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丁《血雨红灯》

第一章 红灯惊魂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全集  点击: 

  襄阳城是座古城,经前朝的几场干戈战火洗礼,原有的房舍早已倒塌。现在新建的,也已有不少日子。在战乱中搬走的人也纷纷回来重建家园,但始终不脱古城的特色。
  襄阳的人特别爱过平静的生活,他们对于这古城的一切都甚觉满意。虽然商业逐渐繁盛,但江湖上的纠纷却似乎与它无缘。
  久而久之,一些厌倦了江湖血雨生涯的人,反而选择襄阳作为隐居之所。这些人以前的显赫身份,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对襄阳城的人来说,却觉得他们跟常人没有两样。
  但襄阳城终非世外桃源,也不可能不与武林接触,襄阳城人最熟悉的人,便是“锦衣豹”颜开元了!
  “锦衣豹”颜开元虽然好勇斗狠,但他的事迹,却为襄阳人津津乐道,那是因为颜开元所打之人全是土豪劣绅、恃强凌弱之辈。他虽好酒色,却绝不被人视作下流,而且因为打遍襄阳无敌手,更成为青年景仰的对象。
  十年前颜开元便开始到外面闯荡,由于他家里有点钱,经常身穿锦衣,人又英俊不凡,加上打斗凶狠,武功超群,很快便博到一个“锦衣豹”的外号。
  两年后,颜开元在春节回家团聚,那时候,他父母尚未过世,便决定替他成亲,连新娘子也已经找好了,但颜开元回家得悉此事之后,只跟老朋友吃了一顿酒,在大年夜跟家人团聚之后,便漏夜出城去了。
  事后颜家四处打探大子的消息,但消息传来,他一时在洛阳,一时在商丘,甚至到苏州去了。颜家没奈何,只得把婚事暂且搁下。
  又过了年多,忽然再没有颜开元的消息,女家因已收了订礼,便不时到颜家催促,颜家两老没办法,只得跟女家商量。他俩提出一个建议:以弟代兄,让次子颜开智与女家的欧阳英成亲。
  颜家不但家内有些田地,而且是书香世家,女家既能高攀,自然不加反对。如此,在该年的秋天,颜开智便娶了欧阳英了。
  这欧阳英也读过几年诗书,美丽贤淑,深得颜家两老喜爱,而她也十分争气,次年便替颜家添了一麟儿,事隔一年,再产下一女,一家上下无不高兴。
  前年冬,颜家两老先后染病身故。颜开智性格与乃兄大不相同,不但孝顺,而且清闲时只爱在家内读书,或者逗儿为乐。欧阳英芳心暗喜,认为自己命好才能嫁给一个如意郎君。
  这些年来,襄阳城若有人要出外做买卖或探亲的,颜开智都托他顺道打探颜开元的下落,可惜八年来音讯全无,甚至父母过世也没回家拜祭,颜开智夫妇虽没说出口,但都认为颜开元必已凶多吉少,惟是仍未心息,依然不断遣人去打探。
  这天早上,颜开智盥洗完毕,走至内厅,见妻子正与儿女在玩乐,便顺手拉了张凳子坐下。欧阳英道:“智哥,刚才小福来报说,咱大门外的两盏灯笼被人换过了!”
  颜开智脱口叫道:“莫非是大哥回来了?”
  欧阳英白了他一眼,道:“这件事有点奇怪,白灯笼变成了红灯笼!”
  颜开智一怔,道:“竟有这种奇怪的事?什么人跟咱们开玩笑!”
  欧阳英说道:“你叫小福来问清楚吧!”
  “不必了,我去看看!”颜开智说罢长身而起,走出大门。到了大门口,见三弟颜开勇也在那里,便问:“三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开勇比颜开智小了好几岁,两年前才刚成亲,一向十分尊敬兄长。当下他闻言即道:“二哥你来得正好,小弟也是想不出这其中的道理呢!”
  颜开智抬头望一望门帘下的那两盏大红灯笼,问道:“小福,是你发现的?”
  小福是颜家的仆人,他父亲颜福一向跟着颜开智的父亲,他也一向陪着少爷玩,所以主仆间的感情还不错。小福道:“二公子,今早俺来开门,便看见了,却不知是哪个狗杂种捣蛋!”
  颜开智斥道:“别胡乱骂人!小福,把它拿下来,那对白纸灯笼呢?”
  “不见了,俺刚才已找过了,四处都不见,真是邪门!”
  “再去买一对!”
  原来颜家因两老过世未满三年,所以仍然挂着白灯笼。
  小福拿下红灯笼,把它交给颜开智,拿了钱上街去买白灯笼了。
  这红灯笼是用布糊的,入手沉甸甸的,颜开智仔细看了几眼,登时说不出话来。
  颜开勇见兄长脸色有异,也走过来观看。他看了几眼,也看出疑处来:“二哥,这灯笼有点古怪!”
  颜开智提着灯笼道:“进来再说!”
  两人快步走到内堂书房,颜开智拿出一截蜡烛,把其点亮,然后插在灯笼里,那灯笼发出一团黯红色的微光。颜开勇叫道:“布不透光!”
  颜开智白了他一眼,道:“轻声一点,别让你嫂子听见!”
  颜开勇低头在灯笼上嗅了一阵,道:“二哥,你嗅嗅看!”
  颜开智嗅了一下,脸色便变了。颜开勇嗫嚅道:“好像是血!”
  颜开智点点头,道:“不错,布是用血染成的!”
