑的大闻鼻烟,快活到十二分;威嫂儿却光溜溜的坐在坑上,只用破夹被围着下身,原来被威姓将裤儿都当掉咧。

  奉劝诸公,如今鼻烟虽不时尚,却有鸦片、纸烟卷代兴。若不早戒掉,恐怕令正要光屁股的。闲言少叙,当时两人一番胡噪,观者都诧异道:“怎的护卫大轿却用这等浮脆人?”正言当儿,经略大轿已一拥而过。单是那八名轿夫,真个上身如塑,步如流水,便非北京轿班儿不成功的。却是轿中经略一些气概也没得,还戴副图光大墨镜,便如驴遮眼,将个干瘦脸儿掩却大半个。轿后拥护人过了半响,却有人坐押两乘小轿而来,大约是经略的仆役,管经略服用等物的,只是随小轿的两位将官十分气概。众人不由悄悄谈论道:“我看这两位比经略长相儿倒强得多。”又有人道:“人不可貌相,你没听说过施公案里的施不全么?人家本领都在肚里哩。”

  不题众人胡噪,且说经略一行人迤逦行去,直奔赤霞关。方转入山套,踅经一带长林,倏的山云陡暗,长风怪吼,便听前驱一声喊,突然止步。随小轿的一将官顿时鞭马奔去,一问所以,前驱齐噪道:“怪得很!方才前面明明大水涌来,白浪滔天,如今将军马到,却依然是沙原平地。”那将官道:“不许胡吵!只小心就是。”说罢仍奔回小轿前,却和那将官各自留神。

  须臾旌旆逶迤,转入一片菁径,两旁里短木丛杂。前驱正行之间,又怪喊道:“烈火!烈火!”突地一停步,险些乱队。小轿前那将官重复奔去,便见大轿前那两位参将业已惊颜如土,一见那将官便噪道:“杨将军,你看这真是野岔儿!那个王八蛋说瞎话,方才道两旁赤焰烧空,遍山通红,如今又是好道路咧。当这差事吓得死人,没别的,咱换换地处罢,跟福大的放心些儿。”那将官赶忙瞪他一眼,便闻轿内经略哼了一声,那将官依旧奔回,却向小轿内人恭敬敬说了几句话。

  正这当儿,人马走乏,顷刻间将到关门,方盘上磴道,只见有两名戈什哈忽的齐声怪叫,两骑马“咴”的一声,后尾直竖,八蹄齐奋,无端跃起三丈多高,狠嘶一声,向大轿踏压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喀嚓”一声,人倒轿翻,两骑马尽力子咆哮蹙踏,鬃飞眼直,“咴咴”的张口磨牙;便如怪兽一般。这时碎轿下人马乱滚,前后护队喊声大起,便见小轿前两位将官飞马奔来。说也奇怪,两匹马距轿数步,只是盘旋不前。

  两将官大怒,便索性下马,提刀奔去。两怪马一见,顿时竟人立起来,血口一张,飞扑将去。两将官略一闪身,回揕刀锋,便将两怪马穿肋杀掉。方要趋近碎轿,忽见远菁深处人影一晃,仿佛长发四披。一将官眼快,顿时一镖打去,但闻有人怪笑,顷刻间影儿不见。这里大家便忙忙驻队,都趋碎轿前一看,便见血肉狼藉,好不可惨!除两名戈什哈并三个轿夫骨断筋折死掉外,便是那位经略爷也直僵僵死在血泊里。大家一见,不由相顾叹息。

  说到这里,诸公不由怀疑道:难道额经略便这般交代了么?诸公不要忙,且请你闷一霎儿。因作者被近年捣乱世局总没个下回分解,闷得心头直长大疙疸,这种滋味有愧偏享,所以今天也弄个闷圆子给诸公尝尝。可有一件,那位闷急了可别骂,作者这虚设疑阵,是文法本当如是的。再者听话听因,看文看字眼,你想额经略真个死掉,大家岂止“相顾叹息”?早就该乱了套咧!当时大家连忙从血泊里先将经略撮弄出来,方置在平地,却闻菁内有人呻吟道:“呵呀,我的妈呀。”接着两只靴子脚向外一蹬踹,又闻有人叫道:“哟,老威,别抱后腰胯,你这一掐把,咱两个都跑不动咧。”大家跑去一望,却是两参将正拖卧着挣命,于是拖狗般将两人拖出。

  正这当儿,后面小轿踅到,中有一人掀农而出,顿足太息道:“俺不信邪法,不想却丧掉一名老伴儿。”说罢连连洒泪。这时两将官也便趋近道:“方才深菁中似乎奸人逃去,看来种种变异非出无因,便请经略速离此处,施某尸身拨护队舁回大营便了。”那人听了,即便登轿,两将官各上鞍马,紧跟小轿,滔滔而去。原来小轿中人方是额经略,那西将官便是遇春、于益。大轿中死掉的,却是施老仆。原米施老仆橛气发作,不信邪法,知经略明日赴关,当晚他便见经略,进他妙计,弄个虚阵式,以诓奸人。

