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回 今昔地顿增今昔感 恶姻缘忽接好姻缘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马胜猛觉背后扑上一人,拦腰便抱,大笑道:“马老弟,你也太不象话咧!怎好端端钻到这里,替我打起更来?明日须请大家评个理。这夤夜入宅四字,罪名凶得紧哩,”马胜一看,却是陈敬。原来他从帐后悄悄下榻,由后房穿门出去,飞身上房,踅到前坡檐边,正见马胜伏身潜觑,知不是歹人,方才放心。便一个顺水溜鱼势,忽的跳下,抢来便抱。

  当时马胜直羞的无地可入,亏他心思狡猾,略一沉吟,也笑道:“我是有言在先的,那当儿我明告诉你,须搅你一夜。难道你不听得?还亏得我方才酒醒,这当儿方意来。若我清醒白醒,可由你安稳稳舒齐哩。”一席话,竟将他许多丑态遮将过去。陈敬竟不理会,只笑着拍了他一掌,道:“就是罢,总算有你的。那么咱们俩就这么比一回子,也没结果眼儿呀!”马胜道:“既如此说,我便饶过你。没别的,还须由你那千金一刻中分出点工夫来,送送我。你那位尊仆,还狗也似醉睡在案,蜡花儿爆烧了他,也不吉利呀!”

  陈敬没法和他缠,只得与他开了门户。两人一路踅向书室,果然那仆人还爬在案上。那黑紫紫颓焰的蜡跋,堆了许多蜡泪,烧的吱吱微响。陈敬没好气,刚要去推醒他,忽见他一挺身,揉着两眼嘟念道:“你们骗了我好东道,却来这里挖苦人。待我捶你一顿!”说着一撒手,“啪”的声打在桌上。模糊两眼,直挺挺站起,(颠倒众生,各具痴恋注,无非六根为用。马胜之于仆人,色味虽殊,沉迷于六贼则一。百千万劫,恒河沙众,盖振舌如兹也。叹叹。)便如僵尸一般。

  陈敬又气又笑,过去一掌,那仆人方才猛醒。忙垂手道:“小人自在。”这里陈敬喝道:“不须多说!快服侍马爷安歇。”仆人一望马胜,果好端端立在陈敬背后,暗诧道:“怪呀,他不是醉倒了么?这当儿主人又那得工夫到这里来?”恍恍惚惚,那里敢问。忙跑去取了衾枕,就杨安置好。陈敬笑道:“马兄快歇息罢,我还找补那半截觉去哩。”说罢踅出。那仆人也便跟出,掩门自去。马胜却暗笑道:“只怕是找补那半截罢了,还搭上个觉字作甚!”一面想,一面就寝。不由从头至尾,将方才耳目所接回溯一番,闹得自己焰腾腾,甚无聊赖。从此越发注念红英,这且慢表。

  且说陈敬踅回新房,与红英笑诉一番。本来同辈闹房,也是有的,也便不以为意。次晨,光到书室,那马胜已不知多早晚去了。这里新婚燕婉风光,也不必细述。过了两月,陈敬推己及人,便给小二置备妆奁,特在宅后弄买了所小小房院,择了吉日,与国安完起婚来。一切礼仪,尽也丰盛。梁方一家儿,感激得没入脚处。这当儿小二武功也颇可观。他自己所有之物,只有那柄精钢猎叉,便视同性命一般。迎娶那天,先把那叉收拾的莹光照眼,用红绸结了三个大团花系在叉股,命人抬了,置在妆奁前,随轿而走。

  大家见了,都十分诧异。拜堂的当儿,却睛风瑞日,喜案花烛,扬浑吐彩。合着香气氤氲,十分顺利。(反映红英陈敬。不可少之笔。)小夫妇虽是仆役,那精神姿貌委实可观。一时观者都喷喷叹异。这其间又忙坏了个底事干卿的花娘子,便拿出老姊身分,指挥一切。齐头三五日,跑来跑去。合卺之夕,大家都聚在新房里说笑,无非是宅中同伴。一个道:“我看新娘是有福气的。但看今日天气,何等晴明,连一点风丝儿也没有。”说到这里,低声道:“你看咱主人拜堂那天,是个甚么样儿?”