  颜开勇道:“不知那是什么血?”
  颜开智吹熄蜡烛,道:“什么血都没关系,这件事的确有点奇怪!”
  颜开勇道:“二哥,我看这不是城内的顽童跟咱们兄弟开玩笑的!”
  颜开智自言自语地道:“但咱们兄弟平日待人忠厚,可说没有一个仇家,又有谁会弄了对血灯笼,挂在咱们门外?”
  颜开勇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半晌,忽然叫道:“莫非是大哥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
  颜开智心头一跳,觉得大有可能,一时间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都没了主意。
  良久,颜开智才道:“也许是咱们钻牛角尖,这件事本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何必杞人忧天!”
  颜开勇忽然说道:“二哥,你把灯笼给我!”
  颜开智问道:“三弟,你要这灯笼何用?”
  “等下再告诉你!”颜开勇提起两盏灯笼,飞快地跑了出去。
  经过小厅,刚巧让欧阳英看见,她诧异地问:“三弟,你拿着灯笼去哪里?”
  颜开勇顾不得答她,撒腿跑得更快了。不久,颜开智也自书房出来了,欧阳英问之,颜开智答道:“那对灯笼便是昨夜被人挂在大门外的!”
  “三弟提着灯笼去哪里?”
  颜开智道:“我也不知道!”
  欧阳英道:“你还未吃早饭,我去叫人把点心送上来吧!”说罢便转身去了。
  颜开智本来想叫住她,但话至嘴边又止住了。欧阳英到了灶堂,只见颜开勇提着灯笼往一个大澡盆内浸。她忍不住走前问道:“三弟,你到底在闹什么玄虚?”
  颜开勇道:“小弟要看看这灯笼会不会褪色,二嫂,你忙你的吧。”
  欧阳英道:“三弟,你不告诉我,我把这事告诉你二哥!”
  “二哥才不会告诉你!”
  欧阳英一怔,心中更奇怪,忙道:“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你二哥瞒着我,怎地连你也不告诉我?万一有什么大事发生,家内的人都没准备,可不是好玩的!”
  颜开勇沉吟了一下才道:“二嫂,这灯笼便是昨夜被人挂在咱大门外的,而原来的那对白纸灯笼却……”
  “这个愚嫂知道,你快说为何要把灯笼浸在水中。”
  “是这样的,我跟二哥怀疑这灯笼是用血染成的!”颜开勇说罢把灯笼向上提起,只见灯笼黯红如旧,不由叫道:“一定是血染的!”原来当时一般做灯笼的红布都是会褪色的,用血染的反倒不容易褪色了。
  欧阳英闻道:“三弟,你吃过早点没有?”
  “还没有……碰到这件事,也不想吃了!”
  欧阳英瞪了他一眼,道:“不吃怎成?没的为一对灯笼饿坏了身子!弟妹吃过没有?你到灶堂叫人把早点送到内厅一起吃吧!”
  颜开勇对嫂子甚为敬畏,当下应了一声,自去吩咐下人送早点。
  欧阳英转身返回内厅,却不见丈夫,走到书房外,见里面静悄悄的,便把门推开,目光一及,心头一跳。
  原来颜开智手提宝刀正在冥想,书房木门一开,他才瞿然一醒,回头看见妻子,忙把宝刀收起道:“英妹找我有事?”
  欧阳英道:“别胡思乱想,出来吃点心吧,我叫三弟及弟妹也过来。”
  颜家颇大,庄院内分成几个小院,颜开智与颜开勇虽没分家产,却各住一个小院,平日早饭各自分开,午晚饭才在一起吃。
  颜开智与欧阳英出到小厅,颜开勇恰好也陪着妻子杨氏来到,当下分头坐下,吃了起来。
  杨氏不知就里,问道:“嫂子今早怎地这般好兴致?莫非又要添个小侄儿?”
  欧阳英笑骂道:“胡说八道,你嫂嫂人老珠黄,你二哥早已厌了,怎还有儿子生?”
  杨氏道:“二嫂说笑了,二哥是天下第一好丈夫,怎会厌你?勇哥若有二哥一半好,我也算有福气了!”
  欧阳英道:“你没福气么?孩子都快生下来了……嗯,你有了身孕,多吃一点吧!”
  小厅的气氛稍为轻松一下,吃饱之后,杨氏又问:“二嫂,今日有事么?小妹一向口快心直,你莫见怪,假如小妹做错了什么事,请你多多指点!”
  欧阳英道:“智哥,你把今早的事告诉弟妹吧!”
  颜开智见不能再隐瞒,便把经过一清二楚说了一遍。杨氏看了丈夫一眼,道:“二哥认为这是邻居开的玩笑么?”
  颜开智道:“也许是吧!”
  欧阳英道:“我看未必,我虽是妇人,没什么见识,但总认为这件事有异寻常,你两兄弟若不相信的,何不去邻居处打听一下?”
  杨氏吃了一惊,道:“二嫂,那你认为这是件什么事?”
  欧阳英见她吃惊的样子,忙道:“愚嫂也不敢说,还是让男人们决定吧!”
  颜开智道:“你们先入房休息吧,我跟三弟去邻居处问一问!”
  欧阳英送杨氏回房,自己也去找儿子。不久,颜氏兄弟都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邻居都不承认换了灯笼。
  欧阳英道:“我看这件事透着奇怪,我虽不曾在江湖上走动过,但也听人说过江湖上凶人报复的手段,很多时候都会先用种种的方法方式报个讯儿,莫非这便是了?”
