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岳《莽原魔豹》

第六章 刀下诓语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全集  点击: 

  一个不易看清的淡淡人影,恰好在海山四个人跳下小巷时,出现在他们先前站立的屋顶,毫不迟疑地飞掠而过,无巧不巧地纵落在尹姑娘所住的独院屋顶上。
  人影乍现,飞熊轻灵地迎面截住了。
  双方都快,也遭遇得仓促,来不及看清形影,劈面撞上了。
  飞熊以为是海山的人,去而复来未免太可恶,也就不再客气,劈面就是一掌劈出。
  已经知道对方身怀绝学,岂敢大意,这一掌当然威力无伦,石破天惊。
  黑影是张家全,他要继续踩探海山的下落。
  先是掌声乍爆,然后是瓦裂椽折,一阵怪响急震中,飞熊倒飞而出,翻腾着下坠。
  张家全脚下断了两根瓦椽,这种老屋真不够结实,人随着大破洞向下沉落,压垮了年代久远的承尘,轰然下坠。
  这可妙,百年老店的承尘上,积压真有三寸厚,这一出现五尺大的破洞,几乎所有的积尘随着往下倾泻,烟尘弥漫,呛得人受不了。
  下面的住客更受不了,真应了一句话:祸从天降。
  又是妙,这是尹姑娘的内间。
  她刚就寝,天气热,仅穿了亵衣裤。
  亵衣其实该称胸围子,露出香肩和一双粉臂。中衣倒还像样,绸质的薄薄长裤,这是江南人的习惯,本地人可不穿这种累赘。
  床头的烛台幸好未被波及,但烛火摇摇视度不良,加以尘埃纷落滚滚弥漫,那分得清下坠的人是老几?
  她被响声惊得从床上飞跃而起,碎瓦、折木、裂板、尘埃……可把她弄得狼狈万分,一大堆乱七八糟暴雨般向下落,灰头土脸一塌糊涂。
  混乱中,她隐约地看到下降的人。
  一声娇叱,她在尘埃滚滚中,双手排开下砸的碎承尘板,愤怒地扑上了。
  张家全由于发掌拒敌太过仓猝,未能发挥真力,而飞熊是全力施展,因此受到强烈的震撼,手臂发麻,头脑有点晕眩,尘埃也呛得他受不了,那知自己身在何处?
  听到叱声,看到朦胧贴身的人影,身形还没完全飘落,百忙中双掌齐推,本能地出手自保。
  双方贴身,手一伸便及体。
  幸好双方都在狼狈忙乱中,突然的出手攻击劲道有限,来不及运注内力,不然这一击必定出人命。
  双方都有一只手掌,拍中对方的胸口,同在尘埃飞扬中暴退,都禁受得起打击。
  张家全吃了一惊,神智一清,这才看清自己所攻击的是一位半裸的女人,不等身形稳下,单足一点地,一鹤冲霄扶摇直上,穿破洞重登瓦面,如飞而遁。
  “对不起……”临行他向破洞口叫。
  摘星手上来了,但已慢了一步,追之不及。
  “这鬼地方真不能住了!”下面传出尹香君窘急的叫喊声。
  五行堡的人,在店中进进出出,一个个鬼鬼祟祟。
  而且,人数一天天增加,三三两两男男女女,来去匆匆,连店伙也弄不清五行堡到底有多少人住店。
  昨晚店中不安静,但五行堡的人毫不介意。
  一早,所有的人几乎都匆匆离店走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留在店中的人,似乎只有黑牡丹冯秀秀主婢。
  尹姑娘换了独院改住上房,恰好与姓费的神秘年轻人住在同一进。
  二更天,张家全出现在守备府的幽暗角落中。
  他没有帮手,江湖门径不熟。
  府城虽然算得是他的地盘,但却没有半个熟悉的朋友,因此不可能打听到确实的消息,一切都得在暗地里摸索。
  海山是跟踪的能手,也是摆脱追踪的行家。
  凭张家全的能耐,怎能钉牢这个神出鬼没的老江湖?所以只好自以为是地,有耐心地逐步探索。
  他曾经在无意中发现海山从守备府的角门出来,因此决定在守备府搜索。
  猛兽有一定的活动地盘,只要有耐心,一定可以找出兽踪的。
  守备府是原来的王府,王府本身就建有囚室。
  目下的守备府权力大得出奇,知府和长治知县,比一个听差还不如,守备府一手掌握了军、民二政。
  衙门里的囚犯,知府知县是不敢过问的。
  囚房的另一端是秘密刑讯室,这天晚上灯火通明。
  堂上,高坐着一位校尉,一旁是狱官、司书、检校……另一旁,高坐着伊尔根觉罗?阿林,与三名游骑兵的军官,他们是贵宾。
  堂下,可怜的太行三仙之一的飞霞老道,手被反铐,脚下有三十斤的脚镣,脖子有拖链,在四名精壮的狱卒连拖带推下,压跪在堂下动弹不得。
  问案校尉向伊尔根觉罗?阿林打手式,阿林点点头回答,表示就是这个人。
  “烙刑伺候!”问案校尉大声叫。
  堂下的官兵们应喏一声,片刻,便弄来了火炭熊熊的火鼎和烙铁,往案下排放停当。
  天气本来就够热,加上这么一座热流荡漾的火鼎,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冒汗,火气更旺了。
  飞霞道人却感到浑身发冷,冷得发抖。
  刑杠抬来了,穿架着老道的双腋,老道便失去了活动能力,向下一压,老道的双脚也不能动了。
  四个行刑手对付他,有如老鹰捉小鸡。
  两名刑手在搬弄烙铁,怪眼盯着他像饿狼觅食。
  一名行刑手拉开了他的胸襟,露出长了黄毛的胸膛。
  “你必须真供,老道。”问案校尉声如阎王问案:“以免皮肉受苦。口供不对,每次烙三分。”
  “你……你们要……要问什么?”他心胆俱裂叫号。
  “沁州阴谋抢劫车队,有你一份?”
