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客路求浆水祝说邪教 杀人亡命石卜起雄心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林刀鱼一见王二猴相,早知其意。便笑唾道:“促狭鬼再不得法生,老娘便布施你一遭儿,打甚紧?”王二大喜,顿时拖住林刀鱼,便就寝榻。于是哝哝细语中,早将田禄近来和曹奶奶一段隐情和盘托出。林刀鱼方才恍然,当时还望与田禄和好,没起什么念头。次日索性踅向王二家老等,果然田禄傍晚时踅回。林刀鱼方趋进唤得一声,田禄大怒,一飞脚,林刀鱼闹了个仰巴叉。于是两相嚷骂,王二却踅来:劝得林刀鱼踅去。

  田禄见了,未免起疑。次日便特地不出,留侦动静,果见林刀鱼又鬼鬼祟祟踅向王二家。过了一日,又见王二和曹老爹在田中悄悄讲话,望见田禄,一扭脸散掉。田禄越发心下怙惙,竟有好几日不敢向曹家去。这日午后,特地买了些时新莱蔬,要向曹家觇个动静。方一脚踏出门,只见曹奶奶泪淫淫的,只穿了家常衣服,连腮带颊,肿得红馥馥的,仍骑了那驴儿,曹老爹气扑扑牵定,如飞走来。

  曹奶奶猛见田禄,泪珠直落,赶忙别转头去。曹老爹却向田,禄恶狠狠冷笑道:“冷相公么?少时屈尊到舍下,我老汉有话讲哩。”说罢猛一顿辔头,曹奶奶几乎栽落,便这等匆匆而去。田禄见此光景,知事不妙,却定要探个底细。方踅回家闷坐沉思,只见王二急匆匆跑人,乱噪道:“咱们对门当户,凡事儿有个关照,俺闻得曹老爹准备了许多人,要和你过不去哩。方才便是赶曹奶奶向他姨家去,昨天还打了一顿。本来你相公年轻性儿,不知轻重,闹得太煞张致,不知被那个走漏风声。俺既闻得,怎能看你吃亏?你快快躲避两天才是!”说罢,急煎煎很透着关照。田禄何等机伶,略一揣度,不由大怒。却故笑谢道:“多承你好意,俺便知过必改,省得因俺烦恼好街坊。”王二道:“这不得了么!”说罢欣然踅去。

  这里田禄颇觉平日价不曾得罪王二,事出无因,他为何特地坏我事?沉思一回,姑且向曹老爹处探探。曹老爹一见田禄,顿时满脸生痛的道:“冷相公,你这等梢长大汉的,尽管混在俺家,也不像话。年月萧疏柴米贵,自今以后,您便请罢。”田禄这一头撞在板壁,自然是狗拉屎狗知道,默默踅转,沉闷不过。过得两日,也便想就此丢手。不想王二忽然在曹老爹家出出人入,很透着高兴,并且林刀鱼也只管去寻王二。

  于是田禄疑团顿起,这夜晚便跃入王二家,就一张。只见王二正自己在室,打开一包银两,散散碎碎,分作两堆儿。一壁价眉欢眼笑,自语道:“这种刻薄鬼,只好:这般挖他一把。托俺给他营运,且让他作梦罢!等小冷子被吓跑,俺和林大嫂搭个相好,过下辈快活日月,吃也有咧,穿也有咧。他老王八若一翻咕眼,咱便兜根子抖擞一阵,说别的,现有你干儿子哩!”说罢,将碎银拨弄得叮当乱响。田禄寻思一回,虽稍瞧科,却没作理会处,当时踅转,越发气闷。

  一日晚更鼓初定,方慢腾腾自去掩门,只见林刀鱼后影一晃,闪入王二家。田禄刚要急趁去,不想他邻家踅来闲谈,直坐至二更后才去。田禄沉思一回,只觉心头乱麻般,一刻也耐不得。便“霍”的站起,无意中带了宝剑,隐身而出。方来至王二门首,恰好两个醉汉连臂踅来。田禄赶忙一伏身。一人模糊乱噪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俺金刚似的大汉子,那里不创世业?谁耐烦受这龟气。”说着跄踉而过。原来这醉汉,是从赌场被奚落摈出。

