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上乡民往来不绝,外来的特殊人物一看便知,不需费心搜索目标,看走路的姿态便知是些什么人。
路右的歇脚草亭内,四个人坐在亭内,目光在往来的行人身上停留,守候的神情显而易见。
四个人,一僧、一道、一儒生、一黑衣裙妇人,皆年在半百上下,打扮特殊。
僧人红光满面,身材壮硕,戴僧帽,披袈裟,手持九环锡杖,还真有几分高僧的气势。
老道正好相反,相貌清瘦,脸色不健康似泛灰青,佩的法剑沉重,令人怀疑是否有将剑举起的能力,那有能力舞动跳神。
儒生身材修长,三角脸颊上无肉,像一位老学究,剑用儒士佩剑式靶伸在肩前。那年头,书剑游学的风气甚盛,书生佩剑,通常用这种型式,所以也称挟剑周游天下,与佩在腰下的型式不同。
黑衣妇人面目阴沉,肩下吊了一个黑色大革囊,宽大的外袄内藏有一把刀。女人用的刀称为绣鸾刀,轻、窄、短,刀靶的吹风饰物像是花巾,与一般单刀的红色吹风不同,所以称绣鸾。
大白天,这女人仍流露出阴森的鬼气,或者像是黑寡妇,眼中有妖异的光芒闪烁。
胆气不足的人,看到这四个怪物,大白天也会寒栗颤抖,晚上可能会吓得半死。
“不能用,就必须断然捉为人质。捉不住,杀。”老道阴森的语气充满浓浓的杀机:“今天一定要办妥,不然这些次要目标,便会变成日后最顽强的仇敌,没有利用的可能,就得除去早断后患。”
“一旦他们肯合作,可以利用,道友,不怕他们日后查出真相?”和尚提出必须重视的问题:“我们把他们列为次要目标,我们却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一旦他们发现真相,我们会平空增加一倍强敌。一旦咱们失败,教主面前如何交代?依我之见,还是等赶来的人定夺好不好?何况咱们这些先来打前站的人,实力恐怕克制不了凌云庄的高手名宿,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组合,更是力不从心。”
“所以要改变策略,设法利用凌云庄的人呀!”老道坚持己见:“等教主派来策应的人赶到,恐怕咱们已经被这个组合消灭一半以上人手了。良机不再,不能等,教主授权给我便宜行事,一切由我负责。”
“时不我留,必须把握情势制造好机。和尚,你不必三心两意了,今天时机大好,凌云庄的主力在城内忙碌,对付几个高手咱们胜算在握,绝不可白白放弃。”老儒生是主战派,说的话铿锵有力。
“贫僧只是觉得,谋而后动,永远是成功的不二法门。临时利用情势,有如豪赌,胜负机会各半,咱们能胜不能负,这又不是用兵。兵者,诡道也,利用情势便是手段之一。但用之不当,必定兵败如山倒。”和尚仍不主张利用情势,对豪赌缺乏必胜的信心。
“和尚,你认为我们对付不了四个人?”老道冷冷一笑:“你的确不是江湖客的敌手……”
“你混蛋!”和尚火冒三千丈:“江湖客交给我,他是我的,不许你们插手。”
“那家伙是人精,惹火了他,他下手十分阴毒,不易对付。”老儒生又放上一把火:“和尚,你如果抵挡不住,招呼一声,我出手帮你一把,咱们一剑一杖稳赢不输。不要逞强冒不必要之险,个人死撑会遭殃的。”
“去你娘的!”和尚愤怒地一杖扫出。
老儒生哈哈一笑,后空翻跳出亭栏外。
× × ×
夏侯兰芳四个人走在返城的路上,一个个显得无精打采,半天的勘查毫无所获,难免提不起劲。
看到亭中有人歇息,领先的江湖客脚下一慢。
前来鹤林寺和唐家农舍,寻找线索的人,众所周知都是来追查地牢主人根柢的同道,同仇敌忾是友非敌。
但一旦有人使用胁迫手段要求合作,便化友为敌,人人提防意外发生,看到任何一方的人,都会本能地提高戒心,把对方看成敌人,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当然不会一见面便视同仇敌,不希望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尽可能约束自己的人,不要主动生事。
他们都是高手名家,不会主动向不相识的人挑衅。亭中的四个僧道男女,就是不相识的人。
老道领先离开亭栏凳,到了亭口阴笑着目迎。
“你们才来呀?”老道阴笑着打招呼,怪眼在夏侯兰芳身上转,有点色迷迷神情流露。夏侯兰芳花样年华,秀丽脱俗,刚健婀娜极为出色,任何男人见了,也会多看她一眼。只是,所流露的英气,却让胆气不够的男士却步,不敢流露爱慕的情意。
“呵呵!道长是有意在这里等候的?”江湖客心中有数,来意不善,也就不再客气,怪笑声表示出嘲弄味:“你们如愿以偿了。哈哈!咱们认识吗?”