  “是……是的,但……但小道不……不是劫……劫车,而……而是想见……见一个人。”
  “谁?”
  “山……山阴王的妃……杨……杨氏。”
  “唔!你很合作。有那些同谋?”
  “杨妃的妹妹杨……杨芷姑,江南剑客吴……吴剑虹,八方刀周……周三畏,还有……还有慑魂仙姬一……一群女人。”老道有问必答,不敢不答,烙铁如果烙在胸膛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到目前为止,你的合作口供总算大致相符。”问案校尉一阵阴笑:“好好保持合作吧!本官不希望把你烙死烙焦,就看你的了。失败了,你为何又来?”
  “杨芷姑不……不肯放弃……”
  “不放弃什么?”
  “救走她……她的姐姐。因此,我……我们……”
  “那些人?”
  “杨芷姑、小道、吴剑虹、周三畏……”
  “慑魂仙姬呢?”
  “她在沁……沁州,就……就不管了。”
  “唔!大致相符。你们以后怎样?”
  “往北跟……跟到黎城,跟……跟到东阳关,发觉车……车队全……全变了,人……人都不见了,车队也……也七零八落。因此便往回……回找。小道不愿意……便独自离开了。傍……傍晚……一进城,便被公……公爷们捉来了。”
  伊尔根觉罗?阿林向问案校尉连打手式。
  问案校尉不住点头。
  “你是在什么地方离开他们的?”换了伊尔根觉罗?阿林讯问。
  “在东阳关。”
  “他们呢?”
  “小道只……只知道他们要……要往回路寻……寻踪,以后的事就……就不知道了。”
  伊尔根觉罗?阿林向问案校尉口打手式,其中砍头的手式极为明显,然后离座,带了从人匆匆走了。
  刑讯室前面的院子暗影中,张家全也悄然撤走。
  十一匹骏马叫开了城门,向北绝尘而去,领队的人,正是伊尔根觉罗?阿林。
  张家全想起与鬼谷老人救六合王的事,心中一动。
  海山这汉奸,与他的私人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有跟去看看杨芷姑的冲动。
  他越城而出,次日在城外买了坐骑,向北急赶。

×       ×       ×

  第二天近午时分,处决废王们的刑场北面两里地,官道旁的一座小凉亭,一位老农在亭中歇脚,一看便知是附近的乡民。
  杨芷姑一身村姑装,长包裹中里有剑。
  吴剑虹与周三畏也是乡民打扮,刀剑裹在衣内,从北面向凉亭接近,神色不安,眉梢眼角有重忧。
  “歇歇脚喝口水。”江南剑客说,首先入亭,瞥了老农一眼:“奇怪,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黎城的人众口一词,说车队进城就是那副鬼样子,护军不足三十骑,也没有与车队走在一起,车队没有乘马跟随的人。这是说,车队在到达黎城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所以,要在这段路上找线索。”八方刀舀水解渴:“车队出潞城是好好的,按他们的行程,潞城至黎城要不了两天,而车队进黎城却是两天后的入黑时分。所以,毛病一定出在这一段路上。”
  “哦!你们是说好几天以前,经过此地的军方车队?”老农夫突然问。
  “是啊!老人家。”江南剑客兴趣来了:“二十八辆车,十几位乘马的,衣着华丽的人。一百名穿甲护军,几十骑游勇。哦!老人家可曾……”
  “我看见的。”老农向南面的山坡官道一指:“瞧!在那儿,在那儿扎营,埋锅造饭,不许人接近。老汉在这里看到的,可惜看不见山坡那一边的情景。”
  “逗留多久?”
  “大概有一两个时辰,未牌才走的。”
  “你看见他们走的?”
  “没有。”老农摇摇头:“老汉家在山那边,在山上只看到隐约的车马走动,是不是他们,还不敢决定呢!”
