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霜青见少年柳英奇转身欲去,呆了呆,忙上前道:“柳兄请回,我们再商量一下可好?”
柳英奇转过身来,冷冷笑道:“事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唐霜青低头思忖道:“既如此,柳兄请将尊址留下,日后我好赶去向尊师请罪,如何?”
柳英奇抬目向她看了一眼,叹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忧虑这个,唉,老实对姑娘说吧,这魔头对我师徒衔恨入骨,如今逃出来,只怕我……”
说着,脸色微微一红,向着二女抱了一下拳,苦笑了笑,转身又走。
他方自一抬足,就闻得一声:“站住!”
柳英奇俊眉微皱,慢慢转过身来,他已猜出必是冷剑铁娥,此女真正是如同她那个外号,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冷的!
可是,不知怎么,柳英奇自第一眼开始,就对此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并且体会得出,这姑娘冷漠的外表之内,实藏有一颗侠义热诚的内心!
再者,铁娥那种清奇慧秀的面貌,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也能心跳半天,她不大爱说话,但是每一句话,都含有相当的分量。
柳英奇转回身来,讷讷道:“姑娘你还有什么事么?”
铁娥蛾眉轻蹙,道:“你现在去哪里?”
柳英奇怔道:“回去复命!”
铁娥冷笑道:“听你口气,那雷三多分明是与你师徒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难道不怕他途中找你算帐?”
柳英奇顿时一呆,遂便冷笑道:“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只好与他一拼了!”
铁娥一双光芒闪烁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道:“大丈夫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这么死,太不值了!”
柳英奇不由一呆,看着铁娥道:“姑娘你怎知我必死呢?”
铁娥冷笑道:“我虽不知雷三多武功如何,可是却听说过他不少故事,你的功夫比起他来,是差多了!”
柳英奇剑眉一挑,然而当他目光与铁娥目光一接触,却禁不住锐气全消,不知怎么,铁娥那种冰寒的气质,令人望而生敬,对于如此一个王洁冰清的姑娘,他似乎永远不敢恶语相加。
柳英奇绝非好色之人,可是每当他注视这个姑娘之时,都会止不住心跳加剧。
当时,他把头转向一边,道:“这几年来,敢轻视我柳英奇武功的,姑娘还是第一个人……”
铁娥道:“我只是由方才你的几招剑术中窥得的,以你剑术功夫而论,你还要注意‘贴’字一诀!”
柳英奇俊面一红,道:“方才我不过随便地出手,井未留心,我如把直劈改为侧攻,只怕姑娘你那口短剑,未见得就能锁住我的剑身!”
铁娥露出两排玉齿,微微一笑。
柳英奇又禁不住心神一震,这姑娘那种奇特超凡的美,似乎只有自己这别具慧眼的人,才配欣赏,就在她那不经心的一笑下,已把这个少年侠士的一颗心扣得紧紧的,他讷讷道:
“姑娘莫非不以为然?”
冷剑铁娥收敛笑容,哼了一声,道:“果真那样,你的双手都别想要了!”
柳英奇呆了一呆,铁娥冷漠地又道:“剑术一道,贴身藏锋为上,忌讳的是投刺开门,我只须游刃而下,短刃可锁两面之风,那时你上下不得,左右有忌,不断双手又如何?”
说罢,眨了一下眸子,扬了一下秀眉,意思中有几分调侃,像是说:“你说对不对?”
柳英奇脸色大窘,他虽满心不服,可是就理而论,自己分明是输了一着,一时只怔怔地望着铁娥发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冷剑铁娥遂又冷然道:“因此,我是想,你如果暂时在我们住处,屈就一晚,万一雷三多到来,起码有我们三人共同抵挡,等到渡过此一风头,明日你再走也是不迟!”
唐霜青一腔愧疚未释,闻言后,不由大喜道:“这样最好!柳兄,你还考虑些什么?”
柳英奇叹道:“既是二位姑娘如此关照,我如再持异议,未免太不解人情世故了,只是无端打扰二位姑娘,心中实在不安!”
唐霜青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客气了,随我们回去吧!”
接着,二女遂转身先行,柳英奇想了想,他本不愿轻易受人帮助,可是这几句话,出自铁娥之口,却似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遵从行事。
他缓随二女身后,但见二女窈窕的身影,有如是行履云霄的一双仙女,一个是玉洁冰清,不染纤尘,一个是艳丽如花,笑靥醉人,同是人间难能一见的尤物,普通能见其一,已是齐大艳福,自己竟不期然的同时遇到,该是多么令人羡煞!
如果这两女其中之一……
柳英奇很快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念头太可耻,太卑下了。
这使他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和二女动手的情形,分明她二人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那位唐姑娘,武功已是可观,铁娥就更不用说了,以自己这身功力,只怕……
想到这里,他那一颗心,顿时就凉了,而由方才对方语气中看来,对方虽未曾明白现出轻视之意,可是已透露自己武功不济,何必再作什么遐想!
如此一想,柳英奇更是凉上加凉,几乎连足下也懒得再走了。
他遥遥地跟随着二女,直到了草舍,铁娥推开屋门,转身向柳英奇招手道:“你来!”
柳英奇忙疾步走过去,铁娥道:“这房子本是我一人暂时居住的,已经很小,现在加上唐姑娘,就更不够了,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暂时在这一间堆杂的室内屈就一夜,可好?”
柳英奇走近看铁娥,更觉其美秀绝伦,她随便的一个举动,都似乎美到极点。
这是极随便的几句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他只有低下头道:“太好了,姑娘请休息去,不必管我了!”
铁娥看了他一眼,道:“好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就是!”
