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将尽,腊月夜风如刀锋凌厉,刮得地上尘沙飞扬。
这是个打死狗也不出门的日子,沈鹰却在这个时候离开姚家,为了避免让人发现身份,他头上扎了一块黑布,脸庞也用黑布捂着,一身灰布衣裤,腰插烟杆,快步向城门驰去。
此刻城门紧闭,墙头上不断有官兵在巡逻,风灯光如白昼,沈鹰等了许久仍未有机会,只好冒险,他拾起几块小石头,向左边的一串风灯射去。
那串风灯应声落地,沈鹰第二块石头和第三块石头已相继射出,紧接着,城头上的另外几串风灯也跌了下来,上面登时传来一阵吆喝声。
沈鹰身子如离弦之箭射出,至城墙脚,身子凌空拔起,势子将尽之时,只见他右手飞出一条细麻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只小铁钩,那铁钩钩住城垛,沈鹰借力再上,身子已翻了上去。
他双脚不停,一边收绳,一边向城内方向奔去,两个起落,已落在城内街道上,他双脚一错,射上一栋平房屋脊后,蹲身伏下。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疾如白马过隙,城头上那些官兵,只见一抹黑影掠空而过,眨眼便不知去向,尚以为自己眼花看错,就连沈鹰自己对这一连串动作,也十分满意。
城头上一阵凌乱过后,又归于平静,沈鹰这才跃到后巷,向内城方向奔去。
京城深夜没有行人,但巡逻的官兵队伍却不少,一队队穿梭巡弋,使沈鹰行动速度大受限制。
孔尚古住在崇文门附近,沈鹰好不容易才来到他家前,见门檐上挂着一盏写着孔府的风灯,知道没有找错,便轻轻越墙而进。
墙后是座小院子,一株腊梅在寒风中盛开,冰冷的空气,带着丝丝的香味,沈鹰曾经来过,驾轻就熟来至书房外,只见纸窗内悬着棉布帘子,黑不隆冬的,看不到里面情景,沈鹰正想踏上走廊去寝室敲门,忽闻书房内有个咳嗽声。
沈鹰大喜,忖道:“莫非他还未睡?”不假思索,便伸手扣门。
房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夫人你先睡吧,下官写了这页就回房。”
沈鹰再扣门,里面传来一阵沙沙声,一忽门便拉开了,那人乍见一个蒙面人,惊愕之下,张口欲叫,却被沈鹰快一步,伸手封住他的哑穴,然后轻声道:“兄台勿惊,老夫是昔日江北总捕头沈鹰!”他关上门后,再将蒙面布拉下。
那人正是孔尚古,此刻惊魂稍定,欲言无声,沈鹰道:“请孔大人莫高声张叫,老夫便替你解开哑穴!”
孔尚古点点头,沈鹰依诺解开其哑穴。孔尚古喘了一口气,说道:“沈大人请坐!”
沈鹰见书桌上文房四宝齐全,还有一大叠写好的稿子。孔尚古连忙拉开抽屉,将写好的稿子放进去。
“孔大人好用功,夤夜不眠,为历史留遗迹,崇高精神,令人敬佩!”
孔尚古干咳一声,说道:“沈大人不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么?为何夤夜莅临寒舍?”
沈鹰道:“老夫本想就此渡过残年,奈何被佟大人拖下浑水。”
孔尚古沉吟了一下才道:“佟大人忠心耿耿,令下官更为敬佩!”
沈鹰见他拖到主题边缘,便开门见山地问:“老夫敬佩孔大人的铮铮铁骨,因此不惜冒险来问您几句话,不知孔大人肯否赐告?”
孔尚古忙道:“沈大人的为人下官素来钦佩,只要下官所知,当无不言!”
“沈某先谢了!”沈鹰道:“皇上失踪的事,你当已知道!”
孔尚古不正面作答:“华大人回朝之后,曾跟几位王公商量过,此事只通知朝内三品以上的高官。”修撰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照理不该知道,但他这样说,等于知道,沈鹰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鹰抽出烟杆,边装边问:“朝内的大臣有何反应?”
“反应不一……详细情况便非下官所能知道的了!”
沈鹰将桌上酌油灯取来,把烟丝点燃,长长吸了一口,淡淡地说道:“孔大人,恐怕您言有不尽吧!”
孔尚古咳了几声:“孔某忠于皇上,这点请沈大人明鉴,至于旁人的反应,事关重大,孔某不敢乱说,恐累及他人身家性命,下官担当不起!”