  “谢谢啦!老伯。”
  “不谢不谢,你们问这些……”
  “我们有人跟着车队走,事后人不见了,所以沿途询问寻找。”
  “哦!难怪。”
  江南剑客一打眼色,再次向老农道谢,出亭便走。
  老农目送三人的身影去远,阴阴一笑也动身出亭。
  他们先到达埋锅造饭的地方,找到了车辙,找到了扎营的遣迹,找到了遗弃的杂物。
  找到了两只小孩遗落的鞍子,和一些撕掉的布帛。
  不幸的预感,震撼着他们。
  正在找,八方刀突然发出恐惧的惊呼。
  百步外的草丛中,陆续有穿箭衣的人长身而起,四面八方,足有五十个人。
  伊尔根觉罗?阿林站在西北角提刀屹立,相距百步外,仍可感到杀气迫人。
  化装为老农的人,站在一侧不住阴笑。
  “从南突围!”八方刀撤刀急叫:“咱们中了圈套,糟了。”
  “走不掉的,老哥。”江南剑客苦笑:“你四面看看,三里之内,连一株藏身的树都没有。唯一的办法,是杀一个算一个。”
  “我……我该死,我……我连累了你们……”杨芷姑一面拔剑一面哭泣,丢掉包裹准备拼命。
  “这是我们命该如此,不怨谁。”八方刀长嗡一声:“拼吧!是时候了,国破家亡,活着也是痛苦,我八方刀周三畏不是忠臣义士,至少今天拼死了,还不算迟。走吧!我领先。”
  “往东走!”伊尔根觉罗?阿林声如沉雷:“半里外,有处山洼,有新土覆盖,下面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可以去凭吊一番,我给你们片刻工夫。”
  三人大踏步向东走,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
  站在一排新土面前,腥臭的气味中人欲呕,覆盖血迹的土盖得薄,所以太阳一晒,腥臭蒸腾透土而出。
  “天啊……”杨芷姑跪下哭倒,匍匐着站不起来了。
  两位风尘侠客,酸楚地缓缓下跪,老泪纵横。
  四十余名箭衣大汉,缓缓合围,一个个神色庄严,脸无表情。
  “我给你们机会。”伊尔根觉罗?阿林独自上前:“我尊敬你们,让你们像勇士一样,在格斗中成仁。”
  “我也尊敬你。”八方刀拭去泪水,面对威风凛凛的伊尔根觉罗?阿林:“我,大明遗民周三畏。”
  阿林举手一挥,大踏步出来了一名汉子。
  “我,西林觉罗?乌雅。”大汉抱刀行礼,操着纯熟的汉语大声说:“大清骁骑尉。”
  一声锐啸,雁翎刀火杂杂向前冲刺。
  “铮!铮铮!”双刀疯狂地纠缠,人影飘摇。
  双方同样的骁勇,同样的刀法纯熟狂野,你来我往舍死忘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一场激烈凶悍的恶门。
  双方刀上的火候半斤八两,棋逢敌手。
  力与力的拼搏,百十刀之后,善于养力的人渐占上风。
  在狂乱的闪动人影中,飞舞激射的刀光内,突然传出一声沉喝,一声破风的刀吟,人影终于分开了。
  西林觉罗?乌雅冲出三丈外,突然扔刀摔倒。
  一声沉喝,跃出另一名大汉。
  “德都勒察钦。”大汉大声报名,声到,刀到,人到,森森刀气彻体生寒。
  八方刀真力耗损甚巨,大汗彻体。
  江南剑客一跃而上,要换下八方刀,但已来不及了,伊尔根觉罗?阿林已挥刀截住,刀似雷霆锐不可当。
  德都勒察钦已扑向八方刀,攻势如狂风暴雨,一刀连一刀绵绵不绝,抢制机先全力施展。
  杨姑娘刚冲出三五步,身侧已有一名虬髯大汉虎跳而来,啸声如雷震,刀光漫天彻地而至,她不得不定下心神挥剑接斗。
  江南剑客碰上了高手,碰上了勇士中的勇士。
  伊尔根觉罗?阿林,名义上是杂牌游骑兵的领队,其实是飞龙秘队的干员,未调任飞龙秘队之前,他已经是大名鼎鼎出身正黄旗的三旗侍卫一等巴图鲁(勇士),刀上的技巧、力道,扎实、超人一等。
  他身经百战,刀下无敌,比起江南剑客以诡奇剑术在江湖鬼混的经历,他的根基扎实多多。
  狂攻三二十刀,已取得优势,把江南剑被逼得八方游走,递不出剑招。
  一声惨叫,八方刀首先被砍断了右腿,摔倒时身躯尚未着地,刀光疾闪,脑袋被德都勒察钦砍下来了。
  杨芷姑是武功最差的一个。
  她的剑根本就不敢与虬髯大汉的雁翎刀接触,十余刀之后便岌岌可危,只能用小巧的身法游斗。
  八方刀的惨叫,把她吓得心胆俱寒,手中剑一震,被震得连人带剑震飞出两丈外,而虬髯大汉的如电刀光,已衔尾光临顶门。
  她无法招架,顺势滚倒远出丈外,跪起一腿猛地以剑靶支地,人向剑尖上一扑。
  “姐……我来了……”她凄厉地尖叫,剑自肚腹正中贯入向上穿透胸腔。
  虬髯大汉到了,雁翎刀兜头劈落。
  刀锋突然停顿,距顶门不足半寸。
  她缓缓向侧滚倒,剑几乎已经看不见剑身了。
  虬髯大汉退了两步,“啪”一声行抱刀礼躬身致敬,转身收刀大踏步走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伊尔根觉罗?阿林,一刀剖开了江南剑客的右胁,飞退丈外冷然抱刀屹立。
  江南剑客摔出丈外,双手在跪起时将剑捧起。
  “人生自古谁无死……”他仰天高呼:“梦魂依旧……到……家……山……”剑在喉下一抹,鲜血迸流,人缓缓向前一仆。
