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岳《剑海情涛》

第二十五章 建阳驿最险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全集  点击: 

  夕阳西斜。
  照在河面下,一如万条金蛇攒动。
  沿岸一条小径,是北岸通建阳驿的小道。这时,由东面三里外,有几个穿草青法服的老道正从容地迤逦而来,谈笑着渐渐走近。
  有一个老道生了一双金鱼眼,身材高大,他背着手,目光不时向左右打量,徐徐地说道:“师弟,咱们武当派真的怕宇内双雄么?这次他们全力围攻仁义大爷,为什么咱们袖手旁观?倒令愚兄大惑不解。”
  “师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师弟说:“咱们难道为了个不相干九现云龙,和宇内双雄为敌么?师兄,犯不着的!除非咱们是傻子。”
  “怎么说不相干呢?咱们武当门下,受过徐大爷恩惠的,为数委实不少哩,何况徐大爷和咱们武当一向就有交情呢?”
  “师兄,你真愚不可及,恩惠,交情,哼!值不了一个小钱。这年头,事不关己不劳心,赔命的事只有傻瓜才做。”
  “师弟,你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可怕?哈哈!告诉你,这才是明哲保身的万应灵符。”
  “明哲保身,哼!天下的人都有你这种想法,岂不完蛋?”
  “完蛋!你真可算顽劣不堪,假使天下都像我,也许天下太平啦!至少,活得久些。上次矮脚虎师被恨海狂龙宰了,道兴师叔要派我随道机师叔前往南昌,擒捉恨海狂龙,你猜我怎么着?”
  “对了,那次你的脚跛了近十天,怎么回事!”
  “哼,就是这么回事,我不去,瞧吧,道机师叔怎么了!随去的元字辈兄弟怎样了?但我,嘻嘻,活得顶好的。”
  “哼!你这家伙简直无可救药。”
  “哈哈!道机师叔和那些师弟才无可救药,我活得比谁都命长,我看哪,师兄,你也是无可救药了哩!”
  “不要脸,我耻于有你这种师弟。”
  “喂!你神气起来啦!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告诉你明保身的秘诀,你倒假正经起来了,哼!”
  “是的,我非常神气,因为我有一腔热血,有一颗坦荡的心,绝不会是无耻小人,投机取巧的匹夫。”
  “怎么?你骂人?”
  “站在同门师兄地位,你有这种心地,我不但可以骂你,而且,哼!咱们不谈了,和你走在一块,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为免咱们更伤和气,你一个人走吧!”说完,展开武当八步赶蝉轻功如飞而去。
  师弟眨了阴森森的鹰眼,塌鼻孔里哼出两口冷气说道:“孺子不可教也!哼!这种人不死才是奇迹!”
  他傲然地信步而行,满脸不屑之色,转过两个弯,看到了文俊躺倒之处。

×       ×       ×

  文俊神智昏迷,飞堕崖下,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劲厉的山风将他的身躬吹向土壁,土壁上野草叶生,藤萝密布。
  这里即是土崩形成的塌崖,自不会太陡,人一沾草藤,以奇快的速度向下滑滚,他并未粉身碎骨,他的身体有神奇的潜力充沛着,坚如金刚,虽然无法抗拒千里神刃所加的伤害,但土石的撞击却要不了他的命。
  由山顶至河边,百丈距离转瞬即至,幸而有野草及藤萝的牵引,除衣履凌落之外,竟然神奇地没被摔死,“噗通”一声,英雄落水。
  水势甚急,向左形成了一个不算小的河湾,在河湾一带,水势向行变缓。
  文俊被水一冲,神智突然清醒,下沉不到丈余,他便恢复了知觉,他想挣扎出水,但是浑身无力,伤口和内腑隐隐作痛,微一牵动,痛彻心脾,他水性本佳,勉强闭住气,放平躯体,便慢慢向上浮起,冲不到一二十丈,头面便已出了水面。
  就这样载浮载沉,向下游漂去,漂到河湾内,水势一缓,他就咬牙强忍痛楚,慢慢地向岸边游去。
  这一带全是竹林和垂杨,十分隐蔽,河滩全是浅泥,水草丛生,他一到岸边,就躺下了,浑身无力,头脑晕沉。
  文俊已经力竭晕倒,伏在河滩边如同死人,蓝光闪闪的劲装,在夕阳余晖中十分显目。

×       ×       ×

  “这家伙穿着打扮倒是个人物,可惜,死在这荒凉之地,死得好!朋友,等别人替你收尸吧,道爷不可管这闲事。”老道一面说,一面走了。
  他走了十余步,突然止步,自言自语地说道:“送上门的买卖,不交易真是罪过,这家伙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身上定有不少东西,我何不大发慈悲,替他代劳保藏呢?”
  他得意地笑了,捞起袍袂,缓步走下河滩,一把提住文俊的衣领,拖下岸来,着手肌肤温热,他突然“咦”了一声说道:“咦!这家伙没有死。”
  他将文俊翻过身,首先就去解那蓝色革囊,打开内层防水油绸,取出里面许多玉瓶和一包包药物,突然欢叫道:“哈哈!全是些武林至宝。”。
  他念着瓶外小字:“天息丹砂,寒冰朱莲宝,朱瑶花,千年玄参……哦!北漠银蛛,蓝羽毒鹤……哈哈……”他仰天狂笑起来,久久不止。
  笑完,又掏出一本绢书,念道:“解毒真经,老天!这收获简直受益不浅,受益不浅!就凭这,哈哈!不难令我鬼祟散人荣登武林第一宝座!哈哈!武林第一,武林第一!”