  “但咱们跟人没冤没仇,怎会有什么仇家?”
  颜开勇道:“也许那是大哥结下的仇家。”
  颜开智道:“江湖中的汉子都是是非分明,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他们既然找上门来,自然知道大哥八年来不曾回家一步,他们即使与大哥有仇,也不会来动咱们!”
  欧阳英道:“真是个书呆子!假如人人俱是是非分明之辈,又怎会有正邪之分?也许他们找不到大哥,却来杀咱们,用此迫出大哥也未定!”
  这话一出,颜氏兄弟脸色均是大变,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欧阳英续道:“无论如何,咱们都得从坏的方面打算!”
  颜开勇道:“二嫂说得不错,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庄内青壮的也有七八十人,也未必会输与他们!”
  颜开智道:“三弟,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们有什么分量,可得先自搞清楚!愚兄的武功是大哥所授的,少年时,也跟大哥到外面打滚过一阵子,你的武功大多数由愚兄所授,更从未与人正式较量过,凭这一点,怎能与那些长年在腥风血雨中打滚的人比高低?”
  颜开勇脸上一热,说道:“但大哥打遍全城无敌手,咱们虽不如大哥,那些人也未必能胜得了咱们!”
  欧阳英接道:“话非如此,大哥武功虽好,说打遍全城无敌手,已有疑问,而且他又不是天下无敌!俗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二嫂认为如何?”
  欧阳英叹息道:“可惜我爹爹已去世,否则倒也不必担心。”原来欧阳英的父亲欧阳贤能是武功高强的隐侠,连带欧阳英的武功也比颜氏兄弟高,只是她不想在丈夫面前逞强,夫妇俩若兴致来时,互相过招玩耍,最后她必定故意输给丈夫,是故颜氏兄弟也不知道底细。
  当下颜开勇听了之后,心中不甚服气,却也不敢顶撞嫂子。颜开智也是心头沉重,素知妻子颇有见识,便问:“英妹,依你之见又如何?”
  欧阳英道:“咱们若未战便退,可也太过脓包,但家内的妇孺,最好能先把她们遣散!”
  颜开智点点头道:“愚兄这便去!”
  “不可!”欧阳英白了他一眼,道,“三弟,你先把弟妹悄悄送出去,可别回娘家
  颜开勇一怔:“不让她回娘家,该去哪里?”
  “她那个贴身婢女秋菊的家人不是住在城南么?叫秋菊陪弟妹到她家去!”
  颜开勇应了一声,急忙去安排了。欧阳英对丈夫道:“智哥,不是我心狠,我心中实在很怕,这件事最好不要太过张扬,免得给对方知道了。你快找人把宝儿及苓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吧,过几天假如没事的话,再抱他们回来。”
  颜开智道:“那么其他的妇孺呢?”
  欧阳英脸色一黯,道:“今夜再作安排,小妹去换一件衣服……”
  颜开智问道:“英妹你要去哪里?”
  欧阳英嫣然一笑,道:“我生是颜家人,死是颜家鬼,无论怎么危险,我都不会离开你,你放心,我去找一找几个父执辈,看看他们是否知道这血灯笼的来历!”
  “如此愚夫陪你去一趟吧!”
  欧阳英道:“不可,他们都已隐居山泉,不欲见外人,也许他们会念在爹爹的分上,肯见我也未定!宝儿踉苓儿的事,你速速去办!”
  颜开智道:“家内的事你不必担心,速去速回吧!”
  欧阳英道:“日落之前一定回来!”

×       ×       ×

  颜家庄一切如旧,大门外已重行挂起一对大白纸灯笼,灯笼在秋风中飘摇。自午后开始,日头忽然隐去,天上布满灰黑色的云块,秋风渐紧,风中不时夹着落叶,卷进颜家庄。
  颜氏兄弟各自暗中办好了事,但心情仍如天上云块,既黑又沉。两人临急抱佛脚,拿出宝刀,在后花园温习颜开元传下的刀法。
  练了一阵,两人都有点没精打采,颜开智首先收了刀,道:“你二嫂怎地还未回来?”
  颜开勇说道:“二嫂精明能干,二哥不必担心,她既然说日落之前回来,便不会在天黑了才回来的!”
  话音未落,一阵秋风卷了过来,树上枯叶扑簌簌飞落地上,天地间充满一片肃杀。
  颜氏兄弟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一股不祥之念随即袭上了心头,颜开智道:“三弟,进去吧!”
  两人收刀走入内进,只见小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二公子三公子,你俩去了哪里?累小的四处找不到你们!”
  颜开智心情不好,不觉沉声喝道:“小福,你没规没矩地干什么?”
  小福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道:“二公子,不是小的不懂规矩,而是刚才海大叔上街买菜,回来时贪图便利想由偏门进来,却见那里也挂了一盏红灯笼,小的听见消息之后,到外面一看,除了大门之外,其他三个门都让人挂着一盏红灯笼,公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颜氏兄弟齐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道:“真有这等事?”
  “小的若敢骗公子的,便教我来生做猪做狗!”小福发誓道,“公子若不信的话,请跟小的去看看!”
  “好!快带路!”
  颜氏兄弟把刀挂在腰畔,跟着小福出庄。颜家庄除了大门之外,左右各有一个偏门,后院尚有一个后门,共是四个,此刻除了大门之外,果然都各自挂着一盏红灯笼!