  四周,包括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伊尔根觉罗?阿林,不约而同举刀行礼致敬。
  上来两名大汉,分立在尸体两侧。
  “我听得懂这两句话。”伊尔根觉罗?阿林沉声说:“不能把他们埋在这里。”
  三具尸体拖放在一起。
  西林觉罗?乌雅的尸体,则由同伴抱至另一旁。
  “到岗上去,替他们建坟立碑。”伊尔根觉罗?阿林向北面的山梁一指:“这里所埋的人,全是贪生怕死的贱奴,所以不能埋在这里。”
  后来有人在岗上看到三座坟,立了一座小碑亭,碑阴刻着两句诗不像诗的字:“人生自古谁无死,梦魂依旧到家山。”
  碑面,刻的是:“故明三义士之墓。”
  不具名,仅刻了年月:“大清顺治三年初秋吉日立”。

×       ×       ×

  张家全潜伏在远处的岗坡上,丛草掩住了他的身躯。
  他心酸地目击惨事的发生和结束,却无能为力。
  对方有四五十名勇士,大白天炎阳当顶,附近三里内有草无木,一无遮掩,自己即使不怕死,敢逞匹夫之勇,也力难回天。
  只要一现身,远远地就会被人发现,在五十名勇士的围攻下,他除了白赔上一条命之外,最多只能杀死对方几个人,依然救不了这三个可怜虫。因此,他只能强按心潮,忍住内心的酸楚,远远地作壁上观,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单无助。
  他把飞霞老道恨入骨髓,发誓要潜入守备府大牢,一刀宰了那贪生怕死的贼道。
  当天,他赶回府城。
  一到府城,便看到城门口挂着示众的十二颗脑袋中,有一颗是飞霞老道的,他来晚了。
  处决的告示中,仅提老道在潞城抢劫的事,而不提意图抢救山阴王妃的罪行。
  奇怪的是,也没提抢劫的同谋犯是什么人。
  他感到奇怪,飞霞老道招供,分明提到慑魂仙姬蔡红姑,为何官府不予追究。
  海山如果是汉奸,为何不通知官府捉五行堡主?在沁州埋伏准备劫王府车队,冯堡主是实力最强的一伙。
  他和鬼谷老人不在告示的缉拿榜上,却有许多人在暗中设法捉拿他两人。
  这一切,他必须查出头绪来。
  不能落店,藏匿的地方很多。
  全城破败的空屋,真有上千上万家,不愁无处容身,而且他对府城的环境相当熟悉,天时地利都对他有利。
  他却不知,自沁州至府城附近,密探遍布,都在全力侦查他和鬼谷老人的下落,附带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孩方小福。
  这些密探中,根本不知侦缉他们的理由和罪名。
  南关金桥旁有一座大宅,大院门已崩塌了一半,里面有二十余间房舍,完整的数不出几间。
  据说,宅主人早已死光了,子孙无孑余,族人亲友无音无讯,事实上已成了废宅,院堂草木侵阶,狐鼠在内营巢。
  据说,天一黑,幢幢鬼影忽隐忽现,鬼火萤光明灭不定,没有人敢进入探看,大白天也阴风惨惨扑面生寒。
  这天傍晚时分,城门已闭,但南关仍然有短暂的夜市,金桥上偶或有看到三两个醉鬼,喧闹着走过。
  张家全买了一包食物,一些菜肴几块大饼,匆匆经过金桥,要返回古宅中进食。
  桥两边有人,两前两后,突然把他堵在桥中心。
  “留步!”前面的两个青衣人,伸手拦住了他。
  他警觉地瞥了对方一眼,半扭头又看到了身后的两个人手按上了刀靶。
  “怎么啦?”他沉着地问。
  只消看第一眼,他便认出对方是何来路了。
  四个人,问话的这位仁兄,他一点也不陌生。
  可是,对方似乎并不能认出他的相貌,他的相貌已经有些少改变。
  “在下觉得你很面熟。”
  “真的呀?你不会是认亲家吧!”说不了三句话,他的火就冒上来了。
  他的刀没带在身上,所以四大汉以为吃定他了,虽则有所提防,但并不怎么在意。
  “贵姓呀?”大汉不介意他出言挖苦。
  “姓海。”他突然想起了海山:“海河,很好记。你们到底是……
  “姓海?胡说八道……”
  “噗”一声响,他一掌劈在大汉的耳门上,同时一脚疾飞,把另一名大汉踢得飞抛而起,飞越桥栏向河下掉。
  说快真快,猛虎回头狂野地反扑,掌出脚飞,出其不意痛揍,完全是猛兽的反应,以雷霆万钧的声势,快速地解决所有的劲敌。
  在行人惊惶呼叫声中,他挟起那位他认识被劈昏了的大汉,一溜烟过了桥,往小巷子里一钻,迅速脱离现场,再绕道扑奔藏匿的大宅。
  大汉被拍醒了,眼前漆黑一片,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手脚发僵动弹不得。
  “哎哟……”大汉忍不住叫起来,耳门被劈处感到痛楚,这一掌挨得不轻。
  “不要鬼叫,我知道你受得了。”黑暗中传来张家全的语音。
  “你……你是……”大汉这才发觉身旁有人,也知道自己身处危境,大事不妙。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张家全。”
  “哎呀……”
  “告诉我,贵堡主为何要搜捕我?”
