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贪心

2021-05-25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如今是第九个苑九活到了二百八十二岁的时候，就是说，苑九刚刚在二百八十二岁时头一回在一个女人的体内种下了他的种子，他的儿子——又一个苑九出生了，此时他只是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再过十八年，年满三百岁的苑九就会死去，这一个刚刚到了十八岁的苑九就会再活上三百岁。这正是好时机。如果苑九不生不死，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如果一个活生生的苑九站在他们面前，就是少林的罗汉阵、武当的七绝阵、峒崆的灭绝大阵都不能奈何得了苑九。他是一个在世的活神仙，天下的功夫没有他不会的，天下的武功没有能制得住他的。但苑九也有弱点。他得九死九生，每一次他死去时，都被送入苑家祖茔，送他的人在他清醒时抬着他，送到了苑家祖茔。苑家祖茔其实并不是苑家一代代人的祖茔，它只是一个个苑九的死葬之所。在苑家祖茔里，有数不完的武功秘籍，有用不尽的珍奇珠宝，有死去的苑九的几百个妾侍……还有什么，谁也说不清，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进得去苑家祖茔。
　　许多人来到苑家祖茔前，他们都是废然而返。
　　那是一个大大的秃山，都是光光的石头。石大如山，从石头中间，看得出壁立千仞的深渊。每一次苑九死生，都是在这壁立千仞的的深山进出的。第一次死时苑九是六十岁，他便得入那苑家祖茔一死，从此每三十年他假死一次，在苑家祖茔死一个月，然后再出世。到了他三百岁的那一年，他就再走入苑家祖茔，从此再不出来。此时一个新的苑九就走来，他会对苑九的从前的姬妾说他是新的苑九，她们便会再服侍他。她们也与他交欢，但刚开始时他不会，一定由从前老苑九的姬妾教他，一直过了三四年，方才会在空中交接，那时苑九的武功便是天下一流了。苑九不死，每一个苑九都是从前的苑九，每一个苑九都称为苑九。只是有一点儿不同，一个年轻的苑九走出来，人们称他是苑九公子，到了他死第一次时，天下的人都称他是苑老爷子了。
　　世人谁也参详不透苑九生生死死的秘密。有一次是西域的胡僧说他知道苑九生死的秘密，足足有三四百人去看他，问他秘密所在，胡僧说不出所以然来，被人用大力金刚掌击毙。
　　天下武林没有对苑九不贪心的人。据说只有少林寺对苑九没有贪心，但到了和气方丈这一代，忽地少林对苑九看重起来，人传少林的十八种不传之秘早年丧失，因为十八少林僧保唐王时，被王世充火烧少林寺，所以少林的十八种秘籍失传。失传的秘籍早就不见于世，少林历代方丈也不在意，佛经也说，世事不能全，武功也不能全。但忽地说是在苑九的祖茔里有那十八种秘籍，告诉方丈的是一个好事的人，说了此事便飘然下山。少林方丈思忖了一夜，到了天光时一叹，说道：“我一夜不能寐，看来贪心不能去了。”于是少林也对苑九看重了，他们也想图谋苑九。但苑九是活了二百八十多岁的人，他的功夫世上再也无人能敌，他们根本就不用想在苑九身上夺得那十八种秘籍的图本。他们也像那些武林人一样，等待时机。最好的时机就是苑九第八次死时。如果你夺得了苑九的死尸，在他的尸身戳上几十个透明窟窿，看苑九还能不能再活过来？到了苑九死时，他们再去苑家祖茔，那时他们要拿什么，便拿什么，可以各取所需。再说，苑九的年纪越大，他的姬妾的功力也就越是深厚。江湖人传言，如果你能与苑九的姬妾交媾一次，她就必死。但你就能得一甲子的功力。有的人喜欢珠宝金钱，有人的喜欢有深厚的功力，因为功力就是武林人的本钱。不很贪心的人想，得一个苑九的姬妾，便可得六十年的功力，那时自己就是天下少有的高手。他只想着占有一个苑九的姬妾。可有人不这样想，他想着，苑九的女人每一个都是如花似玉，与她一个交媾也是贪了占了，就是贪他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岂不是更好？有两个便得了一百二十年的功力，有三个便是三甲子，若是得他五个六个，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他们在等待时机。
