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河岳点将录》

第 六 章

作者:易容  来源:易容全集  点击: 
  心念电转,顿时返身奔入洞中,叫道:
  “雯儿,敌人大举来犯,咱们先退出谷外。”
  雯儿躺卧不动,眼皮微抬,含糊道:
  “是金陵王么?”
  云震大声道:
  “不知道,但来人声势很大,看那样子,个个身手不弱。”
  雯儿呻吟一声,含糊道:
  “我要睡觉了。”
  眼皮一阖,寂然不动。
  云震大惊,抓住她的双臂猛力摇喊,叫道:
  “雯儿醒醒,醒醒。”
  哪知雯儿沉睡如死,毫无反应,云震大急,抱起雯儿,背负而起,大步奔出洞外。
  出得洞门,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顷刻工夫,通往荷塘的石径上,已站立着三条人影,其余的人也正在积雪皑皑的峭壁上滑行飞坠,疾速下降。
  云震见敌人身手如此快捷,不禁惊急交迸,眼看那三人阻住了去往荷塘的通路,自己背负一人,势难突围逃遁,于是身形一转,奔回洞内,依旧将雯儿放置床上,独自一人奔出洞外。
  此时的云震,非但武功已有根底,见识与机智亦远胜往昔,这时心意已定,奔出洞外,反手掩上洞门,当门而立,凝神待敌,气势如虹,神威凛凛。
  只见十余名面目陌生的男女,踏着积雪,浩浩荡荡,大步行了过来。
  那为首之人,白面无须,服饰富丽,贵公子打扮,身后环列八名年轻貌美的女子,那八名女子俱是身着白衣,外披紫黑色貂皮大氅,另外八名男子则服色不一,年纪参差不齐,列队跟随在后。
  云震心神一凛,暗道:此人好大的排场,莫非是金陵王不成。
  忖念中,那贵公子业已走近石级,云震双手抱拳,洪声道:
  “诸位请了,在下云震,这厢有礼。”
  那贵胄公子闻声止步,仰面朝云震打量一眼,微一抱拳,朗声笑道:
  “果然阁下在此。我等倒未白跑一趟。”
  此人举止儒雅,言笑宴宴,看去不像武林人物,但神情语气,不怒而威,好似那种久操生死人权之人,平日间颐指气使,已成习惯,虽在谈笑之间,也隐隐流露着一种凌驾旁人的气势。
  云震微微一怔,道:
  “兄台尊姓大名?”
  那贵公子淡然笑道:
  “兄弟家住云南六诏山罗侯宫,江湖朋友,称呼小弟罗侯公子,朋友抬爱,不值一笑。”
  云震心头一凛,暗道:既称罗侯公子,若非南主人翁罗侯神君亲生之子,也该是衣钵传人了。抱举一礼,道:
  “原来是罗侯公子,久仰了。”
  罗侯公子淡淡一笑,目光一扫石级,含笑不语。
  但听一个青袍老者厉声喝道:
  “我家公子在此,你不知降阶相迎,已是身犯死罪了。”
  云震莞尔一笑,心中暗想,来者不善,冲突难免,唯一的办法是死守洞门,等待雯儿醒来,再作逃走之计,当下不理那青袍老者,眼望罗侯公子,肃然道:
  “隆冬大雪,新年即届,公子不在家中纳福,千里迢迢,赶来此处,不知有何见教?”
  罗侯公子晒然道:
  “十余年前,本宫有一篇内功心法,流落于江湖之上,至今未能寻回,近闻江湖传言,那篇心法落在你的手内,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云震见对方声势浩大,脱口否认道:
  “江湖流言,岂可……”
  突然间, 一阵羞愧,袭上心头,暗道:我也算是武林人士了,此身既入江湖,就该堂堂正正做人,贪生怕死,言不由衷,岂足大丈夫行径。
  只听那罗侯公子沉声道:
  “吞吞吐吐,莫非有难言之隐?”
  云震精神一振,昂然道:
  “罗侯心法,曾经一度落在云某手小。”
  罗侯公子眉头耸动,道:
  “如今怎样?武林瑰宝,难道毁灭不成?”
  云震朗声道:
  “那倒没有。”
  罗侯公子道:
  “那块黄绢,眼前落在谁人手中?”
  云震昂然道:
  “出卖旁人之事,在下不屑为,公子原谅了。”
  罗侯公子脸色一沉,冷冷道:
  “那心法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之物,既曾落于你的手中,你定已抄录了一份了?”
  云震淡淡一笑,道:
  “那又何必。”
  罗侯公子双眉一挑,道:
  “这么说来,你已将黄绢上的文字熟记心中了?”
  云震坦然道:
  “不错。”
  这片刻间,是云震有生以来,最扬眉吐气之时,罗侯公子站立石级之下,云震独据阶上,面对强敌,神采奕奕,侃侃而言,大有气吞河岳之势,那罗侯公子虽目空四海,也不禁另眼相看,泯除了小觑之心。
  只见那青袍老者移步上前,躬身道:
  “此人狂妄无礼,待属下上去,好好教训他一顿。”
  罗侯公子将手一摆,冷笑道:
  “习过罗侯心法之人,若不带有三分狂态,罗侯神功也不足以威震武林了。”
  “是,属下无知。”
  垂首退下。
  罗侯公子眼帘一抬,双目之内,精光毕露,沉声说道:
  “那块黄绢流落江湖,已十五六年,辗转易手,想必数易主人了?”
  云震与他寒电似的目光一触,情不自禁地心神一颤,暗道:此人内功好深厚。忖念中,强作镇定,缓缓说道:
  “衡情度理,势必如此。”
  罗侯公子峻声道:
  “据你所知,那篇心法已是几度易主了?”
