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于豹儿冷眼观微 杨时斋热心规过
2023-07-15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点击:

  且说那人瞥见黑影儿一晃,刚要喊动,后面那个背着银袋,压得脖儿伸的老长,急于快走,便唾道:“你没的见鬼?方才似一个猫尾巴由我脚面扫过,管他怎的。”田禄趁口风,便学了两声猫叫。后面那人笑道:“如何?我这双老眼是不会花的。若依你冒失鬼性儿,张扬起来,不消说前厅那群吃白食的可有得献勤儿了,哄一声给你个拐子打围,至少说也得一个猪犒劳他们哩。”两人一路耍嘴,直奔夹道。

  田禄更不怠慢,忙提轻脚步在后紧跟。踅了一段亚字围墙,果然有个角门儿,双扉静掩。背银袋的那人忽道:“呵唷,咱真成了浑蛋咧,只顾慌张走来,屋门儿还敞着哩!没别的,你给我灯笼,快些看屋子去罢。”那个道:“真个的呢!”即忙将灯笼交付,跑回去了,这里背银袋的且不叫门,约摸那个去远,方轻轻弹了三指。少时听得院内微微的碎脚步响,隔门低问道:“是你么?”背银袋的低骂道:“歪刺骨,快着些罢,我还驮着重载哩。”便听里面嗤的一笑,门键微响,悄悄启扉。

  田禄偷望去,却是个三十来岁的仆妇,生得妖妖娆娆,圆脸盘儿,肥肥白白,捋起双袖,手内还拎着块湿漉漉的浴布,抿嘴笑道:“我料得是你这老物儿,怎的这当儿还不挺尸。”背银的才一酰牙,那仆妇一抖浴布,向他嘴上便抹,道:“你尝尝这味儿,管保你忘了生日!”背银的一面微闪,一面低笑道:“你那妙处滋味,还用说么?”仆妇笑着戳了一指,道:“你慢些嚼蛆,实对你说罢,方才我给那小娘儿在浴盆中揩了一回身休,方出来要添提些温水,你便踅来了。”背银的急问道:“那么咱主儿呢?”

  仆妇道:“那会子由庙场气虾蟆似的转回,这会在内房外间盹睡哩。”背银的顿时喜跃,忙猴着脸凑近,附那仆妇耳朵嘁喳了几句,顺势儿在香腮上啃了一口。仆妇斜膘一眼,红着脸儿道:“依我看,等会子交代你的事是正经。”背银的道:“那是自然。却是咱们俩,也须老实交代哩。”田禄暗笑,便趁他们言情的当儿,一伏身踅入,急隐身回廊柱后。便见他两人,先将灯笼吹熄,暗地里牵牵拉拉,踅人西厢一间暗室内,随后便听得脚步微动,一阵窸窣,大约是出出入入,算起交代来了。

  田禄且不管他,先望向正室,只见竹帘沉沉,茜窗四启,一条条灯光射出,便闻得一片鼾声从正室外间传出。忙蹑足由帘缝一望,正是那白老狗,赤着两脚,只穿件凉绸裤叉,仰巴叉睡在竹榻上。漆桌上还摆着笔砚算戥之类,枕畔却横着一把鲫鱼头式的短柄攮子,是他顷刻不离的。田禄那里在意,且不去理他,又踅向内间窗外,早微闻浪浪浴水响动。

  田禄喜极,连忙舐破窗望去,只见里面银烛高烧,罗帏低揭,钿床边一个赤条条的美人儿,一手扶床柱,翘起一支藕也似腿儿,置在床沿上,正用浴巾拭抹腿弯,粉围似臀儿微揪,下衬尖生生三寸红菱,果然如那胖子所说。田禄大悦,只恨他背着身儿,但望见云鬟低亸,纤腰儿闪动,搓拭得唧唧有声,少时却一转身,两脚落地,就浴盆去湿浴巾,一张面孔恰向窗际。

  田禄一望,顿时如雪狮子向火一般,化了半身。只见他眉儿、眼儿、鼻儿、口儿浑合成一团娇俏,另有种风情宕漾,不由呆在那里,目不转睛,直待人家浴罢着衣,他方觉着两睫毛酸酸的。正要想些计较,忽听白老狗托的一口痰唾在地上,接着便唤仆妇取茶,仆妇软软的应了一声。田禄不敢怠慢,一蹲身伏住,便见那仆妇抿着号角,拉着那背银袋的出房,向角门边一指,那背银袋的一溜烟奔向那里立定,这里仆妇方放重脚走进正室外间,笑道:“方才那祝先生来交甚么进款,恰好大爷醒来了。”说罢,拎起茶盘。

