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生一场梦

2020-04-12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点击：

　　二　仇比亲更近
　　天池突然起风，风吹皱一池春水。
　　众人都等待着，等骷髅人与神女峰。
　　连华山派掌门鲜三怒、武当笑扫道人、淮阳门曾刚都默默退至一边，等神女峰。
　　他们似乎认定神女峰比他们更有条件讲话。
　　神女峰突然咯咯狂笑，她用力一震，发辫便飞散如蓬。长发临风，直如箭矢。
　　她狂笑戛然而止，突然对骷髅人说道：“我活的年纪太小，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种人……”
　　骷髅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神女峰惨然一笑道：“真该早早地就杀了你。”
　　骷髅人道：“现在还来得及。你动手吧……”
　　他慢慢走到了神女峰面前。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披发，长发如矢，散乱如箭，箭箭直射向身后的天池。
　　神女峰很漂亮，众人神色为之一夺。
　　她淡淡说道：“你可以杀了我。我不想动手。”
　　骷髅人说道：“我不想杀不还手之人。”
　　神女峰咯咯笑道：“别假惺惺装正经了，你为什么不说只要是你的仇人，他好也罢，坏也罢，总得被杀？”
　　她扬头向众人朗声道：“诸位明鉴，这位骷髅人去年和我有八拜之交，义同生死，今天他要杀我了，当然我也要杀他！”
　　她向骷髅人道：“我说过，你会死得很惨……”
　　骷髅人道：“和你结拜的人是古楼，不是我。”
　　神女峰也道：“和你结拜的也不是我，是封汝申。所以你想杀死我，尽管杀好了。”
　　骷髅人道：“你别激我，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神女峰道：“对，对。好，好，我也不想死，我想看你和我一起死。”
　　众人皆默然。


　　唐云和唐月渐渐走近。
　　唐月道：“唐家也杀人，但从来不派一个弟子在江湖上走动半年以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骷髅人冷笑：“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唐月道：“这是一个秘密，唐家不向世人道出的秘密，如今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唐家的祖宗早就明白这一个道理，杀人如同吸毒，会上瘾的。无论谁在江湖上走动几个月，都会被叫回唐家，感受大家庭的嬉笑天伦，知人与人之间还有温暖，否则，这人血必然冷了，只知一味杀人。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可怕？”
　　骷髅人摇摇头。
　　唐月道：“只为了一个目的活着的人最可怕。不管这个目的是什么，金钱、权势、美女，哪怕是杀人。”
　　骷髅人冷冷地看着唐月，说道：“你是唐家的子弟，又是唐大先生的儿子，所以受老人教诲多一些。你把这些道理告诉我这个无亲无故、无肝无肺的人有什么用？”
　　唐月道：“我希望它有用。”
　　骷髅人道：“没用的。”
　　唐月低下了头，他半天没有讲话。
　　他掏出了一双鹿皮手套。这是天下人人人见之惊心动魄的鹿皮手套。
　　如果你聪明，就不要让唐门弟子戴好手套。如果你想活命，就应该在他戴手套之前就做好两件事，只有这两件事才可以让你有活命。一是永远不要让他戴好这手套。用剑用刀用枪，反正得快，快点斩下那一只手来。这可以保住你的命。二是马上转身逃走，跑得要快，轻功要好，好得让他一掏出那些淬毒的暗器，你已经没了踪影。人们把这两种人分别称为英雄和孬种，但都在心里暗暗称赞这两种人都很聪明。
　　江湖上的人如果知道面前站着的是唐家子弟中的黑手唐月和金针度劫唐云的话，大多数会选择后面一法：逃。
　　因为你的剑再快，也可能快不过唐月和唐云的暗器。