  云震暗暗忖道:那块黄绢我得自裴大化,转手交给西门咎,至少是三易其主了。
  心中在想,口中淡淡道:
  “在下只管个人的事,公子所问,恕难奉告。”
  罗侯公子眉宇之间,泛起一片煞气,但只一瞬,重又神色淡然,转面一望那青袍老者,道:
  “你向云公子讨教几招,出手要有分寸,不可失了礼数。”
  那青袍老者躬身喏道:
  “属下遵命。”
  左手一撩衣衿,嗖的一声,箭射而起。
  这石阶共有三十余级,上下高逾两丈,那青袍老者自石阶脚下斜斜纵起,疾若劲矢,瞬眼凝立于云震身前四五尺处,气定神闲,形若无事,似是老早就已站在那里。
  云震与雯儿相处经年,朝夕论武,见识已是大进, 一瞧青袍老者身法,顿知是一劲敌,心中暗忖,难怪罗侯宫威震武林,属下的身子已然如此,主子的武功,那是可想而知了。
  转念间,青袍老者已是抱拳为礼,洪声道:
  “罗侯宫属下,敬请云公子指教。”
  云震抱拳道:
  “朋友请。”
  青袍老者喝道:
  “得罪了。”
  左足微上半步,一掌击了过去。
  这洞门外一片平台,下接石级,平台长宽不过八尺,面积甚小,因而两人距离很近,青袍老者跨步出掌,正是伸手可及。
  这一掌飘忽快捷,势道极为凌厉,但云震一直等到对方手掌触及自己衣衫,始才身形一闪,马步一挫,横拳一侧,猛往对方手腕撞去。
  这一拳“猛虎当道”,又叫“石敢当”,乃是“开山拳”中的一招,若论招式,平淡无奇,但云震使来,功力雄浑深厚,霸道之极。
  青袍老者见云震一拳攻向自己手腕,拳劲如刀,若不立即撤招,手腕势必被他一拳撞断,不禁喝一声“好”,右掌回收,左掌快如电光石火,飒然击了过去。
  这左右两掌连环迸发,使得天衣无缝,端的是江湖少见的高手。
  云震见他左掌击到,立即吸气含胸,左拳一晃,往他左腕砸下。
  这一招乃是云震与雯儿长日搏斗,共同研制出来,若论拳势,不合武术常规,狠却狠在变招神速,出手迅捷,凶狠绝伦。
  青袍老者只觉一股重如山岳的拳风,陡然撞到,不禁怒喝道:
  “哪有如此蛮横的打法。”
  手臂一穿一扭,骈掌如刀,霍地砍了下去。
  这一穿一扭,乃是拳法中的上乘功夫,江湖中会这一招的人多,练得到家的却少,这一招俗称“仙剑斩龙”,以掌缘下砍,端的厉害之极,近身肉搏,臂动掌至,如被砍上,骨骼也斩得断。
  云震耸然动容,突地吐气开声。暴雷般一喝,一拳捣了过去。
  这一拳直捣对手胸口,拳风震耳,猛恶绝伦,青袍老者不及化解,迫得挥手一掌,硬接过去。
  只听一声轻响,如击败革,两人身躯一仰,齐齐大退一步。
  那罗侯公子站立阶下,负手观战,神色—片淡漠,似是两人这一战,谁胜谁败,与他毫无关连。
  他身畔那名女子倏起轻声笑道:
  “公子,这姓云的好生彪悍。”
  罗侯公子神色肃然,道:
  “此人将一套简单的拳术,发挥出无穷的妙用,以力补拙,以快制巧,正是武学之中,化腐朽为神奇的上乘境界。”
  说话中,云震与那青袍老者已齐齐进扑,二度打在一起。
  此时,二人争抢先机,以快打快,展眼之间,已搏斗了十二三招。
  罗侯公子耸然动容,道:
  “咦,原来此人是高家的弟子。”
  先头讲话那女子,接口问道:
  “公子说的,是金陵高家么?”
  罗侯公子神色凝重,随口道:
  “嗯!”
  目蕴神光,凝注着打斗中的二人,一瞬不瞬。
  那白衣女子看了数招,道:
  “久闻金陵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们家武功不传外人,难道这云震是高家女婿不成?”
  罗侯公子亦正疑云满腹,百思莫解,闻言之下,以眉皱了一皱,未曾答理。
  原来这八名身披貂皮外氅的女子,俱是罗侯公子的姬妾,讲话的女子名叫燕黛,最得罗侯公子宠爱,她适才讲话。罗侯公子未曾答理,当着众家姐妹面前,脸上大是难堪,神色之间,顿时显得委委曲曲,泫然欲泣。
  但听罗侯公子道:
  “此人武功博而不纯,并非金陵王亲传。”
  那燕黛回嗔作喜,娇声道:
  “若不是金陵王亲传,那么—定是他女儿传授的了。”
  罗侯公子微微一笑,道:
  “此人打来过于拘谨,好几次坐失先机,当胜不胜,想是初临大敌,第一次与人动手。”
  燕黛笑道:
  “年轻的人,能与‘一笔震三湘’丁公望打到五十回合,武功也算不弱了。”
  这二人评头品足,论说不休,一宇一句,俱都钻入云震耳内,云震愈听愈觉心烦,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怒吼道:
  “闭嘴!”
  燕黛格格娇笑道:
  “临敌交手,讲究的是抱元守一,心无二用,我们讲我们的,你自要听,怨得谁来?”
  云震怒哼一声,犹未反唇相讥,那青袍老者倏地一声大喝,掌指齐飞,发动了一轮攻势。
  原来这青袍老者名叫丁公望,原是三湘巨盗,一支点穴铁笔,造诣颇深。二十余年前,横行三湘,已然得了个“一笔震三湘”的绰号,投入罗侯宫中,名位不过侍者,武功却日有进展,远胜往昔。
  云震学武的方式与众不同,雯儿异想天开,要他由不断的激斗之中学习招术,如此下来,云震耐战的功夫高人一等,而且招术博杂,往往在危急之中,化险为夷,丁公望以点穴笔成名,徒手对搏,又是舍长取短,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也就无法将云震击败。
  但高手对搏,不能有丝毫破绽,云震心神旁鹜,应变不觉稍慢,丁公望立时抢制先机,展开了一轮疾攻。
  这一轮攻势,掌指翻飞,连绵不绝,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下,云震先机已失,迫处下风,顿时应接不暇,连连遇险,抵挡不住。
  若在宽敞之地,云震或有扳回之望,这平台地势狭窄,无闪展腾挪之余力,眼看不出十招,势必败在丁公望掌下。
  倏地,云震脑海之内,闪出了雯儿的倩影,想起了雯儿,不觉斗志弥坚,勇气百倍。
  他心中暗暗叫道:雯儿卧病在床,我必须守住这洞门,宁可力战而死,决不能眼看着敌人攻入洞内,侵犯到雯儿一根毫发。
  心念一闪,精神大振,陡地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呼地一拳,猛然擂击过去。
  这一拳随性而发,来势奇突,威不可挡,丁公望大吃一惊,怒喝道:
  “小子疯狂了?”