  他着实大乐了好半晌,将革囊装好,老实不客气挂在自己胁下,再解开另一小革囊,得意地说:“这小子身怀异宝,竟被人在胸上开了一朵花儿,扔在河里,合该我身运,白捡了这许多东西,这个百宝囊可能还有宝。”
  他打开百室囊揭开防水绸,嘀咕着说道:“呸!全是些棋子,这小子定然是个棋迷。唔!这一包是什么?粉红色的?怎么有点酒气,大概是酒药,这小子是个酒鬼。”
  他仍将纸包好,塞回囊中,他把这颗文俊得自师父遗体,本是宇宙神龙的千日醉毒药当成酒丸了。
  他继续搜出一本绢书,念道:“奇门理数之学,哈哈!正有用,师父把那九宫八卦等鬼玩意视同拱,不让咱们师兄弟看上一眼,哼!待我慢慢参详,看老杂毛有什么了不起?”
  他将百宝囊恢复原状,大大方方往肩下一挂,然后解开文俊腰带上的天残剑,一手按住卡簧对文俊阴森森一笑,说道:“小子,你别怪我,要不宰你,这些东西不是我的了,水淹你不死,胸前致命伤你也不死,你真顽强而太不该活了,让我成全你吧!”
  “我不会忘了你的,当我吃饱躺在床上之时,我会在心里替你念上一百遍枉死咒,不!一千篇,当我荣登武林第一宝座时,还加念一千篇,你该死得瞑目了,是吧?”
  “铮”一声,天残剑出鞘,老道一看锈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脱口叫道:“天残剑!”
  他的手在发抖,情不自禁退后了三步,几乎将剑扔下,鹰目灼灼地凝视着文俊那清秀而泛白的脸容。
  半晌他已断定这小子并未醒转,喜极而呼道:“是了,这小子正是传闻中的恨海狂龙,是本派欲得之而甘心的恨海狂龙。哈哈!合该我鬼祟散人走运,我带你回到武当山,哈哈!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在元字辈中,我元成稳可坐首席交椅。小子,你真好!”
  他大喜欲狂,收好天残剑,运指如风了文俊的穴道,脱下道袍,把文俊扶起,探手怀中掏出一颗丹丸,一半按入伤口中,一半纳入文俊口内,说道:“这是我偷师父的武林至宝龙虎获心丹,乃本门无上圣品,只有这一颗。小子,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鬼门关上,会硬给你拖回来,这么贵重的保命神品,我也舍不得吃,给你服了,瞧,我对你多好?”
  他将道袍一抖,把文俊作一团,扛在肩上上道,一面走一面唱着民俗小调儿,得意已极地在道上走着。
  他却不知道,扛着的是追命阎王,而不是可以使他登上元字辈首席弟子的阶梯,假使要让他知道,他所点穴道根本起不了作用,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敢扛着走。
  文俊得武当至宝龙虎获心丹之助,体内那神奇的潜力发挥了效能,不久便缓缓醒来,但由于由百丈高崖滚下,胸前剑伤流血过多,神智仍未全清。
  鬼祟散人得意扬扬扛着文俊,洒开大步直奔建阳驿。
  日落西斜,暮色四起,到了建阳驿,这老道脚程不慢。
  建阳驿,这是荆州入荆门、进襄阳的要道,由这儿到武当山,远着哩,足足六百里以上,要不是用坐骑,还得五天才能到达。
  这是一座大镇,足有三五百户人家,经过镇中一所小客店,老道喜气洋洋往里闯。
  “道爷,辛苦,你老才来呀。”
  小店笑嘻嘻地招呼道:“幸好,早来一步,只剩下最好的一间房哩。”
  “慢来慢来。”
  应声到了两个童子脸的老人,一高一矮,状甚可笑,而且窝囊透顶:“上房留给咱们一对活宝,这位道爷新近捞了一笔,瞧,大包里还在淌水,往上房不大适宜。伙计,带路。”
  这两个活宝,正是老疯子黄六安和瘦鬼老朱狂,他们也从江西跑到湖北来了。
  老道怒眼叫道:“老不死的闭了你们的臭嘴!在道爷面前,少呈口舌之能,武当的鬼祟散人岂是好惹的,哼!”
  老疯子叫道:“嘻嘻!散人名叫鬼祟,妙极了!武当山还有什么更妙的么?”
  瘦鬼老眨着眼说道:“他既然名叫鬼祟,准不是正路,说不定他这包里的东西不是捞来的,也许……”
  鬼祟散人心中有鬼,一听两个老怪物语无伦次涉及道袍中物,吃了一惊,赶快闪在一旁嘿嘿冷笑道:“老鬼真活得不耐烦了,敢在武当门人面前讨野火。”
  老疯子笑答道:“不敢不敢,道爷,我老人家想活得紧哩,武当门人能吃人么?嗯?”
  瘦鬼老说道:“老疯子,咱们好久没喝酒了,是不?”
  “是啊!瘦老,嘴巴里淡出鸟来了。”
  “不正好么?这位道爷捞了一笔油水,咱们找他准没错儿。道爷,是么?”
  老道逐步向店里退,店伙计不明所以,呆呆地怔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他怒叫道:“混蛋,你们想怎样?”