　　唐月曾和关东侠客宋冰儿有一次豪赌。
　　赌快。
　　唐月站在对面。宋冰儿持剑，唐月双手空着，戴着鹿皮手套。
　　宋冰儿剑抓在手，唐月的双手尚未探向革囊。
　　双方只赌一件：或是宋冰儿剑先出鞘，或是唐月暗器先出手。
　　宋冰儿是关东侠客，手自然不会慢。单是拔剑。也叫峨嵋、武当、崆峒的许多剑道耆宿望尘不及。
　　但一连三试，都是宋冰儿败北。
　　他只用一瞬间功夫，剑便出了手。
　　头一次他没看清，手中剑甫要脱鞘，便觉鞘身一震，原来是唐月掷了一枚暗器，暗器打在剑鞘上。
　　宋冰儿暗暗吃惊，但心中不服。
　　第二次他更快。
　　他左手一用内力，右手剑向上飞，左手剑稍向后退，那势道如双龙分水。
　　这一回他又感到了剑出手时一震，一枚细细的蚊针击在了他的剑身上。
　　他的手哆嗦一下。
　　宋冰儿一叹，低头凝思半晌，又看唐月的立姿。
　　唐月仍是双手施施然放松于身侧。
　　宋冰儿想，他双手去探囊取物，无论如何也不会比我手中已有剑更快。
　　但偏偏唐月就更快。
　　宋冰儿就求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凝神注目唐月的手。
　　他终于看到了唐月的秘密：唐月的手并不探向革囊，而是革囊一振，唐月的手指一擒，一弹。
　　唐月的手比他的右手走的路短。
　　朱冰儿的剑已出鞘，但唐月的暗器已奔剑尖而来。
　　宋冰儿明白，如果不是赌胜的话，唐月三次出手，他就在地狱里走三回。
　　宋冰儿极佩服唐月，但唐月叹了口气，让他英豪之气更减几分：“你要是遇见唐云，就不像我这么容易了。”
　　唐云又怎么样？难道比唐月更快？
　　唐月叹道：“你知道我在发暗器。可唐云你根本见不到他出手。如果你知道他已经出手了，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就是这唐月与唐云站在骷髅人面前。
　　如果唐月出手，骷髅人还可以接下的话，唐云一出手，他是不是就会没有命在？
　　狂侠身边的胖子与小孩儿想站出来，但他们没动。他们知道，如果一动，暗器必然会先招呼他们，那样他们就会先倒地而死。
　　唐月冷冷说道：“我看，你也就死去算啦，一个人如果活在这世上，没人以为你该活，你是不是得马上去死？”
　　骷髅人抬起了头，低声说：“好，那就死。”
　　唐月说时，手就动了。
　　唐月的手是黑手，黑手动起来就绝不会留情。
　　暗器飞向骷髅人。
　　这是十几枚暗器。
　　唐月可以用一枚暗器打在宋冰儿墨玉剑之先，但唐月知道不能用一枚暗器使骷髅人受伤，他掷出了十二件暗器：五枚铁蒺藜、五枚星钉、二枚毛针。
　　唐月知道，这一动准可以杀死骷髅人。
　　他听见了暗器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只有唐月这样的暗器高手才知道暗器打在人身上的那声音，他能感受到。
　　至少有三枚铁蒺藜、两枚星钉打在骷髅人身上。
　　如果别的暗器能打中，那两根毛针更是必中，这毛针才是杀人针。
　　唐月很高兴，他笑了。
　　可他的笑僵在了脸上：骷髅人仍直挺挺地站着，没倒下，脸上也没什么痛苦。
　　他脸上应该很痛苦才是。
　　但骷髅人只是冷冷地僵着脸，一动也没动。
　　他轻轻伸出手来，从身上拿下暗器，那些暗器只是嵌在他的皮肉上，他冷冷一笑道：“我劝你，下次如果听说有人同时练成了寒冰掌与赤阳掌，千万不要把唐家这些破玩艺儿往他身上扔。”
　　唐月呆住了。他又想去掏暗器。
　　唐云拉住了他。
　　唐云的脸色也惨白，他轻轻说道：“既已无功，何必再试？”
　　唐月低下头，二人退到了一边去。