  白老狗道:“他现在哪里?”仆妇道:“人家祝先生好不仔细,觉着夜晚不便进院,只逼棍条直的在角门外侯着哩。”白老狗笑道:“总是人家上年纪人稳重,不像那毛头小伙子,楞头碴脑。”田禄听了,几乎笑出。白老狗又道:“快唤他进来交代。”仆妇格的一笑,便掀帘娇唤道:“祝先生这里来,主人要与你交代了。”说着一抿嘴,一连几个俏步,取茶去了。这里田禄等祝先生进室,又悄悄去望,只见祝先生就桌前一封封取出银包,哈着腰儿,掩着口儿,一五一十价说得好不请楚。

  白老狗余困犹在,一面连连呵欠,一面点头道:“经你算过,还会错的么?”祝先生听了得意,只管哈腰儿。恰好田禄听得仆妇走动声响,忙仍矮下身伏好。少时仆妇引祝先生出来,要送向角门。田禄早定计较,便暗暗随在祝先生背后,将到角门,急伸一指戳向他腰眼,说也奇怪,祝先生“噗通”声跌倒。

  仆妇道:“唷,怎么咧?”刚一回身,田禄一指又点到他脐上,咕咚栽翻,正砸在祝先生身上。田禄趁机一翻身便奔帘下。恰好白老狗听得响动,忙拎起攮子,凸着大肚,才一脚跨出,田禄在黑暗中望得分明,忙矮身用指点到他腹,顿时牤牛般横躺在门槛儿上。田禄百忙中忽觉刷的一阵风从脑后飘过,便见内室软帘儿微微一荡,当时那里理会,且不取银两,便奔内室。

  且说那胡家女儿浴罢后,只松松挽起个睡髻,未免董香傅粉,作做一番,且掇开榻前浴盆,刚要唤仆妇料理,却听得白老狗贼取茶,接着又是甚么祝先生,嘈杂一回,方敞披件罗衫,赤着下身,在榻头换了双水红鞋子,忽听院内一迭声的噗通怪响,接着又是白老狗走动之声,顷刻门槛边又是跌倒之声,只吓的他怔怔的方要喊问,就见帘儿一启,踅进个美貌少年,笑吟吟奔向自己,先用指点到玉胁,当时气儿一噔,便软佯佯躺在绣榻,心内清醒白醒,只是作声不得。

  原来田禄早计较停当,觉着这美人情态,全在生香活色,有知有觉,方能得最妙乐趣,若令他晕去,便如木雕泥塑人儿,岂非是大煞风景?所以特特点他哑穴。当时田禄心花怒放,为所欲为,便就着华烛光中,细细赏鉴起来,从头到脚,背面正面,不住手的抚摸个无微不至。少时只觉心头乱跳,身体上起了一种作用,便如那劣马掣缰,那里羁勒得住,顿时将那女儿安稳稳仰放在榻,自己方一面解带,一面要伏下身去。

  只听榻后“嗤”的一笑,接着一人嘟念道:“冷老弟,你也太不像话咧!难道真个让老哥听听梆声么?”“飕”的一声窜出一人,却是豹儿。田禄出其不意,便似一桶雪水劈头浇下,当时只羞得面红过耳,忙拉单衾将那女儿盖上。强笑道:“真有你的,你这促狭法,实在可恶!你几时便趁了我来?”豹儿笑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撅撅屁股,我便知你要拉甚么屎。你打听红石岩的当儿,我就瞧科了。”

  田禄遮掩道:“我不过凑个趣儿,要取些不义之财,随便济济贫困罢了。”豹儿道:“也好,怪不得你爬榻上,按着这小娘儿,只管摸摸索索,想是要取人家簪环镯儿罢。”田禄忙道:“对对。你怎的猜来?”豹儿道:“那么咱们快转去罢,这里婆子气薰鼻噎嗓,我须受不得。”说着踅到外间,田禄满怀不自在,只得跟出,一眼望见桌上银包儿,不由尽数揣起。豹儿只哼了一声,说道:“冷兄弟,先到墙外待我,我还须发放这群男女哩!”田禄悻悻去了。

  这里豹儿扑一声将烛都吹熄,然后施展手法,次第将诸人点醒,一飞身蹿上房,便由后院场墙一跃而出。原来豹儿眼神特异,能暗中觅取针芥,这点穴法儿,早被遇春并先生传给,惟有逢春心粗手笨,不耐烦弄这把戏哩。当时豹儿跃出,果见田禄没精打彩地呆立墙外,手弄着两个石子儿,抛向远树鸟巢,哄的声群鸟飞噪。豹儿道:“你只管抛石子儿,小心着人家的干土块呀!”田禄恨道:“你这促狭鬼,由你说响嘴儿。当时在半途林边,我还当是雀儿争巢哩,我随手拾的石子,却没用着。”两个一面叽咕,一面旋开飞行术,不消顷刻,已将到腾蛟村。田禄道:“明日见罢。”说罢头也不回,向己村扬长而去。这里豹儿冷笑一声,也便悄踅回家,一夜价只是揣摩田禄为人。

