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不久,村南的一间土屋中,主人范开平带了锄头镰刀,向年轻美丽的妻子彭珍苦笑道:“小珍,记住把大门关牢,我走了。”
彭珍温柔地替他整理腰带,微笑道:“放心啦!我会照管门户的。”
“小珍,我只怕……”
“开平,不会有事的。”
范开平长叹一声,满怀忧虑地说:“我……我只怕那畜生来找你……”
“范郎,不会的,他恐怕早就把我给忘了吧。”彭珍幽幽地说。
范开平哼一声咬牙道:“那畜生如果忘得了,便不会回来作威作福,变本加厉,坑武连驿的亲朋故旧。”
“已经三天了,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可知他不会来生事了。开平,今天的工……”
“今天到赵家替他们整修庭院,大概十天半月,也完不了事。唉!那些监工的人真凶,真怕支持不住。”范开平愤愤地说。
“范郎,忍耐些,等他们安顿下来,大概不会再那么可憎了。哦!这几天二叔该回来了,我还得把二叔的房子收拾妥当呢!这几天胆都快吓破了,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
“好,你好好收拾收拾,晚上我回来再帮你。”范开平一面说,一面拉开了大门。
晨星在天,朝雾朦胧,天尚未大明。
街上,已有些荷锄担箕与带了木工具的人,陆续向街北赵、葛两座大宅赶,沉重的脚步声,引起不少犬吠。每张面孔都是死板板地,沉默得令人吃惊。
不时可看一两个巡逻的爪牙,腰佩刀,手提鞭,像幽灵似的出没在大街小巷的暗影中,更像窥伺着的豹子。
第一朵朝霞出现在东方天际,赵、葛两家的宅院已经动工整修了。
日上三竿,彭珍在后院晒衣,突听到大门被拍得砰嘭怪响,不由心中狂跳。
三天来,大门响必定不是吉兆。
这期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哪有心情串门子?听到门响有脚步声,便已心惊肉跳了,叩门声一急,准是大祸临头。
她放下待晒的衣物,惊惶地出堂。
她恐惧地问:“谁呀?”
“开门!找范娘子。”门外的人叫。
陌生人的声音,令她心中发慌,浑身发冷,僵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开门!”门外的人在催促,重重地敲门。
“是谁呀?”她不得不壮胆问。
“你开门就知道了。”
“当家的不在家,有事就说吧!”她惊惶地叫。
“好,你听着。葛公子不久便到这儿,你如果不亲自迎接,小心咱们放把火烧了你这烂窝。”
脚步声远了,她软靠在墙上,只感到浑身脱力,眼前发黑耳中轰鸣,心中不住狂叫:“要来的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久久,她把心一横,回房把一把剪刀塞在衣袖内,开了大门,坐在堂中冷然相候。
当葛天虹悄然出现在门口时,她颇感意外。
原以为这位武连驿的新主人,必定带了一大群爪牙盛怒而来的,岂知葛天虹不但单身前来,甚至并未带剑吓人,而且脸色开朗,挂着温和的微笑。
他穿一袭水湖绿长泡,虽然温文有礼地站在门外笑问:“小珍,一向可好?哦!我能进来么?”
她心中一宽,讪讪地说:“请进来坐。”
“哦!家中整理得清雅整洁哪!你是个好妻子。”葛天虹入厅,含笑打量着厅中各处,极表赞许地说。
她奉上一杯茶,神色庄重地说:“开平对我很好,只是日子难过。”
“我相信开平兄对你很好。小珍,记得么?过去村中的少年子弟,你最爱的是开平兄和我。他根本无法与我竞争,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想不到最后失败的人竟是我。”葛天虹平静地说。
“你提这些干什么?”她冷然地问。
“哦!我们都长大了,往事如烟,提不提己没有什么分别了。想当年你……”
“请记住,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葛天虹发出了一阵怪笑,走近她身旁说:“不错,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可爱少女了,结婚三年,你比往昔更美更动人,青春少妇……”
“请尊重……”
“我离开不到两年,你便嫁给了范开平,未免太急了些,是么?”葛天虹仍然心平气和地说。
她脸绷得紧紧地,亢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想当年,你处处欺负我,我承认我怕你,回避你,我为何不能嫁人?”