  双足一挫,疾退五尺,落足之处,已是平台边缘。
  只听罗侯公子朗声笑道:
  “好猛烈的一拳,真乃神来之笔。”
  丁公望羞怒交集,心中暗暗忖道:这小子无籍之名,我若战他不下,只怕公子降下罪来,怪我弱了罗侯宫的威名。
  心念电转,不禁冷冷一哼,欺身上步,一指点戳过去。
  只听嗤地一声,尖厉的指风,破空生啸,刺得入耳膜生痛。
  云震心神一凛,暗道:这老儿以指代笔,尚有如此威力,若是动用兵器,那还了得。
  心中在想,身子疾速横闪,一招“电母照镜”,挥掌反击过去。
  但听嗤嗤连响,丁公望冷笑不绝,“指天划地”、“指东划西”、“指鹿为马”,一招紧接一招,连绵击去。
  云震耸然色变,“散花手”、“粉金碎玉掌”、“开山拳”,招招俱是两败皆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罗侯公子睹状,知道云震落败在即,心中突然忖道:这小子练过罗侯心法,若让他败在一名侍者手下,岂不伤了我罗侯神功的威名。
  念头一闪,顿时扬声说道:
  “丁公望,你与云公子斗一斗内力,看他‘罗侯神功’已有几成功力?”
  罗侯宫中令出如山,丁公望闻言,接口说道:
  “属下遵命。”
  身形一晃,一掌拍击过去。
  这一掌来势如电,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云震正当应接不暇之际,欲避无从,迫的举手一挥,一掌迎击过去。
  只听“拍”的一声,双掌接实,顿时胶在一起,两人身躯同时一震,面上都现惊容,随即四目相接,凝然不动,拼斗起内力来。
  两人激斗方酣,正当心躁气浮之际,陡然拼斗内力,双掌一接,同都倾力施为起来。
  展眼间,两人头上冒出了一片豆大的汗粒。
  这般比拼内力,丝毫无法取巧,丁公望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力,自掌心源源涌出,转眼工夫,已然占了优势。
  这时,云震双目圆睁,额上青筋华露,满头大汗,涔涔而下,与丁公望相较,优劣之势,一眼可见。
  罗侯公子目光犀利,遥遥一眼,业已看清真相,含笑说道:
  “初入门径,功力尚浅。”
  撩起衣衿,拾级而上。
  忽听呼的一声,云震背后的石门陡然敞开,一条人影山洞中疾奔而出。
  云震感到一阵疾风掠近身侧,知道是雯儿出洞,暗想:强敌环伺,地身子不适,抱病临敌,过份危险了。
  这念头电光打火般一闪,忘了正当拼斗内力,生死一发之际,身躯一摆,挡在雯儿去路,口中急声道:
  “雯儿退后。”
  语声甫落,一股沉猛如山的力道,霍地涌上身来,但觉胸口奇痛,如遭槌击,喉头一甜,一股鲜血,涌到了口腔之内。
  丁公望未曾料到,恶战半日,最后竟是如此获胜,诧异中,抬眼一望,洞中扑出之人,乃是一个长发披散,罗衣赛雪,但却双目带煞,面凝寒霜,容颜绝世的女人。
  那女子形貌之美,已令丁公望吃了一惊,而那双美眸之内,煞气毕露,丁公望一见,心中猛地一寒,掌力一收,匆匆跃避开去。
  这女子正是沉睡方醒的雯儿,她一下来曾冲出洞门,娇躯一晃,向云震左侧掠去。
  云震内腑已受重伤,但见丁公望退去,顿时手掌一翻,疾向雯儿腕脉扣去,口中喝道:
  “雯儿……”
  但见雯儿双目之内,杀机一闪,阴森森说道:
  “谁是雯儿?”
  皓腕一挥,拍地一声,一掌击在云震背心上。
  云震惨呼一声,踉跄数步,一跤摔倒,鲜血喷洒一地。
  白影一晃,雯儿疾若电闪,掠出洞门,飞跃而下。
  罗侯公子惊喝道:
  “什么人?站住!”
  丁公望急声叫道:
  “启禀公子,一名女子……”
  只听一阵娇喝,那燕黛当先扑去,雯儿挥手一掌,倏地拍在燕黛天灵盖上,打得燕黛脑浆迸裂。仰面倒地。
  罗侯公子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振臂而起,人如巨鸟横空,直向雯儿扑去。
  云震惊急交迸,仆伏在石阶之上,嘶声喊道:
  “雯儿快走,你逃啊!”
  只见雯儿左手一探,抓住了罗侯公子一名姬妾,反手一挥,将那女子抛起半空,向凌空扑来的罗侯公子掷去,其余儿名姬妾,早已骇得花容失色,逃避不迭。
  罗侯公子气的脸色苍白,半空中接住那名姬妾,眼看雯儿已掠出五六丈远.等不及双足落地,匆匆将人扔下,身形电射,疾地追去。
  这两人的身法俱是快速骇人,展眼之间,雯儿已掠近荷塘,疾箭般射了过去,瞬眼落于独木舟内,双袖一挥,振起两股劲风,那独木舟划起一道水痕,笔直地冲了出去。
  罗侯公子目眦欲裂,峻声喝道:
  “丫头休走,本公子有话问你。”
  话声中,又复腾空而起,经天长虹一般,直向那独木舟扑去,雯儿似未料到罗侯公子轻功如此卓越,耳闻破空之声,霍然反过身来,双目之内,寒光四射,杀机闪闪,慑人心魄。
  四目交接,罗侯公子悚然一惊,暗道:这丫头好重的煞气,手掌划了一个圈子,凌空拍击下去。
  他生平杀人亦非少数,面对这雯儿,竟然生出怵惕之感,挥掌下击,大有手软之势。
  但见雯儿阴森森一哼,长袖一翻,露出一只白玉般的素手,拇指扣住中指,朝自空扑下的罗侯公子咽喉处,遥遥弹了过去。
  “嘶!”的一响,一缕锐厉的指风,恍若有形之物,闪电般撞击过去。
  罗侯公子双眉怒立,狞声喝道;
  “好丫头,你姓高名洁,那是绝无疑义了。”
  说话中,身形一昂,避过了袭来的指力,同时间双掌一骈,向雯儿头顶虚空按了下去。
  这双掌一按,既轻又缓,丝毫显不出威力,但却有一股重逾山岳的力道,泰山压顶一般,直向雯儿头顶沉下。
  雯儿眉峰一蹙,双袖齐扬,猛然上挥,那独木舟如箭脱弦,疾快地冲了出去。
  罗侯公子早已看出,自己身形凌空,无法伤到雯儿,无可奈何,藉她双袖一挥之力,反身朝岸上飞去。
  此时,众人已纷纷赶来,罗侯公子飞掠三丈,足踏荷塘岸上,触目之处,那是爱妾燕黛的尸体,不禁咬牙切齿,恨声说道:
  “抓住了这丫头,教他识得本公子的厉害。”
  扭头望去,独木舟已划进水道之内,转眼之间,隐失不见。
  “一笔震三湘”丁公望低声说道:
  “这幽谷有一条孔道,通往山外,并非死地。”
  罗侯公子目送雯儿俏丽的背影逝去,见她凝坐舟内,专心划桨,始终未曾回顾一下,好似这幽谷之内,无丝毫令她留恋之处,不禁沉沉一哼,暗暗咒诅道:貌似天仙,心若蛇蝎,鬼魅一般的女人。
  只听一名姬妾道:
  “公子,燕黛姊姊的尸体,如何处置?”