  便有个将嘴一撤,笑道:“新鲜事儿都出在那天。今天还没那个挨挨酥哩。”恰好一个半老喜娘,也坐在一搭儿。便有个促狭仆妇,顺手向他背上一拍道:“这里有蹭蹭痒,还不是一样么。”众人不由都笑。老喜娘笑道:“我这把子年纪咧,酥也罢,痒也罢,由你们胡去。却是管保没那儿话咧。”一个道:“哟,这可说不定,是个驴儿,便会下马。”众人听了,不由抚掌大笑。

  那促狭的听到马字,忽的触起话来,便道:“你们还不知主人新婚那夜里,被那个马大爷搅了个颠颠倒倒。我是那一天听见花婶儿说,还是主人同朋友说笑出来的,偶被他听去的哩。”正说得热闹,只见帘儿一宕,花娘子笑嘻嘻感着眉头,一拐一点的踅入,扑答声坐在凳上。先抱起一只金莲,一面捏揣,一面道:“可了不得。这两天跑的脚便如火烧一般。可巧二娘娘(指红英。)赏了我双鞋,饶是我这脚,还穿着紧一点。”一个便道:“那么你借穿新人的,保管舒齐。”

  花娘子道:“哟,那我可没那股劲,拽那只粮船。”(写小二大脚,寓在德不在貌之意。)说罢,向那促狭的道:“你方才花婶儿花嫂儿胡嚼的是什么?”众人道:“左不过胡扯八拉,提起主人新婚那夜被马大爷听了房去。”正说到这里,国安一脚跨入,听他们谈马胜,不由面色一沉。众人见了国安,未免一阵打诨,便都没理会。花娘子道:“说是说,笑是笑,我直待累煞了,也没人知情。”说着一瞟国安,脸儿一绷。(犹有酸意,自在情理中。)众人笑道:“你既是老姊姊,没别的多受个头儿,舒齐一下子,也就是了。”

  花娘子笑唾道:“我不稀罕甚么头儿,留着你们舒齐罢。”说罢,笑吟吟站起道:“一切事都了,我们也该散过咧。也让人家小两口,说个体己话儿。”说罢,又向小二道:“新人仔细着,这里虽没甚么马大爷、驴大爷,却有一群疯老婆哩。”便用手向众人一指,莲步步细碎,回身便跑。众人叫道:“捉回他来!”哄一声大家赶去。一路诙笑,纷纷各散。

  这里国安自去掩闭门户,夫妇谈了一回。国安叹道:“我们主人特煞没巴鼻。便如那个马胜,这种人,交他作甚!”说罢,闷了一回,也便揭过。鼉鼓三催,偃帏安歇,夫妇两人到安安静静成就了百年好事。次日,双双谒过主人,梁方夫妇,欢喜自不必说。从此,小二仍然去服侍陈敬红英,只入夜方才回家。两口儿且是性情相得,和美不过。国安武功本来有名,也交结许多朋友。因他义气如云,荆襄少年场中都叫他作赛燕青。这且慢表。

  且说陈敬夫妇,结福以来,心满意足,快活光阴,格外飞快,转眼一年有余。这当儿,木行商业越发得利。于是,陈二官人豪侠之名,盛称远近,好不有兴得紧。一日,夫妇谈起完婚后须向蒙自省视一趟,方是道理。只是红英闻得国安送书回来说,田甘父子种种不堪,光景十分败落。踌躇一回,便不高兴去。当不得陈敬总觉于理未安,没奈何择日起程。家事一切,自有梁方等照理。

  夫妇便轻装联骑,携了随身兵刃,取路向蒙自进发。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走了多日,方到蒙自。红英故乡乍到,自然欢喜。只是想起当年一番家难,今虽万里间关,里门在望,却是那里找知心贴己的亲人去!真个是举目无亲,故乡如异乡了。想到这里,十分伤感。陈敬揣知其意,只拿话混了过去。