“你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我要娶你……”
“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这岂能勉强?”
“我曾经警告你……”
“你无权警告我,我家一未接受你葛家的聘礼,二未在口头上有所承诺。你忘了,那时你还未成年呢!”
葛天虹脸一沉,哼了一声说:“虽然家父那时反对娶你一个穷种山的姑娘作媳妇,但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要娶你为妻,警告你不可嫁给任何人……”
“你……”
“你听清了。”葛天虹厉声说,冷笑一声又道:“我回来晚了些,但还来得及,你仍是我的。”
“我已经……”
“我不管你怎么样,今晚我派人接你。”
“休想!你……”
葛天虹大怒,伸手便抓。
她早有准备,推凳闪开,手一翻,剪刀尖对正了心口,厉叫道:“不要动我,我宁可死……”
葛天虹哈哈狂笑,说:“小心肝,你不敢死的。”
“你以为我怕死?”
“不,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也知道你不敢死。”
“你……”
“你很爱范开平,不错吧!”
“你……你要……”她变色叫。
“同时,你也深爱你爹。哦!如果你死了,范开平与你爹怎办?你不想他们在九泉下与你同路吧?”
“天!你……”
“哼!你死吧!一死百了,反正你又看不见以后的事了。你知道,多杀几个人,我是不会手软的。”
她只感到浑身发冷,掩面哭泣,哀求道:“葛公子,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绝不罢手。”
“天哪!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你何苦逼死我?”
“我不在乎你是残花败柳或者是黄花闺女,反正我不打算娶你为妻。”
“你……”
“我只要你做我的情妇,这就够了,想当年,武连驿五六十位少女中,我最喜欢的是你,其次是戚家的莲英,与谢家的绎珠。等宅院修建完竣,你们三人都要搬进去,知道么?”
“你……你欺人太甚了,你……”
葛天虹虎目一翻,冷笑道:“我已经够仁慈了,不然范开平三天前便该死无葬身之地。记住,今晚我派人来接你。
“你不必带身外之物,明早还得回来。目下宅院尚未修妥,里面闲杂人太多,而且事忙,所以白天你不宜留在宅中。”
她想自尽,但又有所顾忌,银牙一咬,说:“如果你今晚派人来,别忘了携担架来抬我的尸体。给我三天工夫考虑,不然我宁可死。”
“你要死就马上死。”葛天虹怒叫。
“是的,我该马上死,反正一死百了,我自己的命既然不足惜,自身难保,哪能管在世活着的人?”
她惨然地说,剪刀向心口一插。
葛天虹威吓无效,只好让步,急喝道:“住手,我答应你,给你三天工夫。”
“现在请离开我的家。”她恨声说。
葛天虹到了门口,扭头冷笑道:“好好想一想,你的父母和丈夫的性命,捏在你的手中,他们的死活,在你一念之间,不要做傻事,我会好好待你,我不希望你死,知道吗?”说完,他得意地走了。
她脸色灰败,浑身在战栗,软倒在墙角下,好半天仍未清醒过来。
× × ×
掌灯时分,范开平带了一身疲劳返家。
厅中一灯如豆,桌上饭菜已备,他发觉妻子脸色苍白,坐在桌旁盯着他发愣,像是失魂落魄,双目红肿,气色极差。
爱妻反常地不迎接他返家,门也未上闩,他颇感意外。
一看爱妻的神色,他心中的不安陡然剧增,悚然放下工具,吃惊地问:“小珍,发生什么事故了?”
彭珍悲从中来,泪水像断线珍珠往下掉,但并未哭泣,战栗着说:“范郎,他……他来过了。”
范开平如受雷击,抽口冷气问:“他怎么说?”
彭珍将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了,悲不可抑地问:“范郎,你……你叫我怎办?”
范开平拥她入怀,泪下如雨。久久,他低声说:“小珍,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是么?”
