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在北方,这一天还真有得热闹的,也许因为这一天是过年后的第一个节日,所以有许多地方,还有着送神迎神的庆祝,而放烟火,则是这个节日的高潮。
原本这天一大早,玉柱子就要上山的,却便被韩老头给留下来。
“过完这个节,阳春已临,山上也就不会再碰到大雪了,你再往上走,你媳妇也会放心不少的。”
这是韩老头第二次把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当成夫妻,而直玉莲再次把头低下来。
桌上摆了一些山珍,有些玉柱子曾在高山崖穴的时候,“享受”过的,而韩大娘自己酿造的酒,也热了一大壶,四个人就在一张四方桌上,各据一方,慢慢的吃喝着,小镇不过才十几二十家住户,但却把这个“龙抬头”的节日,过得十分热闹,虽说小镇上没有放什么烟火之类,但在黄昏的时候,每家门前还是放了一串鞭炮,连韩老头的客店也没有例外。
一只高脚蜡台,点了一只过年时候剩下来的红蜡烛,照得满桌子菜饭,更具特色。
“来!小兄弟,我们干一杯。”
玉柱子并没有任何表示,随手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双眼却看了卓玉莲一眼,心中有着无比的苦涩,对于卓玉莲,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个大姑娘家,毫无保留的对自己奉献了一切,而我玉柱子,又能给予人家一些什么呢?如果老天有眼,能让自己手刃仇敌,而后再带她回返京中,也许能有好的安排。再说西河镇上的娇妻莲妹,她绝对不会容纳这位卓家大妹子的,问题是大敌当前,他能把握战胜她吗?如果不幸失败,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人心本来就是不稳定的,人的“情”,更难以捉摸,人世间道路崎岖而难险,没有高修为的人,是难以摸清的,而玉柱子这时候已是灵台—片混浊,除了充满杀机之外,能够悬挂在他心中的,除了面前这位卓家大妹子以外,就是西河镇上的娇妻莲妹,但如果再让他往深一层想,他就会想到娇妻肚子里的那块肉,那是他的骨血,是男是女,且不去论断,如果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可怜的就是“他”或“她”了。
空气是沉闷的,因为玉柱子一直未开口,原因是他正难以理顺他心中的死结。
“自从你们二位到我这韩家店住下来,我就看得出你们有一肚子心事,你既非上山采参,也非找猎,如果要我猜,你们一定是去找人的。”
玉柱子从老远的思维中,“快马加鞭”的回到了现实,拿眼角看看韩老头,但并未开口。
“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谁?你知道我要找谁?”玉柱子一脸正色。
“先别问我这些,告诉我你们是从黑龙寨来的吗?”韩老头双目如电,直瞪着玉柱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酒无好酒,筵无好筵,气氛已有些变僵的味道。
“如果是黑龙寨来的,吃饭住店全免费,外带派人送你们上插天峰去,如果不是,那得看情形另琢磨了。”韩老头似乎已不是掌柜身份。
韩老头的几句话,铿锵有力,玉柱子心中已有了定夺。
“请问黑龙寨与插天峰上的人,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而你韩掌柜的,又与插天峰上人,是个什么三代扯不清的交情?”
就着四方桌,韩老头重重的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叭”的一声,那没喝干的酒,溅了韩老头一袖头。
只听他嘿嘿一阵冷笑,额头上的横纹处处分明,两目飞扬的咧嘴说:“黑龙寨是我们大小姐的婆家,从那儿来的人,一定就是来看我们二小姐的,我们当然要热诚招待,至于我嘛……”
又见韩老头双目精光暴射,目注玉柱子说:“干脆我就告诉你吧!小伙子,在这小镇上的十七家住户,全都是我们二小姐的旧属,十年前当我们听到二小姐隐居在长白山的插天峰上时候,我们这些作为属下的人,宁愿抛弃田园家产,打老远的地方,迁来这五龙口,为的就是给孤苦伶仃的她做个伴,她住高山,我们住山口。”
韩老头说的口干舌燥,“咕嘟”一声,又喝下一大口酒,就用衣袖一抹山羊胡子,又道:“打从她自中原回来,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从来就没有人上插天峰去找她过,当然,除了黑龙寨的人。小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如今该听听你的了。”
“你韩掌柜的说了半天、我觉得你是‘知有不言,言有不尽’之处。”玉柱子头脑因一阵紧张,在听完韩老头的话后,反而觉得平静了,而且平静得特别出奇。
“你说吧!你老弟想要知道什么?”