  当时策马前进,只见市井街坊依然如故。不多时,已到田宅。红英一望,便老大一惊。只见大门前尘埃狼藉,败草纵横。丹琧是不消说,早被风日摧蚀的少颜没色,花花点点。虚掩着两扇漆黑门上面,被顽童们用白土画的奇奇怪怪:或是一个龇牙裂嘴的大首级,或是一个丑八怪似的媳妇子,还有些蛇咧鱼咧猫儿牛儿各形像,再鼖些的,便画大阳物,还有离奇古怪的男女交媾相。

  两扇门竟密杂杂没些隙地,上面那“威镇滇南”的横匾也不见了。蛛纲萦尘,一片一缕的随风摇摇。再望到鱼腮壁边,越发狼藉。竟有一家乞丐在那里支了片小窝窝儿,窝门外铺着破席头,一个鬼似的丐妇,敞怀露肚,正在那里奶娃子。见了红英等,只光着眼呆重。陈敬见此光景,甚为诧异,忙连同红英跳下马来。红英怔怔的,反说不出一句话。便走去将门一推,与陈敬牵骑而入。只见里面越发狼藉,一股荒败之气扑人眉宇。院中不消说甚么花木石景,便连各窗上窗纸都无。

  红英陡想起当日风光,不由凄然泪下,只得将马姑且系在庭柱上。陈敬耐不得。便跑人厅喊唤,唤了半响,通没人答腔。红英也便趁来,顿足恨道:“想是通死绝了!我们便自家进去。”说着,穿过厅房。刚到后院,只见一个半老妇人,黄黄的苦瓜脸,弯弯的眉,一双三角眼倒水灵灵的。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裤,下趁韮刀儿似的半大脚,手内拎了件旧汗衫,一面低头从屋内走出,一面嘟念道:“这天杀的贼王八,专会奈何老娘。这件破尸皮,还不值个吊把钱,便补缀好,过不得半响也是送到押当店里去哩。这当儿,又不知向那里游魂去。”说着,翘起两只韮刀脚撞来。猛一抬头,忽见红英等这样气概服饰,不由呆在那里。嘴皮掀动一会,却一句话说不出。

  陈敬便道:“那么你是这宅主田爷的甚么人?”妇人道:“我在这里佣工。”陈敬点头道:“现在田爷呢?我们是他至亲,远来看望。”便一指红英道:“他便是田爷阿姊。”仆妇早闻得田甘说过,当时慌忙中眼睛一转,略一沉吟,然后道:“那么您是襄阳陈爷了。”说罢,连忙拜过。便来要搀扶红英,一面扭头笑道:“今天姑太太可到了家乡了。且到屋内歇息慢谈罢。”他刚一近身,红英便闻得一股狐臭气。便道:“不消扶我,你只引路罢。”红英认得田甘住室,便同陈敬随仆妇蜇入。

  帘儿一启,已闻得秽气熏人。只见几榻上堆得七乱八稻,都分不出何类物件。这当儿榻上还摊被横枕,破鞋烂袜,也供在榻头椅底。好体面金漆几儿,业已土油渍满,便如厨司肉案一般。上面垢腻腻两个大盘,一盘中是七横八竖的杯箸,那盘内还堆积些肉皮鸡骨,并寒具蒸馍之类。狼狈之状,不堪尽述。红英蹙着眉头望了一回,直没处落坐。仆妇乖觉,忙笑道:“也是哩,头些日主人家害了几天病,方才好了。大夫说是须得过几天方可整理屋子。”一面说,一面草草略拭去椅上尘土,请两人坐了。

  红英道:“你主人那里去了?”仆妇听了,脸儿一绷,回道:“那会子听说要找那大夫改一料丸药方儿,敢怕也要转来咧。主人家过日精细,只用我一个人儿。我且烧茶水去,姑太太坐着罢。”说罢,忙忙踅出。