  “这……”
  “你不说,我另找人说,你还有三个同伴昏迷不醒。当然我不会饶你,你不说,我就将你一条条的撕下来。现在,撕一条腿肉……”
  “哎……不……不要,我说……我说……”大汉不等他撕,手指一触大腿便狂叫起来。
  “我在听。”
  “堡主得了人不少好处,所……所以……”
  “谁给他好处?”
  “张爷,我发誓,我要是知道,要遭雷打火烧。”
  “是不是海山兄妹?”
  “我真的不知道,海山的确曾经拜访过敝堡主,并没有谈论沁州劫车以外的事。在前些时,他也拜访过慑魂仙姬。这人在拜望蔡红姑之前,在店堂行凶打了本堡的人呢,可知不是他。”
  “哼!你尽管胡说……”
  “这是天大的冤枉,我怎敢?”大汉叫屈:“敝堡主之所以要对付你,并不全是为好处,他把你看成最强悍的劲敌,连断魂针与阴煞潜能也奈何不了你,所以……所以要除去你而甘心。”
  说得合情合理,不由他不信。
  “海山住在何处?”他另起话题。
  “不知道,这位仁兄神秘得令人莫测高深。不过,海秀她……”
  “她在何处?”
  “她化名楚玲,躲在高升客栈,与一些鬼鬼祟祟的人鬼混,很少出外走动。”
  “现在还在不在?”
  “不知道,堡主不许本堡的人,管其他的闲事,要集中全力捉你和鬼谷老人。”
  “你好好睡一夜。”张家全说。

×       ×       ×

  海秀躲得很稳,她化名为楚玲,不在外面走动,以免引人注意。当然,夜间是她活动的时间。
  不论昼夜,经常有人在她的邻房出入。
  邻房也是她租的,她作为会客室。
  天一黑,走道便黑沉沉。
  她不许点走道转角处那盏小灯笼,黑暗便于活动。
  一个人影像狸猫,在高升客栈各处悄然走动。
  二更尽三更初,全店一静,但大统铺的旅客,人多口杂,天气热睡不着,睡不着就天南地北胡扯。
  这种地方交朋友非常的方便。
  聊起天来,这些人的禁忌是:酒色可谈,不谈时政。
  送走了三个神秘混混,海秀返回自己的卧房。
  推开门,灯火外。
  “怎么说?”躲在房内的姓费年轻人低声问。
  “彰德传来消息,的确有人彷佛看到鬼谷老人。”她在床缘坐下,解开包头:“但没发现他带了小孩子。”
  “彷佛?没求证?”
  “该有八成是真的,那人与鬼谷老人有过节,不敢讨公道,所以不敢说十成把握。”
  “这么说来,我们要追踪?”
  “大概会的,老二。”她又要开始解衣沐浴了:“得由哥哥决定,他焦急得要死。小孩子如果落在彰德各地的人手中,招出身分,你我是死路一条。”
  “烦人!”姓费的叹口气:“我回长治客栈,等那些人的消息,这里你要小心。”
  “我知道,邻房有五支剑,料亦无妨。你也得小心,慑魂仙姬近来有点异样,小心她。”
  “我会留心的。”姓费的说完,启门走了。
  刚转过另一条走道,那狸猫似的人影,已无声无息地从另一面溜进来。
  这次,海秀将房门上了闩。
  房中早就准备好一大木盆水,大概它是个爱洁的姑娘。
  这瞬间,她的手突然停在闩上,那双本来美好的明眸,突然涌现浓浓的慑人杀机。
  外面有古怪的声息,难道又是不畏死的偷香贼?
  邻房藏匿着五支剑,意思是说:有五个暗中保护它的高手,做她的保镖伺机而动。
  她无声无息地退至床前,吹熄了灯,悄悄抓起枕畔的剑。
  她不是怕偷香贼偷窥春光,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胴体裸露,而是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普通的危险,她是不在乎的。
  房中漆黑,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房内的动静。
  隔邻,传来轻微的叩击声:警告的信号。
  黑暗的走道中,突然传出飒飒风声。
  邻房窜出两个人影,捷逾电闪,猛扑她门旁的唯一小窗,窗下伏着一个蜷曲着的朦胧人影。
  扑出的人身法相当怪异泼野,一个跃起,一个先向前扑伏,再斜向滚出。
  一上一下,奇快绝伦,而且悄然无声,仅两支剑发出利刃破风的飒飒轻啸。
  蜷曲着的人影不知道死神光临,蛰伏不动一无反应,好迟钝的偷香贼。
  双剑奇准地贯入蜷伏的人体内,剑上下几乎在同一瞬间入体。两个高手没有擒活口的打算。
  这些卑贱的偷香贼不值得留活口,杀了拉倒,一了百了。
  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慑人心魄的豹吼。
  那是大豹与同类正面发威扑击的吼声,赶走同类保护地盘的吼声。豹搏杀猎物是不会发吼声的。
  黑影纠缠的刹那,一接触便重归沉寂。
  豹扑杀猎物就是这样的: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或脖子。
  三个人影撞在一起,仅手脚不住抽搐。
  她吃了一惊,客店里怎会有豹出现?