  “好说好说,混蛋加三级也无防,咱们不要你身上的东西,喏!就要这水淋淋的包裹。”瘦鬼老嘻皮笑脸靠近一步。
  “捞来之物,见者有份,道爷,你干吗这么小气?”老疯子一面说,晃身欺近,伸手便抓。
  老道怎背让他近身,大吼一声,一脚飞起,快如闪电,这家伙倒有点真才实学。
  “哎哟!”老疯子闪在一旁叫:“好一脚‘叶舞风扬’,武当的镇山之宝。还好,差点儿没踢着。”
  老道突然大喝道:“你们存心找武当的碴么?亮名号。”
  “小买卖,亮名号还不够本,老人家我可不干。”瘦鬼老咧嘴一笑,欺身便扑。
  老道退至厅口,突向店伙计们大喝道:“你这鸟店怎么个开法的?任由这两个疯子胡闹,再不撵他出去,武当的弟子准给你们没完。”
  他这一叫,倒真有效,在湖广省,提起武当山简直老天也发愁,武当的徒众多加过江之鲫,谁也得让他三分。
  店伙们这才同声大叫,向两个脏老儿一拥而上。
  老道儿精灵,乘机溜入内院。他心中有数,这儿绝不是安全之地,说不定这两个老鬼就是恨海狂龙的同伴,在这儿住宿岂不是傻瓜?他悄悄地越过天井,进入西面一带客房,奔到后院,越墙而去。
  一口气奔了十余里,天已尽黑,他浑身大汗,正待放下文俊休息一会儿再走。
  在他进入一座树林的瞬间,转头一看,惊得足不沾地,飞快地钻入林中,选处草深的偏僻所在伏下了。
  星光下,那两个老怪物在后面里余,以以奇快的轻功向这儿急赴。
  一到林中,瘦鬼老止住身影,轻声说道:“老疯子,这里已经距杨家集不远,那杂毛恐怕还落在后面呢,咱们且等上一等。”
  “是啊!江湖中谁不知鬼祟散人诡计多端?也许他就躲在另一家客店里,咱们岂不白跑一趟了?”
  “不会的,那杂毛满脸得意神色,准在外面做了一票见不得人的买卖,要赶回武当山避风头,咱们给他一闹,他不跑得更快才有鬼。”
  老疯子说道:“你是以常情衡量吧,对鬼祟散人却不可如此随便,我疯子保证他不在前面,定是躲起来。”
  “好,咱们且等上一等,呆会儿再回建阳驿搜上一搜。”
  老道心中暗暗叫苦,先前他打算将文俊放下,出来将两个老怪物宰了,水除后患,但一听他们竟知道自己在江湖,一向以诡计多端出名,竟敢公然追来,身手绝不会差,自己冒昧动手,岂不自投罗网?所以他不想动手了。
  道袍里的文俊,这时突然缓缓翻动,把老道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这小子这时醒来,张口一叫,岂不完蛋?他毫不思索,摸到文俊的哑穴,狠狠地一按。
  良久,老疯子似乎等得不耐烦,说道:“瘦鬼,走,建阳驿搜去,非把这杂毛搜到不可,他那道袍内准是包了一个人,咱们非把他留下不可。”
  “走啊,别让杂毛做了手脚。”两人向回路狂奔而去。
  老道心中暗自冷笑,待两人走得不见人影儿,方背起文俊,向背撒腿就跑。
  他的脚程快得惊人,天将破晓,距荆门已不足二十里。
  奔了将近百里,他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委实难以支持,便找到了一座矮林,找处隐密处藏起包裹,往树下枯草堆里一躺,喃喃自语道:“小子,道爷今晚真辛苦极了,等回到了武当山,我再好好治你。”
  他解开里面衣襟下的天残剑和两个革囊检视一番,竟然狂笑起来,说道:“我真愚不可及,假使这小子在掌门面前,说出这些东西,我岂不是前功尽弃,一无所得了么?不成!这小子绝不能让他活着到武当,在进山之前,先把他宰了,我鬼祟散人扛尸首也不打紧,死的还不是一样大功一件么?哈哈,首席弟子舍我其谁?”
  “是的,你会做武当的首席弟子的。”
  这声森森的嗓音,就在他身边响起,“只要你留得命在。”声落,老道手中的天残剑不翼而飞。
  老道惊得顶门上走了三魂,倏然站起,不由目瞪口呆,浑身毛发直竖。
  八尺外,站着一个蓝色身影,目中寒芒暴射,令人心悸,手中正抚弄着天残剑,冷笑注视着他。
  不是别人,正是费尽心力背了一夜的恨海狂龙。
  老道魂飞天外,几乎晕倒,幸而他灵智仍在,突然扭头撤腿就跑,赶不到十来丈,他倒抽一口凉气,向侧一窜,因为前面也站着一个同样令人胆寒的蓝衣人。
  可是他已跑不动了,他感到衣领一紧,身躯被人凌空提起,“砰”一声扔倒在地,跌了个头昏脑胀,他顾不得浑身疼痛,爬起、跪倒、叩头如捣蒜。
  他颤抖地叫道:“狂龙爷爷,饶了我这一遭!千不念万不念,念我曾经给你服下一颗本派至宝龙虎护心丹,放我一命罢!”
  “我已听你说得太多了,就够了吧?”
  “饶命!”老道绝望地叫。
  “武当山派名满武林,想不到竟然出一些卑鄙小人,和没有骨头的脓包!你给我爬起来!死得英雄些行不行?”
