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毕,他返回码头南尾的泊舟处。
笑魔君父女,也匆匆返回,脸色不大好,看脸色便知道碰上了不愉快的事。
“毫无消息,这些人好像已经在天底消失了。”
笑魔君一进舱便发牢骚:“南京城内城外,全是说官话的北兵。稍有名气的蛇鼠,全都逃到外地暂避风头,想找一两个稍有分量的人物也不容易,这个策划安全的家伙,还真有几把刷子,南京已经找不到危险人物了。小子,你混进店内,大概也毫无所获,一脸霉像。”
“老太爷,你好像更霉。”
霍然开始拾掇包裹:“他娘的!他们真可能落在天涯三凤手中了,不可能所有的人,皆在途中出了意外,你知道替皇家策划安全的人是谁?南镇抚司?”
“主事的人是国贼江彬,目下他提督东厂与锦衣卫。南镇抚司是南都锦衣卫的人,其实派不上用场。”
“唔!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江湖道的情势?”
“别忘了,他在京都,就掌握了侠义道的活动,北地一大鹏就是他的爪牙,北剑神剑秦泰也是他的鹰犬。早些年山东响马造反期间,他带领边军在天下各地剿贼,就网罗黑白道群雄做他的走狗。”
京都豹房的无数奇技异能人物,大半是他网罗而来的,可以说,江湖上的牛鬼蛇神,他都有深入的了解,他身边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鲫。天涯三凤如果是他的走狗,一点也不奇怪。
“好,我要看这混蛋到底有多厉害。”霍然咬牙说,将包裹打结。
“霍兄,你干什么?”傅姑娘盯着他的包裹讶然问。
“我要到金陵老店投宿。”
“什么?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在店里等人来撒野,这才能制造闹事的借口。”
霍然的虎目中杀机怒涌:“如果我不去落店,表示我已经发现警兆,心虚溜之大吉,他们就耍不出什么新把戏了,便会开始大举搜捕,首先我就输气,我也玩不出什么花招了。”
“这……你知道危险吗?”
“呵呵!已经知道有危险,威胁就减少一大半啦!”
霍然的心情开始放松,知道冲动激愤成不了事:“两位请替我在暗中留意着,如非情势殆危,请不要露面,我要让他们天天做噩梦。”
“可是……”
“我会小心的。我毕竟不是万人敌,而所要面对的不止一万人,这几天那个皇帝,已经住进紫禁城,设在中山王府的军帐行在,已经撤除了。必要时……哼!”
皇帝有上百座漂亮华丽的军帐,出京皆带了军帐南北到处跑,很少住在皇宫内。如果不出京,皇帐设在皇店街的大将军府内。
出京,设帐处为行在,有时候,干脆称为“家里”,皇帐是他的家,皇宫反而是客馆,原因是他见了夏皇后就害怕,宁可不要那个皇宫的家。
夏皇后吃定了他,他便在外尽量虐待女人出气,夏皇后死了,他凌虐天下女人暴虐性格不但丝毫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在扬州就糟蹋了几万个女人。
到达南京的前一段时日,行在就设在中山王府,中山王府在城南,王府占了南城的一半,府四周有四座花园,足以容纳皇帝一群昏君佞臣。
现在总算搬近了皇城,城南聚宝门一带的百姓,松了一口大气,秦淮内河(城内的一段)重新开放,因为皇帝不再在秦淮河钓鱼,御林军不再满城戒严。
霍然的语气已经表明,必要时他会到皇城去闹。因为国贼江彬一直就在皇帝左右,也毫无疑问进了皇城,南都的皇城是空架子,里面没有皇帝,当然也没有皇帝的三宫六院,正好让一群佞臣与昏君在内鬼混。
“好,有你一定有我。”
傅姑娘也拿定主意豁出去了:“你在明,我在暗。爹站在明暗交界处,运筹帷幄,主理内外,群策群力,把南京闹翻天。”
“小子,一定要冷静。”