  猛地拉开门,她贴地窜出。
  邻房人影闪出,烛光乍现。
  “咦!”窜出的三个人讶然叫。
  她已从对面的壁根下站起,剑护住全身。
  那有什么豹?
  也许豹已经走掉了。
  两个同伴死在窗下,脖子断了。两支剑所贯入的东西不是人,而是一件青衣包了一张小长凳。
  “先不要察看……”她急叫,及时制止同伴奔向察看同伴的死因。
  微风飒然,一名青衣大汉手中的烛突然熄灭。
  一声豹吼,风声自右面传出,消失在左端。烛熄的瞬间,有物自上方斜扑而下,消失在左端走道转角处,贴地窜掠,速度骇人听闻。
  “砰!”人体倒地声入耳。
  真是豹,难怪窜走的速度如此惊人,听觉也最为锐敏,身形似劲矢离弦,凭感觉急追。
  不可能是豹,没嗅到猛兽的腥味。
  三具尸体,全是脖子被掌劈断的,一击致命。
  另两个幸运的人,狂乱地跟踪便追。
  黑影窜出院子,真像一头豹,轻灵美妙的姿态矫捷绝伦,跃上屋顶,两个起落便消失在屋脊后。
  她大惑惊异,星光下,黑影依稀,四爪腾跃纵窜,分明是一头豹,却没有尾巴。以她极为锐利的目力,居然看不清到底是虎还是豹,因为豹的身躯不可能如此修长。不算尾巴,大金钱豹的身长,决不可能超过四尺。
  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放过,有三位保镖可能已经死了,怎么能不追查凶手?这头豹就是凶手。
  她追过屋脊,豹已不见了,往何处寻?
  “你们回去察看。”她向纵上来的两个同伴说:“看到底是被什么怪物所伤的?”
  城里不可能有虎豹,至少潞安府城不可能有。战乱期间,山区里的小城,人死了十分之九,的确曾经有些城市中有虎豹出没。但府城不会有,人多,城高壕深,虎豹不会进来,所以她认为是怪物。
  下面人声鼎沸,旅客们被豹吼声吓坏了。
  右方不远处,第四栋民宅的高耸屋脊上,她看到有物移动。星光下,动的东西一定会吸引注意。
  她看到了,真是一头豹,那种猫一样的爬行动作,那种一无所惧的懒散轻灵移动。
  后面,果然有一条尾巴在轻轻晃动。
  如果能看得真切,她一定会发现那条尾巴是僵直的,而非柔软的尾巴。
  那是一把连鞘的刀,当然不可能像豹尾一样柔软,可惜她无法看清。
  “嗷……”又是一声豹吼。
  她真应该等同伴上来,将同伴的死因告诉她的。但她等不及,不假思索地展开轻功提纵术,向第四栋民宅屋顶上的豹飞跃而去。
  豹向侧一跳,不见了。
  随即,出现在另一座屋脊上。
  豹本来就是猫的同族,在树间屋顶与猫一样灵活,速度更快捷多多。人在屋顶上追猫,那是毫无希望的事。
  但她不信邪,不信这头豹能逃得过她的手下。
  这一追,追近了大南门。
  豹窜上了城门楼,城门楼空荡荡无人看守。
  外面是南关,夜市早散,三更将尽。
  她跟踪追入,志在必得。
  奇怪,怎么不见了?
  内侧的城墙一目了然,外面的雉堞也一览无遗,豹不可能跳下去,城墙高两丈余,外面有深濠,跳下去该有水声。
  她怔住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收了剑,定下神小心用目光向四周搜视。
  眼角看到柱角有物一晃,再定神察看,却又鬼影俱无,一无所见。
  “我真的眼花了?”她向自己问。
  她的左侧方,方砖楼面突然扭动了几下。终于,她眼角真正看到有物移动了,警觉地转身戒备。
  怪影似乎是从黑暗的地方升起的,眼睛看到物体移动,便入目清晰。
  是一个人,从地底升起来的人,不是豹。
  移影换形,游术的一种。
  她先前所看到的豹,至少她认为是豹的东西,就是所谓换形术。
  她不知道移影换形术,所以觉得人是从地底下升出来的。
  “你躲得真隐。”张家全语气冷森无比:“但还不够隐。你这女汉奸!这么多可敬的人都死了,你不死,公平吗?”
  “原来是你!”她颇感意外。
  “不错,是我。”
  “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找你,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获得你的踪迹,你却仍在府城出没,是很了不起。首先,你说我是汉奸?”