　　等待苑九第八次死的，有无数人。
　　第一个人是江南慕容家的公子慕容青，他在八月初忽地推开他最喜欢的两个姬妾江月、河凤，说道：“我有事要去了。”便匆匆而去。慕容公子有一个心愿，他要杀了苑九，报他的血仇。他父亲慕容复生死在苑九的手里。他不知道苑九为什么杀死他的父亲，但他身为人子，此仇必报。
　　第二个是少林方丈和气，他带领十八罗汉、十二高僧、七大首座一齐下山。当时看到他们下山的河南武林人惊叹：看来少林寺对苑九是志在必得，从来没有少林三十八人一齐下山的时候，这一次下山，少林必会杀死苑九。第三伙人是武林派的掌门承道道长与他的三位师侄。说是武当派的三位长老久不出山，此次下山，也自是非同寻常。第四伙人是峨嵋派、峒崆派、华山派的三派精英，说是去下山看看这一番武林热闹，其实谁也心里明白，他们是图苑九爷子的祖茔里的宝物。再有江湖黑道白道、水道陆路的英雄都是齐聚，他们或是一个独行，或是成群结队，只是为了一个人，江湖上人见人畏的苑九。
　　苑家祖茔大家都是知道的，那是在无花谷。说起来无花谷，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活火山口。从前那里喷过火山，后来便留下了一道道深渊，留下了一块块巨石。巨石都是馒头状的，大而半圆，在山坡上的土里半埋半掩。一块接一块的巨石在那土里掩埋，可怪的是那石头巨大，而一块一块形状滚圆，人不可攀。从前有人曾试过用兵刃凿它，却是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有弄下几块渣渣儿来。原来这黑黝似铁的巨石是从火石口里滚出来的。可怪的是，山上有白石黑石。黑石便是这种巨石，坚逾钢铁。白的便是那种满身都是蜂窝眼般的石头了。它却是没有多少份量，一块巨大的石块，孩童也举得起。那是被火山喷发的溶浆烧得没了石头里的石性，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壳。在那深不可测的深谷里，偏有一个无花谷。据说无花谷里的人从来不出来买东西，但他们有吃的，也有喝的。说是外面的人见过里面的人，他们在那些巨大如山的圆石上飞动，人像是鬼魅，从绝不可能飞过的高度一直飞过去。看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半信半疑，毕竟见过的人少，听的人多。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对付苑九，他们从来也不曾对付过苑九。苑九活了二百八十二岁，他毕竟是经过七次生死的人了，什么世事看不透？
　　但还有人在想着如何对付他，如果杀死了苑九，就是天下第一个大富人。就能得到他的一切。何乐而不为？
　　再说苑九只有这一个月是“死人”，他会躺在那个苑家祖茔里，一连三十天不食不喝，只是死过去了。像是西域人的密宗大法，能龟息养生。苑九也能一连死去一月，不再醒转。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想杀他的人来说，也够用的了。
　　只要有人能走进苑家祖茔，只要能走近苑九的身旁。活了二百八十二岁的苑九是最难对付的，但他是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你怎么也杀得了他。
　　再说，还有苑九的一百个女人，都是天下最美的绝色。从前有人说，隋炀帝巡幸江都，洛阳一带无绝色。此时的人说，天下武林本来并不寂寞，但过些时日，便没了一个美女。问一问，原来又是做了苑九的姬妾。她们都是眼高于顶的人，都是貌美艺绝的美女，为什么跟了那个老头子苑九？有人说出她们的心里话：“与苑九一次空中交接，视天下的男人皆如粪土。”与苑九交接究竟有多奇妙，世人皆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女人与苑九交接的滋味，哪里能知道苑九的女人会得到什么体验？