笑魔君叮咛:“我们人手太少,斗智不斗力,要用智慧和他们玩命,冷静才能智慧生,谈笑克敌比横眉竖目胜算要大得多。”
“我知道,老太爷,别把我看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我的经验愈来愈丰富啦!我这就走,点起灯才能吸引飞蛾,落店去也,呵呵!”霍然大笑,表示心情大佳并没激愤,提起简单的包裹,跳上岸匆匆走了。
× × ×
龙江关客货船并不多,规模却非常大,停泊的以上江来的竹排木排为主,工部所设的钞关只负责抽取竹木税,船只皆是江上下的小型舟艇,已经看不出百年前的盛况。
百年前,世界超级巨舰的舰队,就是从这里建造出发的,那就是郑和下西洋的无敌舰队。永乐大帝归天之后,世界超级舰队也随之寿终正寝,从此海权没落,大汉天威不再向外发展,从此国威一落千丈。
由于龙江关不是正式的客货运码头,金陵老店的旅客,不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士,知道内情的人不以为怪。发现行径怪异穿了奇装异服的人,也不需大惊小怪。
霍然就是行径怪异,穿了奇装异服的旅客,青衫的下摆抄起掖在腰带上,一点也不斯文,胁下挂着有如乾坤袋的革囊,不三不四,不像书生倒像是讨饭的花子,一根竹杖挑着半大不小的包裹,不伦不类像个逃荒的。
他大踏步进入灯火明亮,人声嘈杂的店堂,泼野地拨开挡路的几个旅客,“砰”一声包裹搁上了大长柜。
“大爷住店来也。”
他用官话大叫大嚷:“要单间的上房,有独院更妙,大爷另有朋友,这两天可以赶到,大爷预订房间,替我留意就是。”
他左一声大爷,右一声大爷,柜内的掌柜师爷与伙计,听得直皱眉,但看清他泼野慓悍的气势,乖乖改变态度不敢发作得罪顾客。
“小店还有上房,保证客官满意。”师爷取过流水簿赔笑:“请客官出示路引,以便登记。”
他有真的路引,但使用的却是可以乱真的路引。
师爷一看清路引所列的姓名是霍然,眼神一变,笑容消失了,恐惧取而代之。
来自京师,至南京采购,按记载完全合法,期限是十二月末,一切合乎规定。
师爷召来一名店伙,领他住进三进大院的上房。
店堂小有骚动,片刻即归平静。
× × ×
傅玉莹负责暗中留意动静,扮成一个小花子型的小厮,也像一个拾荒的,更像一个打杂小厮,金陵老店规模甚大,水上往来的旅客到埠时间不一定,因此昼夜皆有旅客出入,晚间稍少些而已。
她在店内混迹,根本不会引人注意,店伙也忽略了她,她也尽量不与店伙照面。
霍然落店引起些小骚动,他的嗓门大,是个气大声粗,善挑剔难侍候的旅客,要茶要水要酒菜,把负责照料的两个店伙,摆布得团团转,稍有不周就拍桌子骂人,故意引起注意,扮得十分成功,成了这座大客院,最引人注目的大爷级人物,其他旅客都认为他相当嚣张。
既然称为大爷霍然,当然有嚣张的本钱和理由,大爷的绰号,不是人人皆可自称的。
不久,便来了几个男女,扮成普通的旅客,在附近活动或冷眼旁观。
姑娘不认识天涯三凤,也不认识一些江湖名人,毕竟出道没几天,认识的有头有脸人物有限。
但她认识一个人,曾经打过交道的人。
这人扮成水客,站在对面的廊下,照明灯笼的光度不足,但有心人仍可概略分辨五官面貌。
她颇感意外,心中疑云大起。
这人身材修长,留了大八字胡,脸上皮肤粗糙,慓悍之气不因穿了水客装而有所掩盖,由于站在暗影中,更多了几分阴鸷狠猛的戾气。
如果这人携有大刽刀,更可明白显示身分了。
她没认错人,没错,是江北之雄,实力庞大的闹江龙吕大江。
闹江龙曾经率领大群爪牙,追逐她父女讨取出山虎。她父女也曾在扬州,追踪闹江龙制造报复的机会,可惜不曾如愿,在瓜洲被几个悍贼逗引得到处乱窜。
她父女俩不知道那天晚上,霍然曾经痛惩了闹江龙一些人,只知闹江龙追逐空空缥缈的女贼,讨索被女贼窃走的一箱珠宝,碰了大钉子。
“这恶贼为何在这里踩查霍然的动静?”她大感纳闷:“难道他知道那天晚上,霍然和李小姑娘在一起?”