　　狂侠叹了一口气，走近骷髅人
　　骷髅人低下了头：“师父……”
　　狂侠惨然一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的师父，我只是传了你一点功夫。你现在可以完成你的心愿了，你可以杀了我……”
　　骷髅人看着狂侠，似幻似梦。
　　他是不是在这个胖老人面前长大的？他记得父亲更多些，还是记得这胖老人更多些？他发誓要杀死一切害卧牛镇之人，其中就有这个狂侠。
　　狂侠梦哈哈脸上没了笑，也不打一声哈哈，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骷髅人。
　　骷髅人不知道他该不该出手。
　　他心里茫然，但真气盈于胸，双臂很有力，人向狂侠一步步走去。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向狂侠出手。


　　云三跳竟站在了他面前。
　　云三跳说道：“他救了你……”
　　骷髅人心里恍然，他一口一口呕血，血呕没了，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狂侠梦哈哈与关东巫医云三跳救了他。他是不是不该向狂侠出手？
　　但他这时眼前又出现了卧牛镇，那一片土地上流血成河，男人们在死斗，护着杀虎台，刀枪之声格格不断，终于一个个都倒下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与父亲。父亲为他扔下了刀，甘愿引身受戮。父亲看了他一眼。他是卧牛镇的男人，他身上有那块卧牛镇的信物，那一块玉牌。
　　他的手缓缓伸了出去。
　　“叭——”，一掌击实，击在狂侠肩上。
　　狂侠不曾用功抵御，便身子一飘，被击飞出去，落在沙滩上。
　　“师父！师父！”从人群之中飞出来一个人，那是小孩儿。
　　他只剩下了一只手，他用一只手去扶狂侠。
　　狂侠嘴角沁血看着他苦笑。
　　小孩儿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走到骷髅人面前：“你不是人，你是个鬼！”
　　骷髅人脸面上无任何表情。他早已不是人，如今又能说什么？
　　小孩儿站起身来，昂然道：“咱们来斗一场……”
　　骷髅人说道：“你别来搅浑水，你到一边去。”
　　胖子走过来：“你嫌他命贱？那就再陪上我一个。”
　　骷髅人叹道：“我的大事一了，我自然能给你们一个了断。”


　　神女峰突然咯咯大笑。
　　骷髅人问道：“你笑什么？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神女峰一字一句地说：“你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觉得有些无耻么？你只有一条命，既要赔师父，要赔江湖，还要赔情义，赔女人，你的命怎么这么金贵？武三屈呢？凑热闹呢？华山弟子呢？李壮呢？侯雨呢？你在客店里杀的那使刀人呢？还有阿妖呢……还有我……”
　　骷髅人怔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
　　神女峰悠悠而问道：“请问，你这一条命赔谁？”


　　骷髅人望着眼前这一群群人。
　　他觉得很累，杀人并不很累，和这些人讲话累，如果只杀人不讲话，像长白十二峰中的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他们那样，就不大累。如果只讲话而不杀人呢？行不行？怕也不行。
　　他的眼前飘飞着父亲死时那头发，那身姿。
　　他吼喊道：“杀——，杀——，杀——”
　　这嘶吼不类人类。