  “不错。”
  “你说我该死?”
  “不错。”
  “咭咭咭咭……”她大笑起来,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好德性。
  “你笑吧!最后笑的人才是胜利者。”
  “等胜利者决定之后,我会告诉你我是不是汉奸,该不该死。”她拔剑出鞘:“张家全,你我曾经搏斗过,不曾分出胜负。”
  “真的吗?”
  “我认为是真的。不过,我承认你是我所碰上的所谓高手中,最剽悍、最勇敢、最高明的一个。”
  “夸奖夸奖。”
  “现在,是分出胜负的时候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势在必行,一点也不错。”
  “这将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你的刀,我的剑。”
  “我答应你公平决斗,刀与剑。”他郑重地说,猎刀出销。
  他本来就没有用飞刀对付海秀的打算,也猜想海秀已经知道他的飞刀可怕,用公平决斗的话来套牢他,他不介意。
  天绝三剑,他自信应付得了。
  剑吟隐隐,刀气撼人心魄。
  似乎,双方极为谨慎地移位,沉稳地一分分移动,一足的重心未稳之前,另一足绝不妄动,随时保持不动则已,动如雷霆的待发威力。
  午夜的热浪已退,城楼上似乎秋霜已临,杀气弥漫,刀剑闪烁着慑人的奇光。
  终于,气势升至临界点,陡然爆炸。
  疯狂的刀光,狂乱的剑影,不知是谁先发动的?
  猛然激射、闪动、流转、破空……
  爆发的光芒陡然静止,天宇下,似乎仍萦回着隐隐的虎啸龙吟。
  换了方位,刀上指,剑斜沉,相距丈余面面相对,刚才那疯狂的搏击似乎不曾发生,那生死间不容发的凶险已过去了,那是很遥远的时候所发生的事。
  海秀的右背胁部位,有物微微地飘动。
  那是它的外裳,被刀划破了。
  这一刀,真凶险得间不容发。
  她打一冷战,她知道自己曾经在电光石火似的瞬间,与死神打过一次交道,从死神的手掌心逃出来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背胁部份外裳已被割开,但却感觉出护体内功在外力强压下被击破的震撼,和刃尖以可怖高速掠过时的瞬间灼热。
  生与死的分野,就是那么一刹那,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事后才觉得危险万分,心寒胆裂,浑身冒冷汗。
  一招几乎分了生死。
  “你还有两剑。”张家全的语音坚强、有力、沉稳、凌厉,表现出强烈的信心和意志。
  风雷再发,电光激射,死神再次光临。
  黑夜中,招一发便已无法改变,生与死,几乎就在招发的瞬间便决定了。
  仅凭豪勇是不够的,信心也靠不住。
  攻出的刀剑,必须从那几乎无法臆测,无法计算的几微空隙中贯入、发力、逸出。每一丝力道都必须汇聚于一点,心神意志集中于一点。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必须保持平衡,平衡才能变化,才能绝对完全控制。
  这就是绝顶高手生死相决中,至高无上的境界,与那些用拳头木棒乱打一气的泼斗,完全是两码子事。
  刀,就存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流泻入剑山中。
  “铮”一声狂震,火星激射。
  厉啸声中,剑飞腾而起,飞越雉堞,飞落城下去了。
  刀光电射,发出飒飒风涛。
  海秀仰面便倒,危极险极,刀光一掠而过,贴胸斜掠而下,它的胸衣在刀气中破裂、飞起,高耸的玉乳,几乎被削掉了乳头。
  她急滚,刀尖如影附形掠到。
  她魂飞魄散,浑身力道全失,浑身一软,等待那猝落的刀光,等待最后一刹那。
  胸口一凉,奇寒的刀尖,压在它的胸正中,压在她裸露的酥胸上。
  傍立像鬼魅般的钢刀主人,冷然屹立真像个鬼怪。
  “为何不杀我?”她听到自己抖惧的声音。
  “我正在盘算,该如何处置你这汉奸。”张家全的语气好冷,冷得令她心底生寒。
  “你放屁!”她粗野地尖叫,几乎想跳起来。
  假使刀尖不是抵在她的胸口上,她真会跳起来,暴怒的人,仍然知道克制自己,跳起来准死无疑。
  “哼!我想到处置你的办法了……”
  “你才是汉奸。”她不理会张家全的话:“你要知道我兄妹要杀朱家孽种的理由吗?”
  “你居然有理由?”
  “你知道天绝狂叟是如何死的吗?”
  “你外祖?”