  颜开勇见灯笼上的那种黯红色,便知道这三个灯笼也是由血染成的了,刹那间,一股寒气自脚踵冲上脑门,急忙叫道:“快把灯笼摘下来,抛掉!真是混蛋,为何发觉了还不把它摘下来?”
  小福摸了摸后脑,道:“小的未请示过公子,不敢自作主张!”他见两个主子脸色雪白,心头甚是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咕噜着把红灯笼解了下来。
  颜开智道:“三盏红灯都拿下来。今日早点吃饭,晚饭后不许任何人出庄!”
  小福再也忍不住,问道:“二公子,这红灯笼是不好的兆头么?”
  颜开勇斥道:“老爷过世未满三年,挂红灯笼难道是好兆头!”
  小福不敢再问,连忙到后门摘灯,颜氏兄弟也跟着走。到了后门,又一阵寒风吹来,风中夹着几许水珠,颜开勇道:“下雨了!”
  话音一落,雨水已漫天洒了下来。颜开智道:“快进屋吧!”轻吸一口气,越过围墙,跃落后花园。颜开勇武功不如乃兄,只能先跃上围墙,然后再跳下去。
  两人穿过后花园,到了内堂,一身衣服已经湿了。颜开智道:“三弟,快去换衣服。”
  “但这件事……”
  “这时候千万别病着,有话也得等先换了衣服再说!”颜开勇借了一柄油纸伞去了,颜开智自己并没有去换衣服,望着天阶的秋风秋雨发怔。
  秋雨虽大,但秋风也盛,不断把雨水泼了进来。颜开智浑身内外都为一种不曾试过的担忧及惊慌所笼罩,放眼望过去,偌大的一座庄院,在风雨之中,竟然似在飘渺虚无之中,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今夜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过了今夜又如何?明日、明日风该止,雨该歇了吧?
  颜开智忽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瞬间似已脱窍而出。
  正在发怔间,只见颜开勇大步跑了过来,双脚踩在地上,水珠四溅,一柄油纸伞在风中左摇右摆,身上那套衣服,正是刚才所穿那一套,此刻早已上下湿透。
  颜开智定一定神,皱眉道:“你急什么?”
  颜开勇人未至,便已喊道:“二哥,快来!”
  “什么事?”
  “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儿,你快去看看!”颜开勇在雨中招手。
  颜开智听不清楚,顾不得去找伞,便冒雨冲了过去,颜开勇连忙拿伞来遮。颜开智问道:“是不是你二嫂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刚才前院下了一阵血雨,下人们议论纷纷,二哥你快去看看!”
  “走吧!”颜开智已有点麻木了,听见不是妻子发生意外,一颗心便松了下来。过了一阵才霍然一醒,道:“天上落下血雨?”
  “小弟也不清楚,是听小福说的!”
  两人冒雨走到前院,只见庭院地上的积水带着几丝血色。颜开智叫人来一问,齐说不见天上下血雨,只是忽然发觉积水是红色的。 
  颜开智轻咳一声,跃上围墙观望,但见外面行人断魂,四周一片灰濛濛,一丈之外的景物已难以看清楚。
  雨水淋在颜开智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宛似没觉,脑海中正不断转动着几件不祥的事物:凄风、苦雨、血雨、红灯。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一阵眩晕。忽然,颜开智大叫一声,自围墙上跳了出去。
  颜开勇及小福等一班家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颜开智跳出庄外,都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二哥,二哥!”
  “二公子快回来!”
  但颜开智并没有回应。颜开勇抽出宝刀,叫道:“拿着武器跟我出去!”
  庄内只有一些棍棒,利器倒是极少,而且没有准备。众人忙乱之中,颜开勇已忍不住,叫道:“小福,跟我出去!”
  小福抄起一条齐眉棍,跑前把大门拉开,只见远处路上停着一顶轿子,地上倒着几个人。颜开勇奔前一望,见颜开智也倒在轿前,大雨之中,颜开智一动不动,他身边也倒着两个轿夫,身上淌血,血水顺着地上的积水浮动,那情景有说不出的恐怖。
  颜开勇大叫一声:“二哥!”连忙把颜开智拉起。
  小福伸手一探,叫道:“三公子,二公子还有救!”
  颜开勇顾不得揭开轿子的布帘观看,抱着乃兄奔回家内。颜家家丁见状忙拿热毛巾、姜汤过来。颜开智喝了几口姜汤便醒了,他一睁开眼便叫道:“英妹呢?英妹!”猛地推开小福,跳了起来。
  颜开勇一把将他抓住:“二哥,你要去哪里?”
  “那顶小轿……你嫂子在里面!”颜开智喘着气道,“快放手,让我去找她!”
  颜开勇道:“小福,你们去把轿子抬进来,关紧门户,立即开饭,今夜大家小心一点!”
  颜开智道:“睡觉时,最好把武器放在床畔!”
  小福问道:“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颜开勇喝道:“快去快去,别多废话!二哥,你刚才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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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开智站在围墙上,心里充满恐惧。一阵风雨吹打过来,他猛觉一阵晕眩。这刹那,他忽觉街上飞来一顶小轿,那小轿正是今早欧阳英所雇的,霎时间他精神忽然一振,连忙跃落围墙,向小轿迎了上去。
  那小轿刚才来得极快,但当颜开智奔前时,只见前头那个轿夫身子忽然一颤,速度便慢了下来,只走了几步,忽然“哗”的一声,跌倒地上,积水四处飞溅!