  “饶命!”
  “你制了我全身的软穴。又点了哑穴,想不到吧,道爷?这么远的道路,你想把我背回武当山,又中途起意欺师灭祖,杀我灭口,留你在人世,岂不是个祸害?”
  “狂龙大侠,你请听我说……”声落人已飞扑出去,掌劈足挑,他要出其不意突起发难,死中求生。
  “卑鄙!”文俊虎掌疾出,抓住飞挑下裆的右腿,顺手向一株树干上摔去,鬼祟道人一声未出,自腰中断。
  文俊以剑掘地,把尸首连道袍一同埋了,结束妥当,连夜向保安故园赶去。
  从此,江湖中暂时消失他的音讯。
  东海三神仙的门人,在他未重出江湖之前,亦已消失不见。
  九现云龙并未死,徐家湾徐家庄院重兴土木,双凶一霸稍行敛迹,双凶从此不再到徐家湾生事。
  第三天晚问,他回到了保康河清凉山边故园,自从上次回来偷取玉浆一别,又将一年,河山依旧,人事未变,只是弟弟似乎长大了。
  他并未公然返家,那死气沉沉的家园,他已不再眷恋了,唯一可以系住他的心的,只有生母那孤荒凉的墓园,他准备了香烛,在茫茫凄清的午夜,痛快淋漓地哭诉一场,最后向他那神奇的古洞里奔去。
  古洞中一切依旧,那两株异果在洞内比洞外生长的更繁茂。他在洞中休息了近十天,饥食异果,渴饮玉浆,每天加紧练功勤读,功力又进一层。
  解毒真经和奇门数理之学两书,他已全部装在脑中,他把它埋在地洞壁里,准备留给他发现古洞的有缘人。
  第十天一早,他结束停当,仍将大石把洞堵了,一切恢复原状,穿山越岭到了谷城,沿汉水直上。他念念不忘大巴山隐修的三音妙尼,和氓江上游的雷音大师遗迹。
  古代有个巴国,就在大巴山之南,不知是以山名国呢?或是以国名山?
  在地学家的眼光看来,在长江和汉水之间的一连串无尽的山岭,统称巴岭山脉。
  这个岭,旁临汉江,东接三峡,支峰绵延数百里,端的奇峰怒突,万壑千崖。最为人所知的山有孤云山、两角山、小巴山等,往东南,有鸡心岭,往西北,是米仓山。
  这万壑千崖里,端的无奇不有,渺无人迹,一年四季山里都被白雪所封,那身高七尺的巨大人猿,就是山中的主宰,至于其他的奇禽异兽等比比皆是。
  大巴山的主峰,在紫阳之南。
  紫阳刚在本朝始设县治,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要由紫阳进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向南翻过崇山峻岭,得爬上八至十天,一是沿岚河南溯河而上,再向东进入万山丛中,这得化上十四五日,但比较好些,假使要走岚河口近是近些,但找得到的人可是太少太少了!
  这一座主峰,其实名叫大峰山。
  真正被人称为大巴山主峰的“巴山”。该到南郑(汉中)去找,距西乡不足百里,如果由南川入山,可以沿巴水或者清河直上。
  但这里所指的大巴,仅指大峰山而言。
  大峰山之东,约百十里之遥,有一座无比险恶的几座奇峰,虽没有大峰山之高,但终日为云雾封锁,愁云笼罩,阴风惨惨,这就是有名的云雾山。
  三音妙尼在圆觉寺,说是大巴山潜修九如心法,偌大的大巴山,到哪儿去找?
  文俊脑子简单幼稚之至,他也不问问自己是否能找到,就凭一点信念,昂然向这洪荒之区摸索起来。
  这天,他到了岚河口,眼望万峰千峦的山区,真的要在这儿找人,真是有大海捞针之感,他不知三音妙尼藏在那一座山中,这一带土民少得可怜,问起大巴山,他们就往万山丛中一指说:就是那儿。
  他不住地在想,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管不了,既然来了,且花上一些时日找上一找吧!
  在岚河口,他准备火石干粮,预定在山中逗留十日,沿岚河直上,凡是有土民聚居之地,便打听这一带有否生人进入,或者是否有什么异事发生。
  那年头,人口不像今天多,平地里有开不完的荒地,谁会往这鬼打死人全是禽兽天下的山区里栖身?走了一整天,连鬼影也不见一人,别说是人了。
  晚间他到了一个小村落,叫作岚皋场。那时,这小市集不过百十户人家,在山区里已算是大市镇了。
  直到后一代清朝,这里方建为厅,称岚皋厅,后来又建了县,但在明代,这里比蛮荒之区好不了多少。
  他已经恢复了褐衣流浪汉的装束,青巾缠头,除了身材伟岸,脸蛋英俊出群外,已看不出他是徐家湾那个蓝衣少年恨海狂龙了。
  这小市集委实是小,除了每三天有一次赶场的热闹日子以外,平时冷清清地鬼打死人。每逢赶场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集中,山中的产品都在这儿聚散,药材和兽皮,是最为吃香的物品了。
  许多来自汉水下游,和汉中一带的商贾,经常在这儿收购需要的零碎物件。
  他到得不巧,正是散场的第二天,青石小街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小娃儿在街上胡闹。
  十月天了,山区与外界成了两个天地,白光耀目的冰雪随处可见,这海拔千尺的高山丛里,已进入严冬了。
  孩子们停下了游戏,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两旁半掩的门缝里,不时伸出一张张平实朴素的村民脸面,讶然地打量这个闯入者。
  文俊对身边一个年约十岁左右的孩子,蔼然地问道:“小哥,请问一声,这儿可有供住宿的客店么?”