  田禄猛闻,却不由心头一动。当时悍性一发,连忙越墙而进。便听得林刀鱼唧唧哝哝,似乎央及什么事体。就窗一觇,只见王二四平八稳的坐在榻上,林刀鱼却弯了身儿,一面万福,一面笑道:“俺这等央及你,你多少先把给俺些钱,反正咱两个想的主意,这注钱还有俺应得的哩。便是没得,凭咱们交情说,也不是合不着哩。”王二道:“你晓得什么?这注钱本因戳破小冷子和曹奶奶那回事,曹老爹才喜咱们关切他,所以俺趁这当儿赚他资本。不然,那老王八,好不精灵古怪哩!左右这钱有在这里,还怕狗吃日头去么?一俟小冷子吓跑,事儿冷下来,咱再把来享用,岂不妥当?依我看小冷子未去,你也该敛避些,少来寻我。万一被他摸着些踪影,那小子属狗性的,翻脸不认人,可不好搪哩。”林刀鱼冷笑道:“一百个没事!小冷子他敢怎样?老娘要怕他,还不把他表姊摆布走了哩。”

  这句话不打紧,田禄一股无明,直彻脑门。综前后闻见一寻思,知定是两人在曹老爹跟前献浅儿弄嘴舌,好于中取利。于是一转步,“嘡”的声向房门一脚。王二方喊道:“不好!”田禄明晃晃利剑,早架在他脖儿梗上,顺手一削,“噗哧”声头颅滚落。林刀鱼惊怕之极,反抢上来要拖田禄。但见田禄一挺手腕,顿时剑锋入肚,往后便倒。

  田禄都不管他,血漉流拔出剑,乘着愤气,便想去杀曹老爹。方一启大门,恰好过去的两醉鬼又踅转来,一个攘臂大叫,那一个却劝道:“依我看,丢开手罢。可是你说的话咧,金刚似汉子,那里不可创世业,置这瞎气作甚?”田禄听了,愤气一泄,顿时倒提利剑,模糊糊踅回己家。清醒一回,不由躁汗如雨,情知安身不得,便急忙忙略掳钱钞,拔步便走。仓忙之中,他终是心思机伶,便依然反锁了门,却向邻家喊道:“喂,某兄醒睡点,俺方才犯点火症,要赴腾蛟村于家寻粒丸药。”说罢匆匆而去。

  这里邻人天明开门,只见王二家大开大敞,慢走去仔细一望,不由吃惊。原来有一道血点儿,由王二门内,直接到街心,离田禄家不及二尺余。邻人忙喊王二,不见答腔,硬着头皮进去一望,直吓得滚跌出来,极声大叫。村人奔集,但见那邻人战抖抖只管向王二家指画。于是大家拥入,顿时又一声喊,便纷纷挤出。顿时有人去寻保正。不多时保正走来,进去一看,却是王二和林刀鱼双双被杀,房内什物一丝没动。

  大家正乱糟糟挤在门首,七嘴八舌,只见冷田禄皱眉微呻,手内晃悠悠颠着钥匙,慢腾腾由街头踅来。一问众人情由,顿时惊叫道:“怪呀,俺昨晚三更来天,因闹火症,齐头没睡着,却不闻王二家什么动静。后来俺跑向于家取药,便不晓得一切事咧。”说罢连连诧异,百忙中向邻人致谢听门之谊,竟没事人似的,启门自入。众人忙乱中,也没理会。保正只得料理禀官请验,并着人看尸首,侍候官府,忙了个脚打后脑勺。这且慢表。

  且说那夜三更后,于益正料理家事还未就寝,忽见田禄敲门打户价前来寻药,一看他面色并无病容,只是神态间有些慌促不定。便道:“这黑越魃大夜地里,你不须赶忙去咧。咱们许久不见,今夜联床抵足,且是好哩。”于是看田禄服过丸药,两人同榻而卧。闲谈之顷,不由提起遇春北上之事。田禄却楞怔怔似答不答,一会儿起,一会儿坐,有时还侧侧耳朵,有时毛悚悚向外瞅两眼。(田禄后来杀人无算,固是血流盈前,谈笑如常的脚色,而当试手杀人之初,恶犹未稔,良心未泯,故有此神态。所以远寻遇春,有一时为善转机,此等处细甚,善读者必知着眼。)

  于益虽觉诧异,也没想到别有缘故。及至他一觉醒来,田禄却三不知走掉咧。当时洗漱方毕,业已闻得田禄村中杀人之事。不由暗念道:这林刀鱼和冷田禄有杭榔头的,怎又和什么王二轧在一处呢?”沉思之间,只见逢春大呼而入,一跳丈把高,拍手道:“噫噫,冷田禄杀了人咧!”(此公不见,使人想煞,今一开口,便活跳而出。真是古今妙文。)于益赶忙掩他嘴道:“别嚷,这等事是胡吵的么?”