“嘿嘿嘿……”老道也狞笑,目光仍在夏侯兰芳身上停留:“这不是认识了吗?”
“对,见面就算是认识了。天下大得很,每个城市都有千千万万的人生活其间。在江湖鬼混的男女,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虽然每个人都夸称知交满天下,其实真正认识的同道并不多,大多数高手名家,一辈子闻名而不曾见过面。所以,是否认识不必认真计较,说一声久仰,就皆大欢喜了,老道,久仰。”江湖客怪腔怪调,笑吟吟煞有介事抱拳施礼。
“贫道太虚。”老道居然脸色不变,也装模作样稽首回礼。
“在下江日升,匪号称江湖客,为朋友两肋插刀,助嘉兴夏侯世家,追查扬州血案的凶手。”
“哦!不是查唐家农舍地牢的主人?”
“该组合很可能与扬州血案凶手有关,所以从这里着手调查。道长在这里等候,有何指教?”
“贫道这些人,也是来调查的。”
“彼此彼此。”
“贵庄的人大举出动,想必已查出一些线索了。”
“非常失望,毫无所获。”
“何不联手调查?贫道与贵庄合作,人多好办事,分头穷搜必有所获,就算该组合藏于九地,也会被咱们挖掘出土,江施主意下如何?”
果然是要求合作的,江湖客四人都没感到意外。
“我明白了。”江湖客冷笑。
“施主明白甚么?”
“你们是杭州另一个组合的人。”
“这……”
“你们有几个人,被囚在地牢。那些扮无常的爪牙问口供时,地牢被囚禁的人都可听到看到。你们的人招出,贵组合还没正式定名开山,初期派人在江南各地秘密调查地方动静,作为日后发展的依据,因此引起这里的组合注意,发起排外的打击行动。很抱歉,凌云庄是武林侠义世家,不可能与任何秘密组合并肩站,道长另找高明。咱们事忙,再见。”
“且慢。”太虚老道伸手示意相阻:“事先不知镇江卧虎藏龙,不知有这么一个实力空前强大的组合潜藏,本教初期派来的先遣人员人手不足……”
“哦!甚么教?”江湖客针对疑点追问。
“还没正式定名。”太虚老道可能无意再隐瞒:“咱们的人包罗三教五门,男女老少全收,自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皆乐于投效……”
“居然有这种事?”江湖客大惊小怪。
“甚么事?”
“任何教门或组合的开山祖师,事先必定经过悟道参修期,然后定出名称、章规、开山目标、发展计划步骤等等规模。你们居然已经派人四出活动了,竟然还没定出名称,岂不荒谬绝伦?”
“咱们教主起初曾经定名为混元教,只是……”
“好教名,名副其实。”江湖客鼓掌叫好:“包括三教五门,男女老少,达官贵人,可说是真正的混元。你瞧,你们四个人,有僧,有道,有儒,三教俱全。那位大嫂浑身黑,如果我所料不差,定然是天下五门的巫门弟子。很好很好,贵教主不用再改了,教称混元,神气得很呢!至少一些凡夫俗子,搞不清甚么叫混元,愈神秘难解愈能吸引人膜拜。”
路对面凋林簌簌摇动,钻出那五个老男女。
“不好。”那位佩了青钢七星剑的老人语声震耳,踱出路中鼓掌:“该称混蛋教,或者混帐教,才名实相符,而且人人都懂。至少,老夫就不懂甚么叫混元。南京上元县有一个秘教,称为混沌教,拜混沌老祖。知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典故,就知道混沌老祖是盘古氏开天辟地。狗屁!”