“那位住在插天峰上的人,也是你们的二小姐,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卜丽芳卜二小姐。”
玉柱子心如止水,连一点涟漪也不起,双目似是陡然之间被遮挡一般,有着怅然若失的样子,木然的望着桌面上的酒菜,而酒菜却在玉柱子的眼中转变,转变成血淋淋的,残无人道的杀场,那是三十五口之众啊。
“你们的二小姐,不就是十多年前桢王爷的丽贵人吗?”
“呸!”韩老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骂道:“妈拉巴子的,那是我们二小姐自我牺牲,要想达成她的心愿,不做这种大的牺牲,怎么会能成功的?”
“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如此的自我牺牲,而硬下心肠屠杀桢王一家三十五口?”玉柱子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平静,一点也没有反应出他内心的热血沸腾。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长话我可以短说。”
韩老头移动了一下身子,又道:“要知卜家在关外,原是武林世家,当年二小姐的爷爷,都曾为大清朝立过汗马功劳,而卜家两位小姐的父母,也都为朝廷而死于中原武林人物之手,十几年前,奸王为了实施一项除武兴文的政策,才联手我们二小姐的姥姥,进入中原,成立天下第一堡,挑起中原九州,黑白两道的火拼,然后再一举肃清武林残余力量。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终于还是失败了。”
韩老头望着发呆的玉柱子,冷然的叹道:“事情既然失败,何妨从头再来?却不料那奸王在一怒之下,杀机顿起,在陡然之间,连起金刚指,先插入姥姥头骨之中。小兄弟,你想到没有,姥姥可是我们二小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想她会就此罢休吗?她为了报此仇恨,连她那头‘黑豹子’都弃之不顾了。”
这是令玉柱子莫名其妙的话,什么“黑豹子”?
其实,玉柱子哪里会知道,“黑豹子”就是他的任大叔?也许这么一来,事情就显得单纯些,如果他知道黑大叔就是卜家二小姐的情人,他该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桢王即使做事有些乖张暴戾,就应该找桢王一人报仇雪恨,但桢王府中其余的人,又与此事何干?非要杀尽,而后快意,甚至连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都不放过,而逼下滚滚的黄河之中。韩掌柜,你不觉着有些太过份了?”
嘿嘿一声冷笑,韩老头指着玉柱子说:“咱们彼此也甭再反穿皮袄装老羊了,说句老实话,你小兄弟可就是那死里逃生的娃娃吧。”
玉柱子面无表情的望着韩老头。
而韩老头却对于玉柱子的这种表情,有着无可奈何的感触。
只见他轻摇着头,心平气和的说:“回去吧!看你年纪不大,妻子又这般美貌大方,为什么心眼想不开?要知道怨怨相报,只是俗人的心胸狭窄表现,那并非是能留芳千古的行为,倒是在违背天意,做些丧心病狂的傻事。当然,如果你不是那个死里逃生的娃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玉柱子的脸色开始在转变,先是红的,像血一般的红,然后由红而白,白中透青。
因为在他的心中;早已在狂吼着“放屁,简直是在放屁!一千个,一万个胡说八道。”只是他没有发泄出来,他仍然保持绅士一般的外表,说:“韩掌柜,如果死的是你姓韩的三十五口人,你又将怎么办?放弃不究?像个夹尾巴小狗一般,苟活在某一个见不得人的角落?”
玉柱子陡然把声音凝住,在韩掌柜惊愕的脸上睃巡着,也在韩老头的身上打转。
于是,他沉痛的又道:“你们的卜二小姐,她仅仅死了一个年迈苍苍的姥姥,就处心积虑的杀了三十五口人。我问你韩掌柜,那时候你们怎么不拦住她?劝劝她?你们没有,但却任其行凶,然后尽力的在她四周保护她,而我,丧失了全家三十五口亲人,你们却反而条条道理的想拦住我,难道你们真的把我玉柱子当成驴吊?”