  逢春一面挣,一面悄说道:“你那里知道!俺是前天向村外掘田鼠玩耍,却遇见田禄村中曹家的两个雇工人,两人就树下歇坐闲谈,却被俺掩在石后,听了一段新闻。原来田禄又和什么曹奶奶勾搭上咧,他旧相好叫林刀鱼的,不知为何,被田禄嚷骂一顿。偏巧又有个快嘴王二,将田禄新欢一事,说给林刀鱼,两人竟将此事透给曹某,以致田禄被曹家斥绝。两雇工见王二等向曹家跑得尴尬,是破费了两壶酒,由王二口中探出此事。(林刀鱼等向曹老爹告密一节,乃由逢春口追叙出,用笔奇绝。)当时俺想田禄之性,惯各处钻狗洞,·所以听了也没理会。如今想来,杀林刀鱼等的,准是田禄歹毒手段哩。”于益听了,回思田禄夤夜来寻药,顿悟他设计遮掩,好不狡猾。便向逢春略述。逢春跳叫道:“这益发可见是他咧!”于益赶忙摇手,嘱他莫乱道,且自听候消息。

  过得两日,却闻得官中勘验毕,急切间无从捕凶,暂作疑案,行文海捕,敷衍下来。于益听得,心下稍安。过得两天,忽见田禄垂头搭脑价踅来,手持文契一纸,劈头向于益便是一揖。于益笑道:“冷老弟怎么呀?”取过文契一看,却是他家房契。田禄跌脚道:“晦气得紧,昨天有先父所遗一项债务,今人家催讨得紧,没奈何请你援一手罢。俺只借百十银两,房契为押。”

  于益道:“笑谈!笑谈!老弟用钱,尽管把去,何必如此。”田禄道:“不是这等讲,今此契存于兄处,妥当不过,小弟不定那时节还须出门生活,兄便照理敝舍,岂不甚便。”于益只得收下,把给他百金。田禄楞怔怔接了银子,却向书室四顾,慨然道:“光阴真快,去咱们从葛先生上学时,又好些日月了。如今遇春兄又北上求名,看起来人生聚散是没定的。”说罢起视各处,十分恋恋。(写田禄情深一往,都为寻遇春向善一段点缀。)

  于益随口道:“正是哩!那当儿大家浑浑沌沌,煞是快活,胸中便如太虚,一点云染也无。如今各有身世,便如一堆将染的素丝,眼看便分青红皂白了。”(暗针田禄。)田禄太息,点头沉吟。忽又道:“逢春兄怎的不见?这些时俺倒怪想他的。”说着,低头搭讪而出。于益送他踅回,方暗诧他神情,猛一抬头,田禄又怔怔的踅回道:“你可知遇春兄赴京,寓在那里么?”于益道:“不晓得,大约武试子云集当儿,一定都落大店房哩。”田禄道:“哦!哦!”于是匆匆踅去。这里·于益甚是怙惙。

  次日逢春踅来,于益方提起此事。只见仆人进回道:“方才人都传说,冷相公昨夜走掉咧,不知所往。”两人听了,都吃一惊。于益方恍然田禄昨日情形,略一思忖,已知他杀人之事,十有八九。方想去探探光景,只见逢春一跃而起,拔脚便跑。于益方拖住,逢春噪道:“了不得!他既打听俺哥子寓处,一定是寻他去咧。等俺拖他转来是正经。”于益笑道:“他的脚步不强似你么?并且你从那里去拖他?”