  次日大家在塾厮见了,豹儿也不说破,只暗暗窥田禄将偷来的银,怎样花费。这当儿遇春所学,早超过豹儿等甚远,不消说寻常兵机戎略,便是那卷秘书,早被先生指示玄奥,遇春心领神会,尽得其秘。那精神气象,越发不凡,端严雄毅,居然是大将风度,大家都畏惮他三分。又过了几日,豹儿见田禄不声不响,而且旷课废书,成几日价不到塾。后来探听得他与他老子闹了一场气,便是因那私娼林刀鱼,忽然阔绰起来,被冷先生窥破田禄作孽情形,本就气个半死,又疑田禄盗家财去这等用法,你想这股无明火,如何按得下去,不由父子交哄起来。豹儿方恍然他这救济贫困,真该给行侠尚义的入打嘴,不由又叹又笑。

  偶一日与遇春兄弟谈起这一档子事,逢春先气得怪叫起来,道:“算了算了,这厮原来如此,可还像人哩!我们快告知先生,顿时赶掉他。不然我见了他,先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讲。”说罢,气吼吼便要奔去。豹儿笑道:“没你的事,且安坐着去。”遇春沉吟道:“冷兄弟呢,只是气质偏浮些,扰白老狗,原不为过,却是据你所见所闻,委实怕从此坏了心术,一入迷途,必致殃祸。我们所学为何,大之期报国拯民,小之也须任侠行义,急困扶危。若自恃所能,纵恣无忌,岂非大错?我们同学一场,须要痛痛劝诫他才是。少年人倜傥太过,原是有的。”豹儿道:“正是呢,只是他性气骄狡,怕不易受言。”遇春沉思良久,竟满面现出痛惜之色,慨然叹道:“且不可弃掉他。”当时嗟叹而散。

  过了两日,田禄来塾,只见逢春白瞪他一眼,嘴儿一撅,扭转脸便唾,豹儿却笑嘻嘻老瞧着他。田禄心中有病,不由面上泛红,十分跼促,便搭赸着就遇春问长问短。遇春蔼然之状,如平时一般,只管殷殷然与他讲解。不觉大家课罢,先生自去行导引趺坐静功。遇春望望日色,将到散学时分,便道:“今日天气清爽得紧,我同你到村外闲步一回如何?”田禄道:“使得。何不招呼他两人同去?”遇春摇手止住,便携了田禄的手,缓步而出,少时已出村外。只见高树鸣蝉,莱畦舞蝶,那一抹残阳远远挂在林梢,十分有趣。两人且行且语,走了里把地,就一片芳草上坐观落照,却见一缕白云横亘碧空。

  遇春叹道:“古人体物喻事,最有道理,曾有一句话道:卿胸次不洁,便欲点污太清。虽是就太清白云景物上眼前指点,依我看来,人之胸次须如太清一般,湛湛然净无微瑕,万不可有微云点污,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哩。”田禄猛听,觉着锥心刺耳,又搭着遇春平日端严,有温而厉的光景,不觉顿时如芒刺在背,直不敢去视遇春,一颗头直垂至胸,只觉两颊上火烧一般,哪里敢出些大气儿。(写人差恶之心,入情入理。此自是由善入恶,应有波折,非如信口开河之书,写人奸恶,全不在情理中也。)

  遇春见此光景,便隐隐约约、诚恳恳开导一番。说到误入岐途,身败名裂,极痛切处,不由潸然泪下,抚田禄之背道:“冷老弟自是聪明人,何须愚兄多说。我等立身自期何等,将来多少事业都须共作,岂可以欲败德,有愧丈夫么!”田禄听到这里,着实感激,不由扑翻身拜倒,立志自新。遇春大悦道:“好好!这方是英雄作为。”说罢欣然扶起田禄,慢慢步回,至晚各散。豹儿知得,也自欢喜。从此田禄真有改过光景,一般的遂队用功,武艺日进。这片学塾声名,并先生高才,及遇春等少年英俊,早哄传远近,大家提起腾蛟村,都道名称其实,将来不会错的。