沈鹰道:“老夫也不喜探取别人的隐私,不过此事关系到社稷,关系到万千个百姓,也可以令历史改写,其重要性相信你比老夫还清楚!老夫再度下山,不是为了官复原职,而是不欲苍生受苦国家混乱!”
孔尚古侧头问道:“也许新的更胜旧的?”
“但自皇上即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新君再英明不过扩大版图而已,但如此一来,穷兵黩武,百姓仍要受苦!”沈鹰又喷了一口烟,“最怕的是会由此爆发一场内乱,斯时若外夷乘势攻华,会是什么局面?”
孔尚古低头不语,沈鹰忽然冷笑一声:“孔大人自诩忠于圣上,在这十万火急之际,却不敢用实际行动表示,也有愧你这太史公的称号!”
孔尚古低头尴尬地说道:“沈大人所说的,乃至理之言,但万一看错了人,后果也堪虑。”
沈鹰道:“可否请孔大人先将朝廷的情况说一下?”
“现在根本没人上朝,双方都是暗中行事,保皇党以梅国舅为主,赞成另选新皇的则以卫国公为首!”
“他们准备奉哪位为新王?”
“本来欲奉谭王为帝,但为谭王所拒,现在好像要奉宁王!”
“谭王现在何处?”
“也在京师之内。”
“宁王那边有什么大臣?”
“听说神机营和三千营的人马都被他们拉拢过去,梅国舅那边只有五军营!”(西门丁按:五军、三千、神机合称三大营,为驻京军队)
“皇上失踪将近两个月,他们还不举事,原因何在?”
“看来他们还未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九门守军员被他们拉去一半,但御林军在统领秦辉的掌握中,他们倒是忠心不二的,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妄动。”
“城内平静么?”
“表面上看来十分平静,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鹰敲掉烟灰,道:“以孔大人之见,谁人在这件事中最起作用?是不是卫国公?”
孔尚古笑道:“死了一个卫国公,宁王还可以找另一位代替他!”
沈鹰深觉有理,道:“这样说来,岂非要擒下宁王才成?”
“不错,只能生擒,不能格杀,如此困难太大了,如今他深居简出,而且居所四周,都有神机三千两营的官兵守卫着。”
沈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皇上曾对宁王不住么?他为何要同室操戈?”
孔尚古道:“古往今来,为了一个权字,杀尽多少人?父子相残尚且如此,何况兄弟乎?沈大人大概也听过玄武门之变吧?”
“难道谭王便不想登基?”
孔尚古咳了一声,道:“这也并非人人均有此野心。”
“老夫想去见见梅国舅,不知有何办法?”
“下官也没办法。”
沈鹰问道:“佟大人家可有什么事吗?”
“应该没有,九门驻军有一部分驻扎在他府上,外人不能轻易进去。”
沈鹰见没有什么可以再问,便长身道:“多谢孔大人相告,老夫告辞了。”
孔尚古紧张地问:“沈大人,你知道皇上仍安在否?”
沈鹰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仍在,是管神捕保护他的!”他言毕便离开孔家。
由于他由孔尚古口中得悉情况,知道还未大乱,心头稍安,便决定进入内城到佟家。
崇文门比永定门戒备更严,幸而此刻已近四更,巡逻官兵都已十分疲乏,加上连日来不见有人偷偷进城,因此未免有所疏忽,是故沈鹰仍能顺利进城。
沈鹰去过佟维雄的提督府几次,因此老马识途,来至府前,只见墙内有灯光透射,而府外又有巡逻的官兵,戒备极之森严。
沈鹰估计没法顺利逃过耳目,只好现身。
一队官兵立即将沈鹰围住,喝道:“来者何人?沈鹰取出佟维雄的信,道:“在下奉佟大人密令送信给佟公子。”
一个火长(十人之长,等于现今军队之班长)接过信道:“好,请退!”
沈鹰:“在下还等公子回信,否则没法回禀佟大人”
火长问道:“阁下是何方高人?”
沈鹰道:“信中提及,请速递上,时机紧迫。”
那火长见他应对间,态度言语自然料不是寻常人,因此立即持信进府,约过一顿饭工夫才出来,弯腰抱拳道:“请英雄进府,公子有请!”
沈鹰随他到内厅,佟维雄的大子佟贞已离座出迎,他伸手一挥,示意左右离开,肃手道:“请沈大人上座!”
“不敢,老夫已是闲云野鹤,大人两字实在不敢当。公子请坐!”
佟贞拱手问道:“家父如今……”
“现在姚家庄,平安无事,公子请放心。”
“如此请神捕到书房商量。”佟贞引沈鹰到书房,几上已放着两盅热茶:“神捕请坐!”