  逢春听了,不由撅起嘴没好气。于是两人踅至田禄家一望,果然封锁停当。邻家道:“昨晚冷相公曾向小人说,这房舍交与于相公照理咧。”说罢送过钥匙。于益启门进去一望,里面狼籍不堪,凝尘多厚,只剩些粗笨什物咧。知他去志已久,便略为安置封锁,仍托邻人就近照应,和逢春叹息自回。又过得几天,方闻得田禄跑掉,实因本村中七嘴八舌,都将杀人之事,揣测到他身上,所以竟稳不住屁股哩。不提于益这里。

  且说田禄因众口沸腾,携了随身包裹,带了宝剑,夤夜价奔出村来。回头一望,只见烟树沉沉中,便是他生斯长斯的游钓之乡。他虽桀骜成性,不由也凄然触感。便稍一驻足,仰望一痕凉月,沉吟道:“如今究竟那里去呢?近地耳目多,不稳便,还是远走为是。”于是一路怙惙,走得百十步,忽脚下一蹶,却触在块大石上。田禄一见,猛然浑身无力,便一屁股坐在石上,出神良久。原来又逢着红英来时所坐的石。

  当时田禄猛喜道:“有咧,这襄阳不在天上,俺如今正好去寻他去。不消说俺足趾一到门,他定笑吟吟飞迎出来。那时节前情重叙,慰俺相思积渴,水也似柔情,不定怎样法倾泻出来。”想到得意处,竟觉红英俏生生站在身旁,云鬟低亸,幽怨不胜。田禄喜极一扑,却是个空。细一寻思,不由又闷将起来。暗道:“俺两人都是傲性儿,今我这般落拓,便去寻他,即便他不理会,难道我有面目么?他那里豪富非常,若被他家下人看低俺,却不值哩。”于是越想越不得劲,只急得躁汗淫淫,对月长叹。

  正这当儿,忽的一个旋风,滴溜溜吹起,树叶乱飞,戚或有声。细尘冲起,竟觉远远鬼声啾啾,偏搭着树头老鸮,磔磔两声。田禄心虚人,不由大惊,猛一起身,脚下绊住草根,跄踉一跌,撞出老远。顿时火性暴作,一拍脑门,拔剑向空便斫。大叱道:“俺冷田禄会当纵横一世,什么邪鬼,敢来近俺?”一言未尽,当即声响俱杳,仍是皎皎天宇,野风飚然。当时田禄雄心一起,不由便想起寻遇春碰碰际会。主见已定,意气潮涌,便拔剑在手,向空默祝道:“俺此一去,若得际会风云,驰骋当世,此剑一落石分。”祝罢单臂趱力,一跃丈余,只听“喀嚓嚓”一声响亮,火星射处,石分为两。(亦殊有英雄气,不知却是后来与红英相忤之兆。)田禄大喜收剑,又徘徊良久,方一径踅去。只半夜当儿,业已斯赶了百十来里。

  天色方明,却经过一处山村,恰逢一贫家妈妈,正猱了头儿,就井边汲水。田禄走得口燥,便踅去求饮。只见老妈妈舀了一瓢水,却望空祝告两句,然后递给田禄。田禄颇觉好笑。老妈妈正色道:“俺这是敬重天地生产之水。俺教主常说世人暴殄太甚,杀劫将开,所以命人敬重天地,以消己罪难。小客人从那里来?不听得江湖中传说此话么?”正说着,只听门内两个娃子打将起来,都哭着争喊奶奶。老妈妈听了,提水自入。(为周教节目伏脉。)

  这里田禄无从根问是什么教主,依然匆匆趱行。离家三百余里,方才心下稍安,便趋陆路,扑奔陕西,以便北达京师。一路上水陆随途,自不必说。刚踏陕界,业已资斧不继。好在他心思伶俐,兼有口才,便胡乱道几句江湖口套,借卖拳棒,一路撑去。乍涉风尘,不由顿忆从前遇春之箴规,暗自恨道:“俺此一去,定须尽改旧习,着意为人。”所以一路上虽有困窘,竟自规矩不过,不然人家囊箧,还不取之如寄么?

  一日贪赶路程,行至得宝驿地面,已近太白山脚。只见群峰耸列,负秀争雄,便如朵朵青芙蓉,从云际排出。田禄且行且观赏,举头一望,日已矬西。只见远远林薄中,隐隐有小村落,人家呼鸡唤豕之声随风飘落。便信步趁去。欲投止宿。刚来至村首社庙前,只见对面黑压压一群人,潮水似涌来。大呼道:“捉!捉!”田禄大惊,便要拔剑。

  正是:亡命客来疑按剑,负屈人至足惊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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