  一日村中秋成告罢,庄户人家快活起来,每年照例的酵资饮宴一番。便在当地雹神庙中作个公所,有的是大碗酒大块肉,父老子弟们快乐一天,真有朱文公那首诗的光景。那诗道: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静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寥寥数语,写出太平景象。著者写到此,不觉望古遥集,有一日作这般一个梦也是好的。便有调侃的道:“作这个老古董儿,何等的不知足!你已在中华民国混了十一个年头,什么幸福不会享到,怎还饥着嘴巴骨子,思量这田家老瓦盆的酸酒败肉?”著者恍然猛省,屈指光阴,可不正是一九二二年阴历腊月了,居然还能撑起穷脊骨,左对孺人,右顾稚子,瓶有剩粟,裘尚余温,对了一穗孤灯,拈起三寸不律,作这个自由自在的文字劳工。咳!幸福与否,莫去管他,赶紧上班作工是正经。

  且说村中醵饮这日,果然都聚会在雹神庙,将庙祝忙得脚打后脑骨,跑来跑去。日色将午,大家陆续都到。须臾杨秀才一面咳嗽,一面同鸟枪到来。鸟枪乌鸡似的两眼四下一望,嚷道:“怎的还不见于太公、葛先生等到来?庙祝呢?快些遣人请去!”说着拉了一位老翁飞跑道:“我们庙外望望去。”那老翁脚不沾地,随他到庙外。只见远远秋林中,于太公扶杖笑语,缓步而来,(宛似一幅图画。)葛先生旁随在右,差后便是遇春等一干人。

  鸟枪大悦,飞也似跑入,大叫道:“来了来了。”众人都起座相候。不多时,于太公、葛先生相让而入;遇春等济济跄跄,鱼贯随后。大家厮见让坐,寒温数语,不由先将遇春等一望,只见森森翼翼,各有精彩。或凝重如山,或活泼如水,一个个英姿焕发,顾盼惊人。一色紧身窄裤,外着敞衣,至于什么颜色,什么花样,著者却不敢浪费笔墨,深恐占了篇幅,人家要不答应我的。当时大家见了,交头接耳的一阵称赞。于太公笑道:“他们小兄弟混在一处,惟有我家豹儿,瘦小得不像样儿。”

  众人笑道:“那么金刚钻儿还有磨盘大的么?”鸟枪大笑。一指逢春道:“若论个儿,你们看我家这个。”众人不由哄堂大笑。这当儿筵席停当,大家便分曹入座。杨秀才久病身体,不惯饮啖,便与于太公、葛先生占了一席,遇春等自在堂隅一席,少时酒肉纷罗,流水似端来。大家便猜枚拇战,欢呼痛饮。葛先生素来简默,这时只把酒微笑。于太公却停杯放箸,与杨秀才谈起家常,又询了一回病势。少时饭罢,大家起身散步,堂中自有庙佣等收拾了残羹冷炙,端向厨下受用去了。

  这时光日色方斜,杨秀才不耐久坐,先自转去。于太公自与葛先生就庙祝静室谈天,村众与遇春等,便顺步踅至庙外。只见一片广场,大可数亩,平茸茸浅草微黄,场旁有儿株杉楸萧萧飒飒。逢春吃得肚儿老满,有些闷胀起来,趁着酒意,霍的跳到广场,拽开拳脚,左五右六的试演了一回,顿时哄一声,围拢了许多村人。豹儿看得高兴,便甩去敞衣,凭空价一个燕子掠水式掠入当场。逢春怪叫道:“来得好。”趁他立势未稳,一腿平扫去,豹儿双足一拔滴溜溜转向他脑后,逢春便放开门户,风车般打将起来。

  众人迭声喝彩,少时逢春手脚稍慢,便有发议论的道:“他两人身量太不班配,若是田禄下去,更必可观。”逢春正没节骨眼,听得这话,便叫道:“冷兄弟快来罢。”说着跳出圈外。田禄一笑,早脱衣趱步,一扭蜂腰,用了个浪蝶穿花式,好漂亮身段儿,刷的声飘落当场,一足山立。众人叫道:“好哇。”就这声里,两人便交起手来。端的怎生光景?但见:

  尘埃不起,声息都无。抵拒如推太山,推宕若行流水。侧掌如霜鹰搏空,起足若神龙戏海。翻翻滚滚,但闻霍翟风生;往往来来,惟见团团影转。真个是道法师门无弱弟,内家拳法不寻常。

  两人这番较艺,真个是棋逢敌手,妙在两人身段相等,都用了绵软小巧手法,闪展腾挪,移形换步,非常灵妙,简直如两支猫儿扑戏一般。连遇春都喜形于色。众人只看得眼花膝乱,连珠价喝起彩来。正这当儿,却听得人丛中有人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也有几分功夫了。”众人不由诧异得紧,随声望去。

  正是:雷门布鼓难为响,燕市龙媒会蹶踪。

  欲知笑者为谁,且待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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