  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这山谷景物秀丽,风光明媚,正是上好的埋骨之处,你们将她安葬了吧!”
  大步行去。
  原来那洞前石级依山而凿,当时雯儿人在洞内,罗侯公子身在石级之下,未曾看到她掌击云震之事,待至发觉,雯儿已跃下平台,与众姬妾动起手来。
  本来,以罗侯公子的身手,不难赶上前去,拦截住雯儿的去路,甚至赶上平台,将雯儿堵在洞内,只因他素来托大,事事要表现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其色不变的气派,这才一时疏忽,遭受到眼前这种败局,实在说来,他绝未想到,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幽谷之内,竟然隐藏着一位武功卓绝,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高手,也未想到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逞凶,更未想到,一个容颜绝世,人间罕见的少女,性情如此凶悍,出手如此毒辣。
  走回洞前,见云震盘膝枯坐在雪地之下,却并未运功疗伤,不禁心头一动,沉声道:
  “云震。”
  云震双目一抬,凄然笑道;
  “公子有何见教?”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你先被丁公望内力所震,接着背心又挨—掌,内腑的创伤已甚为沉重,为何不运起罗侯心法,自疗伤势,难道存心寻死不成?”
  云震淡淡一笑.道:
  “当然要治疗伤势,但忙也不在一时。”
  罗侯公子暗暗忖道:这小子与那丫头同居在这等隐秘之处,关系自不寻常,看他这副神气,倒像是情天惊变,再无生趣了。
  心中在想,口中冷然道:
  “那丫头敢是金陵王之女——高洁?”
  云震双目圆睁,惘然道:
  “这问题久已横亘于在下心中,如今迷惘更甚,正欲请教哩!”
  罗侯公子眉头耸动,冷笑道:
  “当真荒诞,你们同处这深山幽谷,过着神仙般的生活,难道连对方是谁,也未曾弄得清楚。”
  云震淡然一笑,道:
  “那倒不是,在下当然知道她是谁。”
  罗侯公子扬声道:
  “那么她是谁?”
  云震淡然道:
  “她是雯儿,不过往日是,今日不是而已。”
  罗侯公子暗暗忖道:这小子语无伦次,难道刺激太深,神志业已不清了。
  忖念中,脸色一沉,峻声道:
  “云震,你练过罗侯心法,可知后果如何?”
  云震漠然失笑,道:
  “罗侯宫凶名久著,窥窃了贵宫的镇山绝艺,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罗侯公子冷然道:
  “说得不错,但也未必。”
  云震目光一抬,哂然道:
  “触犯了人人畏惧的罗侯神君,难道尚有活路不成?”
  罗侯公子暗暗想道:这小子闻得尚有活路,丝毫不现喜色,当真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毫无求生之念了。
  心头念转,口中缓缓说道:
  “罗侯心法,为我师徒不传之秘.一脉相承,虽是久在本宫服役之人,亦不传授。”
  云震淡然道:
  “正是,所以我说,既非罗侯神君嫡传弟子,练过了罗侯心法,只有死路一条了。”
  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天下事常有例外,你若能够拜在我师徒名下,岂不是有得活路了?”
  云震淡然道:
  “今师还收徒弟么?”
  罗侯公子冷声道:
  “家师功力已参造化,如今习于清修,再无兴趣调教弟子了。”
  云震哑然失笑,道:
  “难道阁下看中了云震,有意收归门下不成?”
  罗侯公子闻言,已确定他求生之念甚为淡薄,当下淡淡一笑,道:
  “本公子虽无传人,但你年岁已长,本宫是无意收你了。”
  云震淡然道:
  “说了半天,依旧是回至原处了。”
  罗侯公子冷笑道:
  “那也未必,本公子之意,是暂时还不杀你。”
  云震含笑道:
  “那是当然,只有云某知道,那块黄绢落在何人手上,在寻回那心法之前。 杀了在下,岂不失了唯一的线索。”
  罗侯公子脸色一变。手掌一抬,大有立时结果云震之意,怎奈云震心灰意懒,根本未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睹状之下,无动于衷,毫无畏惧之色,罗侯公子怔了一怔,垂下手掌。
  寂然片刻,罗侯公子倏地阴沉沉一笑,道:
  “此时你情天惊变,痛不欲生,本公子偏不取你的性命,等到你生机复萌,对人世再生留恋之时,公子爷立刻置你于死地。”
  云震闻言,心神暗暗一颤,道:
  “阁下倒是深悉世人的心理,只是过于恶毒了。”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一顾身旁的姬妾,峻声道:
  “仙露搜他身上。”
  那名叫仙露的女子格格一笑,移步上前,搜索云震身上。
  云震淡淡说道:
  “在下早已讲过,那黄绢已经转赠他人,不在身上了。”
  那仙露噗哧一笑,道:
  “信不过你。”
  云震口噙冷笑,任由她去搜索,那仙露搜遍云震身上,笑道;“这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罗侯公子目光一转,朝丁公望一施眼色,命他留在当地,看守云震,自己带着姬妾属下,大步向洞中走去。
  云震口齿启动,有意说一声,那黄绢不在洞内,心念一转,终于忍住,垂目望地,枯坐不语。
  罗侯公子率领手下,在洞中仔细搜索一遍,既未搜出那篇心法,也未找到任何特殊之物,只得率领众人,退出洞外。
  云震睹状,手撑地面,缓缓站立起来,神色之间,淡漠异常,大有任凭宰割,绝无怨言之意。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你光棍一点,随本公子回返宫中,听侯裁夺。”
  云震缓缓说道:
  “在下尚有未了之事,若有逃脱之望,那就不客气了。”
  罗侯公子傲然道:
  “哼!你尽可试上一试。”
  转身大步行去。
  众人尾随在后,云震心灰意懒,默然垂首,随着众人行去。
  那丁公望负有看守之责,走到云震身旁,冷冷说道:
  “小子,放乖一点,恼得我家公子性起,喂你一粒药丸,你就悔之晚矣。”
  云震置若罔闻,但觉脑海之内,时而空空洞洞,时而混乱一团,举步之间,胸口隐隐作痛,难受之极。
  来至那片崖壁下,罗侯公子将手一挥,姬妾属下纷纷纵身跃起,手足并用,朝上攀登,遇上那险峻难上之处,利用事先安置好的绳索,攀缘而上。
  这山峰壁立干尺,险峻已极,又在大雪之后,若非事先安置了绳索,纵有绝世轻功,也无法登上峰顶,云震内腑重伤,手足无力,丁公望以绳索缚在云震腰上,将他垂吊上去。
  峰顶,山如玉簇,林似银妆,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苍穹如盖,彷佛伸手可及,柳絮般的雪片,满空飞舞,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云震站稳了脚步,回首下望,云气氤氲,已遮断谷底的景色,大雪纷飞中,山谷好似一个绝大的玉盆。不过,云震的目光彷佛能够洞穿云层,透视谷底的景物,那清澈寒塘,白石小径,整齐的台阶,宽敞的洞府,纷纷浮现于眼底;他恍惚突然看到,一位长发披垂,白衣胜雪,温柔美丽,天使一般的少女,怀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哀伤地站立在洞府之前,翘首上望,目送着自己离去。
  忽听丁公望喝道:
  “云震,走啦!”