玉柱子话一落,猛然把面前的一杯酒,全灌入肚子里。所谓:酒是胆,饭是钢,玉柱子酒胆一起,豪气干云的说:“韩掌柜,这码子事,咱们说到此处为止,赶天一亮,我这位大妹子还是照旧住在你这儿,你也照旧做你的店掌柜,我则朝着插天峰上翻,谁也不搅和谁,谁也不用替谁去瞎操心。”
一面,从怀里换出一个金元宝,往桌子上一放,然后推向韩老头,又道:“算是这十来天的房饭钱,掌柜的,你收起来。”
“小兄弟!你错了,我仍然希望你好好考虑一晚上,赶明儿你想通了,说不定你会同你这位美丽的妻子,打道中原,到那时候,不要说是这个金元宝我不收,甚至我同这里的十几户人家,还会送你一点程仪呢。”
一面,韩掌柜的又把个金元宝推回玉柱子。
玉柱子心想:这下子大家心里都已经雪亮,要上插天峰,那是明早的事,今晚可不能得罪这姓韩的老头,而这一夜,自己还得好好的养足精神。
心念间,玉柱子微微一笑,又把个金元宝收入怀里。
韩掌柜似是极为满意玉柱子这个动作,立刻举杯对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一扬,道:“我敬二位贤夫妇。”
虽只在一起才有一个月多那么三四天,但卓玉莲早已摸透了玉柱子的个性,他不会轻言丢弃复仇的念头,相反的,他却在胸中“老谋深算”,是福是祸?他根本不会去考虑的,他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才能杀得痛快,杀得干净利落而过瘾,也可以说,
他已染上了杀人狂。
当玉柱子与卓玉莲二人,一同返回房中之后,关上门,玉柱子才恨恨的把牙齿咬的“格格”响。
“他妈的,我能回头吗?老实说,我活着就是为了明天,三两句话就想把我玉柱子打发回头,门都没有,妈的,做你的黄粱梦吧!”
玉柱子一面骂,人也倒头睡在床上。
卓玉莲面对这个她心里极爱的男人,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怎么办?她有些方寸大乱的感觉。
但是,在卓玉莲本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玉柱子,不被人所暗算,而尽量的让他休息,所以卓玉莲拿了一张椅子,就坐在房门边。
虽然是二月初了,但天色仍然亮得很慢,直到鸡叫第三遍,山峰头上才露了那么一点光出来。
客房中的玉柱子也在这时候醒过来,但当他横着右臂摸了一把,却不见卓玉莲在身边,一惊之下,坐直了身子,这才发现卓玉莲卷在一张棉被中,人就坐在门后面。
玉柱子并非只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他也有痴情的一面,这时候一见卓玉莲这般的替自己护驾,心中甚是感动。
于是,玉柱子缓慢走近闭着双目的卓玉莲,暴抻双手,轻轻把她托了起来,慢慢放在床上。
而卓玉莲却只是“嗯”了一声,又熟睡起来,显然她是一夜没有好睡。
玉柱子望着卓玉莲苹果似的脸蛋,忽然有了一种满足感,人的一生,能真正遇一红粉知己,就算是不虚此生了,而玉柱子却一连获得两个貌美如仙的红粉知己,老天也算是对他的一连串不幸,有了补偿,难道还要怎么才能满足?如果认真的说来,恐怕只有大仇未报,内心难安这个事了。
看着熟睡的卓玉莲,玉柱子想得很多,不过,有许多事情,对他来说,必需要做一个完善的交待。
玉柱子心念及此,就伸手把卓玉莲拍醒。
“玉柱子哥,是什么时候了?”
“五更将尽。”
“你怎么打算?”