那天晚上情势恶劣,笑魔君要霍然带走李小姑娘,事先并不知道霍然真能保护李小姑娘突围,黑夜中混战,按理,闹江龙不可能知道霍然的事。现在,闹江龙居然盯上了霍然,实在不合情理。
除非……除非唯我神君说出那次事故的经过,当然可能性甚小,唯我神君不是多话的人,那天晚上混战中各走各路,事后唯我神君已向北到京师鬼混去了。
如果这恶贼知道那天晚上的事,霍然又多增加一些意外的强敌,官方和匪盗都以霍然为目标,有点不妙。
“我得摸清这恶贼的底细。”
她喃喃自语:“这恶贼的势力范围在江北,北抵淮安,竟然胆敢捞过界,江南群雄怎容得下他过江来撒野?”
不久,闹江龙带了两个仆妇打扮的女人,悄然出店走了,到了码头北端的一艘小船前,码头那边过来了三个人,双方在小船旁会合。
“没错,就是大爷霍然。”
闹江龙向走近的三个人说:“我可以肯定地供给正确的消息,那就是他与空空缥缈有关。”
“空空缥缈盗取了你一箱珠宝。”一名中年人说。
“没错,我几乎追上她们了,由于有这个混蛋大爷霍然帮助她们,我损失惨重。”
“那么,他知道飞天猴抢获了珍宝和美女,在太湖现身捉守飞天猴的老五老八,交换玉面天罡的女儿,用意是引飞天怪现身,也在打飞天猴所获珍宝的主意了。”中年人加以分析。
“这我就不知道了。”
闹江龙说:“我所知道的是,他就是那个该死的大爷霍然,你们如果放手,我来策划把他弄走出口怨气。”
“没你的事,孽龙。”
中年人口气相当托大:“你只要替咱们证实他的身分,就可以离开他远一点了,明天我带从太湖赶回报讯的人前来指认,然后……再见。”
举手一挥,中年人带了两位同伴离去。
傅玉莹不敢跟得太近,躲在码头对面的货堆旁侦伺,相距甚远,小船的船灯也光度有限,因此不但看不清三个中年人的相貌,也听不清双方交谈所说的话。
她心中一动,转而跟踪三个中年人。
跟了半条街,三个中年人在一座栈仓旁小楼房,与一个守门人打了招呼,然后进入屋内。
小楼房一看便知是民宅,竟然有把门的人。
她越过栈仓,接近一处堆放杂木的地方,两个年纪不小的人,正在收拾着散落的小木料。
“老伯辛苦了。”她变着嗓子,向一位老人行礼笑问:“小可向老伯打听一家栈号的仓房,请老伯指教。”
“哦!小哥要打听那一家栈号?”
老人倒也和气:“这一带码头老汉相当熟悉。”
“叫盛昌栈,代理湖广来的木料运销。”
她伸手指指百步外那座栈仓:“听说是那一家,小可却找不到人询问,大概夜间没有人守仓,所以没有人应门。”
“小哥,代理木料运销的栈号,没有叫盛昌的。”
老人用行家的口吻说:“也许你记错了,不是代理木料行销的栈号,你得到挹江门码头去找。”
“哦!也许真的记错了,那家栈房的左邻,是一栋小楼,不知老伯是否知道,那家小楼经营些什么生意?那位把门的人好凶,比恶狗还要凶。”
“凶?你没被他们捉住打得半死,已经不错运气好了。”
老人摇头苦笑:“那本来是南京工部衙门,派在这一带查缉私货的税丁秘密住处。当今皇上驾临南京后不久,换了一批身分特殊的官员,平时鬼鬼祟祟进出十分神秘,已经不负责查缉私货,查缉什么没有人知道,反正进出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
“官员?不是平民?”她大感诧异。
“当然是官员啦!龙江关的大官小吏,都绝足不来走动,连附近几家栈仓也不来查了,小哥,离开那地方远一点,我们在码头干活的人,相戒不走近那地方,以免惹火烧身,那些人来头大,惹不得。”
“谢谢老伯关照,小可那敢再去询问?多谢。”她道谢离去。
她愈想愈不对,怎么可能是特殊的官方人士?官方人士会与闹江龙拉上关系,闹江龙的神通未免太大了,强盗交通官府,像话吗?
怀着满腹疑团,她重新返回金陵老店。
× × ×
霍然要店伙撤走食具,沏来一壶茶,他在等候,等候即将到来的变化。
可是,眼看时光飞逝,街上已传来三更起更的更鼓声,依然毫无动静。
大爷霍然已经抵达,按理,对方必定迫不及待,大批高手将倾巢而至缉拿他,为何毫无动静?