  云震心神一震,转眼望去,罗侯公子已当先行去,众姬妾紧随左右,其余属下尾随在后,当下暗暗一叹,咬紧牙根,随同众人奔去。
  下了山峰,约莫奔行了个把时辰,经过一片山坳,罗侯公子等的马匹留在该处。那燕黛葬身谷底.空下一匹马,刚好让云震骑上,此时天已入夜,雪光映照下,十余骑高头骏马,冒着风雪,投西而去。
  一路上,只有罗侯公子与众姬妾偶尔谈笑几句,其余的人都不讲话,黎明时分,出了括苍山区,打尖进食之后,顺着山麓,迤逦西行,继续赶路。
  到此时为止,云震脑中依旧是一团混乱,无法思索事情的经过,雯儿,那天使般可爱的姑娘,与云震同处幽谷,渡过那长长一段神仙般的日子以后,突然之间,面目全非,将云震视同陌生之人,更在云震与人性命相搏,内腑重伤之际,加上那几乎致命的一掌。
  此事过于奇突了,奇突得不近情理,令人无法想象其中的原因。这突来的打击,令云震不胜震惊,不胜骇异,以至不敢去思索内中的原因,唯恐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后,将会心碎肠断,承受不起。
  冬日苦短,不觉已是薄暮时分,大雪纷飞中,马队驰入一座小镇,镇中仅有一家客栈。
  村野小店,简陋之极,忽然来了十多位豪客,一时之间,杀鸡烫酒,忙乱异常。
  这客栈总共有四间客房,两间较大的被罗侯公子与众姬妾住子,其余八名属下,六人住了两间小房,另在店堂中,搭了一张床铺,供丁公望和另一人度夜,云震分得一床棉被,将两条长板凳并拢,准备渡过漫漫寒夜。
  酒饭之后,罗侯公子与众姬妾迳自回房,丁公望等也各自安歇,想是罗侯师徒驭下极为严厉,丁公望等八名属下,武功个个不弱,但却循规蹈矩,毫无一般江湖豪客那种火火的样子,这一日一夜,云震从未听他们大声说笑过。
  那罗侯公子目空四海,根本未将云震放在眼内,仿佛云震的存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丁公望等跟着主子的态度行事,因之也冷冷漠漠,并不表示特别的敌意,似乎只要云震识相,乖乖地跟着走路,彼等电懒得多找麻烦了。
  须臾,所有的人都就寝了,客栈中一片沉寂,除了大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外,只有后房中,偶尔传来几声娇柔的笑声。
  云震裹着棉被,静静地坐着。一灯如豆,照着和衣而卧的丁公望和另一人,那两人鼻息匀缓,大概已经进入梦乡了。
  云震心中暗暗忖道:难道我真的俯首贴耳,就这样跟到罗侯宫去,听侯宰割么?
  想到逃,首先想到马匹,经过这一日一夜冒雪赶路,马匹已疲乏不堪,再说纵有—千里良驹,在这旷野雪地,也逃不脱罗侯公子的追跟,而他内腑本已重伤,再经过这一日一夜的劳累,伤势已更加沉重,非但无力动武,连这严寒的天气也抵挡不住了。
  云震暗暗想道:若要逃走,首先须得养好内伤,而且要在人烟稠密之处,才有隐藏之地,尤其要一举成功,若是逃而不脱,被追捕回来,那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他虽心灰意懒,却不愿任人宰割,这时决心逃走,不觉精神一振,当心收慑心神,瞑目静坐,缓缓调理体内的真气,渐渐地,入了混然忘我之境。
  约莫持续了一两个时辰,云震嘘出一口长气,山定中苏醒过来,一提真气,觉得胸口的疼痛减少了许多,真气运行到心脉中时,也畅通了不少。
  他暗暗估计,照这样下去,有四五十日的时间,内伤或可痊愈。
  盘算中。不觉喟然一叹,睁开双目,朝对面睡的两人望去。那两人睡卧的姿式,与初睡时完全一样,看那姿态,全然是心安理得,高枕无忧的样子,只有丁公望压在枕头下的点穴铁笔,
  乌光闪闪,与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突然间,云震,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思想,暗道:这批人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在罗侯宫,却不过仆役之流,我云震是堂堂男子,
  可不能沦落到这等地步。
  想到此处,陡然发觉,店堂中端坐一人,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凝坐不动,容色森严,赫然是罗侯公子。
  云震微微一惊,心中暗道:此人姬妾环绕,明明是个喜好美色,风流成性之人,如此寒夜,放着艳福不享,独坐堂中作什?
  罗侯公子见云震醒来,冷冷凝视一眼,目光一转,缓缓说道:
  “你得到‘罗侯心法’之后,是谁指点你练习?”
  云震淡然道:
  “无人指点,在下独自摸索,也不过略窥门径而已。”
  罗侯公子冷冷一笑,道:
  “独自摸索,也能窥得门径,你倒算得生有慧根了。”
  言下之意,甚表怀疑。
  云震本待解释几句,转念一想,此事殊无分辩之必要,如是任他怀疑,默默不语。
  罗侯公子也不追问,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
  “究竟为了什么,高洁与你反脸成仇?”
  云震双眉一蹙,道:
  “阁下口中的高洁,就是昨日那位姑娘么?”
  罗侯公子道:
  “世上或有同名同姓之人,但普天之下,会“修罗指”的人,除金陵王父女之外,绝无他人。”
  云震暗忖道:听他言之凿凿,宛如确有其事,但雯儿是雯儿,高洁是高洁,怎能同是一人呢?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修罗指?那是一门武功吧?”
