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智不胜情

2021-05-30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莫奴生靠近一步，那些勇上便贴近王子一步。
　　一位勇士喝道：“莫奴生，我们不能与你动手，你走吧！”
　　莫奴生喝道；“我要杀了他！”
　　他飞身出刀！
　　刀在空中闪，但落不下去。所有的勇士都团团贴在王子身前，把他挤在中间，王了叫道：“谁杀了他，我赏他银子，赏他官！”
　　但没有人拔刀。在黑汗国，根本就没有人能对第一勇士拔刀。莫奴生恨恨道：“我杀了你”
　　他飞刀而出！刀如一面光，直切向王子！
　　厚厚的人墙，王子在墙里！
　　在墙外的勇士倒下了一人，他的臂上流了血。
　　再补上了一人，他吼道：“莫奴生，快走！”
　　勇士们看着莫奴生，莫奴生忽地回头，他看到了仁婀，仁婀仍是光着身子，但她对着莫奴生使眼色，让他看看乌娜。
　　是啊，乌娜正在那里躺着，她眼都没闭，她闭不上眼。可仁婀让他看乌娜是什么意思？仁婀不管不顾地叫道：“你得带她走，你带她走啊！”
　　莫奴生身子一震，他去背起了乌娜，急冲出宫去。


　　勇士都躲着他，任由他冲出去。
　　莫奴生扯着一块窗帘，包裹好了乌娜，他嗄咽道：“乌娜，我们回家！”
　　马蹄声再响起，莫奴生冲出了皇宫。


　　莫揭此时进了皇宫，仁婀叫道：“莫揭，你来了，我是王子的人了，我是王子的人了，你再来，也是白来！”
　　那些勇士吼喊道：“莫揭，你走！再不走，我们会杀了你！”
　　莫揭一看仁婀的样子，恨意大增，弯刀一举，叫道：“来啊，来啊！”
　　刀光在飞，勇士们也扑上来，真个是在斗，莫揭的眼前都是刀光，都是血溅！
　　王子叫道：“拿下他，谁放走了他，我就烧死谁！”
　　莫奴生冲出了皇宫，他急急驰回草原，在八刺沙衮的城外，有一个小小的帐篷，那里住着两个孩子，他们和他们的母亲天天一齐望着北沉的落日，在等着他归来。一日复一日，在那帐外等。
　　她再不会等莫奴生了，她死在了莫奴生的怀里。
　　莫奴生抱着乌娜，赶回了帐篷。
　　帐篷内无人，他放下了乌娜，听得见细细碎碎的响声，一定是两个孩子，看到他回来了，赶来了。
　　果然是两个小小的脑袋，他们探头看着，看到了莫奴生，刚想扑到他怀里，忽地看到了帐内的乌娜。
　　他们哇地哭出来了。
　　两个孩子扑在乌娜的怀里哭，扯着乌娜，叫她：“起来啊，起来，给他拿酒，给他拿奶茶！”
　　乌娜不醒，莫奴生流泪，泪水太多了，他已没有泪了，哪里来这么多的泪水？


　　在草原的一个小冈上，起了一个小坟包，那是乌娜长眠处。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捧土，掩着乌娜娇美的身躯，用莫奴生的战衣裹着的乌娜睡着了，身上满是鲜花。花都是两个孩子采来的，他们知道她爱洁净，还拿来了清凉的水，要他给她洗浴。
　　每一天早上她都是悄悄去湖水旁洗浴的，就是冬天也洗。她不怕冷啊。
　　莫奴生轻声地唱：
　　“啊荷依哟啊吆一
　　花斑马空鞍跑回来，
　　女人的身子扔哪儿了？
　　她的身子变成了土，
　　头骨可烂不了，
　　隔年儿，鸟儿来了，
　　她想那胸怀，
　　想他的怀抱！”