金笛飞仙师徒不曾到达,五通神三个人也毫无音讯,难道天涯三凤就此见好即收?那是不可能的事,对方的埋伏人马,应该早几天就各就定位了。
会不会是笑魔君得到的是假消息?天涯三凤并不是苍龙丹士的情妇。
也难怪他怀疑,当初老魔与唯我神君,都说炼魂修士与中州双奇一些侠义道人物,是暗中保护快马船的人。
目下虽然他还不曾获得确证,无法确鉴证实是真是假,但玉面天罡那些位高辈尊的侠义道英雄,所说的话应该不是信口开河,不可能昧着良心,替炼魂修士那些人掩饰,玉面天罡与南天狮子,都是有口皆碑方方正正的名宿。
不管笑魔君所获的消息是真是假,他都要在这里等候,衷心希望金笛飞仙几个人,确是在途中有意外的耽搁,而非被天涯三凤计算了,晚到三两天并不影响他的行动大计。但如果真是被天涯三凤所诱陷,他会直接去找苍龙丹士算账。
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一把剑,一把锋利的剑,尽管剑锋利与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赤手空拳杀起人来干净利落,而且安全可靠。
在南京佩剑行走,是十分危险的事,皇帝目下在南京,城内城外到处都是穿上鸳鸯战袄的边军、御林军、家将、侍卫、十二团营亲军……每一位将爷(兵的总称)都可能找麻烦,引起血腥纠纷,所以除了可藏在衣内的短兵刃之外,没有人敢公然佩刀剑在外行走,各色各样的治安人员,随时皆可能对佩刀剑的牛鬼蛇神采取行动。
要闯进紫禁城闹事,手中最好有剑。
笑魔君知道他武功深不可测,骁勇绝伦,因此曾经说,他如果用宝剑杀人,老天爷也不饶他。
即使所用的不是宝剑,普通的剑在他手中同样可怕。
三更一到,旅客渐稀,客房区人声渐止,已落店的旅客皆已就寝,店伙走动减少,依然毫无动静。
熄了菜油灯,他开始在床上行功练气,以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等待即将到来的变化。
久久,一座小窗传出轻轻的三声叩击声,稍顿又是两响,那是预定的暗号。
拉开窗,傅姑娘猫似的钻入。
“咦!这恶贼居然在南京,又居然敢混在店中盯我的梢,这怎么可能?”
听完姑娘说出跟踪闹江龙的经过,他大感意外:“也许,他以别的身分面目,勾结官方的人,在南京进行不法的勾当,碰上了我,要找机会报受辱之仇,他最好不要冒险撒野。”
“我担心他的出现,耽误了你的事。”
姑娘甚感不安:“两面树敌,你甚至不知道前来下手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神圣,这会影响你出手的心态,对付两方的人,你能一视同仁吗?”
他一怔,一时难以回答。
如果天涯三凤真的坑害了金笛飞仙师徒,除掉五通神几个人,那么,他就有强烈的报复意识,出手当然毫不容情。
而在意识上,他对闹江龙敢向快马船下手抢劫,颇感佩服甚至惺惺相惜,这就是在仪真河道,他握弯铁棍吓走闹江龙的原因所在,不然闹江龙绝难全身溜走。
他打伤闹江龙不少手下是事实,闹江龙找他报复理所当然,他不可能痛下杀手,动手时心态不同。
如果向他袭击的人,暴起发难无暇表明身分,也就难以分辨来人的底细,动手生死决于瞬间,心态不同会吃大亏的。
“等他们来就知道了。”
他不能表示凶狠的态度,其实他一直就不曾下毒手杀人:“午夜已过,不会再有人来撒野,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有那些人在打我的主意,不得不暂采守势,你爹呢?”
“他老人家正在监视闹江龙的船。”
“你老爹仍不愿放过他?”
“他也不会放过我爹呀!”
“让那家伙来找我,你父女俩大可袖手旁观。”
“我仍然不放心那些与闹江龙勾结的官员,得进一步深入调查他们的底细,我这就走。”
“时辰不早了,白天可以打听呀!你就在这里歇息吧!我到外间留意动静。”霍然拍拍姑娘的肩膀,将姑娘扶至床口,摸索着向外间走。
黑夜中有不见姑娘的脸上表情,他的亲昵举动,在姑娘的身心方面,引起极大的震撼。
上次乘船离开东山到苏,与林小姑娘文韵华姑娘,一起挤在窄小的船舱内,她终于进一步了解霍然的为人。
那时,她就对文韵华、林涵英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心中油然兴起敌意,这表示她少女的心湖,逐渐引起了波澜,感情发展有了一定的方向和目标。
黄毛丫头十八变,而且说变就变,她不再反对霍然的作为,而且对霍然的作为产生认同感。
她和衣往床上一躺,心潮汹涌哪能入眠?床上遗留有霍然纯男性的气息,让她觉得心跳快了一倍。
她的注意力,专注在外间的黑暗空间里,透过轻软的房帘,偶或传来霍然轻柔的移动声。
她知道,霍然正不断地在门与窗之间移动,透过缝窗缝,留意房外的动静,外面的声息连她都可以隐约分辨。
“难道他感觉出今晚会有事?”她在心中暗忖:“他却要我歇息,他也需要歇息养足精力呀!”