“有些事情,我要你牢牢记住。”
“我不要记任何事情,因为你不会有事的。”
“未来的事情,是上天所安排的,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出事。”
于是,卓玉莲沉默了,她款款的把头埋在玉柱子的双手中,而且有着抽搐的样子。
玉柱子已觉察到卓玉莲埋在自己巴掌中的嫩脸,是潮湿的,也是颤抖的。
于是,他慢慢把卓玉莲抖颤的面庞,扶起来,尽量含着安慰的语气,说:“三日内我没有返回来,你就骑马离开此地,到西河镇去,找到我妻刘莲,要她好好活下去,更把这里发生的事,找到你大哥,转告给福安,该怎么办,随福安的安排了。”
一面说着,玉柱子伸手在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那是在他离开西河镇以前,西河镇上的人,送给他们的花魁女的,就在玉柱子拦截搏杀英山帮主的那天早上,刘莲悄悄把那只荷包塞入他的衣袋里,而荷包是吉祥物,她希望丈夫能平安。
如今,玉柱子又把荷包送给卓玉莲,一面又道:“玉莲妹,这一路来,你对我的情爱,是出于纯真的,我看得出来,也因此,我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收下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事情做了一个交待,玉柱子似乎心情好多了。
但代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了无牵挂,而只视死如归的战场勇士,十多年的苦练,所为的就是这一刻,他要像个武士,甚至一个王子的威武,勇敢的走向插天峰,走向他的强敌面前。他要大声的告诉丽贵人:黄河的洪流,并没有把他的小命要去,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你丽贵人该要死在我的剑下。
天已经大亮了,这个十七户的小山镇上,突然起了阵阵的脚步声,但玉柱子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轻轻拍着卓玉莲的肩头,用衣袖试去卓玉莲的泪痕,一面故意轻描淡写的说:“你长得很美,尤其笑的时候,美中带甜,让人看了,有如炎夏冷饮,想不到你哭的时候,更叫人既怜爱又陶醉。”
带着泪痕,卓玉莲笑道:“这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
当二人走出房门,店里不见韩掌柜夫妇二人,但方桌上却摆好了碗筷,一盘卤肉,玉米汤外带一盘白面馒头。
二人找不到韩掌柜夫妇,却也觉得,既然已摆上吃的,那一定是为二人所准备。
卓玉莲走了几年江湖,似是很老练的样子,拔下一只银簪子,就在饭菜中试了一下,二人这才放心大胆的吃喝起来。
没有人开口说话,基至对望一眼也没有,就好像两个陌生人,凑巧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般,谁也不理谁。
然而事实上正好相反,因为在他二人的心中,正有着千言万语,而这些千言万语,却也正在互相如电一般的交流着,也就是灵犀相通,再开口就有些多余的了。
就算是“最后的早餐”吧!二人刻意的的享受着,慢慢的吃着,对于外面的一些动静,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玉柱子吃的很多,因为他要把食物尽量往肚子里塞,塞到满肚子的思想被挤出来。他不要再有多余的思想,他要一心一意的打赢这场仗。
而卓玉莲却吃的并不多,看上去她也是不停的吃,只是真正咽下去的却很少,因为她心中塞满了玉柱子的嘱托,她怕吃多了,会把某一件重大的事给忘掉一般。
当玉柱子放下碗筷的时候,卓玉莲也急忙放下手中筷子,且又挤出一个浅笑。
而玉柱子已站起身来,把娇妻刘莲为她缝制的双莲花白绸披风,披在身上,系紧了带子,他什么也没有带,连那十来个小金元宝也没有带,甚至那面长江水帮的无上权威的小黄旗,也交给卓玉莲,长长的披风下面,只在腰间挂了那把“龙泉宝剑”。
二人走向门边,玉柱子伸手搂紧卓玉莲,只是那么深长的看了眼。
“不要哭,那会使我对敌的时候分心,你知道分心的后果吗?”
卓玉莲点点头,立即强忍着满眶的热泪。
于是,玉柱子一挺胸,大踏步走出这“韩家客店”,而卓玉莲,则手扶门框,看着这个她心中的爱恨交织的人离她而去。
是暂时?还是永远的离去?她实在难以知道,只有现在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多看上几眼,直到玉柱子的身影,消失在小镇以外。
当玉柱子大踏步迈向对面的这个长白山最险恶的插天峰的时候,东边的日头,像个烧红的大铜板,搁在峰上一般,而西面的山峰上,却正聚集着层层的雨云,于是,就在这一轮红日的照射下,西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一道七彩霞光的彩虹。
七彩是代表了什么?它能代表人生吗?
美丽的彩虹,却是那么的短暂,就像玉柱子这位小王爷一般,他今年尚不足二十,却如彩虹般的人生,已让他尝尽。
如果人生就如同彩虹,那么生命又何其之短。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生命,他们连彩虹的生命都不如。
所以,一个充实的人生,并不是论其活的久远而定,而是他们是否活得充实,活得有意义。如果是活得既充实而又有意义,虽生命之短如彩虹,又有什么值得叹惜的。
也因此,彩虹的七道色彩,正代表了人生中的七昧,那就是:酸、甜、苦、辣、碱、淡、臭,古人谁能否认他没有经历过这七味的任何一味?