  罗侯公子道:
  “那是金陵王的看家本领,方今天下,只有‘修罗指’能与我‘罗侯神功’相抗,昨日在那荷塘上,高洁施展过,你未曾见到?”
  云震惑然一笑,道:
  “扑朔迷离,在下也弄昏头了。”
  罗侯公子道:
  “这也好办,你称她作雯儿,我叫她作高洁,反正是那个丫头,你们遁迹深山,相处经年,突然翻脸成仇,其中总有道理?”
  云震漠然一笑,道:
  “这道理天知地知,在下确是不知道的。”
  罗侯公子脸色一寒,冷冷笑道:
  “男女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你不愿讲,本公子也不怪你,如今有一个问题,你须据实回答,否则的话,你就自取其辱了。”
  云震眉头耸动,道:
  “什么问题?”
  罗侯公子语声冷峻,缓缓说道:
  “你可曾见过高洁的笑靥?”
  云震道:
  “笑靥是什么?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罗侯公子突然放声一笑,道:
  “笑靥就是笑脸,美人的笑脸称作笑靥,你见过高洁的笑脸么?”
  云震微微一怔,脑海之内,浮现出雯儿那娇如春花,丽若朝霞的微笑。
  想起雯儿那温馨的微笑,绵绵的柔情,涌上心头,但觉又是酸辛,又是甜蜜,分辨不出个中的滋味,一时之间,目中泪光流转,脸上却泛露出一片笑容。
  但听罗侯公子冷冷说道:
  “我问你可曾见过高洁的笑脸,你听到没有?”
  云震忽然觉得,自己与雯儿的一段爱情,是他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这一段私情,不必让旁人知道,尤其不应让罗侯公子这种人知道,若是让他知道了,那就亵渎那情感的神圣,沾污那情感的纯洁了。
  心念电转,警惕之心大起,道:
  “阁下深宵不寝,忽然提出这古怪的问题,其中必有深意,但不知用心何在?”
  罗侯公子冷笑道:
  “你是阶下囚,本公子爱问就问,你若不答,我自有治你之法,至于用心所在,你就慢慢体会吧!”
  云震勃然大怒,转念一想,匹夫之勇,无济于事,当下强抑怒火,冷冷说道:
  “阁下虽然骄狂,说的倒也不假。”
  语音微微一顿,淡然道:
  “在下仅只挨过高洁一掌,却未见过她的笑脸。”
  罗侯公子笑道:
  “嘿!看你外貌忠厚,其实也很狡猾,本公子再问你一句,你见过雯儿的笑脸么?”
  微微一顿,接道:
  “你问是的雯儿,并非高洁。”
  云震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厌恶之感,觉得“雯儿”二字不应该由罗侯公子口中道出,不禁冷冰冰说道:
  “无可奉告。”
  罗侯公子脸色—变,狞声道:
  “看你不出,艳福倒是不浅。”
  言语间,流露出一片妒嫉之意。
  云震怔了一怔,猛然感到,这罗侯公子对自己敌意甚深,似平眼前这种礼遇,随时有结束之势。
  忽见罗侯公子双掌一拍,峻声喝道:
  “统统起来。”
  丁公望早已醒来,闻得召唤,首先赶了过来。
  罗侯公子将手一挥,道:
  “吩咐店家备马,用过早膳,立即赶路。”
  丁公望应喏一声,转身奔去,罗侯公子冷冷望了云震—眼,回至房中,由众姬妾侍候梳洗。
  云震独坐堂中,思潮起伏,尽想着罗侯公子的每一句话,不知怎地,心头惴惴不安,恍惚大祸即将临头。
  忽听后面房中。那仙露的声音道:
  “公子爷只管追问那高洁笑不笑,到底安着什么心眼?”
  云震正在想这问题,急忙竖起耳朵,留心听去。
  但闻那罗侯公子轻声一笑,却未答言。
  另听另一人娇声娇气地道:
  “可惜燕黛姊死了,若是黛姊问话,公子爷就回答啦!”
  弦外之音,倒似在讥讽仙露。
  那罗侯公子敞声一笑,依旧未曾答话。
  云震也感到心急起来,暗想:他这般讳莫如深,莫非心怀叵测,有何诡谋不成。
  忽听罗侯公子道:
  “依你们看,高沽那丫头美么?”
  房中一阵沉默,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丁公望等也坐在堂中,人人莫名其妙地心急,都侧耳倾听,静待房中的反应。
  只听罗侯公子道:
  “你凭心讲,高洁那丫头美么?”
  想是那仙露刚才受了委曲,罗侯公子这话是对她讲的,那仙露回嗔作喜,娇滴滴的笑了一声,道:
  “依我看来,也说不上特别的美。”
  另外一人接口道:
  “面孔倒还不错,可惜身子平板了一些。”
  另外一人接口道:
  “眉毛也生得过于高了一点。”
  又听那仙露道:
  “这些都不要紧,主要是煞气太重,太过缺乏风情了。”
  罗侯公子突然敞声大笑,放纵的笑声,整个客店都能听到。
  这时,云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他的意识中,雯儿是一个人,高洁是另外一个人,这两人不能混为一谈,但另一方面,这两人之间,又有着许多混淆不清,不可思议的关联。
  首先,这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在形貌上找不出丝毫的差异,其次,两人的武功门路一样,可是,雯儿口口声声否认是金陵王的女儿,但云震初次遇到她时,是在金陵王府中,金陵王家中的人,却又回避着雯儿,这许多因素,却是互相矛盾,混淆不清,与人一种神秘诡异的感觉。
  以往,云震也曾暗中揣测,雯儿与高洁必是孪生姊妹,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雯儿不愿承认,或是不知道自己是金陵王的女儿,这假定甚为合理,因之云震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新的事实打破了这一项假定,那一向温柔纯良的雯儿,可以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而且对情义深重,—直爱入骨髓的云震,突然视若路人,而且还狠心的击上一掌。当时云震完全被震惊住了,如今细细回想,他恍惚由那雯儿身上,看到高洁的影子。
  云震回想着当时的每一细节,心中暗暗忖道:那时,她一心想要冲出洞门,口中阴森森地吼着“谁是雯儿”,她似是梦魇附体,浑忘了旧日的一切。
  忽听罗侯公子的声音道:
  “往日我也听人说过,金陵王的女儿长得极美,却未想到,竟是人间绝色,举世无双,嘿嘿!别说当今之世,就是那些史书上有名的美人,也未必胜得过她。”
  但听那仙露酸溜溜的叫道:
  “哦哟!公子爷,这么一说,连我们这些姊妹也得爱上她啦!”
  另一人嘻笑道:
  “你爱,我是不爱的,我怕她给我一巴掌,那可要了我这小命啦!”