  孩子脸一红,害羞地摇摇头,一溜烟跑掉了。
  “兄弟。”站在一家草屋门里的一个中年人说:“请问兄弟是来自山下么?”他脸现微笑,朴实的脸孔十分可亲。
  “小可来自湖广,因慕贵地大巴之胜,不远千里而来,欲入山一观胜迹,请问大叔尊姓大名?”
  “敝姓刘,小字青山,请到舍下稍坐,这儿并无客店,如不嫌弃,请屈驾将就一宵如何?”这人口吻不俗,不带丝毫土民的口气。
  文俊供手一礼说道:“多谢大叔方便,打搅府上,实感不安。”他举步向檐下走去。
  “兄弟别多作客套,山居化外之民,极少有山下清客枉顾,兄弟请屋里坐。”
  “小可姓梅,名文俊。”文俊坐下说,“听大叔口音,似亦湖广人氏,山居清雅,不知可有思乡之念么?”
  刘青山捧上一杯清茶,微微一笑道:“我确是湖广人氏,只是入山已久,感到做一个化外之民,确比山下尘世纷攘好得多,久而久之,已不复作出山之念了。”
  说完,反问道:“梅兄不远千里迢迢而来,欲一观大巴山之真面目,可惜!目下大雪封山,除了一些凶禽猛兽之外,已一无所有了,梅兄在寒冬进山,除了一探胜迹以外,不知说何贵干?如需相助之处,但请吩咐。在力所能及之下,愿倾力为之。”
  “小可性喜山水,发愿不惜跋涉,四处寻幽探胜,心慕大巴山灵奇,故动兴一游,欲游十日之久,入山一行,如大叔肯拨冗为导,小可感激不尽。”
  “只要兄弟你有兴,愿为前导,日下隆冬将届,山道时有被封之虞,故出入山区客商,为数极少,本在三日一集盛况,须待明年初身,方可恢复旧观。梅兄既欲停驻十日,区区愿尽一地主之谊。”
  “大叔府上方便么?”
  “哈哈!”刘青山大笑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大多数日子在山中混过,正需要有人相伴。梅兄弟,你请稍坐片刻,我也先至场主处一行,将兄弟留在本场十日之事禀明。”说着,自转身去了。
  文俊解下背上包来,放眼打量四壁设备,草屋一间,分为内外两屋,虽嫌狭小,但窗明几净,倒也收拾得十分雅致。
  壁上张挂着罗网,架上是一把沉重的腰刀,和一把锋亮沉实的三股托天叉,还有一柄约有两石的大弓。
  由壁问的兵刃和张着的几张老狼皮看来,主人定是一个臂力过人的好猎手。
  片刻,主人刘青山满面春风,胁下挟着一坛十斤装的酒坛,大踏步跨入,朗笑着说:“兄弟,真巧,后天场主要到虎岭捕猎,本地的小伙子全得跟去大显身手,你可愿意跟我们一起去么?”
  文俊雀跃地说道:“那可好!托大叔的福,赶上了这场捕猎,可以一开眼界了!”
  “别大叔叔乱叫,把我叫老了,兄弟!”
  他放下酒坛,提起文俊的包裹,又道:“先安顿了再说,我已请了邻居李大妈呆会过来,为你整治几个下酒菜,我这个浪荡惯了,乱七八糟一锅煮,自己吃不打紧,招待客人可不行。”
  “刘大哥,干嘛不娶个大嫂?”
  文俊随他进入内屋,一面打趣地说:“孤家寡人,苦啦!”
  文俊本来不善言词以对,但刘青山那豪放热情的举止,直教他心花怒放,往日的阴沉暮气全丢到九霄云外去啦!
  “兄弟,你可不知光棍儿的乐趣呢!不必担心家累,不必日愁柴米,渴饮山泉,饥食生肉,海阔天空,任我逍遥自在,要成家干嘛?哈哈!”
  “至少可以让家中有个主妇,方算一个家啊,大哥。”
  内室分两个独间,一床一桌一椅,床上垫着一个老狼皮,被枕皆备,倒也相当像样。
  刘青山指着里面那间房说道:“兄弟,委屈些儿,就在这儿安顿,不到之处请不要见怪。山晨面一切因陋就简,将就将就,我到后面打点饮食,你可到外面坐坐,李大妈来时,我再来陪你吧。”
  “大哥请便,小弟理会。”
  他身无长物,只有那小包裹内有几件换洗衣物而已。他不畏寒暑,衣物少得可怜,其实他身上拮据得紧,除了百宝囊中预先藏的一二十两银钞外,所有的金银全放在徐家湾,所以日常衣食只能马马虎虎算了。
  将天残剑和两个革囊全放到枕下,在这儿他用不着提心吊胆了,放好包裹,缓步出室,却听对面厨房刘青山说道:“兄弟,我必须先交代,这儿山区的礼俗,有点异于平地王化之区,所有的男女,全是豪迈率真的浑金璞玉,爱恨分明,千万不可矫揉造作,正应了处世无奇但率真这句话,兄弟须记住了。”
  “是的,谢谢大哥关照。”
  他正要往厨房内走,那面已传出刘青山洪亮的嗓音:“别来别来,我这点见不得人的手艺太窝囊,你且到外面坐坐,我就来。”
  “可怜的刘猛虎,又得麻烦大妈了么?”