　　可苑九每死一次，她们便得逃亡一次。有人记着，在两百多年前苑九第一次死时，他的两个姬妾被姬失抓住，强行与她两人交媾，竟是功力大增，最后苑九出来，也险些不是他的对手。那次如果苑九不是生来有奇异的禀赋，他便会死在那姬失的手里。最后苑九胜了，姬失死在他的手下。可听说姬失在死时说的一句话，让听者都是惊心：“如果我再抓到他一个女人，苑九必死在我手下！”
　　有的人不想对付苑九，对于他们来说，有一笔账更好算。如果他们得了苑九的三个女人，逼着她们与自己交媾，那样就得了一百八十年的功力，苑九虽说是可能再活过来，但他只会再活十八年。他再活过来，只要躲起来，躲过这十八年，那时苑九必死。三百岁的苑九死了，新的苑九只有十八岁，此时再出山，十八岁的苑九只是狼膏之吻，哪里能对付得了他？
　　既能与苑九的女人交媾一次，便可得一甲子的功力，怎么不干？要知道练武的人最辛苦，练一种武功，怎么也得十年八年的功力，也只得个登堂入室，再练上三十二十年，也只是天下一流高手，要成为武林一霸，就是练上一生，也是不能。如今只要与三四个女人风流一次，就可得这荣宠，一生呼风唤雨，大得施展，岂不是大大快意？他们决心找那一百个女人。
　　但苑九的女人最不易找，她们最善的是易容术，很可能你眼前的一个老妪就是苑九的女人，也很可能在你身旁的一个须眉男子就是苑九的心爱姬妾。如果你用心找一个女人，那是最难的，女人的心思往往比男人更缜密，她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法儿藏起来。你想在一个月内找到一个女人，往往比找到一个赌徒，找到一个富翁更难。
　　所有的人都有所求，他们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在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五这一月内找到苑九，杀死他！找到苑九的女人，虽说她们与苑九从不肉身接触，她们的身上有花纹，花纹是暗色的，那花纹是世上任何一种花都没有的形状。如果你在暗夜里，看到她们脱光了身子(只是你没有这种眼福，或许世上只有苑九爷子能看到她们此时的模样)，那时的女人犹如身上着一件彩衣，其美艳绝无人能比。要想确认她是不是苑九的女人，只有一个法儿，那就是在灯下看，那时苑九爷子的美人在灯下人如玉石一般，身体都是光滑玉润的，那暗色的花纹突地能亮起来，看去如在身上着了一件彩衣，一件玉石做成的彩衣。可这法儿也不好想。如果在白天，你看也看不清哪一个女人的身上有花纹，你无法看到那花纹。但哪一个陌生女人会让你在夜里看她的身体？如果她是苑九爷子的女人，她更不会让你在夜里碰她。
　　从前有过那么一件事，在青楼上的一位歌妓歌喉过人，她只是卖艺不卖身。可是在一天的夜里，三个狂客与她饮酒，喝得醉了，便是无行。一个扯着她，生生要与她交欢。她扯开那汉子，说道：“我只是卖唱，却不卖身。望客官放自尊些。”那汉子也喝醉了，借酒盖脸，说道：“卖哪里也是卖，还不如卖你的那地方更好！”说罢两人都去扯那个女人，两个男人去扯，竟是扯碎了她的衣袖，两个男人酒醉，可也看到了她的手臂在灯下微微发光。那另一个不曾喝醉的男人叫道：“苑九的女人！”
　　世人只要是武林人，就是不喜欢女色，也绝不会不喜欢苑九的女人，只是得到苑九的女人，与她交媾一次，她便会死，但你会得到一甲子的功力。三个男人眼都红了，扑向那个女人。琵琶弦扯断了，飞向一个男人的脖子，那男人正叫着：“小乖乖，来一次吧，我们三个人都干你，一人得二十年功力。”
　　他话没有说完，琵琶弦扯在他的脖子上。眼看着他的眼珠子怒突出来，喉咙咯咯响，叫不出声，喊不出话。第二个男人冲上去，正想抱那女人，女人的手指轻轻一戳，他的眼珠子全都废了。他冲出去，叫道：“苑九，苑九！”他想叫那是苑九的女人，但没叫出来。
　　第三个男人不甘示弱，他抓起一对判官笔，直刺女人！女人吼一声，手指斜斜一挥，男人的笔便“叭”地飞出，两支都插在墙上。女人手指一挑，男人的咽喉便破了，血从喉头喷出！