说罢,一拉唐霜青,就走到自己房中去了。
柳英奇见室内堆满干草,并无床铺,就随便铺了一些干草往地上一坐,脑中竟止不住又浮上了铁娥那秀美冷漠的影子。
虽然唐霜青同样美得醉人,比之铁娥绝不逊色,人也可人得多,可是不知为何,也许是他对铁娥种下了第一个印象之后,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另一个唐霜青了。
感情之于人,实在是微妙极了,你越压制得凶,越是不能忘怀,柳英奇那原本凉下的心,这时又如同火也似地热了起来。
午夜,柳英奇翻身坐起来,这种恼人的情绪,使得他难以入眠,整整的一天,雷三多都没有出现,看来可能他已经下山离去了。
柳英奇把他那口长剑重新系好背后,自言自语道:“天亮后我还是走吧!”
凝神听了听,一壁之隔的邻室,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他于是想,二女可能此刻皆已睡熟了,此时此刻,那铁娥姑娘又怎会想到我一个陌生人的思念与痴情?
“我太傻,太不智了……其实来此居住,也是多余的!”柳英奇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他想,还是把这一片徒劳的痴情,埋藏在内心算了。
推开柴门,室外一片漆黑,只是天上却有几颗闪烁的星儿,散着寒冷的光芒,那闪动的星光,像是在对自己的愚蠢讥讽、嘲笑着。
柳英奇正想随手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耳中却听到了一阵清悠的笛声。
那袅袅的笛音,形成一种美丽动人的旋律,随着微风轻轻地传送过来!这对于一个夜有所思的人,该是多么深入的慰藉!
柳英奇心中一动,暗忖道:“怪了,莫非这荒山僻岭另外还有人居住不成?”
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倾耳仔细听了听,那笛音乃是来自后岭梅花林中。
柳英奇一时好奇,当下就循声直向着后岭行去。
那婉转的笛声,像是一个人,正在倾吐着内心的辛醉,寂寞,美丽悠美的音韵,真能引人深思!
柳英奇足下施展出轻功绝技,很快地已来到了林前,鼻中已能闻到清芬的梅花香味,那笛声像是就在附近,他潜身入林,方自分开了一丛梅枝,笛声忽止。
可是,柳英奇眼中却已看见,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坐着一个娉婷的少女影子!
由于这少女是背向着他,使他看不清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觉慢慢行过去!
他刚前行了三四步,就见那少女,蓦地转过身来,月光之下,柳英奇发现原来竟是冷剑铁娥!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秀发披肩,那双滚圆瞳子,在月光下,发出令人战瑟的锋芒。
柳英奇顿时怔住了,讷讷道:“原来是铁姑娘……”
铁娥右手持着一支尺许长短的竹笛,漠然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英奇道:“我听见笛音,一时好奇寻来,想不到打搅了姑娘的清兴!”
铁娥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逼视过来,道:“我是想用笛音,把那魔头雷三多诱出,会他一会,不料反惊动了你!”
柳英奇不觉大为感动道:“为我之事,令姑娘枕席不安,真是太……”
铁娥把翠笛收入袖内,哂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也有些责任,如此看来,那魔头也许已经走了!”
柳英奇点头道:“我也猜想如此!”
说着,他上前几步,在冷剑铁娥面上望了望,惊奇道:“姑娘莫非有什么伤感之事不成?”
铁娥别过身子,摇了摇头,她怕看柳英奇那双闪烁的眸子,因为他那双目光里,总似含着太多的感情,而“感情”这种东西,对于铁娥是极厌恶的。
柳英奇见铁娥不言,遂感慨地叹道:“英奇蒙姑娘相助,感铭五内,姑娘如有什么要在下效劳的,万死不辞!”
铁娥忽地转过身来道:“你……”
旋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事用得着你的,夜深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柳英奇呆了呆,在如霜的月光下,在扑面的花香里,面对着如此一个佳人,这位少年侠士,不禁有些心旌微荡。
也不知他怎会有此勇气,当时脱口道:“姑娘……我……”
铁娥秀眉微扬道:“柳兄有话但说无妨!”
柳英奇一时面红过耳,可是他却终于说了出来,道:“姑娘人间仙子……令人望之生敬,但不知我……我……”
话方到此,就见铁娥杏目一睁,他到了口边的话,忙自忍住,一时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铁娥冷冷一笑,道:“你回去睡吧,天亮后也该上路了!”
这几句话,就像几根钢针似的,刺到了柳英奇的内心深处,他面色一时变成了青色。
只见他立在当地,满面羞愧地道:“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姑娘你万请勿怪……”
说了这两句话,他苦笑了笑,只觉得遍体生凉,他想转身就走,可是那双僵立的脚,却再也提不起来。
铁娥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目睹他那副落魂的样子,却不忍再刺伤他,当时轻叹了一声,转身自去。
她走后,柳英奇兀自僵立着,良久,他才转过身子,长叹了一声,那滚热的一颗心完全冷却,他只觉得悔恨,羞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能容自己钻进去。
忽然,他身后传出了一声轻笑道:“柳兄还不曾睡么?”
柳英奇蓦地转身望去,只见花影下,步出了面含微笑的唐霜青来,他顿又面红如火,后退一步道:“唐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霜青玉手掩口,道:“来了有一会了!”
柳英奇苦笑道:“这么说,方才一切,姑娘你也都看见了?”
唐霜青轻叹了一声道:“铁姐姐性情如此,你也不必见怪,其实,你也是太冒失了些!”
柳英奇那张俊脸更红了,他讷讷道:“我知道,我是太……”
忽然一手握拳,一手展掌,重重地击了一下,激动地接道:“我柳英奇生平从不轻言,我知道铁姑娘必是看我不起……”
唐霜青摇摇头,冷笑道:“也不见得是看不起你!”
柳英奇叹道:“她瞧我不起,无非是因我武技太差,不怕姑娘见笑,我实在是对她爱慕过甚……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唐霜青浅笑了一下,老实说,她倒甚为钦佩这个少年人的坦率诚实,他仪表俊逸,武功也不弱,却不知铁娥怎会如此不屑于他?