  这是一个老妈妈的嗓音,渐进内间。
  刘青山撩起衣袖一头草灰在厨房内抢出,正好接着跨进前间的那个老太婆。她脸色慈和,笑意亲切,青布棉衫收拾得清爽极了,稳健在踏入内。
  “大妈,就算侄儿麻烦,谁叫我这双笨手窝囊呢?”向文俊笑着引见道:“这是隔壁李大妈,兄弟快来见过。”
  文俊躬身一礼,微笑道:“小侄梅文俊,游山至此,打搅刘大哥几天,并且劳动大妈,委实不安。”
  大妈笑着说道:“好俊的小后生,别说那些客套话,哥儿,山区一切不便,只是些野味烧腊等等,大妈的厨艺手艺马马虎虎,可别嫌弃就是。”
  文俊真诚地说道:“小侄怎敢?有劳大妈。”
  “你们到厅中聊聊。”大妈说:“青山侄外号猛虎,可别唬住了咱们岚皋场的佳客呢!”她笑着进厨房去了。
  “走,兄弟,厅里坐。”刘青山放下衣袖往外去。
  两人在厅中落坐,刘青山笑道:“咱们这儿猛兽甚多,本地的小伙子都有两手擒兽的能耐,但真正敢单人独进山的并不多,我因一无牵挂,经常独自进山,所以他们叫我猛虎,还说我是猛虎的同类。”
  “大哥的托天叉,怕不有六十斤以上?能使这种家伙的人,叫猛虎不算是过甚其词。”
  “别抬举我,兄弟,叉倒真有六十斤,兄弟的眼力真不含糊,刚才看兄弟步履沉实,从容稳健,而且猿臂鹰肩,双目有神,大哥要不是双眼不瞎,不用猜,兄弟你两膀最少有五百斤臂力,别认为你的一双手像女孩子一样地洁白,就可以掩饰了你的行藏,来!这是两石弹弓,请你试一试好么?”
  文俊本欲隐住行藏,但既然家人豪爽过人,而且又曾赐示过参加他们后天的打猎,不露两手怎可令人放心?便谦虚地笑道:“小弟倒有几斤蛮力,但是否拉得开二石弓,很难把握,大哥别见笑。”
  他接过弓,装得像是用了十成劲,勉勉强强将弓拉满,挣红着脸放下道:“献丑献丑,这玩意小弟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去得了!”
  刘青山毫无心机地笑道:“咱们这里,能拉两石弓的人不算多,兄弟,咱们后天可以大显身手了。”
  文俊面对这朴实豪迈的人,心里大不好受,他天性不惯扯谎,所以深觉不安,讪讪地说:“但愿不至令大哥丢人。”
  这时,门外有几个小把戏,不住向里张望。
  刘青山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我必须告诉你,咱们这儿,女娃儿比男娃儿要强些,后天入山,将有几个妞儿参加,兄弟你是客人,也许她们会恶作剧作弄你,但请放心,她们都是善意的,兄弟,千万让她们些儿,但也别太驯顺,太驯顺了更糟,她们眼高于顶,最瞧不起懦夫,但愿你在这儿愉快度过这十天,不然大哥心中不安。”
  “谢谢,大哥,我会自己小心的,不去惹她们就是。”
  “哈哈!这是不可能的。”
  刘青山将声音压得更低些说道:“这不可能。说实在的,这小小山区里,一百年也找不出一个像你一般英俊的男孩子,也许那些丫头会疯了,假使你想在这儿定居,我倒不用多费心。”
  “是的,不需大哥费心,小弟身如行云野鹤游踪四海,定居?早着哩!”
  “那么,后天你不可远离我们左近,分开驱赶野兽时,咱们走在一块就成,在这儿女孩子都有点讨厌我,定居十年,已经三十出头了,却还无意成家,她们都说我是怪人,有我这块料在,她们将会知难而退。”
  “大哥,这十年光阴,你竟然浪费掉,难道这里的女孩子都丑似无盐么?”
  “哈哈,你可说错了,这附近三五百里的土场集镇。谁都知道岚皋的妞儿像朵花,岚皋的花儿不好摘。”
  他突然向门外叫道:“三丫头,进来!”
  门外闪出一个美秀无比的八九岁小妞儿,一身青袄,一双大辫子,辫结一双红绸蝴蝶儿,她那明丽的大眼睛顽皮地眨了眨,撇撇小嘴说道:“要叫,叫大姐来,你神气啦!青山哥。”
  刘青山脸一红,笑道:“胡说!就要你来给咱们的佳客瞧瞧,看岚皋的妞儿是否像朵花。”
  “去,你去向大姐说吧!”她一溜烟跑掉了。
  刘青山哈哈大笑,强掩脸上红潮,说道:“兄弟,你看到了,三丫头在本地还不算小美人,你能说咱们这儿的女孩子丑似无盐么?”
  文俊心中有数,他已看出刘青山的尴尬,微泛笑意道:“三丫头的大姐是谁?大哥,这儿的女孩子都有点讨厌你,我没记错吧。”
  “真不骗你。”
  刘青山一脸通红,道:“谁不知我刘猛虎一向不愿受人管束,三丫头的大姐……”
  “想管你是么?”