  房中响起一片笑声,顿了一顿,罗侯公子道:
  “你们没有眼光,那丫头美而且艳,在她生性温和的时候,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那可不是‘国色天香’四字所能形容的。”
  那仙露接口笑道:
  “所以公子爷要先打听她有无笑脸,有没有性情温和的时侯?”
  罗侯公子放声一笑,道:
  “你们这批丫头越来越是放肆,已经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公子爷要给你们找一个管头了。”
  房中又是一阵轰笑,七嘴八舌,鼓噪不息。这时酒饭业已备好,丁公望走到门外,躬请罗侯公子用膳,罗侯公子与众姬妾走入堂中,入座就食,云震也与丁公望等同坐一桌,共进早膳。
  那罗侯公子似是无心饮食,酒过三巡,略进小菜,就放下筷子,其余的人见了,同是三口两口,匆匆食罢。
  只见罗侯公子脸色一沉,突然间目如利刃,冷冰冰扫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
  “如今我要单独北上,你们押云震回宫,若有失误,全体死罪,绝无例外。”
  众人闻言,齐齐一惊,那仙露急声道:
  “公子爷,我们姊妹呢?”
  罗侯公子阴沉沉说道:
  “你们一起回宫。”
  目光一转,接道:
  “丁公望。”
  丁公望手按桌面,猛地站起,躬身道:
  “属下在。”
  罗侯公子峻声道:
  “此行由你负责,所有的人都得听命于你,如果有人抗命,不管是谁,立斩无赦。”
  丁公望沉声道:
  “属下遵命。”
  罗侯公子道:
  “限十日之内赶回宫中,不得延误。”
  丁公望躬身道:
  “是。”
  罗侯公子道:
  “回宫之后,禀明神君,命琴棋四童,诗酒四女,兼程北上,赶来金陵见我。”
  丁公望初膺重任,不胜惶恐,激动地道:
  “属下领命。”
  是时云震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少了罗侯公子,逃脱的希望较多,忧的是此人赶去金陵,必然与雯儿有关,一时之间,忧喜参半,心情激动不已。
  忽觉眼前一花,罗侯公子突然来到了身旁,云震大吃一惊,本能地推桌而起,蓄势戒备。
  只听罗侯公子阴森森说道;
  “罗侯心法为我门中不传之秘,非你所能妄窃,如今我先散去你的功力。”
  云震心头一寒,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喝一声,一拳击了过去。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身形不动,随手一挥,啪的一掌击在云震背上。
  云震与他面对着面,弄不清他那手掌怎会击到自己背上,但觉身子一震,一股灼热如火的力道涌上身来,心头方白一怔,突然机伶伶猛打一个寒噤,紧接着,遍身骨节爆沙豆般一阵乱响,云震混身奇痛,脱口惨呼—声。
  这毁人功力,在武林之中,为最最惨无人道之举,纵是心毒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对这种场面,也感到惊心动魄,不忍卒睹。
  这时人人屏息而立,店堂中一片沉寂,门外朔风的呼啸之声,隐隐传来,显得异样的刺耳。
  虽然在隆冬,云震却是遍身汗下,一阵抽搐之后,苦练经年的内功,已是摧毁无遗了。
  罗侯公子见事已了,冷冰冰望了丁公望—眼,正待离去,丁公望突然躬身道:
  “万一遇上强敌……”
  欲言又止。
  罗侯宫法令如山,属下之人犯了过失,身受极刑,丁公望初当大任,诚惶诚恐,心有顾虑,却不敢讲出口来。
  但听罗侯公子道:
  “天下滔滔,谁敢与罗侯宫为敌?”
  他本来是想,那块抄写“罗侯心法”的黄绢尚未追回,万一有人将云震救去,正可按图索骥,追查那块黄绢的下落。
  讵料,话一出口,脑海之内,忽然闪出一个美貌少女的影子,突然之间,他觉得留着云震在世,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虽说云震的武功已毁,他仍旧感到,应该尽早将这令他厌恶的人铲除掉,
  但此时就下手,又显得不太相宜。
  心头犹豫,寒电般的目光,不觉凝注在云震脸上,眉宇之间,杀机闪闪。
  云震身上疼痛已止,只觉混身虚脱,乏力欲倒,但他咬紧牙根,强行支持,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火熊熊,瞪住罗侯公子,一瞬不瞬。
  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仿佛要迸出火花来。
  云震突然地嘿然一笑,恨声说道:
  “云某有生之日,誓报今日之仇。”
  这两句话讲的斩金截铁,铿锵有力,罗侯公子狂傲绝伦,若在往日,势必受不住激,一怒之下,说不定当堂放走云震,看他如何报仇,但今日性情大变,一听云震的话,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狠狠说道:
  “本公子教你早早死去,来世再来报仇。”
  右手一抬,疾若闪电,在云震胸上连戳两下。
  云震心头一沉,以为当时就得死去,但觉那手指落处,不过隐隐作痛,而且稍痛即止,不禁暗暗忖道:这贼子使的什么手法,难道还要我慢慢痛苦,受尽折磨而死?
  想到死,脑海之内,也闪出了雯儿的情影,那是一个秀发披肩,口角含笑,无限甜蜜,无限温柔的影子,那影子代表着雯儿,却非高洁。
  一个神秘诡异的少女,她的倩影,同时出现在两个男人的脑海内,无形之中,支配着这两个男人的命运了。
  忽听罗侯公子冷冷道:
  “我已点断他的‘厥阴心脉’,不出十三天,他必死无疑,你们务必在人死前回宫,以便神君审问口供。”
  丁公望躬身道:
  “是,属下不敢延误。”
  罗侯公子冷冷一哼,身形一晃,瞬眼不见。
  呼啸声中,一阵寒风,挟着大量雪花,卷入了店堂之内。
  油灯被风雪扑灭,店堂中—片漆黑。
  云震内功被毁,迭受重刨之余,身子已孱弱不堪,被这阵风雪一刮,顿时如坠冰窖,冷得混身发抖,抱着膀子,牙齿格格打战。
  丁公望负有押解之责,唯恐云震在半路死去,交不了差,这时大声喝道:
  “掌灯,取棉被过来。”
  院子中照料马匹的店小二,将一盏羊角风灯伸入门内,有人递过一床棉被,丁公望接过手中,展开棉被,将云震裹于被内,奔入院中,将云震连人带棉被缚在马上。
  缚扎停当,众人纷纷上马,丁公望亲自牵着云震坐马缰绳,扔下一锭银子,大声喝道:
  “走。”
  当先驰去。
  展眼间,十六骑高头骏马,首尾相衔。疾驰而去。
  这时天还没有亮,朔风怒号,人雪纷飞中,马蹄踏着雪地,发出一片疾骤的沙沙之声,恍惚千军万马疾行。
  云震俯伏在鞍上,双目之中,热泪泉涌,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耒到伤心处,此时的云震,已是无法不伤心了。
  尤其伤心的是,一切都已绝望,想到虽然还有十二三天好活,但自己形同废人,那十二三个多余的日子,已宛如眼前的天空一样黑暗了。
  阵阵风雪刮入棉被,打在云震腧上,寒冷的雪花遇着热泪,霎时结成冰水,浸湿了整个的面颊,不过,云震并不感到寒冰。
  人在完全绝望时,反而神志清醒,头脑特别灵明,这时,云震什么不想,单单想那块‘玉符’,他无声地叹息一声,心中想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寿命的长短,原是无法强求的,可叹的是张先生所托非人,被我耽误了大事,唉!受人之托,不能忠人之事,真教人死不瞑目。
  突然间,心头灵光一闪,暗道:嗨!那张先生是—位风尘异人,那“玉符”或许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物件,说不定还与武林之事有关。
  忽然,他怀念起西门咎来,渴望着再见西门咎一面。
  想起西门咎,心十泛起一种温馨的感觉,暗道:不知他是否真的做过那些坏事?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定要好好地劝他,要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有雯儿,雯儿……唉!她那古怪的瞌睡病,难道足一种疯癫症么?