唐霜青她自与郭飞鸿一度交往后,一颗芳心早已系在飞鸿身上,这年许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自不会再对眼前的柳英奇生情,只是目睹他对铁娥之如此情痴,不禁生出一些同情心罢了。
这时见状,她叹了一声道:“据我所知,我这铁姐姐像有满腹心事,也许她别有隐情亦未可知!”
柳英奇剑眉一挑,道:“无论如何,我对铁姑娘此心不改,也许有一天,她会对我改变……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她!”
说到此,他又低头叹息了一声,再次抬起头来时,那双晨星似的眸子里,带出了无比的毅力与坚定。
他说:“姑娘请将此语转告铁娥姑娘,我必学成绝技,那时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也总是要找到她的!”
言罢,抱拳道了声“再见”,转身而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固执,这些话他怎能对一个初见一面的姑娘吐露呢?不过,这股子傻劲儿,也未尝不是讨女孩喜欢的地方,试想他坦诚痴情的一面,普天下男士虽多,只怕也难比拟!
想到这里,唐霜青由不住笑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铁娥去。
草舍内亮着一盏明灯,唐霜青推门而进,只见冷剑铁娥对灯坐着发呆,她见了唐霜青进来,就问:“你上哪里去了?”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到梅岭走了一转,我还听见你吹笛子呢!”
铁娥冷冷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与那个姓柳的,后来谈些什么?”
唐霜青忍着笑,轻叹一声道:“姐姐你可真狠心……”
铁娥细眉一挑,唐霜青忙摆手笑道:“先别生气,我告诉你,那个柳英奇走了!”
铁娥把头转向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他原是应该走的!”
唐霜青徐徐走过来,弯下身子小声道:“姐姐你不难受吗?”
冷剑铁娥面色霍地一变,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霜青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动怒,一时也颇为尴尬,又叹了一声,道:“那柳英奇走时,要我转告你,将来无论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铁娥柳眉一竖,叱道:“不许你再说!”
唐霜青一笑,却仍然接下去道:“他还说,他必学成绝技,要你对他刮目相看……”
才说到此,就见铁娥急叱道:“你……”
猛然一掌向唐霜青身上打来、唐霜青身子向后一闪,笑道:“姐姐你真打呀!”
她格格一笑,又道:“这个人还说,他对你此心不改,永远……”
却见铁娥已闪身来到了她的面前,右手一伸,抓在了她手腕之上,一双剪水瞳子里,射出了凌人的精芒,面色苍白道:“你再说,我可就真对你不客气了……”
唐霜青忽然发现她目光中,滚动着泪光,不由心中一动,吃了一惊,当时收起笑脸道:
“姐姐……对不起,我不说就是!”
铁娥望了她一刻,遂便松了手,显得十分失神地走到窗前,良久,她才叹息了一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许你再提,要是我发现你对别人提起,可怪不得我对你翻脸无情!”
唐霜青不禁也有些生气,道:“不提就不提,也不是我要说,是他请我转告你的!”
铁娥回过身来,苦笑了笑,道:“唐姑娘,我们虽一见如故,但是彼此认识太浅,对于我你更是不了解……”
冷冷一笑,又道:“我铁娥乃是铁铮铮的一个女子,此生此世,不会有任何人能使我动情,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了谁!”
说到此,这位姣姣奇女子,慢慢抽出了背后长剑,在一泓秋水,冷森森的剑光映照下,她继续说下去道:“我的朋友,只有这一口剑,我要用这口剑,除尽了天下的恶人,别的事是不会有兴趣的!”
她声音微微颤抖,剑光映着她的脸,脸生冷辉。她的语气就像寒冰一样,字字如铁,听在人耳中,有如寒天饮冰水,点点凉在心头!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会有如此思想,委实令人震惊!
她忽然觉得,铁娥内心必受过相当的创伤,那看不见的创伤,迫使她仇视人生,可是她却不便去问她!
铁娥缓缓收起了剑,忽然淡笑了笑,露出她那洁白的两排玉齿,谁又会想到,如此美的笑容之下,却是如此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唐霜青对她有极大的迷惑,可是不知如何,反而觉得她更可爱,更可敬,她认为自己能交到如此一个朋友,是很值得快慰的事情!
铁娥似有所感地看着唐霜青,道:“我们眼看就要分别了,这两日我们总算处得还不错!”
唐霜青呆了一下道:“你今后打算到哪里去?能不能告诉我?”
铁娥冷笑道:“谁知道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唐霜青不禁升起了一阵伤感,当下眼圈有些发红地道:“我蒙姐姐救命大恩,却是无以为报……”
才说到此,铁娥摇了摇手道:“不要放在心上,这算不了什么,我只问你,你是去苏州找那郭飞鸿不是?”
唐霜青见她一本正经的问自己,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铁娥笑了笑,道:“很好,愿你幸福!”
自胸前解下了那口短剑,低头看了一会儿,递与唐霜青,又接道:“这口短剑你带在身边,算是我送给你的。”
唐霜青一怔道:“这口剑,不是人家送给你的纪念品吗?”
铁娥强笑了一下道:“不必问什么,就算我转送与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呀!”说罢,又强笑了一下,脸色显得很是苍白。
唐霜青接剑在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但她实在不明白铁娥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是为了送给自己留念?
她轻轻摸着这口剑,道:“我一定好好保存它,借此表示对姐姐你的怀念!”
铁娥冰冷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笑容道:“你原该好好保存它的……”说时,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亮了,我们就此而别吧!”
唐霜青依依不舍说道:“姐姐你这就要走么?”
铁娥一笑道:“不走还等什么……你的伤好了吧?”
唐霜青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铁娥已转入内室,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行李,二人走出屋门,铁娥就用一个大铁锁,把门锁上,说道:“锁不锁都是一样,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谁又会来偷呢?”
唐霜青从屋旁拉过自己的马,道:“我送你一程如何?”
铁娥摇头道:“不用,我还要到后面梅花林去一趟,你先走吧!”