  颜开智吃了一惊,叫道:“英妹,英妹!”几个箭步冲前,已来至轿前,他伸手撩起布帘,只见轿内一个女人垂头俯身,背上插着一柄匕首,轿子的顶盖破了一个洞,雨水自洞口泼洒进来,洒在妇人的背上,血水横流。
  颜开智心头如遭巨木一撞,大叫道:“英妹,是谁杀死你的!”刚想伸手扶起她,猛觉眼前一黑,仰天跌倒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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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开智一口气把经过说罢,颜开勇只觉后背寒意阵阵,喃喃地道:“难道已经开始了么?”
  天其实才在黄昏,但四周已是一片昏黑,家丁连忙点上蜡烛,老家丁颜福道:“公子,这到底是件什么事呀?说出来大伙儿商量商量,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准备,何况在场的人,个个都是忠心耿耿,主人有难,绝对不会弃主而去!”
  另一家丁道:“不错,老爷及公子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都肯与公子赴难!”
  颜氏兄弟稍觉安慰,当下颜开智把今早与妻子的推测说了一遍后,接着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们,而是这件事一来来得突然,二来大家都是无拳无勇之辈,不必作无谓的牺牲!”
  颜福叹气道:“公子说什么话?咱们在颜家吃了不少平安饭,今日一但有事发生,自该同心合力御敌!你莫看老奴年纪老迈,却还有这个雄心壮志!”
  厅上的其他家丁也纷纷表示愿共抵强敌,颜氏兄弟心头十分感动,颜开勇道:“柴房下有个地窖,大家都知道了的,等下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大伙都躲到里面去吧!他们只是要找咱兄弟两人,诸位不必作无谓的牺牲!不过,诸位的这番心意,咱兄弟都记住了!”
  颜福说道:“那地窖甚小,咱家上下将近百人,如何藏得下?公子们不必多说啦!”
  颜开智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既然诸位如此热心,我也不勉强,但妇孺一定要把她们安排妥帖!”
  颜福道:“这才像话,吃了饭咱们便把娘儿们安置在地窖内!”
  说罢小福已与几个家丁把小轿抬了进来,连同那两具轿夫的尸体也搬进来。颜开勇扶着乃兄走出大厅。颜开智揭开布帘,道:“英妹,你死得好惨!”他颤着手把欧阳英的螓首抬了起来。
  在这刹那间,颜氏兄弟四道目光一落,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小福探头一望,叫道:“她不是二少奶!”
  不错!轿内那女人不是欧阳英,而且年纪也比欧阳英稍大。
  颜氏兄弟略松了一口气,叫小福把那女人抬出小轿,问道:“这女人是谁?你们有人认得她么?”
  众家丁看后都摇摇头。小福忽然叫道:“轿内有好几柄刀剑!”
  颜开勇伸头一看,见轿内竹椅之下,果然放着七八柄刀剑,便道:“都拿出来吧!”
  小福把刀剑搬入大厅,颜开智把刀剑抽了出来,却都是寻常的兵器,心头泛起几个谜团:“这女人是不是要来我家?是她自个要来的,还是英妹叫她来的?轿内为何藏着这几柄刀剑?她是谁?又是被谁杀死的?她的死与我家是否有关连?还有,英妹去了哪里?”
  这几个谜团一个个依次泛上他心头,颜开智但觉心乱如麻,理不出一丝头绪来。这当儿,他忽然觉得妻子欧阳英的能耐来了。
  往昔若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欧阳英必能替他拿下主意,从不慌乱。夫妻日夕相对时,这优点难以觉察,如今分开,才猛然惊醒,原来自己虽然读了不少诗书,但论到遇事之应变能力,却不如读书不如自己的妻子良多。
  他心念电转,情绪汹涌,想到要紧处,禁不住喊道:“英妹,你怎还未回来!”
  话一出口,才醒觉家丁都在旁边,脸上不由一热,轻咳一声,道:“大伙儿都去吃饭吧!”
  颜福道:“还是等二少奶回来再……”
  “不必啦!”颜开智挥挥手,“把我的饭也开上来!”
  这一顿饭,全在颜家大厅进食,八九张大桌坐得满满的,但厅上只闻轻微的碗筷碰触声,不闻一个人声。
  天已黑了,但风雨依然未止,看那势态,就像永不会止歇般,雨水打在地上的积水上,发出“哗哗”的声音,上天似借着风雨而为颜家吹打起丧乐般。
  桌上的蜡烛,逐寸缩短,欧阳英依然未回来。所有的颜家男丁全都集中在大厅上,人人手中紧握刀棍,满脸紧张,粗浊沉重的呼吸声跟风雨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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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猛雨大,报时的几个更夫趁机偷懒。颜家斜对面有爿小吃店,只因店子及货色都不及人家,所以老板周猴子便拼着老命,由早上辰时开至二更才歇业。
  久而久之,城内的人都知道周猴子的店子收得晚,晚上需要宵夜的人,都来光顾他,是故周猴子的生意在入夜之后才开始兴旺!
  周猴子年纪渐大,气力大不如前,便与老伴商量,索性过了午才营业。今早天色颇佳,是以周猴子仍如往日,准备了大量的食物。不料午后一场风雨,使他的客人大减,直至此时,还卖不出四分一,望着那不见一人的长街以及不歇的雨水,他不由长叹了一声,回头问老伴:“现在约莫是什么时候啦?”
  他老伴道:“你管它是什么时候?横竖没有顾客上门,还是趁早关店,上床睡大觉吧!”