最后,她在胡思乱想中,朦朦胧胧梦入华胥,奔波了一天半夜,她的确需要充足的睡眠以恢复精力,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 × ×
练内功有成的人,并非真的寒暑不侵,只不过不像一般的人敏感,承受力比较强韧而已。
傅玉莹的剑术受教于魔剑许天化,内功也师承于许天化,所修炼的六合神罡,是玄门罡气的正宗别传,火候相当精纯,体质当然也与众不同,承受寒暑的韧力非常可观,严冬季节穿单衣不足为奇。
但并不表示她是铜筋铁骨,完全不畏寒暑,现在,她就是被一阵彻骨寒气冷醒的。
六月末,江南怎么可能寒冷?即将进入秋剥皮季节,南京城快要成为一具大蒸笼啦!即使莫测天心,突然气候剧变,下了一场六月雪,她也不可能从床上冷醒。
她确是被一阵寒气冷醒的,房中没点灯,她却知道自己必定冷得发抖,冷得汗毛直竖脸色肌肤发青。
她想挺身坐起下床活动,但手脚甚至身躯,皆已冻得麻木了,不听指挥,心有余而力不足,动弹不得。
神智是清醒的,她总算知道分析,原来并非真的天候剧变,房中的气温并非真的呵气成雾滴水成冰,而是那隆冬季节的罡风声,令人在感觉出寒气袭人而已。
另有一些幽邃奇异的凄惨声浪,也令人入耳心底生寒。
房中真有风,飒飒的阴风声浪非常怪异,像吹拂过凋林,像透过狭窄的窗缝,像刮起满地枝叶。
或者,像在闹鬼的破幽屋中,拖着脚镣行走的死囚,所发出的拖曳与喘息声浪。
“霍兄……”她在脱口大叫。
在毛骨悚然恐惧惊怖中,她惦记着霍然的安危。
她以为自己在拼命大叫,其实没有声音发出,只是感觉出自己在叫而已,咽喉的肌肉也无法发出活动能量,叫声只存在她的意识中。
听觉和视觉都正常,但房内黑暗,视觉派不上用场,因此听觉尤其显得锐敏。
这瞬间,外间传来转厉的风声,以及各种可怕的声浪爆发,以及惊心动魄的鬼哭神嚎极为刺耳。
“天啊!”她心中狂叫:“鳌鱼翻身了!”
这简直像是天地的末日,似乎整座房舍皆在摇撼,狂风呼呼,地动天摇,大木床发出格支支怪响,衾被抛起,蚊帐飞扬,她像是躺在狂风中的轻舟里。
鳌鱼翻身,是地震的代名词。神话上说,女蜗娘娘炼石补青天,断鳌足以支地,那么,那条独足鳌该已死了。但又说地是负在鳌背上的,鳌鱼如果感到不舒服,就会翻身或者伸懒腰,地就会大动特动甚至倾倒啦!所以称地震为地动,或者鳌鱼翻身。
她还没想到是异物在作怪,以为是地震。
绿焰眩目,幽光满室。
她知道碰上了些什么人了,床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状极可怖的人,穿的是灰绿色衫裙,腰间有佩剑,有百宝革囊,曲线玲珑的胴体极为诱人。
她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一只冰冷的手,已按上了她的印堂,她立即失去知觉。
× × ×
外间异声满室,风雷声大作。
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掀窗飞跃而出,其中之一背了昏迷不醒的傅姑娘走在前面,领先跃登瓦面。
“师姐,我们怎能先走?”
跟上来的另一个女人急急地说:“下面……”
“师父已经交代过,捉住任何人,都必须先行撤走,以免被人截住,捉一个算一个。下面交手的事不要我们管,走吧!”