唐霜青低下头,苦笑了笑,道:“也好,我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翻身上马,铁娥在她的马股上拍了一下道:“祝你一路平安!”
唐霜青忍着内心的酸楚,驰马向前,驰出几步,再回身向草舍望时,已失去了铁娥的踪影!
附近的桃花,在晨风里微微颤抖着,唐霜青轻叹了一声,自语道:“真是一个奇女子!”
两日来的邂逅,就像一个梦,又有谁知道,今日一别以后,什么时候再能见到这可爱可敬的人儿并重叙衷情呢?
唐霜青眼角不禁为泪水湿透了,她紧紧握住了那口象征着彼此友情的短剑,其实连这口短剑,也是令她想不通的!
※ ※ ※
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了,春花秋月,雷电风云,大自然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再好玩出来了。
在人们痛惜时光流逝的同时,一些存在的东西却早已经消逝了,不过也有一些既经存在的东西,在逐渐壮大着,就像是一粒幼小的花蕾,在雨水灌溉后,霹雳一声春雷之下,蓦地展开了它美丽的瓣蕊,骄傲地呈现在同类之间!
三年应该不是一个太短的时间,这期间,江湖上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自然,人类生存的定律——弱肉强食,仍然继续着。
那些昔日逞强道霸的江湖老前辈,有的退了、隐了,也有的仍然在苦撑着,他们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剑,不服老、不认命,可是……
可是年头时代都不同了,年轻的一代要抬头,老一辈的除了让位一途,似乎别无良策!
三年来,江湖上出现了几个神奇磊落的少年男女,他们凭着一身杰出超凡的武功绝技,很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些人物之中,最值得一提的,南方有“花旗客”楚氏兄妹,北方有华山四友,这是众所周知的顶尖儿人物,半年前,甫下终南的柳英奇,以掌中一口“蛇形剑”,更为武林中新添了一支生力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那一身杰出的武功,在大江南北,罕有对手,算得上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冷剑铁蛾似乎反倒是消失了,可是说她消失也不尽然,她像是一个飘忽的影子,时出时隐,据说此妹功力较从前更神妙精进了,然而她的心也似乎变得更冷更不通人情了,凡是犯在她手下的人,无论好坏,几无幸免,手段之毒、之狠,江湖上可说无出其右。
以上这些人物,使得整个武林都为之震动了,有了他们这些人,老一辈的怎能不退避三舍!
在这动乱的武林中,习武的人不被卷进去固然不易,所谓“洁身自守”,固守一方,也是不可能的!
深秋八月天,九华山上的枫叶开得一片鲜红,绕过了白云堡,西行三四里山路,就可看见大片的竹子和漫生的枫树林了。
在枫林深处,有一块平坦空旷的地方,占地约有里许方圆,名叫“天台岭”,事实上,来到了这里,已可说是到了九华的巅峰,环顾四周,没有比这地方更高的了。
这里有一幢石屋,石屋四周种满了山菊,在白色的石墙上,满爬了牵牛花,一眼望去,真有说不出幽静,美得是那么地超然出尘!
夕阳西下,半轮红日把附近的云都染红了。
在天台岭云海弥漫的巅峰之上,伫立着一个灰衣少年,只见他来回地推动着一双手掌,眼前的彩云,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向四面散开去。
转瞬之间,大片的云海,在这少年的双手推动下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一轮红日愈发显得耀眼了。
灰衣少年赶散了云层之后,发出了一声朗笑:“师父,快来看,我的两极掌力可是有进步了?”
话声方落,就听得一人呵呵笑道:“岂止是有进步,为师也不过如此!”
一个白衣白帽的老文士,边说边踱了过来,少年一回身,略现惊异道:“你老人家早就在这里了?”
白衣文士慢馒走到了少年身前,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心爱弟子,良久之后,颔首微笑道:
“想不到你进步得如此神速,孩子,学会了这两极掌力之后,为师我可是再也没有功夫传你了!”
说罢,这看来白皙瘦弱的老人,伸出了一只手,在飞鸿肩头上拍了两下道:“孩子,你跟我来!”
读者想必都没有忘记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正是暂时为武林中所遗忘了的铁先生和他的弟子郭飞鸿。
对于一个原本有深厚武功造诣的少年来说,三年的日夜苦练,再加上名师的指点,那种精进的快速程度,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
三年来,在铁先生的精心教导、倾囊相授之下,郭飞鸿几乎可以说是脱了胎换了骨,和来时判若二人,他如今的造诣,即使在铁先生的眼中看来,也是惊人的!
现在,当铁老目睹爱徒在“两极神功”上有了这种惊人的成就之后,他忽然感觉到,郭飞鸿足可以接替自己衣钵而有余了,而自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与这个徒弟的了。
郭飞鸿跟在师父身后,绕过了天台岭,眼前是一块空旷的草地。
在平日,铁老总是在此,把一身惊人绝学,传授给这个门人,这时来到此地,飞鸿不由笑道:“师父,今天你教我什么?是一套新的剑法么?”
铁先生站住脚,回身注目笑道:“飞鸿!你错了,我方才不是已说过了,为师再也没功夫可以教给你了!”
郭飞鸿见师父表情有异,不由吃了一惊,道:“师父,你老……怎么如此说?”
铁先生伸出一只留着晶莹指甲的白手,向草地里指了指道:“看见没有,这里是两口木剑,孩子,这是为师我最后对你的一点希望……”
飞鸿怔了一下道:“师父你……”
铁老嘿嘿一笑道:“不要打岔,我只问你,三年多来,我这么无日无夜,苦心造就你,希望地是什么?”
飞鸿目光中,现出一种坚韧的意志之光,点头道:“师父何必多问,自然是要弟子武功出众,出类拔萃,以继承你老人家……”
话未说完,铁先生发出了一声狂笑道:“傻孩子,果真如此,你两年以前,也早就可以下山了!”
飞鸿剑眉微轩,呆了一呆,道:“那么,师父你又是希望我什么呢?”