  周猴子年纪虽大,性子却十分固执,摇头道:“你是个妇道人家,懂得了什么?咱的招牌就是二更关店,除了大年夜及新春初一之外,一年三百六十三日,都是如此,怎能够破例!”
  他老伴骂道:“几十岁人啦,还是像头牛般,你不睡,我可要去睡了!”
  “去吧去吧,别烦我!万一刚巧有人来了,见咱们关了店,这招牌不就打破了么!”周猴子忽然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似是有一群人涉水而来,他大喜叫道:“老不死的,这不是有顾客上门了么?还不给我出来准备准备!”
  由于久无顾客,乍闻有一群人经过,喜得周猴子手舞足蹈,忍不住走出店口相迎
  一眼望去,只觉天地一片黑暗,如同九幽地狱般,远处街角,忽然飘出一排血红色的灯笼,那灯笼也不知点了什么东西,风雨之中竟然不熄。
  红灯转过街角之后,列成一行,长蛇阵似的,向周猴子店子的方向飘来。
  风雨之中,视野模糊,周猴子心头忽然泛上一个想法,这些红灯似长着脚般,稳稳当当的向他飘来
  “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红灯也逐渐飘近,周猴子这才发觉红灯之旁都有一团黑影。再过一会,才看出那是有人穿着深褐色的蓑衣,提着灯涉水而来。
  周猴子心头刚自一松,目光触及那妖异的红光,心头又是一沉。
  红灯共是七盏,人似也是七个,灯光映在地上的渍水上,刹那之间,地上似成了一片血河,映在蓑衣人的头上、脸上、手掌上,更加妖异,就像那头、脸、手全是用血“做”成的。
  凄风、苦雨、血红的灯、亮着妖异的红光、深暗褐色的蓑衣、血一般的溃水、血头、血脸、漆黑的天地,组成一幅诡异绝伦而又令人心悸胆颤的图画!
  周猴子忽觉这是一群来自地狱的幽灵,一颗心几乎自口腔跳了出来,只希望这群幽灵不是他的主顾。
  周猴子一怔之下,才觉得应该缩回店内,脚随心动,不料走急了,撞倒了一张板凳,人也跪倒地上!
  就在此刻,那群“幽灵”已飘至店外,只觉为首那个把手一扬,一道白光飞了进来,周猴子大叫一声,不能动弹!他老伴在内刚穿好衣裙,闻声跑了出来:“老不死的,你怎么啦?”
  话音未落,又一道白光一闪,一柄飞刀不偏不倚打在她印堂上,她一声不吭也摊倒地上了。
  那群“幽灵”既不出声,也不停止,在店外飘过,飘向“幽灵”之后,尚有一顶轿子,奇怪的是那轿子竟没轿夫,却能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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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家大厅上,颜家上下仍然紧张地等待着。良久,颜开智先开口问道:“小福,如今已是什么时刻?”
  颜福代儿子答道:“大概是二更到三更吧!”
  颜开智懊丧地道:“英妹怎么还未回来?”
  话音刚落,大门忽然“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大厅上几十个男丁,刹那间,“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一颗心卜卜乱跳,不知是祸是福!
  颜开智分开众人,走至台阶大声喝道:“什么人?”
  门外没有人应声,但门板仍拍得震天价响。颜开智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扬一扬手中宝刀,喝道:“阁下既然是高人,有种的便自个进来吧!”
  只听外面有人道:“什么高人?咱们是抬轿的轿夫!送夫人回家,快开门,雨很大!”
  众人一听,登时一松。颜开智大喜,道:“原来是英妹回来了!”松一松因抓刀抓得太久太紧而发麻的手掌,快步冲过庭院,颜开勇也跟着奔过去。
  颜开智把刀插在腰带上,拉开门闩,把大门打开,道:“请进!”
  大门一打开,外面跳进一顶轿子来,颜开智毫不觉得怪异,跳过轿子的横杆,揭开布帘,道:“英……”眼光一及,忽然叫道:“怎地是你……”那声音充满了惊喜、奇怪之意。颜开勇叫道:“二哥,他是谁?”
  与此同时,颜开智忽然闷哼一声,身子忽然瘫落地上,布帘一松,又把轿内的情景遮住。
  颜开勇忽见几盏血红的灯笼从轿子后面飘了出来。
  灯光血红,比血还红!
  黑暗之中,突然冒出几盏妖异的红灯来,颜开勇脚步一止,颤着声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来寒舍?咱们与你们有何冤仇?”
  红灯的后面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桀桀”笑声,笑声充满了无情的肃杀,紧接着,颜开勇便发现那七个“幽灵”似的蓑衣人了。
  蓑衣人只笑而不语,笑声一止,忽然向颜开勇走去!与此同时,大门忽又“砰”的一声,被关闭起来。
  风似乎更猛了,雨也越来越大,大得令人在雨中难以呼吸。
  风与雨似乎在掩盖一件令人发指的事件的进行……
  风雨未停,腥风血雨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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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风雨终于停了。风雨停了之后,周猴子才“醒”过来,他慢慢自地上爬了起来,脑袋依然有点混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缓缓抬起头来,斜眼望出街外,只见斜对面的颜家大门外,挂着两盏血红色的灯笼,灯笼发出奇异的红光。
  血红的灯笼,周猴子终于记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他摸索着拿起桌上的火石,把蜡烛点燃,火光一起,他便看见地上的一张板凳,上面钉着一柄明亮的飞刀!