店后是一条小街,全是住宅区,天一黑就很少有人在外走动,住宅外面也没有门灯,黑沉沉鬼影俱无,已经是五更初,东方还没发白。
两个女人跳下小街,向南急走。
街道窄小,黑沉沉难以看清景物,街上鬼影俱无,怎知有人在屋角潜伏?潜伏的人即使小有移动,走动的人也无法发现。
走在前面的女人,左肩扛着傅玉莹,耳目更不灵光,速度也不快。
“嗯……”这女人突然叫了一声,双脚一顿身形踉跄几乎栽倒,但晃了两晃,最后仍然倒下了。
后面另一个女郎更糟,一声未出便砰然向前仆倒,背心出现一把飞刀柄,奇准地从左琵琶骨下方,贴背肋骨缝楔入,直透心房,认位之准骇人听闻,白天用匕首扎,也不见得能扎入心坎要害。
共钻出五个人影,背走了傅玉莹,带走了死尸。
× × ×
上房的外间相当宽阔,旅客可以当作客厅使用,有凳有桌,甚至可另加床铺,让旅客的随从住宿。
霍然在外间伏桌歇息,其实他在用听觉,留意外面的声息,用感觉探索外面的动静。
所谓出神,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感觉活动,其实是凭锐敏的意识与经验,从感觉中察觉外界的动静,在意识中呈现像是实质的形象,并非真的元神出窍,能够真的朝游北海暮苍梧。北海与苍梧,仅是事现于意识的形象而已。
有些人走火入魔,常会把思念所呈现的假象当成真的,真真假假如虚似幻,已经分辨不出真相假相了。
估计中,前来讨野火的人数不会多,闹江龙毕竟是匪类,在龙江关不敢出动大批歹徒行凶。四更将尽,更不适宜大群匪徒活动。
他在门与窗上,设了一些防险小技巧,不论对方潜入或明闯,都会早一刹那发生警报。
估计错误,必须付出代价。
前来袭击的人数,超出他估计的最大限。而且糟的是,来人不是凭武功与技巧快速入侵的,房中事先设置的巧妙器具,可以定时自行泄放一种有毒的气体,利用房内房外温度的差异,所形成的对流现象,慢慢一丝一缕散逸入房中。
然后,是人从四面八方从远处飞掠而至,霎时阴风大作,灰雾涌腾,无数鬼物御风涌到,门与窗几乎同时崩毁,各种声光破空涌入。
他真有措手不及的无力感,幸而在发觉气机与神智出现异状时,能及时警觉,以药物和行功双管齐下,总算克制住嗅入的毒物发作。
已经来不及了,雷霆袭击已接踵而至。
他曾经在洞庭西山,受到意外的骤然急袭,多一次经历,就多一分应付意外危险的能力。
情势殆危,他用上了性命交修的神功奇学自保。
在第一道闪光乍现的刹那间,他向下一挫形影俱消,第二道闪光续现时,他已经消失在房中。
满室金蛇乱舞,风雷殷殷中,满室异物此现彼隐,各种异象变幻莫测。
后续从破门窗冲入的,才是真正的人,有些持有稀奇古怪的法器,有些是法刀七星剑等杀人利器。
破的门窗、桌、凳、茶具、杂物,满室飞旋形如活物,在各种异光闪烁风雷殷殷中,与幻化的鬼物和入侵的人,纠缠在一起,激发了可怖的暴乱,已分不清到底是何物在缠斗,刺鼻的怪味与尘埃烟雾,把整座客房变成混沌世界。
人的凶暴阴厉叱喝声连续爆发,震耳欲聋,刀风剑气更把飞旋狂舞的杂物木具,砍裂得逐渐分解成碎片,但仍然乘风飞舞不休,落地后又再飞起,似有另一种神奇的潜力,在驱动这些杂物,或者受到风雷的激荡,诱发这些杂物御风雷飞行,无休无止。
片刻,又片刻。
蓦地传出一声锐啸,一声沉叱,猛然风止雷息,各种闪光同时熄灭。
第一支火把出现,第二把随即进入,空中火光大明,共进来了四支火把,拥簇着一个梳了灰道髻,穿了青道袍佩剑挂囊,脸色依然红润的年约花甲的老道,背领上不但插了几面小杏黄旗,而且腹前有盛了六把小法刀的护腹革囊,手上有白马尾制的拂尘。
内外间的零乱残破现象,像是遭了一场兵灾。
五男三女三个穿黑袍宽衫裙的年轻人,男女手中都有剑,左手另有一支织金三角敕令旗,旗杆是铁制的,旗尖锐利如枪尖,旗杆旗面都可伤人。
八男八女衣裙零乱,喘息声清晰可闻,浑身大汗,脸色不正常。
满地都是碎裂的器物,有些器物已成了碎屑。
“人呢?”老道问,鹰目炯炯扫视四周。
“很……很可能碎……碎裂了……”一名年轻男人喘息着说。
“碎裂了?我说过要活的。”老道沉声说。
“他……他反击太……太过激烈,弟子们不……不得不全力施……展……”
“该死!碎裂了,怎么没看到血肉?”