铁老轻轻拂了一下他雪白的衣服,瞳子眯成了两道缝,冷笑了一声,道:“孩子,老实对你说吧,今日如果你不能把为师我败在剑下,这三年多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
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了一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悲怆!
他用手指了一下草地里交叠着的一对木剑,道:“来,我们一人一口,施出你一身所学,千万不要存一丝客气,否则……你将可能在为师剑下丧生!”
郭飞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道:“师父……弟子天胆也不敢与师父动手,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言罢,他止不住向着铁先生跪了下来!
铁先生冷峻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叹道:“痴儿,痴儿,你完全不明白为师我的苦心,快起来,我对你说清楚之后,你也就明白了!”伸手把飞鸿拉了起来。
郭飞鸿这时真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垂头道:“三年来弟子虽有些成就,但是全是恩师一手成全,今日要弟子与你老人家动手,怎能是你老人家对手?师父……你不要为难弟子吧!”
铁先生苍白脸颊上,带出了一丝怒容。次然哂道:“有一些成就……你说得多么肤浅!
孩子,你可知道,三年以来,我是怎么造就你的?你所吃的食物,是我踏遍五岳三山所仅能找寻得到的,无不对补气养身有绝大的裨益,你所饮的水,是我自万载寒泉内隔日偷偷打来的,你所睡的‘七星石床’,是我苦口自老友乌石老人处借来的……孩子,你如今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都不是来时所有的了,这些凡人梦想不到的东西,加诸在你一人身上,再加上三年来为师苦心的造就,孩子,你说,如果你不能胜过你老朽的师父,为师我的苦心岂非是白费了?哈!好湖涂的孩子!”
这番话,直把郭飞鸿听了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又扑倒在地,泪流满面道:“弟子该死……弟子百死也不能谢恩师大恩于万一了!”
铁先生把他扶起来,含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我要看的,是你的功夫!”
郭飞鸿噙着满眶热泪,点了点头道:“师父要怎么考我的功夫?”
铁先生含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三年多以来,我只是教你、试你,给你喂招,可是今天却不同了,孩子,这虽是两口木剑,可是在你我手中,无异是两口斩钉截铁的利刃,为师要用其中一口剑,考究你三年所学,你必须要胜过我,知道么?”
郭飞鸿呆立了一会,不敢作声。
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莫非没有一点自信?”
飞鸿又淌下了两行热泪,他体会出师父对自己的深心,当下只好紧紧咬着牙,点了点头道:“弟子遵命就是!”
铁先生喜悦地笑了笑,道:“好,这才是我铁云的好徒弟!”
“铁云!”一一从师三年以来,郭飞鸿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的真实名字,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就势拔起了插在泥地里的一口木剑。
铁先生见飞鸿拔起了木剑,立即含笑道:“你要有自信,使出你所学的一切招式来!”
郭飞鸿为了不使师父失望,当下又毅然点了点头。
铁先生微微把一双袖子卷了起来,并且在他肥大的外衣腰身上,加上了一根丝绦,他一向对敌,哪怕是再强的敌人,也从没有像今天这种情形,郭飞鸿不禁略现紧张。
铁云呵呵一笑道:“孩子,老实说,紧张的是为师我,不该是你……”
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手,自草地里拔出了另一口木剑,平剑胸前,现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然后他那闪烁的一双瞳子,向着悠悠的白云看了一眼,感慨地道:“飞鸿你看看手中的木剑。”
郭飞鸿惊奇地注视了一下手中剑,只见那口木剑,系上好红木削制,看起来和真剑一般无二,心中正不知师父要自己看些什么,铁云已冷冷地道:“我不说,你自是不明白,这两口木剑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六十年前,你师祖与为师我,正是用这两口木剑,在此比斗……”
飞鸿惊异道:“哦……就在这块地方?”
铁云点了点头,追忆着昔年往事,道:“那一次,我还记得,和今日情形一样,你师祖也是不许我失败,结果我没有使他失望!”
言至此,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接下去道:“我们交锋了三十六手,最后你祖师败在了我第三十七手‘分花拂柳’之下,我胜了!”
飞鸿听得诧异不已,在他想象中,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胜过师父的。
铁云先生冷冷地笑了笑,道:“我那一手分花拂柳,也是你师祖所传授给我的,你怎会相信,他老人家竟会输在自己门人手下呢?”
郭飞鸿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云微微一笑,道:“六十年匆匆地过去了,谁又能想到六十年后的今天,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两口木剑,所不同的是我和你。”
郭飞鸿垂首道:“弟子一定也不令你老人家失望!”
铁云道:“希望你不会!”
他这五个字说得很肯定,面上且现出了一些怒容,道:“武功之妙在乎一个巧字,在乎个人的运用,这三年多来,我对你没丝毫保留,甚至把我所知道而没有做到的,也都一并传授给你了,因为有一些功夫,年岁大了是不适宜再练的,可是你却都做到了!”
铁先生紧了一下手中的木剑,目光中含着十分的威严,却又透出无限情感,望着他苦心造就出的这个弟子道:“动手吧,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说罢,白衣微飘,身子已转了半个圈子。
郭飞鸿持剑深深一拜道:“弟子冒犯了!”
话才完,就听铁老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啸,啸声慑人心神,飞鸿心中一慌,师父瘦削的身形,已欺到自己面前!
他忽然心中一动,忆及师父平日的教诲:剑术中的一个上诀“静”字,当时剑竖鼻前,身形纹风不动!
铁先生来势如电,去势如风,一声朗笑道:“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他那瘦削的身子猛地向地面上一倒,掌中木剑直直的向着郭飞鸿面门之上刺到。
这一剑在铁先生手中施展出来,真可说是飘忽快速如电,等到郭飞鸿发现时,剑已迫近他面门前寸许左右!