根本就在骂人,骂得尖酸刻毒。
男人对混帐两字,并不怎么计较,女人可就听得羞怒冲心,无名火发。
黑衣老女巫发出一声怪叫,双袖飞舞身形破空,在袖风如涛中,猛扑自称姓周的老人。
姓王的老女人斜截而出,也大袖急挥迎上了,在路中途相遇,两股袖风呼啸如狂飙,更像一道龙卷风,蓬然两声大震,气旋加剧,人影分向两侧飞舞急退,直震飘出路外,两人落地时都几乎摔倒,同时脸色大变。
半斤八两,袖劲难分伯仲。
江湖客不想卷入漩涡,一打手势飞步急走。
和尚老早便留意江湖客的举动,不理会新来的五个强敌,盯牢了江湖客,一声狂笑,锡杖的铜环急响,身形破空疾射,猛扑江湖客的背影。
刚起步跟出的入云龙田世豪冷笑一声,斜刺里截出一掌疾挥,劈空掌力发如山洪,强猛无匹的潜劲破空怒涌,气流出现汹涌的异象。
都是内家高手,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和尚如果不收杖,右肋必定受到重拳,总算反应超人,仓卒间收杖头现杖尾,猛地右挑。
又是一声气爆,和尚斜飞出丈外,锡杖硬接攻肋的一掌,强烈的反震力,将和尚沉重的身躯震飞,这一掌的力道十分惊人。
入云龙无暇补上一掌,与夏侯兰芳、中年女人夺路飞奔,趁乱撤走,去势如星跳丸掷。
和尚一招出彩,这才知道自己先前吹牛自取其辱。
凌云庄敢公然在各地追凶,当然其有足以震慑江湖的实力,对付不相干的人,通常不会下杀手。
入云龙这一掌,示威的性质显而易见,如果攻上盘,和尚的头右侧必定受伤。
这一掌也镇住了其他的人,没有人敢再追,追也追不上,四人的去势真有如劲矢离弦。
老女巫与姓王的老女人,正准备再拚。
“咱们打不得。”太虚老道不得不乘机下台,四比五有输不赢,抢出高声打交道:“咱们都是来挖掘此地组合的人,没有必要同道相残,应该群策群力合作,替无辜被杀害的门人子弟报仇。”
“让你们的混元教,取代这个组合?”姓周的老人阴阴一笑:“老夫这些人,能得到甚么好处?”
“名和利,你们要甚么?”太虚老道傲然拍拍胸膛:“只要合理,该给的贫道都给。”
“贵教主不在,你……”
“贫道可以全权处理。”
“只有白痴才会信任你信口开河,你根本作不了主。老道,贵教主何时可以赶到?”
“不知道,按理,敝教主不会亲自前来,杭州方面还有许多事摆不平。讯息恐怕还没传到杭州,杭州即使派人来策应,也是十天半月以后的事了。为了争取时效,所以贫道愿诚意与各方面同道合作,要名要利,贫道皆可作主合理地偿酬,贫道是诚意的。”
“人活在世间,尽管口口声声,说他的理想和抱负如何伟大,如何以天下为己任神圣光辉,满口仁义可为天下法。其实说穿了,可不是那么一回事,最终的目的,只是追求名利自欺欺人。好,冲名利份上,老夫这些人愿意和你们,坦诚商谈合作事宜,你们在何处落脚?”周姓老人情绪显得热烈兴奋,追求名利的兴趣浓厚:“咱们去找你们,或者你们在咱们的住处见面,悉从尊便。”
“咱们住在船上,在西津渡码头。如果尊驾真有合作的诚意,咱们约期会晤,欢迎光临。”
“哦!你们主事的人住在船上,难怪在城内外落脚的人,只是一些二三流人物。”周姓老人阴阴一笑:“你们的船可能经常改泊,飘泊不定,你们住在城内外的次要人员,也不知道你们身在何处。时地由你们订定,老夫静候贵方的通知。”
“你们……”
“老夫姓周,周二十四。”周姓老人正经八百通名。
“施主兄弟真多……”