沈鹰也不客气,坐下揭盅喝了一口,随即将佟维雄的情况说了一遍,佟贞问道:“如今管大人是否已找到皇上?”
“老夫至今尚未接到消息!”沈鹰道:“谁做皇帝,对老夫来说,没有分别。最怕的是新君借助西域之力入朝,铲除异己,届时后果就更加堪虑了。如今老夫还有一事不明,为何宁王至今尚未动手?”
佟贞道:“因为京畿之外的官兵都不思变!”
“那些将军仍效忠于皇上?”
“不错,所以宁王忍而不发,侄儿与梅国舅等人商量过后,认为他们是在等皇上回心转意。”
沈鹰怔一怔,问道:“皇上会回心转意?”
“写一张退位让贤的诏书,这样他们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宝座垂手就可得了!”
沈鹰道:“希望皇上不写,否则他写后,性命也难保!”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佟贞道:“所以难说得很,最重要的是尽快将皇上救回来,那就满天阴霾尽扫!”
“估计他们下一步便会进行暗杀!”
“京师还有什么情况?”
沈鹰道:“可否将宁主捉过来么?”
“没办法!”
“谭王态度如何?”
“他表示置身度外,不会跟兄弟正面冲突,也不会做皇帝,除非所有的兄弟都毙……”
“现在他在何处?”
“在梅国舅家!”
沈鹰想了一下道:“请公子派人到姚家通知令尊,并带葛根生进来,其他人都暂时住在那里,记住,如今凤云瞬息骤变,有关令尊的事,不得告诉任何外人,包括梅国舅等人。”
佟贞愕然,问道:“为什么?”
“说不定他身旁便有奸细,万一有事发生时,不但令尊性命危险,而且会连累姚庄主。”
“侄儿知道!”
“天亮之后,带老夫去见梅国舅。”
“请神捕到房里休息。”
× × ×
辰时刚过,佟贞便与沈鹰乘轿去梅国舅府邸,数百个精锐官兵和家将前呼后拥,壁垒森严。
也在此刻,永定城门前也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很快便通过城门,直赴宁王府。
沈鹰和佟贞的暖轿,一直抬进府内,家将揭开布帘,沈鹰与佟贞走了出来,梅国舅已经迎了上来:“佟世侄来得匆忙,敢是有大事发生,嗯,这位是……”
沈鹰道:“老夫沈鹰!”
梅国舅大喜:“沈大人肯再为朝廷出力,实乃朝廷之幸,万民之幸!”
沈鹰拱手道:“山野小民只为苍生,不为名利,国舅莫抬举老夫!”
“不管沈大人立志如何,肯来舍下,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来,请进厅喝杯茶!”
沈鹰道:“老夫早已辞官,国舅若不嫌弃的话,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此乃梅某之幸!”梅国舅一坐下,便问道:“沈兄这次是否单独进京?管兄呢?”
“他去追查皇上的下落,所以老夫独自来京。”
“未知管兄的进展如何?”
“不敢相瞒,尚未有消息,对方聘有许多关外高手,所以老夫也十分担心!”
梅国舅眉头一皱,道:“那真是社稷之不幸,但愿圣上能早日无恙归来,平息这场风云!”
沈鹰正容道:“不过老夫却要劝告国舅一句,请作最坏的打算!”
梅国舅脸上忧虑之色更盛,顿了一顿,反问:“莫非沈兄有良策应万变?”
“老夫不是诸葛亮,岂有一策以万变?”沈鹰装上烟,梅国舅示意下人替他点上,沈鹰吸了一口,道:“依老夫之见,你们坐着等候,也非办法,应该想办法将宁王抓来,如此也可消弭一场兵祸。”
梅国舅尚未答话,内堂忽然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高见!沈兄此言正合孤王之意。”说着暗廊处走出一个人来,相貌堂堂,龙形虎步,眉宇间有一股王者之气,此人便是谭王。
沈鹰早已跟谭王暗中较量过,自然认得他,碍着他是皇亲,亦不得不长身抱拳,道:“拜见千岁!”他口中说拜,却只稍屈一下,表示对他仍有不满。
谭王说道:“沈兄如今已是平民,无须行礼,请坐!”梅国舅起身让他坐在中间。
沈鹰也再度坐下,而抽起烟来,谭王道:“孤王一早也有此见,只是舍弟那里防守必严,要将他擒来,岂是易事,如今沈兄来了,这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沈鹰一怔,抬头问道:“千岁爷要沈某执行此任务?”
“放眼天下,非君莫属!”