　　三人抱成一团，哭着，唱着，一条粗壮的嗓子与两条细嫩的腔音在空中合成悲哀的回旋，他们太苦了。


　　莫揭的刀被打掉了，他倒在地上，他呼叫道：“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仁婀看着他，一声不吭。
　　王子扯过来她，像扯一条布袋：“臭货，你叫那个莫奴生背走乌娜的尸体，你叫他背走的！”
　　仁婀叫道：“我怕他杀了你！”
　　王子吼叫：“你怕他死在我手！”
　　仁婀不再说话了，只是燈燈地看着他。王子忽地笑了，说道：“别杀他，按住他，按住他，我来杀他！”
　　几个勇士按住了莫揭，王子拿刀来砍，他像砍尸首一样，在莫揭的臂上砍了几刀，几刀都砍得不稳，便把莫揭的臂砍翻了肉，但有血有肉连着，莫揭疼得嗷地叫几声，便昏死过去了。
　　仁婀叫道：“你杀死他吧，你杀了他！”
　　王子正砍莫揭，忽地眼珠子乱转，说道：“我不能杀他，我要让他看看我如何玩弄你，我一边玩你，你一边叫他残废，你要不叫，我便拿鞭子抽你！”
　　莫揭在痛苦中慢慢醒来，他看到了什么，在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看到了仁婀，仁婀正在王子的身子下，她痛苦地流泪。莫非她感到了屈辱，她知道应该像乌娜一样做一个勇士的好女人，才感到痛苦的？她此时心疼莫揭的手臂，方才那样痛哭流泪么？莫揭的心一下子暖起来，他想叫一声：“仁婀！”但他叫不出来，只是空张了张嘴。
　　他失血太多，人也变得虚弱。
　　王子的手里握着一柄弯刀，叫仁婀骇怕的正是那一柄弯刀，王子用它拍着仁婀的头，弯刀铮铮有声，在她的头上响。刀背拍在她头上，也叫她疼得直咬牙咧嘴，王子看着莫揭燈大了眼睛，便得意地叫道：“叫啊，母马！叫啊，不能生养的母马！”
　　仁婀便叫出了一声：“残……废！”
　　仁婀刚叫出的一声是含糊的，她不想叫莫揭更痛苦，但她毫无办法，只能叫，便含糊地一叫，企图莫揭听不明白。
　　王子不含糊，他厉声叫道：“臭母马，叫他残废，叫啊，不叫，便叫你俩个一齐死！”
　　莫揭的眼睛睁大了，他期望能看到仁婀的坚强，但他看错了，他听得清清楚楚，在王子身下趴着的仁婀叫了一声：“残废！”


　　莫揭的身上又回复了力气，忽地回复了力气。他忽然想到了仁婀是花心的，她不像乌娜，乌娜是生千里驹的母马，她真的只是一匹臭母马。
　　在黑汗国骂臭母马，是对女人最大的污辱，那意思是说，你那地方发臭了，只能勾惹儿马，却生不出千里驹来。
　　莫揭怒气一来，他扬头一啸，啊地一声冲过来，对着王子一拳打去！