“这……”
八男女这才有机会寻找血肉,白费心机。
“人恐怕已经逃掉了。”一个举着火把的中年人冷冷地说:“连血腥味也没有,那来的碎肢残骸?”
“问问外面的人,可曾发现有人逃出。”
房门口那位举火把的人把口信传出,立即有两个男女奔到。
“回禀仙长,没有人逃出。”
那位年约半百,豹头环眼的人入室行礼禀报:“法坛三仙姑曾经进入后房,好像带走了一个人。咱们的眼线坚决表示,霍小狗只有一个人投宿,没有其他的人来与他会合,法坛仙姑也许已经将人擒住带走了。”
“哈!按理这小辈绝难在炼魂大阵中逃得性命。”老道自言自语。
“但……师父……”
一名发髻已被打散的女人说:“弟子们的确遭受到非常强烈的反抗,法坛三位师姐负责后房的攻击,既然她们已将人擒走,这里向弟子们猛烈攻击的人又是谁?”
老道哼了一声,开始仔细环室观察良久。
“你们不曾炼化任何生物。”老道最后说:“碎了的法器都是你们的,你们自己自乱阵脚互相攻击。”
“师父……弟子……”
女弟子亟口分辩:“弟子们入室便各占方位发动攻击,的确受到无穷外力的反击,绝非自相残杀,法器所爆发的光芒不会乱了视觉……”
“回去再说。”
老道其实也说不出所以然,无法提出证据:“也许真由法坛的人把他带走了,眼线知道投宿的只有他一个人。撤!”
片刻间,里里外外的人全撤走了,总人数超过四十大关,实力极为雄厚,而先走了的人,还不计算在内,可知这次有计划的猛烈急袭,出动的人手委实可观。
× × ×
金陵老店规模不小,前后有五进,三间门面,里面的客院有大小二十座之多,房舍错落,大客院还栽有花木,如果没有店伙引领,很可能迷失在内。
要封锁偌大的客店不是易事,四五十个人包围一座客院则绰绰有余。
入侵之前,霍然所投宿的客房,已经先布置了巧妙的坑人玩意,仅派有扮店伙的人守候,其他的人皆远在邻舍候机,听信号急速抢入发起猛烈的急袭,因此,事实上不可能完全封锁上下每一角落。
屋顶由于房舍错落,少不了形成不少幽暗的角落,入侵的人仅在上面布了三名警哨,防止有人上屋脱逃,注意力全放在设有门窗的两端,任何人逃出登屋,绝难逃过三位警哨的耳目。
可是,警哨只注意是否有人跃登,却没看到有人扮壁虎,从檐角的侧方,像蠕虫一样贴檐滑上瓦栊,像壁虎一样缩在檐角的阴影中。
也许更像躲入瓦缝的蝙蝠,全身缩小得比张翼时小了十之九,不走近根本无法看出是何玩意,已经失去人的形态,也不像蝙蝠。
他是霍然,比原来的体积缩小了一半以上。他像是一团胶状物,更像一团死肉,没有声息,没有呼吸,完全的死寂,成了无生命体。
体内余毒未消,又在半昏眩中,全力自保耗损了大量精力,孤注一掷的念头,几乎令他精神与体力崩溃,最后不得不忍受痛苦,以剩余的精力逃生。
他知道碰上的是什么人了,至少知道来人的邪术出类拔萃。而且,这间客房早就替他准备了,天罗地网很可能在半月以前完成的,对方把他列为可怕的劲敌。
他以为来袭的人,必定是闹江龙。
如果天涯三凤是官方的人,夜间或许会派人侦查监视,不会夜间发起袭击。白天出动大批高手或御林军,公然围店缉捕,要犯想跑也跑不了,何必夜间冒要犯可能突围脱逃的风险。
他估计错误,来的不是闹江龙一群匪徒。闹江龙那些人不可能会妖术,更不可能有那么多会妖术的人,用炼魂阵摆布他。
对方准备之周详,攻击方式的快速与布置皆出乎他意料之外,完全失去主动无法抗衡。
他知道在内间歇息的傅姑娘遭了殃,但他已经连自保的力量都消失了,自己的命也保不住,那能兼顾傅姑娘?所以不得不忍痛先求自保。
入侵的人都是从屋上撤走的,不从店门出入以免走漏风声,有几个人从他蛰伏的檐角经过,没有人留意有人在屋上蛰伏。
很不妙,天快要破晓,他却需要时间,天一亮脱身就难了,一定有人留下监视,警讯一发出,附近的人就会潮水似的涌来。