  这里夫妇两人,白瞪一回。红英望望四壁,先咳了一声道:“你看这光景,不让人难受么?田甘不肖不必讲,只是先父挣了一世,便这样水流花落,却可叹的紧。”陈敬唏嘘半晌,不好说别的,只得道:“田老弟就是懵懂不晓事,将来万一晓得世事艰难,还许好了哩。”红英道:“谁不是这样盼望呢!”说罢,两人站起,重复踅到厅房,向里间一望,虽尘埃狼藉,却比田廿住室煞利许多。夫妇便自寻箕帚,清理一番。便忙忙卸下行装,料理庋好。

  不多时,衾褥烂然,几榻清洁。好在窗上还是嵌的玻璃,不过土多些罢了。收拾毕,端相一番,居然可住。夫妇方坐稳,只见那仆妇用木盘端了茶来。绝好个时大彬的紫砂壶,可惜污垢不堪。仆妇斟了两杯,笑道:“方才我找了周遭儿,原来姑太太向这里来了。真也没法,通没个人伺候,还须姑太太自己料理。”说着,两眼黧鸡似的,将行装端相一回。便道:“我还须烧饭去,稍带着喂喂马匹。”

  陈敬道:“你且去忙碌厨下,待我将马牵系在后院马棚。”说罢,踱出扯马,同仆妇踅向后院。四顾一回,棚便有,只没马槽。仆妇笑道:“我家主人便是太热心眼。有一天朋友来借马,他连槽都让人抬去了,到这会子也不向人家要。您且将就用那料筛罢。”陈敬一望,果然有三两个破筛,里面居然还有些余草,便把来胡乱喂上。这当儿,那仆妇又撅着屁股,钻入厨下,尽力子抽起风匣。

  陈敬徘徊一回,想起武师在日,这所在整日价姨娘们闲来玩耍,甚么秋千咧,踢球咧,大家花嫣柳媚,好不热闹。那知这当儿竟如破庙一般,真是日不再中,嘉会不常。想到这里,闷闷的踱向前厅。只见红英正没精打采的检点行装,将所携数百金另包作一裹,藏在僻静处。陈敬道:“忙碌碌的作这些没要紧作甚?”红英道:“你不晓得,我自有用意。”说罢,叹了一声。

  不多时,仆妇端了饭来。时已黄昏,屋内黑魆魃的。仆妇摸索着摆在桌上,忙跑去寻了盏昏沉沉的油灯,掌将起来。红英一望,是一碟盐豆,一碟萝卜丝,一大碗熬苦菜,还有一盘乌油油看不出甚么物件。仔细一望,中有一块,园铮睁两个鼻孔,原来是猪拱嘴。此外,两盆脱粟饭,更无别物。仆妇安置了,匆匆又跑去。红英甚觉不好意思,没奈何,先与陈敬盛了一碗饭。笑道:“你且将就用罢。我这会子火腾腾的,用不下去。怎就铁桶般的世业,弄到这等形相!”

  陈敬恐他郁闷,便合掌道:“阿弥陀佛!这等清水自在饭,也将就用得了。这会子安安稳稳,比在慧照寺吃桃花香稻好得多哩!”红英不由嫣然一笑,道:“你倒是知足长乐哩。”陈敬道:“那是自然。所以古人经过患难,都说是每饭不忘。”(观陈敬待红英挚爱如此,真有心坎上温存、眼皮上供养之势。而后来结果如此。不但见红英罪不容诛,亦见女祸之十分可畏。此等处都非泛笔。)夫妇谈得入港,红英心下稍舒,便也陪陈敬用饭。

  那知陈敬一来肚皮真空咧,二来要讨红英欢喜,竟舐舌抹嘴,吃了个喷鼻儿香。红英见了,倒笑将起来。两人方才饭罢,只听大门前劈里啪啦脚步乱响,恍如万马腾踏。便听有人大叫道:“休放跑这厮!”夫妇惊得直立起来。

  正是:故园重到心方怆,异响初闻胆又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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