  想着想着,忽觉神思困顿,心口作痛,一阵迷糊,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马行忽然缓慢下来,云震悠悠醒转,睁目一看,风雪已止,坐马正进入一座城门,忽然发觉, 一家店铺正在上门,云震微微一怔,心中暗道:原来我沉睡了一日,天时又向晚了。
  忽听前面马上的丁公望怒喝道:
  “小狗找死!”
  喝声,一个小叫化“哇!”的一声大叫,一跤摔仆在地上,由丁公望座马左侧.摔到了马的右侧,那马匹受惊,猛然一跳,几乎将丁公望掼下马来。
  云霞突然感到, 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盯了自己一眼,想要仔细看时,头在被中无法转动,业已看不到那小叫化了。
  那小叫化年纪不过八九岁,跌倒雪地中,咧着大嘴似要嚎哭,又像是不敢哭,神态极为滑稽,丁公望一则归心似箭,二来见那小叫化太小。实在不好意思发作。因而仅只瞪了一眼,双腿一央马腹,策马奔去。
  须臾,马队驰列一家客店门外,丁公望当先下马,察看过云震的脸色,解开绳索,将云震放下地来。
  店小二瞧这群男女的来势.心头早巳暗暗打鼓,忙不迭的接去马匹.将众人迎入店内。
  丁公望挟着云震踏入店堂,目光四扫,大声喝道:
  “掌柜的,左右四间厢房,我们要了,厅堂中不许另外有人。”
  那掌柜急走了过来。嚅嚅道:
  “爷们先请坐,烤火,三间房有人,小的这就去和客人商量。”
  右面前房中着,仙露等过去望了一望,觉得尚可使用,嘻嘻哈哈,挤了进去。这时行人催着备酒,有人叫着火盆加旺,有人站到房门口大声喝骂,催促原来的客人搬出,嘈杂嚣张,与昨日大不相同。
  片刻间,另外三间房腾了出来, 丁公望大声道:
  “四人一间,大伙挤着一点,有个照应。”
  那仙露在房中叫道:
  “我们七个女人住两间,缺少一人怎么办?”
  有人应了一声“我算一个”,爆起一阵轰笑,丁公望低声咒骂了一句,挟着云震走入左边的后厢房内。
  这客栈是一家大店,前面厅堂足可摆下八桌酒席,这时丁公望等都在房中洗脸濯是,厅堂中空尢一人。
  须臾,酒菜摆好,店小二将兽盆中的炭火拨旺,请众人入席,房中的人立时涌了出来,笑语喧哗,嘈杂之极。
  丁公望最后出门,见云震坐在屋角不动,心中暗道:这小子连受重创,今日又粒米未沾,莫要死在半路了。
  心念转动,大声说道:
  “云震,吃饭了。”
  云震万念俱灰,无心饮食,也不感饥饿,当下说道:
  “丁朋友请便,在下不饿。”
  丁公望微微一怔,举步往门外走去,忽然心动,暗道,小子莫要趁着无人之际,寻了短见,丁大爷可就无法交差了。
  人步走了过去,抓住云震的膀臂,道:
  “老夫敬你是一条好汉,决定以礼相待,来吧,吃饱肚子再说。”
  云震暗暗想道:生死由命,可不能受小人之辱,急忙站起身来,道:
  “丁朋友放手,在下自己能走。”
  丁公望微微—笑,放下云震,当先行去,云震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
  酒席共是两桌,男女各占一桌,云震见下首有一个座位,自行过去坐了,霎时间,觥筹交错,轮番轰饮,女子那一桌首先猜拳行令起来。
  云震举起筷子,拣了点小菜放在口中,但觉味同嚼腊,食而不知其味,于是向丁公望道:
  “在下吃饱了,那边烤烤火去。”
  丁公望怔了一怔,道:
  “好吧,你请便。”
  这批人本是残暴不仁,作威作福之辈,但云震已只剩下上十天的寿命,生死二字,对他已是没有多大的差别,众人无所威胁,也就无法摆出狠劲,因此,索性不闻不问,将这包袱放在丁公望一人肩上。
  云震摇摇晃晃,走到火盆边的矮凳上坐下,连番打击,弄得他人样支离,萎顿不堪,这时独自一人瑟缩在火盆旁边,越发显得形锁骨立,孱弱异常。
  蓦地,砰然一声,大门被人一掌震开,门闩断作了两截。
  一阵寒风,挟着大片雪花卷入了堂中。
  众人猛地一惊,哗然声中,纷纷推杯而起,移目望去,更是惊怒交迸,喝骂之声四起。
  只见人门口站定一人,身高不满四尺,年纪不过八九岁,上身穿一件破烂不堪,肮脏已极的短棉袄,下身一条布裤,长才及膝,腿下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块脏稀稀的皮肉,短发蓬乱,小 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大雪天里,还光着一双脚板。
  丁公望不看犹可,一看之下,老脸一片通红,厉声怪叫道:
  “好哇!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夫居然看走眼了!”
  原来这小儿正是在丁公望马前摔过一跤的小叫化,这时二度出现,自然看出扎眼之处了。
  那小叫化双手叉腰,当门而立,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将堂上的人扫了一眼,倏地伸手一指,叫道:
  “丁老儿过来,小祖宗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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