郭飞鸿这才知道,师父果真是对自己未曾留情。
因为这一手“醉倒夕阳”,乃是师父最厉害的绝招之一,当初师父传授自己时,曾再三告诫不可轻易施展,想不到这时师父竟自施展出来,足见他方才所说的话,是不假的了。
急切之间,已不容许他再多想,当下只见他木剑向下一按,剑柄正正的击在了铁先生来犯的剑身之上,发出了“克”的一声。
铁云木剑向后疾收,可是郭飞鸿也在同时之间,刺出了木剑,空中交锋,又是“克”一声轻震,抱剑定身,师徒二人几乎是同样的式子!
枫树上飘下了几片红叶,二人耸立着的身形,就像是两块屹立的石头,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大家气派!
山风把两个人长大的衣衫揭起来,他们兀自是像苍鹰似的对望着,各人都防备着对方要命的一击!
铁先生一声笑道:“徒儿,我又来了,小心了!”
说罢他身子缓缓地向左面踱出了两步,郭飞鸿挺剑而上,就在这时,铁先生掌中木剑平着向外一吐,不过是三尺的剑身,在这位一代奇人怪老的一吐之下,看起来却有如一根丈八蛇矛。
剑锋一吐,直点飞鸿右肋,郭飞鸿叱一声“好!”
左手剑诀向外一领,中指微曲,弹起来,又正正地点在铁先生木剑剑身之上。
铁老神色一变道:“好!”
就见他旋身如电,垂摆的衣襟翻起来,有如是拍岸的浪花,等到他收足定身,却又是静如山岳。
他转变得这么快,看起来仍然是险到了家,郭飞鸿从左面探出的剑锋,紧紧擦着他的眉毛划了过去,尖锐的剑上风力,使得他眉目深深的皱了一下!
这一霎时,铁云当真是又惊又喜,他感觉到三年多来,自己心力没有白费,可是却也激起了他内心的一点豪气,他就这么败在郭飞鸿手中,是不会甘心的!
郭飞鸿剑势走空,身形侧转,可是在他转身归位的同时,木剑又顺势使了另外一手厉害的绝招!
只见他右手一挑,左膝猛地向前一跪,那口木剑就像一支织布的梭子似地投了出去。
铁先生挺身进剑,只听“铮”的一声,两口木剑的剑尖,顿如吸铁石一般的对在了一起。
两口剑的剑身在一阵战抖之后,俱都像弓似地弯了起来,两条人影,也就在这时,像怒鹰似地分了开来,各自落身在五尺以外!
铁先生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徒弟,你当真胜过为师了!”
说着,掌中木剑缓缓向前探出,郭飞鸿睹状不由心中一凛,他知道,师父此刻是要测验自己的内功了,当下举起了手中剑,定身凝神,把内力一丝丝贯于剑锋,慢慢地,两口剑在空中交接了。
师徒二人的身子在一阵剧烈摇动之后,却又像是两尊石像似的,纹风不动。
时间由两口木剑的剑锋下慢慢溜走,两个人,不!两具木像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夕阳下山,接着玉兔东升。
九华山巅为月光所偏爱,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天台岭上伫立的两个人,仍然是一动也不动,两口木剑交叠在空中,就像被金汁铜液铸在了一块似的!
枫树上以下的红叶,散落得二人满头满身都是。
可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有余暇和余力去摸一下……
他二人的身躯,在经过如此长时间的静止之后,突然间,又开始微微摇动了。
铁先生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倾,郭飞鸿双膝打战!
蓦地,一只山鼠,由枫树上掠下来。
二人口中“哦”一声,双双跌倒在地,可是两口交叠在空中的剑,却仍空悬未下良久,良久,才双双坠落了下来!
郭飞鸿由地上翻身坐起来,用手摸了摸身上,猛的吃了一惊,原来他全身衣服,就好像被雨水浸淋过一样的湿透。
可是,他记得方才并没有下过雨呀,再仔细的看了看,才恍然大悟,敢情是自己汗水浸湿的!
他惊讶的望向师父,却见铁老蹲在地上,频频喘息着,不由失声道:“师父你……”
铁先生抬头呵呵笑道:“不要紧!”
随即奋身而起,振臂狂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得四谷轰轰作响,红叶粉坠,这位海内狂老接着一敛笑声道:“痛快!痛快!这是我平生最痛快的一次比斗,你……”
他伸出手指着郭飞鸿,欣悦的道:“飞鸿,你如今是为师最大劲敌……好孩子,可真难为你了!”
紧紧地握住了飞鸿一只手,摇了一下,接着:“来!我们来看一看谁胜谁负!”
说着,目光投向地面看了一眼,突然面色微微一变,抬头注视着郭飞鸿,道:“不用看了,孩子,你胜了!”
说到此,止不住又大声狂笑道:“好徒弟,你果真不负师父我这一番深心!”
身子微微一斜,靠在一株枫树的树干上,谁能体会得到,他这一刹那的欣悦与悲怆?这是多么矛盾的情感!
郭飞鸿用力抱住师父,热泪盈眶道:“师父,你不要赞扬我……我们同时倒下,怎说是弟子胜了?”
铁先生苦笑了一下,道:“你还没有发现?”
飞鸿拉过师父的手,在身上摸索着道:“师父你摸一摸我的衣裳,全部为汗水浸透了……我输了。”
铁先生抽回了手,冷笑道:“为师教给你的‘锁汗泌精’之法,莫非忘了?”
飞鸿呆了一呆道:“哦!我忘……忘了施展……师父,我是输了!”
铁先生惨然笑道:“你用不着来安慰我,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徒弟,我铁云此生足慰矣!来,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赢了!”
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方才二人所立足的青石崖面道:“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郭飞鸿将信又疑的向地面上望了一眼,只见二人方才所立的地方,各现出一双足迹印子,他试着用手摸了摸,心中这才明白!
原来二人虽是都有一双足印,可是深浅却大大的不同,郭飞鸿的一双足印,深不过有二指上下,而铁先生的一双,竟然在三指以上。
足迹的深浅,显示了二人内功中最难的“提御”功夫之强弱,铁先生在这方面,竟输了一筹!