“贱名不是指排行。”周姓老人打断太虚老道的话:“我这种低等平民百姓,通常是没有名的。取名的方法有多种,按兄弟排行取名是其中之一。家先父二十四岁生我,所以取名为二十四,这也是取名方法之一。咱们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他老爹叫朱世珍,那是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才改名为世珍的,原来的名字叫朱五四。五四,是朱元璋的祖父祖母生子那一年,两人的年龄加起来的数字,没把他取名为大狗子小混哥,已经不错了。等我的儿子孙子读了书做了官,或者做皇帝,才有机会替我改一个甚么忠甚么贤响亮的好名字。目下你不要客气,尽管叫我周二十四。我落脚在城内下河街,林家栈房右邻的胡宅。这两天之内,不会迁移,须在这两天之内派人通知,过时不候,告辞。”
五人瞥了老道四人一眼,大摇大摆沿大道返城。
“这家伙的话,有多少可信?”儒士目送五人的背影远去,扭头向太虚老道问。
“呵呵!你该问贫道的话,有多少可信。”太虚老道阴笑:“至少,贫道的道号就叫太虚。”
“这是说……”
“尔虞我诈,各显神通。只要把他们三两个人弄到手,就可以好好挖出他们的根苗狠狠地摆布。能用则用,不用就必须铲除永绝后患。这规矩不是咱们所订的,哼!”老道说出打算,说的话有浓浓的血腥味。
情势变得十分复杂,已经不再是纯粹争取合作对象的行动,而演变为趁机胁迫并吞壮大自己,波诡云谲的混乱局面,与兴师复仇搜寻该神秘组合的目的,背道而驰甚至完全相反了。
按情理,应该互相声援协助,为铲除该组合而联手全力以赴的,却变成互相并吞趁机壮大自己的难以收拾形势,把主目标模糊淡化了。
× × ×
天一黑,就是蛇鼠们出穴活动的时候了。
有些江湖人士,属于夜间活动的族类,见不得天日的事,通常在夜间进行,因此有些罪案,夜间的发生率最高。
镇江的治安素称良好,治安人员精明干练,但只能阻止一般民众犯罪,却吓阻不了妖魔鬼怪横行。
凌云庄的人,仍住在还京老店。
今天下午,从扬州来了一批同伴,实力加强了一倍,总人数已经超过三十,警戒也就加强了一倍。
这几天他们十分警觉小心,出外查线索的人不落单,通常有四个人,分两组前后策应。
即使走在大街上,也步步提防随时准备应付意外,因此想算计他们的人,皆知难而退不敢妄动。
江湖客四个人到唐家农舍走动,虽然再三碰上意外,但有惊无险,他们应付得了。不论是在街市或郊野,想向他们强攻或暗算,所付的代价将非常重大,妄动的人必须先想想后果。
他们包了一座客院,警戒森严,不允许再蹈扬州受袭的覆辙,夜间戒备的人手加倍。
正常的侦查行动并没停止,他们也是夜间活动的族类,表面上他们已经歇息安睡,其实负责追查线索的人并未返店。
追查可疑线索,不可能保持正常的生活作息。
当谯楼传出二更起更的鼓声时,表示即将夜深,夜市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收市,以免夜禁时无法回家,犯禁就有罪受了。
夜间活动的族类,一点也不怕夜禁,夜禁只能吓唬奉公守法的好市民,连一个鼠窃也管制不了。
虎踞门附近没有夜市,街巷夜间很少有人行走,天一黑就冷冷清清,街上的住宅,有门灯的少之又少,经常可看到行走的人提着灯笼往来。住宅区没有夜间活动,早早关门早早睡,免得旁人说是非,白天一早就得上工干活呢!
