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回 玉哪吒索客万福集 水底鱼除恶乱石沟。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孙经正在满肚不自在,冷不妨驴子一跑,竟将他从驴背上溜摔下来。驴夫赶忙扶他上去,孙经腰胯生痛,那里有好气?偶一抬头,却见前面密树中一个毡笠影儿一晃,随即不见。驴夫这当儿也不言语,只尽力从后鞭驴。偏搭着窄径崎岖,草木蒙蔽,不但颠上簸下,还夹着枯枝利棘,碍衣刺肉。一气儿跑了十余里,孙经汗如雨下,筋骨驰散,委实当不得,不由怒道:“你这是诚心消遣我么?便这样,近得十余里也犯不着。”说罢,一望驴夫,却板起面孔,如没事人一般,只冷笑道:“俺这是抄个近儿,你看过得前面这道小溪便是乱石沟了。”

  孙经一望,果见潺湲山溪十分清澈,沿溪一带高林,参天蔽日,山风四起,飒飒怪响,荒寂得十分可怖。一望驴夫,竟有些横眉努目。孙经没法儿,只得沿溪行去,弯弯曲曲,草梢儿直到驴肚皮。渐见碎石确荦,远近密布,槎桠突兀,各极形态,便如险滩一般,一望无际。两面山崖耸峙,直接青冥,但听得得驴蹄回音反应。孙经这当儿不由怀起鬼胎,一面急走想出沟,一面偷瞧驴夫。只见他突的盘辫挽袖,提提鞋子,从腿裹内“唰”一声抽出把牛耳攮子,向日一晃,白光乱闪,风也似抢进,不容分说,一把带住驴子。孙经抖道:“怎的?怎的?”驴夫瞪起眼道:“是时候咧!你且下来罢。”(作者善用险笔曲笔,使人不测,而叙来乃益活跳,此稗官家秘诀也。)孙经一听,只吓得手足无措,忙抖索索的下来。

  驴夫喝道:“你没长眼睛么?那不是一潭清水,怎不饮饮驴子呢!”孙经一望,高阜儿上一片枳杉老树,黑魃魆的,中间深陷一潭,那水汹汹地奔流下泻,便是山溪的来源。当时十分害怕,无奈那驴夫早牵驴奔去,随手用攮子割捋了些鲜草预备喂驴,孙经这才心下少安。无奈,踅到潭边就一株老树下靠定,忽觉一阵风“唰”的声飘落潭间,便听水波微响。驴夫方背着脸拴驴进草,随口道:“难道潭中还有鱼么?你且等等儿,俺喂你块大肥食。”说罢突地拎攮子一转身,直将孙经惊得软坐在地。只见他剔起凶眉,冷笑道:“师爷,你可认得俺?”孙经抖道:“你不是驴夫胡……”

  驴夫喝道:“老子不说,你死掉也作糊涂鬼。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滕家寨滕大爷手下绰号灵官爷的便是。今日服侍你一道儿,将你寿算折尽咧。你是晓事的,快跳下潭去,还落得个囫囵尸身。”说罢,一挺攮子直奔孙经。孙经应声跪倒,连哭带哀告。驴夫大怒,一挺攮子,由孙经耳边穿过,顿时鲜血淋淋,去了一块皮肉。不容分说,揪住脖领只一抡,孙经球儿一般“扑通”声滚入潭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潭水一分,忽的伸出两只手,将孙经接个正着。随即有人一跃而上,浑身水靠短衣,十分英挺,先将孙经掷在一旁,便奔驴夫。驴夫这一惊非同小可,仔细一望,却是伊阳镇店中正房里那个客人。当时驴夫摸头不着,幸见他空着手儿,便将眼一瞪,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依我看大家留面孔是正经。须知俺家滕大爷不是好惹的哩!”那客人听了更不发怒,只微笑道:“朋友,我正看你是条汉子,所以跟下来看个明白。你既知滕大爷,可认识滕三爷么?实不相瞒,在下便是。”