  “清兵陷九江,他老人家率领庐山群豪勤王,协助南康王朱翊宅(金旁)反攻。”她咬牙切齿说:“那狗王竟然在再次失败后,诬指他老人家是乱民,他老人家与十八名义士,死在乱刀与枪阵下。从此,我家与朱家不共戴天。从此,我兄妹发誓,要尽所有力量,剑剑诛绝朱家的子孙,以免他们继续为祸人间。你,你救走了我兄妹不共戴天的仇人后代,那小狗必定打起朱家皇裔的旗号,号召天下遗民义士,拥护他做皇帝,不知要坑死多少盲目复明的人,你……你……”
  她哭了,涕泪滂沱,似乎真的伤透了心,痛伤的人就是这副德行。
  “你……你们……就算你们的仇人是南康王。”张家全一怔,脸上的杀气逐渐消融:“南康王与六合王是两码子事,天南地北各不相关,你……”
  “他们都是王室贵族,都是朱家的龙子龙孙,都是……”
  “住口!你这种计算方法未免霸道荒谬……”
  “你才要住口!”她凶霸霸地叫:“假使今天他们的江山不垮,你如果得罪了六合王而逃到江西,江西的南康王会放过你吗?你在做梦,张家全,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太行山野人,你……”
  刀尖离开了那令人血脉贲张的裸胸。
  假使他真做了那么一件事,不但江西的南康王放不过他,天下各地上百上千的龙子龙孙,都不会放过他,那是一定的。
  “把你的刀挪开!我要起来。”她像头野猫。
  “你……”
  “要不,你就给我一刀。”她指指自己的心口:“从这里捅进去,一下就够了,我相信一定不太痛。”
  他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太行山野人,反应是直觉的,野兽般的反应,对方已经没有敌意,而且说得理直气壮,他的杀心便消失了。
  当然,他怎能一刀捅进这美妙的酥胸?
  他退了三步,收刀入鞘。
  “你的理由不充分。”他直率地说。
  “不成理由,是吗?”海秀爬起整衣,胡乱地掩住酥胸:“你不能不承认。”
  “歪理!我不管你的仇恨是怎么一回事,你也不要干涉我的作为。”
  “你把那祸根小鬼藏到何处去了?”
  “我警告你。”他沉声说:“各行其是,互不干涉,那就天下太平。如果不,我一定会杀死你。”
  他转身要走,海秀却缠住了他。
  “好吧!我不管你的事。”海秀与他走了个并排:“恕我多问,你打算用那么一个小孩子,来号召天下义士反清复明吗?”
  “废话!你看我像吗?你以为天下义士认识我张家全?我算老几?”
  “那你……”
  “我不管这些事。”
  “哦!我明白了,你受了鬼谷老人的利用。”
  “你胡说什么?”
  “鬼谷老人公冶方,据说为人方方正正,以大明遗老自居,利用你救出朱家的遗孤,自比周公,辅那个小成王,号召天下义士,他就可以从中取利……”
  “闭嘴!你把公冶前辈当成什么人?”
  “好!不谈他,谈你。”他挽了张家全的手臂,拾级下城:“把这些烦人的事丢开。告诉我,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不会老死太行吧?”
  “这……”
  “如果你有兴趣,咱们结伴遨游天下,如何?我是一个好向导呢!”
  “不,我得先返家看看。哦!你不会是官方的人吧?”
  “我像吗?”
  “你哥哥就像,我亲眼看见他出入守备衙门。”
  “他是向衙门里的人打听消息,他恨透了你。”
  “恨我?这……”
  “他恨朱家的人,可说已到了刻骨铭心地步。”她突然把张家全挤贴在城墙上,半裸的酥胸紧压着他:“家全,你听我说……”
  叫得亲极了,声音柔柔地,十足女人味。
  用声音、用身子、用手……紧贴在他身上,双手温柔地,情意绵绵地捧住他的双颊,鼻尖贴住鼻尖,吐气如兰。
  他大为窘迫,也感到奇异的激情和不安,本能地用手抗拒,一抗拒就接触到令他更窘迫的所在。
  “你听我说。”海秀贴得他更紧,压挤在城墙上,像一条缠住猎物的蛇:“有我在,哥哥不会再对你怎样,我们慢慢说服他,让他忘掉朱家的仇恨,好不好?人总不能在仇恨中活,是不是?”
  他挣扎不脱,又不能板下脸发火。
  老实说,这种感受他一辈子从没经历过,奇异的感觉又兴奋,又难过。他自己脸上像火一般发烫,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在发烫,真舍不得放手。
  “是的,活得太……苦。”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双手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在对方的身上探索:“所以,我不管身外的事,但谁要对我存心不良,我会毫不迟疑地保护我自己。”
  他泄露得太多了,而海秀依然不满足。
  “鬼谷老人其实是个好人才。”海秀引导他的手,向需要的地方摸索,用胴体来迎合他的需要,自己也陷入激情的境界:“去找他吧!他会指导你认清……”
  城头上,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他会认清该走的道路。”城上人扶着堞口向下说,是脆甜的女性嗓音:“年轻人的确需要睿智的人,指导正确的人生方向……”
  张家全像挨了当头一棒。
  他在干些什么?他的手在一个温润的女性胴体内摸索,这岂是见得人的勾当?
  他一惊而醒,猛地将快变成赤裸的海秀一推,一声水响,跳入护城河,形影俱消。
  “家全……”海秀急叫。
  “让他浸在水中冷静一下。”城上的女人叫。
  她银牙一咬,掩好散开的外里,吸口气功行百脉,喜鹊登枝飞跃登城。
  城头空荡荡,鬼影俱无,空间里,似乎隐约可以嗅到淡淡的、品流极高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