　　王子没料得那断了右臂的莫揭竟有那么大的气力，一拳把他打飞了，他的头对着墙，咯地一声，人便昏过去了。


　　莫揭叫道：“你个臭女人！”
　　他扬手要打，仁婀拿起了那一柄刀，递给他，说道：“我……是个臭女人，我不想让你死，我宁可死了，也要他替你包扎。我要你活下去，王子害死了乌娜，我看明白了，做他的女人，只能被他折磨死。莫奴生带走了乌娜，你快去找他，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仁婀的泪水像珠子，流在地上，她的身上有许多伤痕，都是屈辱的伤痕。
　　莫揭起身要走，仁婀叫住了他：“拿着这把刀啊，这是黑汗国勇士的刀，是最好的一把刀。”
　　莫揭拿起了刀，看到了这刀是古色古香的样子，弯刀有鞘，但那鞘只是一截鱼皮，包在弯刀的刀刃处，后面有链子，连着刀背，很是古怪。他接过了刀，看着仁婀，忽地仁婀说道：“走吧，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莫奴生在身上结一个皮带子，那是套劣马的皮带子，如果用这根带子套上了劣马，除非你降服了劣马，不然劣马就会把你扯下马，拖死你。他用这一条带子系在身上，挽一个死结，前面套在一个孩子身上，后面套在另一个孩子身上，他说；“你们两个记着，乌娜在那里。”他指着埋乌娜的地方，对两个孩子说，那里此时正在升起一轮徐徐的大大的太阳。
　　马怒吼着，冲出去了。
　　冲向东，从阿拉木图旁经过，再过伊塞克湖，爬过汉腾格里雪峰，再到回鹘国，过龟兹，走伊州，进入西夏、过银川，至太原，再从太原府至风翔府，过成都，去找唐青青。
　　如果这样走下去，得几年？莫奴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如今没有家了，死了乌娜，他只能一个人到处飘荡。
　　莫奴生走了，背着两个孩子走了。
　　他走得很快，马是骏马，是千中选一的骏马。他赶马急驰，直奔伊塞克湖而去。
　　到了天晚，他看到伊塞克湖了，那是一片母亲湖，静静的湖水，在巨大的怀抱里深深地熟睡，他看着湖水，忽地想起了乌娜甜甜的乳味儿的身体，他哭了，泪水落在前面的小崽子头上。
　　小崽子说：“下雨了。”
　　身后的大崽子说：“没有下雨。”
　　他们不傻，都不吱声了。跳下马背，莫奴生说道：“去拣柴，我们生火！”
　　两个孩子拣柴去了。
　　莫奴生提着弓，去找猎物，他看到了一只北鹿，还有一只小鹿，正在湖旁徘徊，他不忍心射它们，看着它们那健美的身躯在湖水里映出了影子，他看着他们离去。再看到一头公鹿，正在渴饮，它也不慌不忙地喝水，似乎这里并不会有死亡的危险。
　　莫奴生搭起了箭！
　　嗖！一箭射倒了公鹿。
　　当他背着公鹿回来时，忽地他的心急急地激跳不已。是有什么危险，每逢他在大战时、在大猎时都有这种心跳的感受，那时一定是他遇上了大危险，如今他在远距八刺沙衮有几百里远的伊塞克湖，怎么会有这种危险？


　　他看到了篝火，也看到了篝火旁的人，他如被雷强。
　　——篝火旁，正坐着国师须跋。
　　须跋国师从未笑过，但此时他对着两个孩子笑，笑得很好看。他那不算老的脸上有些皱纹了，但他仍是神色坚定，瞅着越来越近的莫奴生，他笑说道：“我说我是你的熟人，两个小崽子还不承认呢。”
　　莫奴生大声道：“不许叫他们小崽子！”
　　只有他才叫两个孩子是小崽子。
　　国师仍笑，脸色不变：“叫他们什么？”
　　“叫他们血生、仇手。”
　　国师看看他，再看看他肩头上的鹿，说道：“好啊，有鹿肉吃，我来烤吧。”