  驴夫乍听得,只是发怔,暗想怪得他这般气概,情知自己借人大胳膊露了马脚,急切间更不知怎样才好。那客人却笑道:“朋友,你的心事我都猜着,想是你仰望敝寨,无人引进,不免借敝寨名头。敝寨素好结交,那里不用人?像取孙经这等不义之财,正是敝寨愿作之事,朋友如不嫌弃,便随我去何如?”驴夫听了,不由大悦,暗想我一向吹牛胯,不想今日却被我吹出成头来咧。当时又喜又觉自一惭形秽,不由将攮子掖起,先唱个无礼喏。

  那滕荟便殷殷问他作过几手活儿,驴夫只当是露脸的事,一面恭维滕家寨,一面不打自招,一件件说出,竟有两条人命在内。那滕荟听得,抚掌大笑道:“好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快些将这厮银两取出检个数儿,我们好走。这搁笔穷便由他去罢。”驴夫大喜,兴冲冲由驴背掀下行装,一阵乱抖,夹七杂八里面还有鸦片盒之类。(想是师爷办公振作精神之用。一笑。)驴夫都不管他,忙拎起那包银两,笑吟吟与滕荟打开一看,揣摸着有八十来两。

  纸裹里面还夹了一张旧信笺,滕荟一看上面言词,却是人家托孙经还欠债的,原数一百有零,想是孙经生心乾没人家,把来当自己的了。滕荟一笑点头,随手儿揣起。驴夫刚道得一个“哟”字,只见他面色一沉,忽的声由怀中擎出盘屈铁短剑,迎风一抖,直奔驴夫咽喉,“扑哧”声鲜血喷出,死尸栽倒。滕荟抚剑大笑,一翻身便奔孙经。只听潭边高树上大喝道:“休得枉害平人!”一声未尽,“嗖”的声飞落一人,脚未沾地,一柄朴刀早拦腰便剁。

  滕荟矬身一闪,跳出数十步,方立开门户,那敌人朴刀已风雨般卷入。于是两人不暇搭话,顿时前超后耸,闪展腾挪,剑影刀光,冷森森浑成一片,直杀得难解难分。滕荟有生以来,真没遇过这等家数,一面招架,一面暗暗喝彩。少时敌人刀法大变,滕荟竟有些招架不来,不由急智忽生,虚晃一剑跳出圈子,一个箭步,“嗤”的声一个海底捞月势窜入波心,昂头喝道:“朋友,下来何如?”这时节敌人赶去,滕荟仔细一望,忙唤道:“你不是店中那位杨客人么?”

  原来遇春暗看驴夫光景,料孙经必要被算,怜他异乡孤客,便悄悄跟将下来。登树半晌,听看得明白白,方要下救,那孙经业已落潭。忽地滕荟接住,一跃而上,倒将遇春怔了一怔,便凝神听滕荟和驴夫一席话,暗诧道:“怎这等骨相也是强邪一路?”好在他们置掉孙经,便仍然偷规。后来滕荟揣起银两,杀掉驴夫,又要奔取孙经,遇春不由怒起,以为是狼打食给虎吃咧,这滕荟定非好人,便顿时跳下杀将起来,那知滕荟却另有用意。因他等雄据在寨,所定规法甚严,手下人没有敢擅自生事的。所以在店偶闻驴夫胡吹,便暗暗留意,跟将下来。

  果然驴夫打起滕家寨招牌作活儿,他问得仔细,方将驴夫除掉,是恐坏自己名气。后来一奔孙经,是要说明他的银两来处不义,自家明白取去,是显显明人不作暗事的意思,并非去害他。那知遇春却误会了。当时遇春喝道:“你这人以暴易暴,委实不堪。原来滕氏兄弟不过如此!也可笑得紧。”滕荟道:“我的意思你那里晓得!”便将用意叙说一番。遇春听了,半信半疑,不由擎刀大笑道:“由你巧辩,我也管不了许多,但将银归原主,由你去罢。”