五个黑衣人出现在街尾,悄然向大街中段移动。走在前面的两个身材娇小的人,是改穿了夜行衣的彭小芝彭小兰。
小芝的双颊仍呈现浮肿,快要痊癒了。
后面三个是一女两男,女的正是出现在草亭的黑衣老女巫。
江湖客指称这老女人是巫门巫女,其实料错了,老女巫与王姓老女人交手,用的可是强劲无比的袖功而非巫术。
大白天交手,巫术的功能大打折扣,甚至无法使用,绝难对付定力够,心中没有鬼神的人。
大街中段,正是梁宏租屋居住的平房住宅。
右邻,则是一座有楼的宅院。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
她们后面五六十步,三个黑影乍起乍落,利用街边的房舍阴影,乍隐乍现盯在后面像幽灵蹑踪。
小兰白天引诱梁宏失败,袭击江右龙女也落空,不死心夜间前来重施故技,而且把主人也带来了。
梁宏在第一次受到挟持时,便知道这两个女人的主人,称之为夫人。甚么夫人,他并没进一步打听,猜想两女可能是那位夫人的弟子。
平房分两进,大门外没加锁,表示人在屋内,或许已经安睡了。
五个人毫无顾忌跃登屋顶,跳下天井长驱直入。
两进房舍黑沉沉,声息全无。
对付一个只会拳棒战技的梁宏,来五个人未免太多了,人多人强,难怪她们毫无顾忌。
内进厅内竟然是虚掩的,表示梁宏夜间不怕鼠窃光顾。
小兰取出火折子,火石一击,火星引燃火媒,嘬口一吹,火焰骤升,厅中一亮。用火折子点亮了神案上的长明灯,厅中大放光明。
“进去先擒住,再带他出来。”老女巫向小芝指示,在厅中的八仙桌旁拖长凳坐候,毫无戒心。
两个雄壮的黑衣大汉,在天井中警戒,留意各处的动静,不像厅中三个女人毫无戒心。
厅后是三间卧室,最后面是灶间,这种简陋的街上平民住宅,格局都大同小异,稍有常识的人,都可知道在何处找得到宅主人的卧室。
片刻,小兰匆匆出厅。
“三间卧房都是空的,人不在。”小兰据实禀告:“负责监视的人传来的消息,肯定指称他傍晚返家,之后便不再外出,不知为何不在房中。咱们的眼线失职,被他从后门溜走而毫无所知,我们白来了。”
“会不会睡在前一进?”老女巫倏然离座:“不对,有人来了。”
“甚么人?”天井恰好传来大汉的叱喝声。
老女巫比两大汉高明多多,在厅内便比两大汉先一刹那发现有人来了。
飞快地抢出天井,便看到前进屋的瓦面,并立着三个中等身材的黑影。黑夜中看不见面貌,但从衣着中,可分辨出是三个穿裙的女人。
剑系在背上,高髻用网巾绾住。
梳髻,应该是已婚的女人。
老女巫胆气不差,一鹤冲霄无畏地拔升登上瓦面。
小芝四男女,也随后跃升。
三个女人的衣裙也一色黑,老女巫五个人更黑。
三个女人并没趁机攻击,反而有风度地向侧移,占据屋右的瓦脊,空出屋左的瓦脊给老女巫。
夜间在屋顶打交道,占屋脊便在地利上稳占上风。
让出一端,表示公平分享地利,不占对方的便宜,双方都没有踏破屋瓦往下掉的顾虑,可以尽量发挥武功的绝技。
街市的房舍皆毗邻而建,寸金寸土,除非是有花园院落的豪门大宅,房屋的宽度很少超过一丈四尺的。
双方占住屋脊的两端,中间相距已不足八尺,踏进一步便伸手可及,交手时必定贴身接触。
三个黑衣裙女人所占的右端地势不利,外侧是隔邻楼房的山墙,没有退路。左邻是相同高度的平房,可退至邻屋的瓦面。
这表示三个黑衣女人,根本没有退的意思,故意让出有利的地势,没将老女巫五个人看成劲敌。
“你们也上当了。”为首的黑衣裙女人,嗓音相当悦耳,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伸手指指身后的楼房:“江南浪子鬼精灵,很少在这里住宿,大概是利用这家楼房,利用夜色偷偷溜走的。要找他的人很多,他不得不设法回避。”
“你们也是来找他的?”老女巫问,嗓音可就显得阴恻刺耳了。
“对,来晚了一步。”
“你们是……”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你那挟在胁下的大革囊。”黑衣裙女人即使没练了夜眼,相距不足一丈,应该可以看清对方的装束,甚至可以看清面貌。