　　小孩儿鄙视地看他：“咱俩来一场，试一试，怎么样？”
　　骷髅人：“做什么？”
　　小孩儿：“赌啊。别看我左臂没了，还有右手，来！”
　　骷髅人道：“好。”
　　小孩儿掏出三只骰子。这是玉石骰子。
　　这骰子是留人馆的。
　　骷髅人闭上眼睛，不看骰子，不想留人馆：“你先掷还是我先掷？”
　　小孩儿道：“当然是你先。”
　　“赌什么？
　　“赌命。”小孩儿笑：“我输了，这条命你愿杀愿砍由你。你输了，反过来也一样。”
　　骷髅人不敢看他，只是双目凝视沙滩，说道：“你还是个孩子，不能赌这个。”
　　小孩儿笑：“怎么干都由你？那也太不公平了。”
　　骷髅人道：“好，我赌。”
　　骷髅人先掷，骰子向上一飞，三子在空中飞下，他三指一接，三粒骰子稳稳立在指尖上：四五六。
　　小孩儿抓过了骰子，他说道：“我没你那指尖停骰子的本事。”
　　鲜三怒在旁一见，手一扬，一物缓缓飞至他面前。
　　这是一块晶莹透剔的玉牌，是华山掌门人的信物。
　　鲜三怒笑道：“三粒骰子落在这玉牌上想必不难……”
　　小孩儿一拱手：“多谢掌门人厚爱。”
　　小孩儿用一只右手抓起了骰子，胖子为他托着那一枚华山掌门的信物。小孩的右手很嫩，也有点抖。如果是小孩儿的左手在，他一定会掷出个豹子六来，他闭上眼也会让骷髅人败北。可他的左手没了，只有右手，他会掷出来个豹子六么？
　　他的手轻轻一抖。
　　骰子落在玉牌上：四、四、六。
　　少了一点儿，他偏偏少了一点儿。
　　小孩儿很失望，连骷髅人也随之叹了一口气。他显然也很失望。
　　小孩儿的脸色惨白。
　　他向华山派掌门人鲜三怒跪下去，归还那玉牌。
　　他站在骷髅人面前，笑道：“好，你让我怎样死？”
　　骷髅人看着小孩，他的一条空袖子在飘舞。
　　骷髅人说道：“你还小，不懂……你走吧。”
　　小孩儿一举手，要一掌击在百会穴上
　　云三跳一出手，在众人惊呼之中扯住了他。
　　云三跳连点他七道大穴，命胖子把他送去灵台洞。
　　云三跳道：“你带他回去，不许来这里，这里没你的事了。”
　　胖子点头，携小孩儿而去。


　　骷髅人躬身低头，等云三跳吩咐。
　　云三跳道：“狂侠知你是卧牛镇人，偏又要救你，我不想救，他偏要救，你说为什么？”
　　骷髅人不答。
　　云三跳问：“你知道他救过你，你也要杀么？”
　　骷髅人咬牙，点点头。
　　云三跳道：“他救了你，又救了你母亲，送她去峨嵋山。这事儿清静师太可以为证。”
　　清静师太道：“老尼确实是受狂侠之托，才收冷面为徒的。”
　　骷髅人道：“母亲已死了。”
　　云三跳道：“人活着，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明白么？狂侠平日不告诉你么？”
　　骷髅人道：“师父只告诉我要快意恩仇。”
　　云三跳转身看着狂侠道：“你……你可真是一个糊涂虫啊……”
　　骷髅人看着云三跳、狂侠道：“我不知道人活着有什么趣儿，只知道该为镇人报仇……这也是你们教我的……”
　　云三跳突然狂笑道：“好，好。我看你此时的经脉比十二三岁时还乱，简直是不可救药了……好，就让我来接你几招如何？让你也知道，赤阳掌与寒冰掌也不是不可抵御的上乘功夫……”
　　突然，清静师太口宣佛号，说道：“云前辈请等一等。”
　　清静师太走到了骷髅人面前。
　　骷髅人见清静师太鬓丝如雪，心中一酸，几乎落泪。
　　清静师太道：“你为什么不去少林？出家人无嗔无怨，这有多好。如果你乐意，我可以亲自从这里带走你，任何人也不能拦住蛾嵋的……”
　　骷髅人摇头道：“不，师太，我不能去。我不能去少林。无论出家入世，我都没家，我是个没家之人。”


　　鲜三怒道：“你该为我师弟武三屈还命来……”
　　笑扫道人与曾刚亦慢慢上前。
　　华山派人、淮阳派人、武当派人都围上来了。
　　云三跳回身扶起狂侠，把他带到一边，为他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