沈鹰心中暗道:“这次老夫真是作法自毙了。”他不敢正面反对,便婉转地问:“不知千岁爷有何办法,令沈某可以接近宁千岁?”
谭王笑道:“孤王若有这种天份,宁愿放弃王位去当捕头!”
沈鹰针锋相对:“如令江北总捕头之职尚空着,以沈某阅人之经验,千岁爷若担任此职,颇为适合!”
谭王心中暗怒,嘴上仍不动声息,笑道:“如今孤王是与你说国家大事,不是闲话家常。”
“沈某虽已是闲云野鹤,但仍关心国家大事,以同样的心情跟千岁爷交谈。”
谭王涩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欲担任此任务了,那么阁下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这句话十分难以回答,沈鹰缓缓敲掉烟灰,再装上一锅,沉吟了半晌才道:“沈某今日来此,自然不是想看热闹,希望能为社稷尽点绵力,不过沈某也不想当牺牲品!”
“假如有十足的把握,又何须动用到沈兄这种人才?”
“问题是值不值得牺牲。”
谭王把脸一沉,道:“为社稷牺牲,还不值得?”
“像这种没有一丝把握的事,不是牺牲,是送死!”
谭王后背向后一靠,仰头问道:“沈兄,假如要你为社稷牺牲,你要什么条件和要求?”
“沈某对宁王的一切,毫不知悉,还有他附近有多少个保镖,这些人的武功、来历,还有居所的地形,此等资料缺一不行。”
谭王冷冷地道:“这些都难不了你这位前任总捕头!”
“别忘记,第一,沈某如今已不是捕头,手下无兵;第二,沈某向来不熟悉京师一切,如何进行调查!”
谭王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承担此重任!”
梅国舅见他俩越说越僵,忙打圆场道:“千岁爷跟沈兄所说都有道理。这样吧,待臣着一人搜集资料给沈兄,如此沈兄大概不会再推辞了吧!”
谭王也转换一个话题:“皇兄下落查到没有?”
“管兄那方尚未有消息至。”
“估计他已查到什么阶段!”
沈鹰道:“沈某跟他分开已久,不敢推测。”
“你昔日那批手下呢?”
“他们在城外,不敢进来!”
“为何不敢进城?”
“未明情况,正等候沈某的讯息。”
话音刚落,忽见一位家丁匆匆走了进来,轻声对梅国舅说了几句话,只见他脸色一变道:“真有此事?”
“小的不敢骗老爷!”
谭王忙问:“什么事?”
“宁王和卫国公等召集朝内文武百官到金銮殿,说有大事相告,刚才派人来通知。”
谭王问道:“可知道他们要宣布什么事?”
家丁道:“那人没说!”
梅国舅问道:“千岁爷认为咱们该不该去?”
“去!”谭王长身而起,说道:“沈兄,这是机会。你立即容易改装,作为孤王的侍卫,届时看孤王眼色行事,捉拿宁王!”
梅国舅喜道:“真是天赐奇缘!”
× × ×
钟声当当地响着,谭王等人到金銮殿时,宁王等人已先到,他要带沈鹰进去却为卫兵所阻。
“宁王千岁有旨,没有官职的,一概不得进内!”
谭王冷哼一声:“万一殿内有刺客,由谁负责?”
“禀千岁,殿内已有御林军。”
谭王没办法,只好与梅国舅进内,只见文武百官已齐集一堂。谭王问道:“皇弟召集百官,到底有何要事宣布?”
宁王脸有得色,缓缓伸手进怀,接着取出一封火漆信封来,道:“这是皇兄的诏书,小弟不敢私拆,所以召集百官一齐观阅!”
谭王心头忐忑,沉吟不语,立在原地不动。
宁王含笑地问道:“皇兄,玉体欠和乎?”
谭王微微一笑,挥手示意百官围拢过来,宁王却叫道:“站住,此信由孤王与皇兄一齐拆阅,阅后再传阅!”
“皇弟为何这般谨慎!”
“说不定有人存心抗旨,在混乱之中将诏书撕碎!”宁王压低声音,道:“皇兄,如此对你我的安全也有保障!”
谭王心中暗道:“真是士别四日,刮目相看!”当下一指金銮殿道:“皇弟请上殿!”
宁王伸手与乃兄相携,拾级登上金銮殿。宁王举信欲拆。谭王暗道:“信对他必然有利,否则不会如此!”当下伸手一拦,道:“皇弟,在未拆信之前,愚兄有几句话要先问你,相信此乃在场百官心中之疑团,若不能令人怀疑,又如何服众!”
宁王干笑一声:“皇兄之话必有道理,小弟不敢反对,请问!”