  滕荟听罢,一阵冷笑道:“俺滕荟出世以来还不曾听过人吩咐哩。你是汉子,既笑俺滕家不堪,可敢辱临敝寨细细一谈么?丈夫作事光明磊落,杯酒结欢,本是常事。你若鸡肠鼠肚,恐人暗算,自居于鄙夫之列,便不须强撑脊骨。言尽于此,明日专候大驾哩!”说罢水花一荡,影儿不见。原来这潭远通山溪,那里去寻他去?遇春沉吟一回,便意去唤苏孙经。

  孙经惭感交集,连连拜谢。这当儿也不管什么体面攸关,尘头血脸,蜷着条小辫儿,一拐一点的,将地下乱行装收拾起。幸喜还剩些散碎银两,便背在肩头,与遇春走出沟来,行到岔路,方千恩万谢地自赴辉县去了。遇春也便赶赴宿站。说到这里,便有拣岔儿的道:“遇春是大人大量,不爱小罢了。怎孙经这等人现成放着驴夫的驴不骑去呢?”作者道:“孙经当时未必念不及此,却是怕便宜咬手:眼睁睁驴夫死在那里,倘有人认得驴,追究起来,屎盆儿扣在顶上,就有些除不下了。人家刑名老夫子不懂这个么?”

  闲言少叙,且说袁、祝两人看车夫饭罢,匆匆起行。果然人是铁,饭是钢,车夫脚下好不起劲。又搭着遇了顺风,这二把手车,是可以张布兜,便如船帆一般,远远望去,便似陆地行舟,十分有趣。行了一程,果然飞快。松山留神前望,却不见遇春等。天色将晚,方到宿站。这站头名“万福集”,颇热闹。袁、祝拣一家客店歇下。洗漱毕,已掌灯时分,还不见遇春到来。于是两人饮茶闲谈,要待遇春来,一同夜膳。正这当儿,忽见店客们慌张张,你出我入,交头接耳。少时店伙踅来泡茶,松山不由问其所以。

  店伙攒眉道:“便是这干人自惊自怪。方才由滕家寨来了两骑,据说是探候什么客人的,踅了一遭,也便去了,因此大家猜怪起来。不瞒客人说,俺这地面安稳得紧哩。”说罢匆匆踅去。待了一霎,遇春还不见到,松山便信步踅出,到店门张望。只见满街灯火,那两个车夫,方由街上掉臂走来,一个手内拎了一瓶酒,那一个捧了一裹水煎包儿,一面笑语道:“少时吃饱喝足,到南弄里白鹁鸽家(土倡名。),乐他娘的一家伙,明早走清秋大路,什么滕家葛家,只好呵咱们的屁哩。”

  见了松山,笑道:“你老先贴补点罢。”原来他们这种人虽是劳力,到得店内却非常舒适。你看他又吃又喝,又是玩乐,店中侍应他们,比客人优待许多,只管大酒大肉,算起账来,百不值一,原来暗含着出在客人身上。他们有时吃得口酸,便到街上胡买一气,什么糖果咧,好茶咧,都不离口。作者曾见过一桩事甚是有趣,今且叙来。

  便是有一年,作者由济南赴莱州。山东道上都是通行的双套骡车,那御者姓苏,三十来岁,生得颇文静,一口鸦片瘾,将面目弄得白而且青,鼠尾似的辫子偎在头脖上,便如乱毡一般,只要鞭丝一晃,睡魔就来,半死的样儿猴在车上。方出得东城门,后面一辆车赶来,上面御者笑唤道:“苏少爷拉的是东府(俗称登、莱、青为东府。)生意么?咱们正是一道儿,上月我过平度(县名。)东关,小金子还念诵你哩。”苏姓这时已有些前仰后合,乜起眼道:“老周哇,来得恰好,快来作头车罢。”后面御者鞭儿一扬,风似的超过。

  苏姓顿时向车柱一靠,大睡起来,好在前面有车引道。便这样走至傍晚,那宿站在前面,约有五六里光景。这当儿苏姓一个呵欠,精神陡振,鞭梢一掉,刮剌剌山响,一连几鞭,车去如飞。前面周姓那里肯让,顿时连喝带打,两头骡子也蹄不沾地地跑去,便似流星赶月,一气儿跑到站所。刚要进街,忽地苏姓口内发出一种呼音,舒长婉宕,沉郁顿挫,便如喊镶一般,接着轮蹄飞卷,泼风似奔向一家店首。这当儿店伙正磨拳擦掌接应生意,忙闪路笑道:“苏少爷辛苦咧l怎这些时不曾来!”