“真的?我却不知道你的来历,贵姓呀?亮你的名号。我七煞夫人曾经在江湖闯荡二十年,名号响亮,认识我的人真不少,我也算是一代江湖之豪。”
七煞夫人,十余年前便是威震江湖的女杀星,号称邪道之豪,迄今威望不减。仇家之多,也众所周知,找她报复的人此赴彼继,所以最近几年,她不再公然招摇,大概曾经吃过大亏,知道收敛躲避仇家的追踪。
因此一来,经济来源锐减,名号逐渐被江湖新秀所淡忘,只有老一辈的人,才记得她的威望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如想重振往昔雄风东山再起,已经不是易事了。
“你不需知道我的来历。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正在设法找我,你是杭州那个组合,派来镇江图谋发展的几个主要干员之一。”
“咦?你……”
“镇江是我的地盘,我的根基潜藏在这里。你们第一批先遣爪牙到达的第一天,我就一清二楚了。”
“原来唐家农舍的主人是你……”
“是我的一处秘窟,专用来对付威胁安全,妨碍我活动的仇家,卧榻之旁,不许他人鼾睡。”黑衣裙女人等于是宣告主权,明白表示为了安全,所以大捉在镇江兴风作浪的人,弄至地牢处死的前因后果。
“你给我听清了。”老女巫沉声说:“本教在杭州建山门,镇江是出入江南江北的门户,必须在这里建门户堂口,作为杭州山门的屏障,势在必得。女人,你有两个选择。”
“我在听你的下文。”
“你杀了我五个人,另有几个在地牢受到伤害。但我不计较,算是我筹建堂口必须付出的代价。其一,你必须退出镇江,拱手奉让本教接收。其二,加入本教共襄盛举,为江南开创江湖新局,整个江南地区,各地都有本教的血食庙堂。我们有充足的基金,有官府全力支持,正在招纳江湖英雄豪杰,归附的人络绎于途。敝教主以往在官场活动,与江湖人士甚少接触,所以非常欢迎英雄好汉加入本教,以便掌握江湖大局。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不能再告诉你其他讯息。现在,我等候你选择,立候你表明态度,你怎么说?”
“原来如此。”黑衣裙女人并无惊讶的表示:“据我所知,贵教主到达杭州没几天,还没站稳脚跟,便迫不及待派人分赴各地建堂口了,野心不小。我在杭州没派有人,但这几天所获的消息,知道你们还没正式宣告开山门,连教名都不曾定案呢!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听你这么一说,原来贵教主对江湖情势陌生,只知道在官场活动,难怪如此外行。你这种江湖豪霸,应该贡献给他开山立门的秘诀呀!怎么听他急切胡搞。”
“你少废话!”七煞夫人沉叱:“亮名号。”
“你要立候答覆?”
“不错。”
“好,你听着,我不说第二次。”
“我在听。”
“明天一早,你们滚回杭州,今后不许你们的人,踏入镇江半步。天一亮就必须动身,走慢了杀无赦。记住了没有?”
“该死的泼妇,你死吧!”
五个人双手齐动,事先已暗中准备,发动时五人如一,每人发出两枚追魂针,十枚针笼罩一丈方圆空间,向三个黑衣裙女人集中攒射,速度快得无与伦比,即使是大白天,也难看到针影。
小兰用针对付江右龙女,也用突袭手段,却被江右龙女接住回敬,可知用来对付超拔的高手,威力有限,强中更有强中手,突袭也成功无望。
黑夜中暗器威力倍增,相距不足一丈,十枚针涵盖了整座屋顶,应该针出人倒。
眼一花,人影幻没,针击在楼房的砖墙上,像雨打残荷,响声清脆,火星飞溅。
十枚针全部落空,突袭失败。
“记住,明天一早离开。”语音从后进的屋顶传来。
三个黑衣裙女人,出现在后进房舍的瓦面,声落人影乍动,蓦尔失踪。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咦?”七煞夫人惊呼,骇笑变色:“五行遁术,可能吗?她们怎么练成的?”