“此信从何而来?”
宁王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此乃今早在陈大人大院内拾到的,信封上书着诏书两字,所以小弟便立即鸣钟召集百官!”他举起那封大信封,让百官看到那两字:诏书!
谭王问道:“是哪一位陈大人?”
“礼部尚书!”
只见阶下一位五十左右的文官排众而出,跪下道:“启禀千岁爷,此信确是在寒舍拾到的。”
“陈子满,你将情况告诉在场所有的人。”
“是!”陈子满高声道:“臣今早刚下床,家人便递了这封信给臣……”
谭王截口问道:“哪一封信?”
“宁千岁手上那一封!”陈子满续道:“臣一见信封上有‘诏书’两个字,是故忙问其从何而来,家人话在院子里拾到的,臣立即更衣乘轿,亲自送与宁千岁。”
谭王冷笑一声道:“陈子满,你好大的胆子!皇上的诏书怎会跑到你的家院子里?”
陈子满叩头如捣蒜,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难道你家夜里没人巡逻么?”
“有……”
“既然有,为何没人知道诏书自何处而来?”
宁王道:“皇兄你如此怪责陈大人就太甚矣,因为假如送信者武功高强,能飞檐走壁,陈大人府上守卫人数又少,不能发觉,也非奇事!皇兄,还是先拆吧,说不定皇上来讨兵,咱们耽误时间,反为不美!”
谭王没奈何,只好道:“请各殿大学士上来!”中极、建极、文华等六殿大学士的官品不高,但因充当皇帝的顾问,协助批阅奏章,起草诏令,掌实权,又与皇帝接近,因此十分威风。
六殿大学士上丹墀之后,谭王问道:“皇上的字迹你们见得最多,请认一认这两个字。”
宁王道:“皇兄忒也小心,有谁有此狗胆,敢冒名发诏书?”
谭主冷冷地道:“既然有人敢掳走皇上,他们还有不敢冒名写诏书的道理?小心一点总是朝廷之福!”
六殿大学士商量了一阵,道:“此两字的确是皇上字迹!”
宁王笑道:“皇兄尚有何话说?”
谭王道:“愚兄也是为慎重计耳,请拆阅之!”
宁王将信拆后,谭王不让他念,又叫六殿大学士先认字迹,这一次他们看了很久,然后由中极殿大学士道:“字迹似乎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
“信末没注明日期!”
宁王道:“这有何奇怪,须知皇上此刻不是在皇宫之内,说不定还受了别人不少折磨,心神恍惚之下,忘记写上日期,十分正常!”
武英殿大学士说道:“没有玉玺和印记!”
宁王大笑:“罗学士,你不是吃糊涂了吧?皇帝会带玉玺和龙印出巡么?”
谭王道:“请华学士和太师!”
顾太师和翰林院学士华千山排众而出,道:“臣在!”
“皇上出巡是否带印在身?”
太师说道:“历来皇上出巡,大都携带王玺,但是次皇上只带常用的印章,预防临时有事写信回朝!华大人,是不是如此?”
“不错,皇上将常用的那颗寿山田黄印章带出去,且日夕不离身!”
谭王道:“听见没有?此书假如是皇上亲笔书写的,就算不加日期,也会盖上印!”
宁王道:“皇兄你一直以常理来推测,那印也许在皇上搜捕途中散失了,更有可能是皇上有意将其抛掉,免得落在歹徒手中!”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会写这封书?换而言之,即使是皇上亲笔写的,但也是被迫的!”
原来谭王刚才已瞥过一眼,隐约看到是要让位与三弟,也即是宁王,因此极力反对。
太师道:“老臣是否可说一句话?”
宁王道:“此刻正是为朝廷商量大事之际,任何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可否先将诏书宣读,再商量其他细节?”
宁王恨不得如此,便急忙将诏书宣读了,阶下群臣听皇上要将龙位传与宁王,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宁王问太师,道:“顾太师,你意下如何?”
顾太师支支吾吾,转头四望。
谭王道:“顾太师,你素来忠心耿耿,有话但说无妨,今日任何人在此说话,都没罪!”
“老臣有点奇怪,诏书之中,为何未谈到谭千岁和太子,按照太子今年已十岁,亦已成人,即使皇上有什么……咳咳,也该由太子继位!”
此言一出,阶下百官议论纷纷,宁王脸色甚不好看。谭王暗暗高兴,问道:“其他人也可发表意见!”
都察院左御史张国同,走前奏道:“老臣认为太子虽已长大,但到底未有经验,不足以担当这重任!”