  经略本不理论什么邪法,但见他义气耿然,便不去拦他高兴,那知他竟真个李代桃僵咧。却有一桩便宜:他总算作了半日的大经略,虽然压杀,亦可自豪。便如而今争总统那把交椅似的,那管下场如何,只顾写意一霎儿就得啦。但人家施老仆一片心却可对天地鬼神,作者却不敢和而今伟人相提并论了。(庄论谐讽,一肚皮眼泪。)不提这里被拨护队抬施老仆尸身回营,自有一番忙碌。

  且说经略到赤霞关,遍山中勘罢形势,大旆所经,山中苗民无不夹道欢呼,争献牛酒。经略一一抚慰,并宣布天子威德。苗民大悦,每抵一峒聚,苗民争将经略大轿抬将进去,其首目人等便率妻女歌舞进酒为寿。这当儿,却快活煞两位参将,整日价醉眼模糊,倒多费几两鼻烟。于益却纵观山水,每至幽绝处,便呼遇春道:“杨兄,你我如能在此结茅倒也不错,我想咱们葛先生这当儿定在名山大岳中自在哩。”

  一行人环山遍勘,不知不觉,又耽延十余日。及至经略回辕,又和本地疆吏料理了许多善后之事,又一面价厚葬施老仆于雷门崖下。军事稍完,行程已促,于是长、德两将军率众先发,随后经略大军也便继进。经略不耐轿中蹋促,便弃舆而骑。于益等都踅向前队,只有遇春、倩霞随护经略马前。一个是龙威虎震,一个是玉貌锦衣,鞭丝响处,军容如画。一时官吏送行,百姓纵观。

  那一番风光气概,就不用提怎样热闹咧!真个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当日便应驻歇大槐坂地面,当地官儿供给大差,自然忙得脚打脑勺儿。日平西时分,距那坂还有七八里路,经略马上纵目,见前旌萦转,队伍逶迤,长蛇似在林影中曲折如画,因笑顾遇春道:“唐人燕国公张说出镇幽蓟,曾矜奏文皇,自诩可将十万骑,虽然英爽,终非纯臣口吻。你看这荼火军容,何一非出自庙谟睿算?吾辈小臣,不过备牙爪驰驱之用罢了。将来你际会风云,建大将旗鼓,须识此意哩。”(写出一片精忠大义。)遇春听了,连连唯诺。

  正这当儿,忽见倩霞倾耳道:“杨叔仔细,难道后路有警动么?”一言未尽,后队中一声喊,顿时驻队,海螺大鸣,倏的一分,排成了个燕尾阵式。便有人飞骑来报道:“后路上甚嚣尘上,似有兵马来袭,端须仔细。”经略微笑道:“不须张皇,吾自据中权,你两个且向后路看来。”遇春道:“叶倩霞且在此随侍经略。”说罢,磕马跑去。

  这一来,将个叶倩霞急得抓耳挠腮,“唿”一声先将披衣甩去,顿时露出俏生生一身夜行青缎密扣窄衣,纤腰一长,莲钩立镫,伸着老长的蝤蛴脖儿,要回望个究竟。但是这当儿,后队严阵已遮得密层层,忽的一阵远风送来,竟挟有铜鼓之声。倩霞一听,不由蛾眉微竖,又碍着不敢离经略,一面张望,一面回顾经略,两只耳环摆荡闪烁,越显得憨态可掬。

  经略方在好笑,便闻后队中又一声喊,尘头飞处,鼓声已近。倩霞更耐不得,倏的一跃,直登马背:便见后路上尘土弥空,顷刻卷到。后队中方要放箭,便听来兵中有人大叫道:“不要放箭,俺家狗头峒主擒得吴半生,亲来献上,要见经略!”这一声不打紧,倩霞忘其所以,竟张开樱口,格格大笑;忽见经略,不由悚然,赶忙跃坐马背,只是遽然忍笑,竟将小脸儿涨得通红。(写倩霞娇态,都在不即不离中。惨澹经营,煞费苦心,于是经略立命护弁列队。

  这时遇春已引将狗头峒主来,叉臂致礼罢,便匆匆一说擒半生之由。经略大悦,深加奖谕,便命推过半生囚车。只见半生业已被捆得馄饨似的,方在里面瞋目而视。并且囚车上血秽狼藉,大概是为镇制他的邪法。当时经略草草喝问他许多罪状,方知前些时经略所见许多怪异,并施老仆之死,都是他弄的玄虚。这时赳赳苗队也便拥在峒主背后。正这当儿,只见前路上尘头又起,倏有一丛人如飞卷来,倩霞大惊。

  正是:才惊峒主擒敌妙,又见官员接帅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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