“老天爷!她们像鬼一样,幻没幻现像在同一瞬间完成。夫人,快走,她们一定仍在监视我们。”小兰不住打冷颤,感到浑身汗毛直竖,似乎看到真的鬼。
“人在那边。”小芝向左邻的屋顶一指。
果然出现三个黑影,可是,三黑影两高一矮,穿的是夜行衣,灰色而不是黑色。
不是先前的三个黑衣裙女人,模糊的形影仍可分辨轮廓,远在三四丈外,分辨不难。
可是,她们本已心中发虚,仓卒间那敢仔细分辨?十枚追魂针突袭落空,黑衣裙女人惊世骇俗的身法,已让她们勇气全消,一旦对方反击,后果令人不寒而栗,岂能等候对方反击。
七煞夫人首先离开屋脊,往下面黑暗的街道跳。
千紧万紧,逃命要紧。
× × ×
三个穿夜行衣的人,是绝剑公子夏侯冠英、夏侯兰芳兄妹俩,和江湖客江日升。
他们不想追赶七煞夫人,夜间也不敢放胆追,也追之不及。
左侧的房舍瓦面,重新幻现黑衣裙三个女人的身影,相距约三丈左右,乍隐乍现毫无声息发出,按理该传出踏瓦声的。
“我们打交道时,你们便来了。”先前出面打交道的女人,悦耳的嗓音像银铃。
“对,我们是跟踪那几个男女来的。”绝剑公子毫无惧容,虽则他曾经目击双方打交道的经过:“白天我们的人,曾经与七煞夫人打过交道,当时并不知道她就是七煞夫人,以为她是巫门的女巫。”
打交道的是江湖客,当时还有一僧一道一儒生。夏侯兰芳也在场,因周姓老人五男女的插手而趁机撤走。
“现在,你知道他们的底细了。”
“对,他们的组合可能叫混元教。在下姓夏侯……”
“我知道,你是嘉兴凌云庄夏侯世家少庄主,绰号神气得很。”
“江湖朋友有意嘲弄而已,别当真。能请教夫人尊姓……”
“不必,你只要知道,我是唐家农舍地牢的主人便可。我知道你们为缉凶手而来,所以并不介意,捉到你们五个,稍加盘诘便不再凌辱你们。江湖客和令妹,就是被囚的人。你们闹得不像话,影响我的安全,所以不得不断然处置,总算你们能幸运地脱逃。我问你,你愿意识趣地远离疆界吗?”
“我要知道,你们是否与扬州血案的凶手有关。”
“如果有关,你的人恐怕早就死掉大半了。你硬指江南浪子是凶手之一,简直莫名其妙。你今晚说是跟踪七煞夫人而来,其实是为江南浪子,对不对?”
“这……”
“我一直忽略了江南浪子这个人,他竟然毁了我的秘窟,救走了被囚的人,现在居然紧锲不舍的追根究柢,非常可恶。我要这个人,不许你再过问。赶快远离镇江,不然后果自负,记住了没有?”
“你威吓我吗?”绝剑公子沉声问。
“对极了。你夏侯世家的武学也许真的了不起,你家的朋友也是名动江湖的高手名宿。但我的人也不弱,与我为敌,你付得起多大的代价?赶快重回扬州,去追查凶手的线索,这是你唯一该走的道路。令妹已经死过一次了,可不要死第二次。”
“死过一次的人,对死的恐惧,每个人的感觉有强有弱。感觉强烈的人,结果是贪生怕死。”夏侯兰芳举步独自迎上,语气充满自信:“我不会贪生怕死,反而把生死看得平常。人总是会死的,早晚而已,绝无例外,多活一天与少活一天,没有介意的必要,只要认为在世间活得有尊严,做事知道是否当为与不当为,就会勇往直前全力以赴,不会把生死放在心上。”
“你想要说甚么?”黑衣裙女人沉声问。
“你明白我要说甚么。”夏侯兰芳手按上剑靶:“我夏侯家不是能打掉牙齿和血吞的人,为了替死去的子弟和朋友追凶复仇,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要付出多少代价,让上苍安排,我们不会吝啬付出。所以,任何想阻碍咱们追凶的人,必须重视咱们的决心和勇气,得准备付出同样惨烈的代价,各安天命。我认为你们与凶手有关,江南浪子也可能有些牵涉,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们是不会放弃的。你想恐吓我们,想赶我们走,办不到。你如果坚持,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采取最原始的手段,为生存而血肉相见。我是个出道仅两年的年轻新秀,不甘菲薄,向你这位宗主级的首领挑战,作为首次付出的代价死第二次,你接受吗?”