史部尚书朱重荣奏曰:“老臣认为张大人所说差矣,太子年纪说小不小,历来十余岁登基为君的,不胜其数,何况太子已成人,且朝内尚有诸老臣,可以匡扶!以微臣之见,扶太子登基是比较合适!”
卫国公冷笑道:“如此说来朱大人是要违抗圣意了!”
谭王道:“任何人都可以发表意见,不如举手作决如何?”
宁王道:“孤王反对!皇上虽然不在,但既有诏书,咱们没有违抗的道理!”可是阶下百官大多数并无因此而赞成宁王的意见。
宁王没奈何,只得道:“不如先由孤王登基,三年后再将龙位交给太子。”
谭王第一个反对,下面反对的人也不少,虽然他的死党不少,但双方势力相均。宁王羞怒之下大声道:“你们到底听不听皇上的话?”
谭王道:“假如这封诏书真的是皇上亲笔所写,一定无人反对,可惜这封诏书来历不明,不足为据!”
宁王怒道:“依皇兄之见又如何?”
谭王道:“再等消息,而且孤王要审查陈大人,因为孤王怀疑他与掳劫皇上的歹徒有关系!”
顾太师等人也赞成,但张国同、卫国公等又极力反对。
“微臣认为这样,对陈大人实在不公平,以后发生同样的情况,也无人敢呈上!”
“你不相信孤王?”谭王冷哼一声:“难道孤王会不分青红皂白?假如陈大人是清白的,孤王自然不会难为他!”
宁王冷冷地说道:“小弟相信皇兄不会难为他,但其他人就很难说了,而陈大人孤王是一定要保的了!”
谭王道:“莫非有人作贼心虚?”
宁王沉下脸道:“皇兄说话请三思,朝廷之上无戏言!”
众官只道两兄弟即将爆发一场唇争舌战,不料谭王虽然铁青着脸,但并无继续争执,只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愚兄也不勉强,免得有人以为愚兄要跟你争位!”他双眼向下一扫,道:“孤王认为这封诏书的事暂时按下,再等候几天再说!”
宁王不悦,问道:“皇兄认为要再等多久?”
谭王沉吟了一下,道:“半个月。”
“国不能无君,半个月太久了!”
“这一个多月来可有什么事发生?即使有事,咱们也可以齐集共同商之!”
殿上赞成这个意见的人占大多数,宁王没奈何,只好答应。他手上有一张诏书,终于掌握了有利条件,因此宣布退朝。
× × ×
沈鹰被拒进殿,他立即走出内城,因为不想暴露,须知他现在已无官衔,若让人认出身份,十分尴尬,此刻,他仍易容,头上戴了一顶帽子,烟杆也收了起来,不虞被人发现。
沈鹰一直来至崇文门附近等候,过了好一阵,孔尚古才回家,沈鹰依然翻墙进去。
“孔大人,是沈某!”
孔尚古请他进书房,双方坐下,沈鹰取出烟杆装烟,问道:“请孔大人将今朝内发生的经过说一说!”
孔尚古没有拒绝,将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然后问道:“依沈大人之见,那封诏书是否皇上亲手所书?”
“这一点老夫不敢妄论,不过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沈鹰敲掉烟灰,“你知道陈大人家的地址么?”
孔尚古画了一张地形图与沈鹰,泷鹰道:“老夫厚颜,求孔大人赐一顿饭。”
孔尚古忙道:“沈兄这样说,岂不折杀下官!沈兄肯在舍下用膳,乃下官之荣幸!”
× × ×
沈鹰估计陈子满今夜的防守一定严厉,因此决定在日间去陈家。他另换了一套深色的衣服,然后进城。
陈子满家居王府井附近,沈鹰先由他家门外走过,果见外面驻守了一队荷枪的官兵。他走到后巷,跳上一栋平房,再飞上附近一棵榆树,居高临下,观察陈府。
前院内虽然有守卫,但人数并不多。沈鹰沉着气等候时机,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一部分卫兵走进内堂,其他人也聚在树下赌钱,估计是吃晚饭的时间,所以松懈了下来。
沈鹰立即乘此机会潜进陈府,他稍稍匿在内厅承尘之上。天色渐暗,陈府已点起灯,这时候,内宅的人也开始吃饭了,沈鹰才在此刻溜下来。
他躲在横梁上,见下面吃饭的人,全是女人和孩子,看来是陈子满的家人,陈子满却不在。沈鹰忖道:“不知他今天晚上回不回来?”