怀中抱着“龙泉”,玉柱子现在的心情,是苦辣中带着淡淡的味道,因为,他要强迫他自己,必须在这短暂的一刻,对他的生命负责,对他的天职负责,而那个天职,就是他心中的良心。
杂乱的思维,并未因彩虹的消失而消失,但也正在他潮思起伏的时候,突然问,他愣住了,只见前面距离山脚的一处平坦地方,站了三十多个男女,他们手中俱都拿着钢刀,一副等候搏杀的情形,而这三十多人的后面,正是逼向后面插天峰的入山小径。
最前面的一对老夫妇,不就正是韩家店的韩掌柜的夫妻二人吗?
望着玉柱子大踏步走来,韩老头急步迎上前去。
“你终于还是要决定上插天峰了。”
“不错!”
“你可知道我们的决心是什么吗?”
“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错了,只要你回身转去,我们会拿你当成英雄,真正的英雄般看待。”
“如果我回头,只有你们三十几个人当我是英雄,但普天下的人,却必然拿我玉柱子,桢王惟一的骨血,当成了狗熊。”
“明理讲义之人,不一定非要动刀枪,难道你只有闻到血腥,看到遍地死尸,才觉得自己是英雄?”
“如果我不了断这一段发霉生锈的仇恨,天下之大,我玉柱子又何处能容身?”
“我再告诉你,你纵然搏杀我们三十多人,但你仍然无法到达插天峰上,这一点你可知道吗?”
玉柱子一愣,一把抓住韩老头的衣领,沉声喝道:“你快说,我为什么不能攀上插天峰?”
韩老头几乎双脚离地,只得垂着两手,右手的单刀,刀尖着地,但却心平气和的道:“你不会现在就杀了我吧!”
玉柱子一窒,松开抓住的老头的手。
整一整衣袖,韩老爹止住身后三十多人的冲动,这才对玉柱子说:“如果你能冲上插天峰,中间必须经过一条断肠沟,有一条索桥,连拦在这个十丈宽的断肠沟上面,我老实告诉你,关外卜家唯一的大力士——哈克肥,就长年守在那条索桥上,如果你想冲过去,我敢保证,你走不到一半,哈克肥就会把索桥弄断,而你,年纪轻轻的,就跌入那飞鸟都不能经过的无底沟中。”
玉柱子一听,心中不由火冒三丈,暗骂一声“他妈的”,一手推开韩老头,就要往山径上攀去。
但站在他面前三十多个男女,都是面无表情,闭嘴瞪眼的,望着玉柱子。
“让开!”
三十多人,就没有一个动的。
玉柱子不由得内心激动,心想:“他们关外卜家,是用的什么方法,让这些人甘愿为其效死?”
难道这些人都不知道,生命是自己的?
为什么?
玉柱子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让,也许是他对这三十多个男女的忠义之举,大义凛然的自然表示,就算是一种崇敬吧。
其实玉柱子已到了骑虎难下的阶段,因为他无论如何,决不能就此回头。
于是,他也展开了游说的方式。
“各位,我玉柱子是为了一家三十五口的灭门大仇而来,各位这种表现,对卜家而言,已经是仁尽义至,就请让开,账总是我与卜二小姐中间的事,早晚都得解决的。”
他微微一顿,又道:“如果今天不解决,往后她卜二小姐的日子,不一定会过得舒坦,而我玉柱子,也像个缩头乌龟,见不得人。各位想想,好好替你们二小姐想想,也替我这丧家人想想。”
“扳指算算,我们的二小姐,也算是你的姨娘,你这种追杀亲人之举,就不怕天下人咒骂你?”
玉柱子笑啦。
只见她双眉一挑,说:“如果她是我的姨娘,她怎么会动手杀了自己全家?如果她是我的姨娘,怎么会把我追杀到滚滚的黄河中,仍不罢手?我看见了!别拿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唬我了。”
突然自人堆中步出一位看上去年纪是最大的老者,走到玉柱子面前,凛然的对玉柱子说:“老朽张正,六十年前,爹娘给老朽的这个名字,大概他们是叫我长大以后,去伸张正义的吧。可是老朽庸碌一辈子,但却只有一件事,值得告慰老朽父母于地下的,则是一个‘忠’字,所以老朽活得心安理得。”
只见这张正一面抚着花白胡子,面有得色的又道:“本来我活得好好的,也还想活个三几十年,不过自从小兄弟你到了我们这个小村镇以后,第二天我们就在揣摩你小兄弟的来路,还真有几个人,把你给猜对啦。你是来寻仇的,可是我们有许多杀你的方法,但我们却没有用,小兄弟,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柱子没有回答,只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个义态从容的老者。
只听老者又道:“是我们的二小姐,她告诫我们,只要是为报当年汴梁府灭门大仇的人找来,只管放他上山,不可加以阻拦。她还说,如果真有一天,有人会找来,那也是天命,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属于谁的,别人即使强拿也拿不走,如果应该偿还的债,就算是死了,也要变牛马以还。”
玉柱子依然僵立在老者的面前,木然的不表示什么,因为他想的就是老者所说的,该他的,他是来讨债的。
老者神情开始在转变,突然,他义正言词的追问:“当你两手血腥的完成了你的报仇心愿以后,你又是个什么心情,难道真的活得快乐吗?”