“你很自负。”黑衣裙女人似乎没生气发怒。
“因为我年轻,初生之犊不怕虎。”
“我是一门之主,拥众上百。你知道规矩,不配向我挑战。”女人说:“有任何事,都有门人代劳解决。”
黑衣裙女人,无意中透露了身分。一门之主,这个神秘组合有徒众上百,名称是门。甚么门,她不说,当然无法知悉,不为人知才能保持神秘。
不是任何一个后生晚辈,可任意向有身分地位的前辈挑战的。年轻力壮的人,向一个年登耄耋的老前辈挑战,像话吗?那会搞得天下大乱。
当然,报仇雪恨例外。
“狭路相逢,又当别论,对不对?”
“就算狭路相逢,也不需本门主接受挑战,因为本门主身边有人。紫电。”
“弟子在。”右首的女人欠身答。
“你陪这小女孩玩玩。”门主挥手说。
“弟子遵命。”紫电再次欠身,举步上前,徐徐拔出背上的长剑,“小女孩,你上。你的一气掌很了不起,我不想玩拳掌浪费时间。”
“咦?你知道我的一气掌?”夏侯兰芳颇感意外。
“就是知道。拔剑!”紫电懒得解释。
在以内家可以御发真力于体外的掌功中,通常技巧与一般的掌法略有不同,一般掌法必须击实,才能击中身躯造成伤害。
内家外发称掌功而非掌法,不必击中身躯便可造成伤害。
一气掌是可外发掌功的一种,威力的大小,以修为深浅而分类,并非任何人练了一气掌可夸称绝拔秘学的。
紫电知道夏侯兰芳的一气掌了得,这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曾经见过她施展,或者交过手。
夏侯兰芳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她确定与这个叫紫电的女人完全陌生,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她的一气掌了得?
“恕我放肆了。”她不得不拔剑,本来就把对方看成劲敌,早有用剑决胜的准备。
剑出鞘,引剑时慑人的气势澎湃如潮,虽在黑夜中,她那宗师级的形象,便已令对方感觉出凌厉的杀气,撼动心灵和肉体。
名气和形象,皆有震慑对手的威力。
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就是这意思。
如果不是行家,不必心虚害怕胆气沉落。
门主三个女人,梳的都是高髻;她梳的却是代表闺中少女的三丫髻。所以她把对方看成前辈,有权主攻,因此说放肆了,放肆就表示取得主攻权。同时,挑战的一方,按规矩优先获得主攻权。
挑战,与一言不合拔剑而斗是不同的。
亮剑一引,蓦地剑发龙吟,脚轻点瓦面,滑出、冲进、剑发,招出七星联珠,以雷霆万钧的声势,走中宫连续发剑强攻。
“铮铮铮”三声暴震,紫电以守势的招式硬封硬架,以天地分光上挑下搭,刹那间接了三剑,最后一剑爆出火星,罡风激射,两人同时暴退。
七星联珠仅能发出三剑,便中途停顿失去发后四剑的机会。
可是,优劣已判。紫电斜退出丈外,踏碎了一大片屋瓦,稳下时再退了两步,几乎一脚蹈虚。
她仅退了四五尺,便稳下马步,脚下传出裂瓦声,仅踏破了几片瓦而已。
第一招便占了上风,难怪她信心十足。
踏瓦交手,不可能发挥剑术的精妙技巧,不能滑移纵跃,不能大幅度回旋闪动,每一击皆是正面强攻,谁剑上的劲道强,谁就稳占上风。
紫电显然棋差一招,总算能半途瓦解了夏侯兰芳的连绵猛烈招式。
不等夏侯兰芳扑上抢攻,门主突然沉喝:“走!”
同一瞬间,左侧第三家民宅的瓦面,几个模糊的人影飞跃而来,速度惊人。
门主三个人身形一晃,便远出三四丈外,再两闪形影俱消。
暗器破空声后一刹那传到,但暗器却先行光临,足有二十件各式暗器发出破空的厉啸,来势有如潮。
绝剑公子也几乎同时发出沉叱:“撤!”
夜间与暗器群玩命,活的机会不到两成。
绝剑公子三个人不想玩命,仆倒、窜出、滑下,消失在屋下黑暗的天井里。暗器群也把他们计算在内,走为上策。
暗器群远飞出四五丈外,跌落邻屋的瓦面,其声清脆,有些瓦片碎裂。
六个人影随暗器跃落,晚了一步。六人中,有太虚老道与和尚,是杭州混元教的人,七煞夫人另一批策应的人赶到了。
三方面的人都白来了,梁宏不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