酒席散去,人也离开,沈鹰则仍退回内厅。夜渐深,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风声。忽然前院传来一阵人声,沈鹰心头一跳,立即悄悄窜出,只见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穿着官服,行色匆匆走了进来,沈鹰急忙匿在门后。
陈子满夫人迎上前,道:“老爷,怎地到现在才回来?”
“你们睡吧,为夫今晚要到卫国公府上过夜。”
“怎地刚来就去?”
陈子满一挥手,不耐烦地道:“当然有事,妇道人家,问这许多作甚?退下!”他转向书房。
沈鹰忖道:“他回来拿东西?”他决定立即动手,当下趁其夫人回房,便去敲房门。
陈子满问道:“谁?”
“老爷,轿夫在催!”
“等一等!”陈子满应了一声,半晌便将门拉开,却让沈鹰一指戳住晕穴,然后抱他进去,关上了房门。
陈子满手上拿着一包东西,沈鹰将其打开,却是几块四方的印石和雕刻刀。他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当下蒙上汗巾,制住其哑穴,然后拍开其晕穴。
陈子满悠悠醒来,张眼见到一位蒙面人,大惊之余,张口欲叫却呼不出声来。
沈鹰冷冷地道:“我带你到一处地方去,你有办法不惊动别人么?”
陈子满双眼不眨,沈鹰又道:“如今老夫解开你的哑穴,假如你张叫的话,便取你的狗命!”他在陈子满肩上戳了两记。
陈子满喘息道:“你是谁?”
“别管!你快叫轿夫将轿子扛到房外。”
“你要带我去哪里?”
“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出了府上,自然会告诉你。”沈鹰将他扯了起来,把手掌按在他天灵盖上,然后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陈子满立即大声呼叫,不久家人在外面应声,陈子满吩咐说道:“我要扛一箱东西到卫国公府上,叫轿夫把轿子抬到书房外面。”
那佣人应了一声之后便去了,又过了一阵,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道:“大人,轿子到了!”
“把轿门对着书房门,然后退开,老夫叫你们才出来!”
那些人又轰应一声,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远去。沈鹰一手提着陈子满,一手开门,轿子果然对着书房门,他立即提着陈子满进去,自己坐在轿椅上,再将陈子满放在膝上,拉好布帘,故意等了一忽才吩咐陈子满叫轿夫起程。
那些轿夫只知道陈子满回家取东西,却不知道拿的是什么东西,因此轿子虽重,也没怀疑,慢慢将轿扛出陈府,到了街上,沈鹰附耳对陈子满说了几句话,陈子满虽然不愿意,可是沈鹰一掌按在他头顶,一手轻轻扼住他的喉管,没奈何只好道:“出城去!”
轿夫问道:“大人出城作甚?”
“国家大事,几时轮到你管?快!”
轿夫没奈何只好转身向永定门走去,背后那八位神机营火长紧紧跟着,由于有卫国公的腰牌所以十分顺利,一直走出城门。
轿夫又问:“大人如今去哪里?”
陈子满早得到沈鹰的命令,应道:“去梁家庄!”
一位火长道:“卫国公可没吩咐咱们送你去那里!”
“有事由下官一力承担,假如你们不肯再走的话,便在此处等下官!”
那些火长不敢再说,只好赶着四个轿夫再走。沈鹰估计已远离永定门,便封了陈子满的晕穴,然后穿帘而出。
前面那两位轿夫刚觉得肩上一轻,沈鹰飞至,一人一指,将他们戳倒地上,紧接着那顶轿子便跌落地上。
火长喝道:“什么事?”沈鹰已挟着着陈子满飞进树林,他几个起落,跃上一棵大树,将陈子满挂在树枝上,刚藏好身子,那八位火长已进林了。
沈鹰悄悄溜下去,匿在树后,倏地现身,一指戳在火长的后腰上,那火长“咕咚”一声倒地,前面那个听见声响,转过腰身,沈鹰飞起一脚,蹬在在他胸膛上,那火长就像断线风筝般,飞出两丈余,摔落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余下的六个火长和两位轿夫,跑了过来,沈鹰如虎入羊群,拳打脚踢,将那几个火长打得呱呱乱叫。
那两位轿夫见势不利,立即脚底抹油,不料被沈鹰追上去,一人一掌,登时倒地,未倒地的四位火长散开奔跑,沈鹰拾起一柄单刀用力抛出,正中一个,再赶上一个,一掌将其击毙,但另外两个人的踪影已不见了。
沈鹰在附近找了一阵,不见踪影,只好挟着陈子满飞身离去。
他一口气飞至姚家,刚跳落地便听见司马城的声音:“谁?”