  那飞刀尖端射穿板凳,露出一丝殷红。周猴子摸一摸头顶,只觉头上一痛,手掌摸着一团模糊的东西,心头一惊,暗道:“老天爷保佑,刚才若不是恰巧板凳落下,替我挡了这一刀,只怕我已做了冤死鬼了!”
  一想到此,他心头又是一跳,叫道:“老不死的,你在哪里?”猛地一个转身,目光一落,只见老伴睁着双眼,双眉之间钉着一柄飞刀,那飞刀几乎没柄而入,脸上仅仅挂着一抹血丝!
  周猴子大叫一声,只觉满天星斗,双脚一软,又再晕死过去!
  周猴子的叫声,自长街上远远传了出去,听到的人,一定不少,却没有一人来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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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猴子又再醒了,这次他是被火灼痛而醒的,醒来时才知道落在地上的蜡烛,烧着了衣角!
  他像一头受伤的狮子般,猛地跳了起来,几个箭步冲出店子,扑落到街上的渍水中,身上的火终于熄了。
  冰冷的水使周猴子稍一清醒,但当他目光触及颜家大门外的那一对血灯,神志又乱了,疯狂般地自水中爬了起来,向颜家冲过去,口中大声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老婆的!”
  刹那间,颜家忽然冲出一道黑影,挥动木棍向周猴子打去,叫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们公子的!”
  那一棍十分凶狠,但不知是不是他心急手乱,竟然没有击中周猴子,棍头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珠!
  周猴子叫道:“老子跟你拼了,老子还未老。想当年,我一个人一对拳头便打倒三个毛贼!”他几句话未曾说完,已欺身向前,望黑影连发三拳!
  第一二拳都让对方闪过,第三拳击在对方的手臂上,那条木棍登时掉在水中。
  那人虎吼一声,张开双臂,拦腰抱着周猴子,用力一扳,只听“蓬”的一声,两人一齐跌倒在水中。
  接着,两个人便在水中翻滚起来。这时候,天已亮了,对面的一栋平房跑出一个老头来,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周猴子猛地把对方一推,爬了起来,叫道:“花老大,这人害死我老婆!”
  那人也道:“花大叔,这人害死我家公子!”
  花大道:“你们说些什么废话!”
  与此同时,两人齐是大叫一声:“是你!”
  原来那人赫然是颜家的仆人小福。花大道:“一老一少的,在水里打滚,不怕别人看见笑话么?到底是什么事?”周猴子及小福同时伸手向门檐下的红灯一指。
  “红灯?”花大道,“咦,昨日颜家二少爷不是四处去打探是谁跟他开玩笑,把白纸灯笼换上红布灯笼的么?怎地今日又是这样?”
  小福哭道:“花大叔,我家两位少爷都已死了,还有……还有我爹……很多人……风呀、雨呀、血呀、剑呀……红灯笼……死了很多人……”
  花大见他有点神志不清的模样,忙道:“有话慢慢说……”
  周猴子截口道:“我老婆也死了,就是这红灯笼引起的。”
  花大喝道:“你们俩没脑的,老朽全听不明白。”
  小福拉着他的手,道:“花大叔,你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花大忽然省起他说庄内死了很多人,心头一惊,忙道:“且慢,待我把我侄儿找来再说。”
  花大的侄儿花彪是本城的捕头,今年已三十出头,以前曾与颜开元一齐在城内闹事。
  周猴子毕竟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闻言连忙道:“不错不错,还是先把花捕快请来。”
  说罢三人联袂涉水向花家走去。花彪家在花大家的后面,中间隔着一条小巷。
  这时候,花彪才刚下床,盥洗之后,正想到衙门内听令,冷不防伯伯带人冲了过来。
  “彪儿,快拿刀跟愚伯去颜家。”
  花彪有点摸不着头脑,抓起桌上的佩刀,便跟着花大等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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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一踏进颜家大门,便为庄内的情景慑住了。只见地上东歪西倒,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尸体四肢不全,残尸断骸,满地皆是。地上的溃水,早成了血水。
  花大眼前一黑,险险栽倒。就连已经知道经过的小福,此刻再度面对人间地狱,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毕竟花彪是个捕头,见过不少残杀的场面,也数他最早能定下心来,问道:“小福,这是谁人干的?”
  小福喃喃地道:“七盏红灯,七个人……啊不是,轿内还有一个,是八个人,啊……不不不,是九个人……”
  花彪白了他一眼,道:“到底是几个人,你拿不准么?”
  “九个人!”小福道,“连二少奶一共是九个人,九只吃人的鬼!
  “二少奶?”花大惊吁一声,道,“这是你家的二少奶带人来干的?”
  花彪道:“小福,你有没有看错认错?这件案子非同小可,没把握的话,你可不能乱说。”
  小福激愤地道:“我没乱说,假如我乱说一句的话,教我来生做猪做狗!”