只见老者把手中的一把单刀,在自己面前一横,尚未开口,玉柱子已双目精芒暴露,射人的目芒,逼视着老者。
只听老者极为温婉的说:“为了能息事宁人,更为了不让你白跑一趟,老朽愿意双手心平气和的奉献出生命,你收下吧?”
他“吧”字刚落,人已在冷芒打闪中,手中钢刀快逾打闪般,划过咽喉,一股鲜血,溅出五步多远。
玉柱子神情为之一窒,又倒退了一大步。
但当他再看向面前一堆人的时候,更是一栗,他发觉没有一个人看一眼倒下去的老者,但他们手中的刀,更为握的紧,胸膛挺的也更高了,就好像那死去的老者,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突然,韩老头一手拉着他的老伴,缓缓的走近玉柱子,双目含泪的道:“小兄弟,你怎么说?”
玉柱子面无表情,冷冷的说:“老先生的就义,只能增加卜二小姐的罪孽,我觉得他死得不值。”
韩老头摇摇头,有些凄凉的说:“小兄弟,你不懂,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代追随卜家,可以说已经算是卜家一家人了,如今卜家为朝廷,为地方,丧失了男人的生命,留下的也只有卜二小姐一人,你想我们会再让卜家这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死于非命吗?”
低头看着手中的单刀,又道:“就算是张正的命不值那么多,如今再饶上两个,小兄弟,你就收下吧。”
还真够快的,也够有种的,老夫妻俩,竟然也在刀光打闪中,倒了下去。
地上的三个淌血的人,原本是活蹦乱跳的人,却为了救主,而甘愿丧失自己的生命,只要往他们渐渐转白、转青的脸上看去,你就会知道他们死得那么从容,因为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痛苦的迹象出来。
突然,一个女的声音,说:“够了吧!小伙子,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捡走了我们这儿三条命,这该够了吧!”
玉柱子很痛心,他实在不懂,别人捅的漏子,惹的祸,为什么要他们来补偿,就好像一个强盗,他杀了人,也抢了人,如今被杀的家人或执法的人,找上了门,却平白走来一堆这强盗的亲人,要替这强盗偿命还债,这可以吧?如果可以,这又成了个什么世界?
玉柱子心念及此,他不由的轻摇摇头,淡然的说:“各位这种义行忠心,玉柱子很感动,但三十五口人命,不是各位所能替偿得了的,就算是再死个十个八个,也动摇不了我上插天峰的决心。”
玉柱子话刚说完,突听其中一个年青的挥刀叫道:“我早说过,他能在大雪天找了来,决心已显,除了武力以外,别无对策,你们却偏不信。”
玉柱子一眼望去,那年轻人的年纪,似是同他自己差不多,除了没有他高大之外,身体也是壮壮的,一把单刀,在他手中抡起来,就如无物。
“大伙一齐上!”