  苏、周两个赶忙跳下,苏姓带定骡,一面进院,一面回头笑嚷道:“伙计,想着荷叶饼哪。”店伙道:“是咧,你好吃口儿,俺是知道的。”苏姓一笑,一扔鞭倘伴而去。这里一切忙碌便都是店伙。作者不由暗暗称奇,一定要探探他这“少爷”两字是怎的肇锡嘉名。少时歇息饭罢,便顺步踅到御者那里一望,当时五月半,天气炎热,只见苏姓不衫不履,只穿条裤衩儿高卧席床上,沙沙沙吸得鸦片烟斜雾横。烟具旁,香茗果品,纷然罗列,百忙中还摸了块槟榔含在口内。一面又转打烟丸,一面哼唧起小曲儿来。看这种自在法,真有万户侯不易之势。作者越发纳罕,便悄然退出,恰好那周姓御者正在院乘凉,作者因将所疑向他一质。

  周姓道:“这种人据我看是没福气,天生受苦的脑袋。您不晓得人家出身,委实响当当的万金产业,不消两年被他弄得一干二净,没法儿才放脚为生。上年放湖北学台的那位李应琳,(此节为实事,故须隐射名字。)便是他的亲舅哩,以为终是自家外甥,作这等生业有些不好看相,好心好意将他唤了去,和自己公子哥儿一般看待。住了个把月,你猜怎么着?他穷脾气发作咧,倒洋洋洒洒讲出一片道理,说什么笼鸡豢豕,倒不如无拘无束自觅食儿。因此连他舅也没法儿,只得由他依然放脚。所以大家相戏,叫他苏少爷。”作者听了,付之一笑。可见这行人必是有些乐趣的。

  闲言少叙,且说松山当时一笑,两个车夫刚把臂人去,只见火光一闪,便听得马蹄振动,泼刺刺闯到四五骑,上面都是高头宽膊的猛健男子,高声喝道:“这里可有如此相貌的杨姓客人么?”店伙一见,顿时面目失色,摇手道:“俺这里没有。”当头两骑中有一人生得面如傅粉,眉目间十分机灵,沉吟道:“难道他差过站头?咱们这差事算没当着,且向下站料理去罢,反正跑不了他。”

  那一个道:“对对,这里几家店面咱都吩咐过,只要他一到,便飞速知会咱们哩。”说罢一拨马头,余骑火把高举,风也似卷去。店伙吐舌道:“怪不得那会子大家惊怪,怎旋风般又发来第二拨?那个小白脸子名叫玉哪吒李成,是滕大爷手下第一个得意头目。既差他出来,想是事体紧要。这杨姓客人除非插翅儿飞出三四百里,不然就算交代咧。”(极力为下文反蓄势,并虚写滕家之声势,绝妙顿挫!)

  松山一听,暗暗吃惊,却又摸头不着,暗想遇春不过先走一霎,怎忽地和滕家寨有了交涉?正要危进,忽听“嘡嘡”的一阵锣响,乱糟糟撞过四五人,却是各店伙计。一面敲,一面喊着遇春形貌道:“小心呀!如有这样客人,快去知会李爷。”便如喝牢一般,直喝过去。众店客听了,都惊惊耸耸,纷纷议论。正这当儿,只见一个客人毡笠压领,背了行李,手提朴刀,大踏步抢进店,问道:“这里有袁、祝两位客人么?”松山一望,不由大惊,顿时拖住,向己室便跑。

  正是:惊闻甫过方猜讶,好友忽来且度商。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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