  花彪道:“那么你把经过告诉我吧,等下我还得到衙门内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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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大门被人关起,七个“幽灵”向颜开勇飘了过去。
  颜开勇心头一寒,要想后退,双脚却不听使唤,硬是栽在那里,动不得分毫。也在此刻,颜开勇才发现颜开智胸膛不断地淌着血,只听他微弱地叫着:“你为什么要杀我……”一个“幽灵”在他身上踩了一脚,颜开智冲口喷出一股鲜血,寂然不动。
  颜开勇一股怒火烧起,驱散惊慌,大叫一声,抽出宝刀,向为首那个“幽灵”劈去。
  厅上的家丁在“幽灵”未至之前,还是满腔热血,同仇敌忾。但轿子入门、颜开智跌倒、红灯出现、“幽灵”狂笑,这一连串的变化充满了诡秘妖异,偌大的一片庄院,瞬眼之间,似已沦为地狱。
  这些家丁无拳无勇、无识无见,几曾历过这种场面?刹那之间,刚才那股勇气,也不知去了何处,都是朽木般的站在厅上,屏息而观。
  颜开勇那一刀尚未劈至第一个“幽灵”的身上,只见一道白光自“幽灵”身上绕体而起,“当”的一响,颜开勇只觉手腕一抖,刀子已被人挡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幽灵”挡开颜开勇的宝刀之后,手臂一抡,手中的单刀划了半个弧圈,如闪电惊虹般,疾往颜开勇砍下。
  颜开勇大惊,忙不迭后退。他一退,“幽灵”立进,人的速度,自然不及“幽灵”,只见他手臂一长,单刀又再斩下。
  颜开勇不及再退,只得挥刀一架,“当”的一声巨响,两刀相撞,颜开勇虎口迸裂,宝刀应声落地。
  “幽灵”扬刀“桀桀”而笑。颜开勇望着对方那张血脸,又惊又恐又怒,自知不能幸免,大叫一声道:“少爷跟你拼了。”揉身扑了上去。
  “幽灵”笑声不止,手臂迅速一抡,白光一闪,只听颜开勇大叫一声,身体已被拦腰截断,上身飞落地上,双脚依然向前蹬了两步,那情景说不出的妖异。
  “幽灵”伸出一脚,把颜开勇的下半身踢飞,手臂一挥,七具“幽灵”忽然向大厅飘飞过去。
  颜福大声叫道:“兄弟们,拼是死,不拼也得死,都跟他们拼了吧!”说着挥动手中的棍棒横扫过去。
  一具“幽灵”挥动铜锏,把棒格开,顺手加上一记,铜锏砸在颜福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
  厅内的男丁一哄而出,有的是要奋勇克敌的,有的却是惊慌的逃命。
  但那七具“幽灵”分头拦截,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对,眨眼之间,便已倒下了一大片。
  小福随着人群冲出大厅,万幸竟没有遭毒手,他出了大厅,见那顶小轿,仍然停在大门边,仗着年少胆大,要去看个究竟。
  当他揭开布帘后,只见里面黑黝黝的,不见有人,他一怔之后,连忙后退,不料匆促间,勾着轿杆,那顶小轿忽然向后一仰,轿内似乎传出一个响声。
  小福心慌意乱,魂飞魄散,自轿杆下钻了出去,没命飞奔。蓦地一颗带血的人头飞来,击在他的脚跟上,小福一跤摔倒。
  与此同时,小轿已恢复原状,稳稳当当地平放着,布帘之内忽然飞出一把带血的单刀。
  大厅烛光掩映,只见一溜白光望小福的后背飞去,不料小福被那颗人头一绊,那柄单刀恰好在他头上三寸之处飞过。
  小福跌倒在一具尸体上面,目光一瞥,见那死者,双眼圆睁,嘴唇青紫,满脸惊恐,头颅飞落小半,红的白的挂满头脸,小福与之相距仅数寸,刹那之间,只觉心头怦怦乱跳,眼前一黑,便晕死过去。
  当小福醒来时,只觉大地一片寂静,既没呼杀声也没惨叫声,只余风雨之声。
  他定一定神,正想自尸体堆中爬上来,忽听一道尖呼自后面传来,接着一道娇小的人影,自后而至,掠过小福的身边,向大门飞去,口中大叫:“杀,杀!都杀死了……”
  小福心头一颤,心中猛叫:“她是二少奶,她是二少奶!”
  只见欧阳英手仗血剑,闪出大门,口中仍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小福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这是二少奶带人来杀公子的,这贱人怎地这般心狠?对啦,她一定是去地窖杀人,那八个野男人走了之后,她才追了出来。”
  心念虽然如此,但仍希望这都不是事实,他实在不希望平日受人尊敬的二少奶,会突然变成一个狡猾凶残、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小福挣扎了好一阵,才自尸体堆中爬了起来,向灶堂走去。到了灶堂,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幸他自幼在颜家长大,对庄内的一切了如指掌,当下在灶头上摸到石刀,便敲打起来,把油灯燃着。
  地窖的入口在水缸旁,小福举灯一照,只见水缸已被人移到一边,鼻端闻到一股腥味,不用看也知道地窖内没一个活人了,他大着胆子叫道:“下面还有人么?”
  连叫三遍,只见地窖出口探起一颗血淋淋的脸庞来,小福大叫一声再度晕倒。
  当他第二次醒来时,立即冲出灶堂,此刻风雨已止,天上露出一丝鱼肚白,视野渐清,沿途所见全都是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惊恐像附骨之蛆般,紧紧窝在他心房内,另外又有一股怒火迫使他神志陷于迷乱,他一口气冲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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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大、花彪及周猴子听了这一番转述,只觉一股寒气自脚踵冲向头顶。
  花彪道:“三位请跟我到衙门,然后待大人处置这件事。小福,这件事未查清之前,你不得离开本城。”
  随着大队的官兵入颜家搬运尸体,这件红灯血案便传遍了整座襄阳城,人们对这件事又惊又好奇,不断去找小福、周猴子及花大探探口风,但这三人经过一场恐吓,都已病倒了。
  过了七天,街上便贴满了缉拿凶徒的告示。告示上画着一幅人像,赫然是欧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