那年轻话一落,首先挥刀冲向玉柱子。
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战,展开了。
只见玉柱子面前一众人等,发一声喊,举刀向玉柱子杀来。
看上去,似乎是冲锋的样子但在接近玉柱子的时候,其中有几人,举刀劈砍的架式,显现出他们武功也并非泛泛之辈。
才一开始,玉柱子并未把这些人,视为“皆可杀”的对象,但一经他挥动带着剑鞘的“龙泉”,在一阵拨打之后,面前围的这些男女,不但没有退走的迹象,反而像是中了邪一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扑向玉柱子。
人太多了,就算他玉柱子会挥打倒几个近身男女,但你无法冲向上山的小径,即使他也双脚连环,踢翻几个武功不若的男女,但他们却仍能强忍着疼痛,翻身起来再战。而在奋力防卫中,玉柱子几乎也遭受刀刎,几次,他都听到打从韩家店的那个方向,传过来卓玉莲的惊呼声,甚至于他也曾抽空拿眼看过去,卓玉莲就站在一棵尚未发芽的枯树下观望,猴子就蹲在她的身边。
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复仇者的心胸,更是认准了一个死角。
眼看的情势,似已到了明朗化的阶段,因为眼前的这一群不男不女,显然就是卜家的一群死士,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生存,都不会眼看着着玉柱子,走向插天峰的,当然,除非玉柱子硬下心肠。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有道是“成仁得仁”,这些人已没有第二条路选择了,因为,他们已深深体会到,即使他们全体都跪求在玉柱子面前,也无法打动玉柱子报仇的决心,基至再有十个八个人,死在玉柱子面前,他也连眨巴一下眼皮都不会。
迎面高峰上的红日,渐渐的消失了,它不是滚到山峰下面,而是被一层急速滚去的乌云给遮住了。
于是,那道七彩艳丽的彩虹,也在瞬间消失了。
当彩虹消失的时候,隐隐的还听到一声闪雷,在遥远的天边响起来。
这在平时,人们在开春一听到雷声,就别提那股子高兴劲了,所谓“春雷一声启新正”,那是丰收年的开始好兆。
但如今,却没有人再去注意这声鄙视的雷声;因为,人们正在做出违背“上苍有好生之德”的仁慈之心,而在这蛮荒似的长白山插天峰前小镇上,互相砍杀呢!
山峰上的红日消失了,七彩的一道长虹也不见了,但这些自然而美丽的霞光,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倒是玉柱子的“龙泉宝剑”在“呛”的一声,彩红暴涨的同时,一股龙吟之声,就在众人的耳朵中,历久不去。
这是一种惧人心魄的声音,有似魔界走的勾魂使者,所摇动的惧魂铃一般,令人心悸。
但奇怪的是这些围杀玉柱子的人,不但没有被逼走的迹象,甚至更加紧的向玉柱子冲杀过来,好像要拿自己的生命,做为第一个祭刀者一般。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而双方厮杀,总是魔与道的拼斗,但目前双方,究竟谁是魔?谁又是道?
有道是:人心乃天堂之梯,人心亦为地狱之门。
眼前的形势,以道而论,应都是违背了天理的。
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生养万物。
但人们的拼命搏斗,正就是违背了天道,而违背天道的结果,终必陷入阿鼻地狱。
玉柱子的“龙泉宝剑”,在他的“幻幻步”配合之下,有如彩云中乍现的游龙一般,不过云中的飞龙,带起的是一阵阵,一朵朵七彩祥云,而玉柱子的“龙泉”,所带起的是一股股飞溅的血。
一开始,玉柱子并非夺人之命,但他发觉面前这些悍不畏死的人,都是一样脸色,一个动作。
脸色是坚定的,果敢的。
而动作也是威猛的,以死相拼的。
因为,地方没有伤中要害,他不但不逃避,不躺下,甚至扑杀的更为厉害,更为泼辣。
于是,玉柱子双瞳一变红色,牙齿也开始格格作响,而手中的“龙泉”,不再是点到为止,加上他也想及当年仇人能一举狠心搏杀他全家三十五口之众,他又为何不能报之以“泉涌”?
终于,玉柱子大喝一声,把夺命叉的招式,再一次运用在剑术的招式上。
立刻,围在他四周的五六个年轻的,肚皮肠流而死于当场,他们没有哀号,更没有哭泣,似乎死的心安理得的样子。
对于一个含恨的杀手而言,杀一个与杀十个,是没有太大区别的,而玉柱子就是有着这种感觉。
当他一阵冲杀之后,仍未能攀上插天峰的山道时候,他似已丧失了人性,因为,他似是以为,自己就是主宰这些人生命的上
天,既然他们敢违抗天命,那就叫他们死吧,他们这是自己找的。
于是,“龙泉宝剑”的光华,由淡蓝的冷芒,一变而为耀眼的紫红,令挡者披糜。
当三十多人全部躺在乱石堆中的时候,突然间,龙泉的光华收敛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死寂与沉沉。
也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闪雷,紧接着峰顶上一道金黄曲扭的黄光,玉柱子似是全身一震,就听不远处一声“吱”,玉柱子猛然回头看,只见那只一再救过他的那只猴子,纵跳飞跃般的投入附近的大山中。
“回来,回来!”玉柱子高声叫着,同时也伸出手去,向奔逃而去猴子招手。但见那只猴子,一边逃,一边回首惊悸的望着玉柱子,它好像不再认识玉柱子一般,它只是一味的往山林中逃,就恐玉柱子追来一般。
玉柱子有些发愣,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连那只与他相处十多年的猴子,也弃他而去,为什么?