　　莫奴生不声不响，放下背上的鹿，便坐在地上。他的弯刀在怀里，可他不想与国师动手，在黑汗国，没有人能胜得了须跋国师的，就是他这个第一勇士也不行。
　　须跋一边对着两个孩子说话，一边剥鹿肉，他用刀一劈，刀刃不到，那股劲气便剥地豁开了鹿肉，肉唰唰地落下，须跋再拿一棵树枝，用手指一拧，便成了一根插扦，他笑笑说道：“有十根插扦够不够？”
　　莫奴生闷闷地说道：“够了。”
　　须跋把鹿肉一撕一条，他撕鹿肉时，让人以为他撕的不过是纸，不像是肉，肉哪里那么容易撕的？他撕出一长条，用树扦子插上，说道：“去烤，去烤！”
　　两个孩子去烤肉。只两个男人坐在湖边。
　　湖水在昏黄的夕阳下，分外美丽，
　　须跋说道：“伊塞克湖很美。”
　　莫奴生不语。
　　须跋说道：“黑汗国要完了，但我还得在，如果黑汗国完了，我也完了。”
　　莫奴生还是不语。
　　国师是一国人的榜样，你能教须跋怎么样？
　　风吹皱了伊塞克湖的湖水，看去像一片绵缎。
　　莫奴生忽地说道：“你放过两个孩子。”
　　须跋不语。
　　如果他杀了莫奴生，一定会再杀了两个孩子。不斩草除根，怎么会是须跋？
　　孩子在远处喊着：“吃鹿肉喽，吃鹿肉喽！”
　　两人向孩子们走去。
　　莫奴生忽地有一种悲哀，他何苦离开黑汗，就在乌娜的身旁呆着，等着一死，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天很黑了，孩子们都睡了，他们伏在马鞍旁睡着了，只有那一匹马似是觉出不安，它嘶鸣着，叫吼着。莫奴生抚它的背，叫它：“安静，安静！”
　　两人去了湖旁，湖水映出了他们两人的身姿。
　　须跋说道：“我不会放你走，你是黑汗的叛逆，我要把你的头吊在城门上，让全城人都知道背叛黑汗的下场！”
　　莫奴生忽地仰头大笑，说道：“我不会背叛黑汗的，我只是一个黑汗人！”
　　他的身影在湖水旁，很长，很大。
　　须跋说道：“我要杀了你！”
　　一发面动，如山呼，以海啸，像雪山崩坍！
　　须跋扑上来了，两只钱扑向莫奴生！
　　铮铮的钢音再一次为莫奴生扣开了死亡的大门！


　　交手了多少回合，莫奴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跌倒了，再爬起来，再跌倒，再复爬起。
　　他的身上有无数伤口，都是金铍银铍的飞舞削出来的，那伤口都不大，但泪泊流血。他知道，到了太阳再升起来时，他的身体会静静躺在伊塞湖边，那鹿会看着他的尸体，嗅到那血腥。只是惊异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头。而他的头会吊在八刺沙衮的城墙边上，那里挑一根不很直但很长的棍子，棍子上挑着他的头，他的头发炸飞着，他的眼睛闭不拢。
　　哇——他扑向须跋！
　　须跋只是一合两钱，便轻轻地破了他的刀！
　　他的手震出血了。他永远不知道須跋有多少气力，他也不知道须跋对付他有多么轻松，他有心里总有一种想法，死就死吧，乌娜也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但忽地在心头闪过了那个唐青青，他在那个姑娘的闺房里看着她的身体，他对着她说话，她那既羞又窘的神气，让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忘了乌娜吗？
　　没有。但他也记着唐青青，他想着，他要去成都府，看着唐青青，亲眼看着她嫁一个男人，那时他就悄悄地走开，再也不用惦念她了。
　　可是，他怕是去不成成都府了。
　　须跋的铍再次响起，嗡嗡营营的声音猛飞过他的头顶，他的刀刚才一举，那钱忽地像是解人意一般，唰地拿去他的刀。
　　他的手嗡一声麻了，松了，刀没了。
　　莫奴生的脖子前逼着一只钱，那是金钺！


　　天亮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亮的，忽地莫奴生与须跋的眼前多了人，那是两个孩子，他们直直地护在莫奴生的眼前，大崽子说道：“杀我，先杀我！”
　　小崽子说：“你杀了我们两个，再杀他！他是黑汗国的第一勇士，你不能杀他！”
　　连莫奴生的马也在须跋身后，它用马蹄踢须跋，須跋任它踢了几下，它也纳闷，难道马也不怕？


　　好久，好久的沉默。湖水旁又来了那两只鹿，是那只牡鹿与那头小鹿，小鹿会长大的，如果没人对它射一箭，它会长成一只更美的公鹿，只是怕有人会烧它的肉，把它的皮扔在那湖边的地上，任它腐烂。
　　须跋忽地叹气，说道：“你走吧。”
　　风再吹入了莫奴生的耳朵，他不看须跋，他不敢看须跋，怕再泪水一泻而出。他是黑汗国的第一勇士，怎么能总哭？
　　须跋说道：“你要小心那些人，吐蕃的卓书，还有那个耶律重恩，他的功夫很厉害，他伤过我……”
　　须跋走了，他不看两个孩子，也不看莫奴生的马，只是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他的身子有些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