“我想,是的。”彭珍哭泣着说。
范开平悲愤地道:“好吧!反正活着也是耻辱,这世间不足留恋……”
“我想,阴曹地府不如想像中那么可怕。”彭珍接口。
好一个凄清的夜。门外,隐隐传来爪牙们巡逻的脚步声。
两人紧紧地拥抱,泪水像是江河溃堤。他们不再哭泣,不再诉苦,无声的哀伤,比号啕大哭更痛!更苦!
范开平舐干爱妻脸上的泪水,但是泪水随即润湿了原来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怆然地说:“小珍,也许,阎王爷垂念你我一生辛勤,从未做过损人利己的事,而且怜你我相爱极深,下一辈子仍让你我结为夫妻。”
“范郎,如果我们能去极乐世界永远做夫妻,不再在这罪恶的人间受苦受难,该多么好?”
“是的,该有多好?”他辛酸地说。
“范郎,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走吧!哦!岳父母那儿……”
“我要做个不孝的女儿了,唉!”
“那畜生也许会放过……”
“范郎,不会的,那畜生天生狠毒,连他自己父母的死活也毫不介意,岂会珍惜旁人的生命?
“我爹曾禁止他上门,他恨死了我爹,我爹早晚要遭他的毒手,何况我爹如果知道我被他抢走,定然与他拼命的。”
“哦!我想拼死一搏。”
“范郎,何必呢?他是个练武的人,十二岁便赤手空拳生擒虎豹,伸一个指头,便可要你死一百次。不要管他吧!让上天惩罚他,我们平静地携手共处极乐世界,不要有人打扰,该多好。”
“我惭愧,我是个懦夫。”范开平痛苦地说。
“范郎……”
“总该有人反抗他的,太不甘心了。”
“徒然的反抗又有何用?”
“唉!我……好吧!我们平静地走吧!”
“你去写遗书,留给三叔,让他的心中有所准备,免得他老人家返家时不知我们是为何而死的。我回房取些金饰,锤碎以供吞食。”彭珍幽幽地说,她已平静下来了。
“不,吞金你我就不能携手同行了,那太痛苦。”
“那……”
“只要割断腕脉,便可平静地上路的。”
“砰”一声大震,大门突然倒下了,狂风似的冲入三名大汉,狞笑声震耳,为首的人道:“好啊!你们这不是找大爷的麻烦么?你两人的安全,完全由大爷负责,你们如果死了,大爷如何向少当家交代?”
范开平心中一惊,咬牙切齿道:“你们想怎样?说吧!”
“大爷要将你们带走,死也不让你们同路。”
范开平忍无可忍,发疯似的奔向壁角的锄头。
可是,大汉比他快得多,伸脚一勾,范开平砰然摔倒。
他不甘心,奋身滚向锄头,手刚伸出,衣领便被抓住,大汉将他拖起,哼了一声,两掌分别劈砍在他的双臂上,他双臂便失去了活动能力。
接着,拳脚交加,只打得他晕头转向,天昏地黑,浑身骨头好像散了,片刻间便只有干嚎的份,成了个活死人。
彭珍被两名大汉反扭双手擒住,她尖叫、哭泣、咒骂、狂叫救命,直至声嘶力竭,昏厥过去。
昏厥之前,她听到为首的大汉吼叫:“把这该死的小子带走好好伺候他。”
左邻,是一家姓田的农户。右舍,是范开平的二叔。
他的二叔叫范云深,多年在外经商,三年五载回家一趟,扫墓之后便重新出外奔波,房屋一直就空着,由范开平加以照管。
这次一去六七年,据说在西安经营皮货生意,早些时请人带信返家,说最近便返家一行。因此,左邻右舍不可能闻声出来察看。
即使有人敢出来,也没人敢管。
大汉们带走了范开平,左邻田家的人方敢前来探看。
田大嫂弄醒了彭珍,不敢多言匆匆走了,全村的人,皆知道范家早晚要出事,怎敢多逗留?
彭珍的娘家位于村南,次日得到消息,乃前来查问,老人家只有叹息而已。一面花钱请两个泼皮,打听范开平的下落,一面想要接爱女回娘家居住。
但彭珍断然拒绝了,她坚持要在家等候乃夫回家,要死,她也要死在范家。
一天一夜,她水米不进,横定了心绝食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