  李大妈捧着红漆菜盘,由内间跨出,笑迷迷地接口:“大妈从今后不管你的厨房了,告诉你场主也在说你哩!桂姐儿等了你六年,二十三岁的姑娘出不了门,天地良心,我大妈就不服气你要再往下拖,小心老天爷不答应哩!”
  她将菜饭一一摆在木头桌上,神色一正说道:“不是大妈说你,全场的人谁都不担心?万一,桂姐儿想不开,青山,你对得起她么?”
  刘青山眉心紧锁,一面打开酒坛泥封,嗫嚅着说道:“大妈,别迫我,桂姐儿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是个没辔头的野马,喜爱独自闯山,万一有三长两短,大妈,我更对不起桂姐儿。”
  “你呀,死心眼儿!什么喜爱独自闯山,什么不受人管束,全是废话,还不是为了八年前的那句话?小伙子们瞎胡闹,一句戏言就当成圣旨,咱们这般山岭里,哪儿来的猛虎?一辈子没遇上,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简直荒谬!”
  刘青山垂着头,没答腔。
  大妈加紧进攻,迫着问答:“是吧?大妈说到你心眼儿上去了吧!”
  “是的。”
  刘青山大概已无退路,只好正面答覆:“没有一张虎皮摆在新房里,我绝无脸面娶桂姐。”
  大妈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一面说道:“大妈也知道,相信桂姐儿也知道的,这场里的男孩子,都是言出必践的好男儿,你的苦心,我们都原谅你,可是,办不到的事儿,怎能作准呢?”
  大妈转入房间,刘青山倒满两碗酒,颤声道:“兄弟,别听这些泄气事,你我虽是初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敬你一碗!”他咕噜一声,将一碗酒全喝光,伸手又去倒酒。
  文俊喝了一大口,伸手按住他,正色说道:“大哥,难得你我一见如故,不把兄弟当外人,你慢些喝,听小弟一言成不成?”
  刘青山突然放手,苦笑道:“兄弟请说。”
  文俊提过酒坛,替他倒了半碗酒,他坐在客位,可以看到门外侧三丫头的一只秋水明眸,随即问道:“大哥,能一说你誓得虎皮的经过么?”
  刘青山慨然地说道:“那是八年前的事了,桂姐儿的大哥杨定山,和我同庚。咱们共有十余个小伙子,都对桂姐儿钟情,那天打猎回来,三杯下肚,不知天高地厚,竟当着定山兄面前说:‘咱们岚皋场近三百年来,从没人打过猛虎,假使想娶桂姐儿定得用虎皮挂在新房内。’咱们共有十余个小伙子,竟然乘醉议定了,可是八年来,谁也不曾见过猛虎的踪迹,到哪儿去找?唉!”
  “那些小伙子们目前怎样了?”
  “都成家了,绿叶成荫子满枝啦!”
  “你为什么不成家?”
  “我……”
  “别我,说吧,大哥。”
  刘青山吃力地说道:“我爱桂姐,我非她不娶!”
  内间里传出大妈的一声深长叹息,门外三丫头飞的走了。
  “大哥,情天不是恨海,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会失败的,相信桂姐儿终会等到这一天。”
  “兄弟,那是多么渺茫的事呀!”
  “这大巴山乃藏龙卧虎之地,深山大泽中定藏猛虎,大哥神力惊人,打个把猛虎岂非易事?难道这儿竟无猛虎出没么?小弟未敢全信。”
  “有是有的,三百年之前,这左近常现虎踪,但已绝迹多时,山中猛兽委实为数甚多,七尺以上的巴山猿人,三丈以上的巴蛇经常出没,千斤大熊亦到此地横行。怪,就是不见猛虎,咱们活动打猎的领域,仅在两百里以内,再往前走,不死在猛兽之吻,也会迷失在远古森林内,或者被瘴毒取去性命,早些日子里,咱们在云雾岭北三十里内,曾发现虎迹,也许那儿有虎可猎着的,唉!”
  “为何不去呢?”
  “什么?去云雾岭?”
  刘青山惊恐地说:“千百年来,谁也不敢接近云雾岭三十里以内,不但有去无回,而且永远难避那来去如风的瘴毒所袭。云雾岭西北百余里,也有一座高入云表的高峰,叫大峰山,那也是最险恶的所在。据说,不但那儿猛兽群集,而且有山鬼木精一类异物出现,我怎么能往那儿去呢,有一次我曾深入十余里,眼见一奇高奇大的黑影,两手吊着两只千斤大熊,飞快地一闪不见,吓得我几乎大病半月之久。”
  “那是什么地方?”
  “云雾山,那东西是鬼怪,可惜他行动如风,没看清他是怎样个吓人怪相。”
  文俊心中一动,他想:“看来云雾山定然隐有奇人,也许三位师姑的行踪,可由奇人的口中间出,我得冒险一走。”
  他心中打定主意,随即用安慰的口吻说道:“大哥,你会如愿以偿的,也许咱们这次出猎,可以碰上离开云雾山猎食的猛虎。”
  “但愿如此,兄弟。”刘青山目中隐现光彩,举杯相让。
  文俊晚上独居一室,练功两个更次,然后躺在狼皮榻上,计算着深入云雾山的各种可能困难,最后沉沉睡去。
  山中奇寒,罡风带来彻骨冷意。
  一早,文俊起身打点,刘青山已在隔室吆喝了:“兄弟,暖锅里有清汤竹鼠肉,咱们先喝上两碗暖酒儿,今早大家在场主家中聚会,商讨入山路径,和打猎所在,在会中,要每人露一手儿,不够格的不许跟去呢!”