“别呼,是老夫!”沈鹰道:“快叫醒佟大人!”
× × ×
房内,一灯如豆。陈子满躺在冰冷的地上,床上坐着佟维雄、沈鹰和司马城。
沈鹰问道:“陈子满,这是你活命的唯一机会,希望你老老实实!老夫问你,那封信真的是在你院子里拾的么?”
陈子满道:“此事满朝文武均知,不信的可以随便去问。”
“老失不信,又偏要你说!”沈鹰下床,用烟杆在他身上戳了几下,陈子满的身子立即蜷缩起来,接着满地打滚,司马城知道沈鹰在他身上施展“万蚁噬心法”,便道:“你要老老实实地答话,要不还有苦头吃!”
陈子满杀猪似地道:“我说我说!”
沈鹰解了他身上的刑法,陈子满不断喘着大气,只过了那一瞬间,他已好像由地狱里转了一圈似的,全身都是冷汗。由于沈鹰三人脸上都蒙着黑巾,故陈子满认不出来,喘息地道:“你们如此对待朝庭命官,难道不知有王法么?”
话音刚落,沈鹰已在他左颊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冷冷地道:“老夫的话,你还未答!”
这一掌将陈子满打醒,他立刻意识到,假如不合作的话,不但难以生离此地,而且受尽凌辱和痛苦,但他不愧是宦海风波的老手,一边雪雪呼痛,一边道:“假如下官说真话,也没命,不如死了还落个忠贞的好名声……”
佟维雄道:“只要你肯说真话,不但咱们会保护你,而且保你以后尚有锦绣前程!”
“莫非三位是下官的同僚?”
沈鹰又掴他一巴掌,说道:“你对咱们知道的越多,坏处也越多!你是聪明人,便只答不问,快说!”
陈子满举袖拭去额头的汗,道:“其实那封信,下官根本没见过,今早卫国公忽然派轿子到寒舍,将下官请去,然后拿出那封信来,吩咐下官在朝上如此如此答复。”
佟维雄叫了起来:“卫国公只手遮夭,好大的胆子!”
沈鹰连忙止住他再说下去:“因此你就听他的命令?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陈子满苦着脸道:“他只许日后给下官好处,详细的情况却没有谈及。”
“你好糊涂,事后他们还会留下你么?你还替他们隐瞒什么?”
陈子满脸色大变,沉吟了半晌才道:“今早下官在卫国公府上见到几个陌生人,不过有一位却是旧袍泽,便是昔日刑部尚书!”
佟维雄与沈鹰身子齐是一震。佟维雄脱口问道:“苏振邦经已辞官,他还来京师作甚?哦,莫非皇上失踪之事与他有关么?”
“是否与他有关,下官不清楚。他脸上蒙着布,不过下官从他的声音和动作认出来的。”
沈鹰接问:“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些什么人?”
“他们都蒙着面,但下官看出大多数都是身怀绝技的人。”陈子满略一沉吟,“也许这封信是他们带来的!”
沈鹰虽然认识苏振邦,但并不熟悉,如何知道他的底细?当下再想了一阵,便问道:“卫国公如何称呼他们?”
“没有称呼他们,但他们对卫国公府邸好像颇为熟悉,眼神毫无陌生或不安之感!”
“卫国公已掌握到神机营和三千营,他们为何还不举事?”
“他们大概不欲动干戈,所以还在等待!”
佟维雄插腔问道:“等待什么?”
陈子满犹疑地道:“等待时机……”
司马城喝道:“放老实一点!”
陈子满苦笑道:“下官并非卫国公心腹,他们不会将最机密的事告诉我……下官自己猜想……假如那封诏书真的是由今早在卫国公府里的那些人带来的,那么皇上失踪便……”
沈鹰沉声问道:“便如何?”
“又假如卫国公与苏振邦……勾结,那么皇上失踪的事,便可能是卫国公策划的了!”
沈鹰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说是宁王策划的?宁王可曾在你面前说什么机密的事?”
“没有……不过宁王是在皇上失踪之后才来京的!”
司马城截口斥道:“难道他不在京便不能策划?”
陈子满低头不语,佟维雄续问:“你还知道什么?”
“下官所知有限,请诸位明鉴!”
沈鹰再问:“你回家拿印石,意欲为何?是不是要假冒皇上的印章?”
陈子满苦着脸,说道:“我不知道,卫国公只吩咐我回家取印石,回去替他刻印。”
沈鹰封住他的晕穴,道:“如今天色已亮了,司马城你派商卫到梅国舅府邸通知一声!”
佟维雄道:“沈兄辛苦了一夜,也该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