郭飞鸿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功力,居然胜过了师父,这一霎那间,他内心并不高兴,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歉疚与伤心,止不住垂下了头。
铁先生哈哈一笑道:“你不要为师父难受,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的愿望总算是达到了!”
郭飞鸿含泪道:“师父对我如此大恩,要弟子今生如何报答?”
铁云面色一沉道:“不要再说这些,我们回屋里去,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罢转身,绕过一道岗峦,直向那幢耸立的石屋行去,郭飞鸿意识到师父定有不寻常的话要交代自己,心情一时显得很是沉重。
进了屋子,铁先生点亮了壁间的松子油灯,室内立时现出了光亮。他转身向着郭飞鸿道:“你坐下!”
郭飞鸿依言落坐,却发现石桌上置有一付革囊,不由诧异的道:“师父你要出门么?”
铁先生摇头一笑道:“不是我,是你,你的东西我已为你整理好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一时呆呆地望着铁云,现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铁云长叹了一声道:“我已为你耽误了太长的时间,有很多事情,都必须去办一办,因此,你也该下山去了!”
说到这里,站起来走了一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再说,你现在正是有为之年,长处山野,究非久计,你也该到江湖上去闯一闯,作些事情才是正理!”
郭飞鸿含愧道:“师父说得极是!”
铁先生点了点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送你。
说着走入书斋,须臾出来,他手中已多了一口尺半长短,配有银色链子的精巧短剑。
这口剑正是昔日他随身不离的东西,整个剑身剑把,全闪耀着一片银光。
他抱剑微微一笑道:“这口剑追随为师几十年,不知饮过多少恶人的血,是我一件最心爱的兵刃,剑名‘聚云’,是一口罕世的宝物,你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郭飞鸿双手接过来,恭答一声:“是!”
铁云忽然眸子里,现出一些伤感之色,叹了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关照你!”
飞鸿把那口“聚云”剑系好,闻言又恭谨答道:“师父有话请吩咐!”
铁云苦笑了笑,道:“我说出来,你不许推辞,你能答应我么?”
飞鸿落泪道:“弟子蒙恩师这多年苦心教诲,才有今日成就,恩深如海,正愁难报,你老人家只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弟子万死不辞!”
铁云呵呵一笑道:“你言重了。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放心地说了!”
旋即一笑,接道:“我把女儿铁娥交给你了,这个意思你明白么?”
郭飞鸿吃了一惊,讷讷道:“师父你……”
铁先生目射精光道:“你答应我娶她为妻!”
飞鸿面色大红,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这……我……”
铁云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愿意?”
飞鸿忙摇头道:“不……不是!”
铁云道:“好!这就够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飞鸿垂首道:“弟子蒙恩师造就,师妹又才貌无双,怎有不愿之理?只是师妹女中翅楚,对弟子未必中意,到那时,只怕你老人家一番好意反倒……”
铁先生断然道:“你不必再多说了,总之,我把她交给你了!”
接着,他叹了一声,道:“她恨我,因为我对她母女不好……她恨天下的男人,不过,也许你是例外。去吧,我已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郭飞鸿伏地叩头,忍不住热泪满面道:“师父,我们就此分别了?”
铁云慨然道,“你去后,二三日之内我也将远行云贵,以后是哪里碰见哪里再说了!”
说罢又指了一下桌上的行囊,就推门走了出去。
郭飞鸿知道师父一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他那深埋在内心的热情,很不容易被人体会,眼前情形,分明他是不愿因离别伤情,是以事先回避了!
飞鸿想到师父三年来对自己的好处,一时哪里忍得住!
当时他推门而出,唤道:“师父……”
铁先生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郭飞鸿伫立在门口,只觉得阵阵鼻酸……
可是,当他想到了师父平日的教诲,要自己做一个坚强的人,他那潸然欲出的眼泪,总算强忍住没有淌下来……
朔风怒吼,大地一片苍然!
※ ※ ※
日落时分,在通往“风阳府”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了一匹红鬃赤兔马,马行如风,再加上马颈上二十四个铜铃发出来的声音,真够引人侧目的了。
马上是一个魁梧的英俊少年,一身雪白的长衣,外罩一件暗红色的箭袖马褂,愈发显得英姿飒爽。人是英雄马如龙!
这少年看来二十五六的年岁,眉目之间,一派英武,那晨星似的一双眸子,开合间神光四射,在初冬扑面的寒风里,丝毫不显得畏缩,他如此纵马来临,就像一个八面威风的大将军。头上一顶特制的风帽,像莲叶似地翻卷着,两条紫色的风翎,飘向颈后,如此英俊的小伙子,凤阳府真是多年没有看见过了。
赤兔马岔过了驿道,来到了凤阳城的大街,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经过长途疾驰,来到了这里,人马都有些倦了。
那匹红毛大马,人立双蹄,发出唏吁吁一声长嘶,马上少年单手一按马颈,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身而下,右手一带叩环,那匹马顿时就老实了。
少年微一偏身,前方正有一家讲究的饭馆“一品楼”,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水红色的酒旗,在朔风里摇摆着,阵阵酒香,令人垂涎欲滴!
少年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饥肠辘辘,当下便带马走过去,却见门前已拴着五六匹牲口,来往食客不断,足见这“一品楼”生意相当不错。
少年系好了马,步上台阶,店伙计把他让进了大厅,大厅里乱烘烘吵成一团,呼六喝七好不热闹。
伙计笑道:“大爷就一个人么?请找个座吧?”
少年剑眉微皱道:“楼下太乱了,我上楼去!”
说罢大步向梯口行去,这伙计怔了一下,赶上一步,赔笑道:“大爷,你还是坐楼下吧,上面已有客人了!”