也就在他正愣然的不解的时候,突然间,听到蹄声“得得”,立刻把他由茫然中,拉回到现实。
猛然间,他看到卓玉莲,手拉丝缰,端坐在马上,木然的望着他,但那匹卓玉莲的坐骑,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慢慢的走去。
他没有叫住她,因为他发觉那匹马上,好像并非坐的卓玉莲,而是一尊圣洁的,有如仙女般的美丽之神,她高贵的气质,美丽的形象,使他不敢开口。虽然,马上的圣女,仍不断频频回首看他,但他仍不敢冲上前去打一声招呼,甚至说一声“再见”。
因为,玉柱子觉得,他已满身血腥,他已是污染不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甚至包括他的内心,也是脏臭不堪。
于是,他开始在内心中,产生另一种激荡,而实际上也是一种反抗。
“滚他妈的,我玉柱子仍然是玉柱子,我本来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你们要离开我,就赶快走吧,我玉柱子不稀罕,都走吧!甚至那野畜牲的猴子,也给我滚的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如果你胆敢回来,小心我扒了你那张猴皮,敲碎你那个猴脑袋。”
“卓玉莲,你也弃我而去,去就去吧。咱们本来就不是夫妻,天底下的露水夫妻多的是,而露水夫妻有何情?”
玉柱子这时候的心中,完全充满了恨,塞满了仇,他已失去了本性,更失去了理性。失去本性,就不会认清自己,但若失去理性,那何异禽兽?
于是,他挥动手中滴血的“龙泉宝剑”,狂吼如猛虎般,向着长白山的插天峰上冲去。
插天峰,实际上是在群峰中最高的一个钢锥一般的尖峰,峰巅上,一年有八九个月的时间,都是白雪遮顶。显然,卜家二小姐并非是住在插天峰的峰顶。
玉柱子长年在深山嵩峰上生活,高山危崖,自是难不住他,只要人走过的山径,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虽然,这时候的山径上,有些地方仍然被雪所掩盖,虽然,更有些地方乱石杂草,与悬崖挡道,但玉柱子凭其对山峦的认识,也很轻易的研判出山的来路与出处。
也不过才翻了三道高峰,已花去他一个多时辰,这对一个失去理性的人来说,时间的煎熬,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也因此而使玉柱子恨不得立刻赶到的心情,不停的吞食着他的心田,于是,他会挥动手中“龙泉”望天空怒吼着。
崎区难行的山径,对他来说,与平地的官道差不多,所以他一直是在奔跑与跳跃,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狂怒的巨猿一般,如飞的向高峰纵去。
也就在他怒吼狂奔中,突然面前一道裂沟,挡在前面,遥望对岸,悬崖突石,夹缠在杂草中,令人有恐怖的感觉,站在崖边向下面望去,除了有云的地方,白皑皑一片之外,再要往深渊中看去,除了层层云雾之外,就是灰蒙蒙、黑洞洞的一片,那不只是令人恐怖,简直就是让人觉得,那不正是阿鼻地狱的所在么?
就在玉柱子的脚下面,正有两条钢索,夹缠在极粗的麻藤之间,形成一条臂粗的桥索,一条网状,带有一块木板的软桥,低垂在玉柱子的脚下,那垂在下面的一头,有一根绳子系着,显然的,如果想利用这个软桥,必须对面崖上有人,把连在对岸的一根绳索拉回去,然后才能把另一端的软桥,搭在对岸的悬崖上。
面对这个宽逾十丈的沟壑,玉柱子怔怔的望向对岸,而对岸,正有一个高逾七尺的巨人,双手插腰,像一只硕大的顽熊般,怒视着玉柱子。
那家伙大概就是叫“哈克肥”的巨人了吧?玉柱子心中在盘算着。
啊!断肠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