　　待得那些在青楼玩的男人冲上来，只看到三具死尸，再无一人看到那个苑九的女人。
　　由此得知，苑九的女人并不好惹。她们的功力都是一流的。江湖上有许多高手，但他们未必是苑九的女人的对手，就是真个遇上了，说不定也只是未成风流，先惹一死。
　　这一夜正是八月十五夜，许多的人都埋伏在苑家祖茔外，他们等着苑九，因为他们知道，苑九一定会进去，会进苑家祖茔。
　　苑九来了，他们看到了许多的人。所有的人都是武林中人，他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所有的人都是苑九的朋友。也许他们自己不是苑九的朋友，而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祖父才是苑九的朋友，或者是他们父子、祖孙代代都与苑九是生死之交。他们来送苑九，每一次苑九一死，他们都会来送。他们送时心下也是疑惑：苑九会再走出来么？
　　每一次苑九走进去，都是坦坦荡荡，视死如归。有的人想，他会再走出来，所以这一死在他只是睡一个月而已。也有的人想：他是不怕死。只是有几个人知道苑九的心思？或许他也怕死，他想着自己已经是二百八十二岁，就会哑然一笑，自称自己是老不死的，心想着莫不如自己就此一死，再活转来也没甚大趣。也许他正想着再贪恋俗世，就是再活三百岁也嫌不够。他拥有一切，就是皇上也不如他拥有的多，他有那么多的美色，就是当今皇上也没有他的美人美，没有他的美人多。他拥的珠宝金银比皇上更多，他拥有武林秘籍让少林方丈和气大师都生了贪念。
　　走到苑家祖茔前的人足足有四五百，他们都是苑九的朋友么？就连那个满脸从来都是笑意的慕容青此时也在那送行的人当中。他们站住了，再向前走，就是苑家祖茔了。他们站住了，凝视正当中的那一顶大轿。从轿上走下来一位老人。他就是苑九。苑九无名，从来的苑九就是无名的，他只是叫苑九。世上没有苑一，也没有苑二，苑三，他为什么叫苑九？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他只是一个活不够死不了的苑九。他是苑九，所以他的衣着也是那么平淡无奇，他的脸色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对众人一揖，说道：“再见！”
　　谁能如苑九一般对于生离死别这样轻淡？谁能如苑九一样，对于这一次死是那么不在意？再有谁能如苑九一般，在自己死亡时能如此说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再见”来？只有苑九的“再见”才具有这样的意思：再见，就是说死去的人会再来见你。再过一个月，苑九会再来与你相见。那四百余人站在苑家祖茔的巨大坟石前看着苑九，齐声说：“再见！”依照往次的规矩，他们会在苑家祖茔前呆上足足一个月，他们会再等着苑九走出来。但每一次呆在这里的人最后都剩下极少，有一次在这里站着的人送苑九，足足有六百人，但在苑九再走出来时，只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所有的其他人都被人杀死了。有人要杀苑九，他就必得把苑九的祖茔前的人杀散。
　　这一次会如何？
　　苑九对于这件大事想都不想，他说道：“再见！”身子一翻，人便向那巨石扑去。亲眼看见他的身法的人，才知道世上有这种武功。他如一片飘叶，一直飞向那巨石，在那馒头般的巨石上点了一点后再纵起，一直扑向远处。最后，苑九站在一块巨石上，风吹得紧，吹得他的衣服飘拂不已，只听他长啸一声，人便落下去。他落入那深渊，一直落下去。如是世人，他落下去时便死，全身的骨骼都会摔得寸断。但苑九不会，他会直落下去，去躺在那苑家祖茔的白玉床上，死去一个月。
　　待得苑九的身影不见了，才听得那铁子英说道：“好了，大家都在这里扎营吧，得住一个月。好在今晚有圆月，正好喝酒。”月亮是圆的，是不是喝酒的好时候，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