  “那小弟准去不成了。”文俊若无其事地说。
  “正相反,本地小伙子都欢迎客人参加,凭兄弟你可挽两石硬弓的身手,准可受到最隆重的欢迎。”
  文俊刚一出房,刘青山已经准备妥当,刚撞出房来,他一身狐皮短装夹裤裹脚,皮帽儿压额,一见文俊只穿一身单衣,脸蛋儿白里透红,只道客人受了寒,惊叫道:“兄弟,你怎么这般大意,山中奇寒,躺下了够你受的,天啊!快穿上衣衫。”
  “大哥,不打紧,小弟未备皮裘,这点凉儿还受得了。”
  “呸!你简直自找苦头。”
  他一将他拖入房内,又说道:“你那包裹小得可怜,准没备寒衣,我这儿有,你的身材比我雄伟,但仍可将就。”
  不管文俊是否答应,硬将一件狐皮外衣给他披上,找了一顶狼皮帽和半统猎靴,迫着他穿戴。
  文俊无法拒绝这位热诚主人的盛情,只好领下了。
  两人就厨房火炉旁,喝了三碗暖酒,饱餐一顿,谈些打猎见闻。文俊在白鹿岭随荆山老人学艺,日与奇禽猛兽周旋,在山谷随恨海狂人一年,更与异兽珍禽打交道,所知比任何人都多,但他不是多话之入,只静静地听,不时发表些无关宏旨的浅见,表示他并不陌生而已。
  当日影刚欲升上东山之时,镇南响起一声声牛角长鸣,震荡在长空里,刘青山一拉文俊的虎腕,说道:“场主在召集我们了,咱们走!”
  两人踏着厚厚的坚霜,向南便走,所有镇中房屋,都是三五成群散聚各处,只向西有一条较为像样的小街,乃市集交易之地。
  转过两处房舍,迎面撞见两个一身裘衣,难辨男女的人,但皮风帽下,那双清澈深如潭的大眼睛,和远山眉樱桃嘴,不用猜,准是两个绝色美人儿。
  刘青山似乎一怔,但瞬即恢复常态,含笑点头道:“大妹二妹,你们早!”
  “刘大哥早。”两少女同声说。
  “兄弟,我给你引见杨家大妹和二妹。”他含笑向姐妹俩说:“这是本场主昨日刚到的客人,姓梅名文俊。”
  “客人?临本场,一切简便,先生休怪。”姐姐说。
  “小可打扰贵地,且蒙刘兄弟亲切照料,铭感五内。”
  “少掉文吧!兄弟。”
  刘青山豪放地叫,又向文俊引见道:“这是杨家大妹,芳名月桂。”
  又指右面少女说:“这是二妹月芝,大妹和二妹不但是本场丽人,而且是名猎手之一,曾经搏杀过三百斤斑豹一头。”
  “大哥,你……”月芝含羞地说。
  “二妹,大哥说说不打紧,杰兄弟还以此自傲呢!”
  “大姐,你看他,这张缺德嘴。”
  月芝脸泛朝霞,向乃姐撒娇,但掩不住她脸上得意之色。
  月桂含笑注视着刘青山,目光中闪耀着海洋般神秘,只看得刘青山手足无措,他拉着文俊就走,一面说道:“二妹,大哥这张嘴缺德,杰兄弟可称为金口玉牙,大慈大悲观音大士的佛旨呢,不信你可去问杰兄弟。”
  他大笑着掩饰内心的波涛,拖着文俊就跑。
  文俊一听“月桂”两字,已知昨天所说的月桂姐儿,就是这美丽的姑娘了,不期而然在对刘青山神秘地一笑。
  南面是一座宏大的院落,二层大楼俯览着一处大草坪,草坪中有兵器架、箭道、练拳脚的沙袋木桩等等。
  草坪四周,散布着二三十名浑身皮裘的人,分不出是男是女,但由身材的高矮中,可以推测出他们到底是女是男。
  刘青山大踏步在前领路,一面对文俊说道:“咱们先见过场主,然后再见见这些兄弟们。”
  他们所经之处,人群纷纷向他俩集中,刘青山笔直走到大门外石阶下,向一群人当中的一位全身裹着裘衣内的人,躬身为礼,朗声地说道:“二叔,梅兄弟向你老请安来了。”
  文俊早得到刘青山的叮咛,岚皋场的场主叫彭奇士,是个年届知命的慈祥长者,但身手之矫捷,仍胜过不少少年人,他排行第二,所以弟子们不是叫他二叔,就叫二伯,更小辈的干脆的叫二祖爷。
  他上前恭敬地长揖到地,朗声说道:“小可梅文俊,偶经贵地,欲逗留十日,以一觑大巴山之真面目,昨日已请刘青山代为先容,谒见来迟,二叔尚请原谅。”
  彭二叔急忙下阶,把住他端详片刻,突然呵呵大笑道:“青山贤侄昨日曾将客人的仪表风华一再在老朽面前倍加赞扬,只怪老朽愚味不明,未予全信,想不到今天一见,果然是仙露明珠,人间俊杰,托个大,我叫你一声贤侄。”
  他转头叫道:“孩儿们,见过梅贤侄,日后你们可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