昏眩感消退得很慢,手脚的麻木感也恢复困难。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定下心神将生死置于度外,不再挂念时光飞逝,专心以意志力默默行功,以大恒心大毅力克服困难。
比起那天在洞庭西山,被南人屠几个人下毒手暗算袭击,身体的创伤要轻些,但中毒的危险性与痛苦,却严重万分,伤害的绝望感觉刻骨铭心。
东天第一线曙光初现时,他悄然从店侧的小巷飘落,隐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小心翼翼沿街边探索而走,已可行动自如,悄然脱出天罗地网。
× × ×
笑魔君已在船上等候,脸上神色凝重。
“你果然没落在他们手中。”笑魔君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了,说话阴沉与以往不同:“我曾经返回金陵老店留意动静,从店伙口中知道你的住处,受到大群高手袭击,据说他们颇有收获。但我知道你不会落在他们手中,因为你事先已经有所提防。那么,他们的收获……”
“令嫒恐怕已经落在他们手中了。”
霍然沮丧地说:“只怪我狂妄大意,栽得好惨,我抱歉,我会替令嫒尽力援救,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好在他们的目标在我……”
“小子,你还不明白?”笑魔君苦笑。
“明白什么?”
“有闹江龙在翻云覆雨,我父女脱得了关连?”
“与闹江龙有何关连?那些人是皇家密探已无疑问,施妖术的首脑,九成九是苍龙丹士。我甚至可以肯定,贝秋霞的师父玄灵教主也来了,闹江龙只是……”
“只是一群黑道匪徒的当家老大,是吗?”
“是呀!”
“码头栈仓旁的民宅内,住着一群神秘的人,那是国贼江彬的家将精锐,和锦衣卫的一群高手密探。闹江龙与那些人往来,小子,想通了吗?”
“咦!他们勾搭在一起……”
“闹江龙才是暗中保护快马船的混蛋。”
笑魔君沉声说:“那一群杂碎,被炼魂修士一群侠义道群雄出现分了心,分散了注意力,因而失去保护快马船的机会。后来分别追查劫贼将功赎罪,扮演黑吃黑以掩人耳目,确也被他追回一些珍宝和美女。
“目下他来到南京,仍替江彬国贼暗中效命,我弄到一个从禁城出来传信的信差,获得正确的口供,赶到金陵老店找你,却晚了一步。我女儿的剑术出类拔萃,但据店伙说,并没看到有人用刀剑交手,她怎么可能被弄走而不曾发生恶斗?”
“连我也几乎被妖术炼得神形俱灭,令嫒绝对没有任何挺剑交手的机会。”
霍然咬牙切齿:“本来我对闹江龙这狗杂种有好感,不与他计较,想不到他竟然是密探的走狗,我又输了一步棋。午后我进城,找熟悉紫禁城的人讨消息。”
“你的消息……”
“不要在小枝节上与他们闹着玩,擒贼擒王;打蛇必须打在七寸要害上。”
“去找皇帝?”
“去找国贼江彬,皇帝所作的种种丧尽天良的勾当,都是这国贼所唆使的,他也是密探的首脑,锦衣卫的首长,我一定要先找他,先设法救令嫒,再和那个狗皇帝玩命,目下皇帝与江贼都躲在紫禁城。紫禁城的形势如不先行了解,绝难找到昏君奸臣的宿处。”
“好,我带你去。”笑魔君说:“我有朋友熟悉宫城的形势,再花些时日绕城探……”
“不能浪费时日,我只要知道里面的概略格局便可。我得歇息,午后动身。”
“你歇息,我到城内城外打听消息。”
笑魔君表面依然神色镇定,但心中却万分焦虑,父女连心,心中焦急是意料中事,让霍然躲在船上歇息,匆匆上岸找朋友打听金陵老店事故的一切消息,希望能打听出爱女的正确下落,以便策划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