少年并不理睬,一直登上楼来,却见整个楼厅中,只有稀稀落落两三桌客人,较诸楼下清静多了。
在北面,靠窗处有一个雅座,他就径自过去坐下,这时那个伙计,匆匆由楼下赶上来,不安地道:“大爷,你老还是下去坐吧!”
长身少年不由双眉一挑道:“怎么,楼上不做生意么?”
伙计连连赔笑打躬,一面用手悄悄向厅中心指了一下,小声道:“楚相公在此宴客,有要事商量。大爷,你还是楼下去吧!”
少年不由顺其指处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少年,正自举杯邀客,苦笑频频,那副样子就像是在饮丧酒一般!
伙计打躬道:“楚相公在这地方有小孟尝之称,大爷你难道不知道?你老是外乡来的吧?”
少年闻言冷冷一笑,道:“我是来吃饭的,自己掏钱,你对我说这些作什么?”
伙汁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忽见邻座那紫衣相公笑道:“堂馆不必相强,难道人家连选座的自由也没有吗?不要噜嗦,取上好酒食待客,一切都记在我账上!”
那伙计忙打躬笑道:“是!是!小的是因为相公在楼上商量要事,敝店东关照楼上要保持安静,所以才……”
紫衣相公剑眉一扬,哈哈笑道:“贵店掌柜的真是太抬爱了!如此,我楚秋阳岂不成了本地恶霸了吗?哪还配称得上‘小孟尝’三字,你不必多说,休要欺侮人家外乡客,快快把上好酒菜送上来。去!”
伙计连声应着:“是!是!”疾速转身下楼而去,楚秋阳起身离座,来到了少年面前,微笑抱拳道:“仁兄不要见怪,实在是这位堂倌太不会作人了。仁兄贵姓大名?是外乡来的吗?”
长身少年见这位有“小孟尝”之称的楚秋阳,生得身高六尺四五,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孔,浓眉俊眼,鼻正口方,二十七八的年岁,斯文中带有几分英雄气概,不失为一个爽朗的汉子,只是自己无心与生人搭讪,当下只含笑点点头道:“在下姓郭名飞鸿,是外乡来的。”
楚秋阳含笑道:“失敬,失敬,郭兄甫临敝处,想不到竟遇此不快之事,这一席酒饭,就算小弟请客,借此向郭兄赔罪,改日再邀仁兄到寒舍一饮,以尽地主之谊。郭兄在凤阳还有几天逗留?”
郭飞鸿欠身道:“不敢当,在下如不走,日内当登门造访,楚兄请回吧!”
楚秋阳一双眸子,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遂笑道:“楚某生平唯有一好,结交朋友,郭兄,你一定要来!”
说罢转身回座,他的坐处,距离飞鸿并不很远,落座后,飞鸿似发现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沉郁神色,心中大是奇怪,不由暗暗留起心来。
他暗中打量之下,发现楚秋阳那一席上,总共是五个人,其中要算那楚秋阳年岁最轻,他们似乎正在为一件事情发愁,一杯杯烈酒下肚,不时发出吁叹之声。
突然,楚秒阳对面一个四旬左右的黄衣汉子,叹了一声道:“秋阳,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谈道义?兄弟……太晚了?”
楚秋阳虎目圆睁,道:“这么说,该如何才好呢?”
黄衣汉子沉思了一下道:“这样吧!愚兄在考城有一片庄舍,你兄妹还是先到那里避一避,等到此事风头过后,再回来不迟,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楚秋阳一声朗笑道:“思昭,你我相处多年,你理当了解我的为人,我楚秋阳生平行事从不离开道义二字,头可断,志不可屈,要叫我躲躲藏藏,哼,办不到!”
黄衣汉子又叹了一声道:“兄弟呀!你也不想想值不值得?”
他身边另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也皱眉道:“秋阳,思昭兄说得不错,河间二虎在你兄妹手下吃了如此大亏,身系牢狱,如今他二人尊长来到,自是恨你兄妹入骨,见了面只怕……”
楚秋阳低声冷笑道:“他们门人不知检束,身系牢狱乃是自找,他们有何面目来找我麻烦?”
黄衣汉子哼了一声道:“兄弟,要是一般鸡毛蒜皮的小江湖人物,凭老弟你一抖手,也就能料理了,根本不必发愁,可是你知道,这回来的主儿,乃是名震湘鄂极厉害的人物,手底下是真有功夫,他们党羽众多,委实难缠,我不是说你兄妹怕了他们,而是……唉!何苦呢?”
楚秋阳频频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两个人的厉害,可是我兄妹如果退缩,只怕往日所争得的一点声名,势将付诸流水!”
黄衣汉子叹道:“这算什么,君子不吃眼前亏,兄弟你也真是……”
话未说完,楚秋阳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早已想过了,我宁愿在他夫妻刀下送命,也不愿落个怕死偷生的名声!”
接着,举起酒杯道:“今日一聚,也许就从此永别了,果真如此,这地方上的道义安宁,还请四位共同维护,这是我最后一点希望,请同饮此杯!”
说罢,仰头咕噜一声,喝尽了杯中酒,在座四人相顾失色,同时举杯饮下,那胖汉子忽地一拍桌子道:“我们五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秋阳你不必气馁,我们接着他们的就是了!”
余人亦皆同声附和,倒也豪气感人!
郭飞鸿冷眼旁观,已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慢慢低头吃着,不发一语,心中却不禁对这楚秋阳为人十分钦佩。
由各人语气中,他听出这楚秋阳是兄妹二人,这令他忽然想到了时下极负盛名的“楚氏兄妹”。
久闻花旗客楚氏兄妹,乃是南方新近成名的少年侠士,兄妹二人各有一身很好的武功,行侠仗义,颇为武林称道,莫非就是他兄妹二人不成?
郭飞鸿脑中如此想着,遂就打定主意,要把此一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自楼下疾步上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惊慌地走到楚秋阳面前道:“相公,小姐要我告诉你老,时候到了,该动身了!”
楚秋阳点头道:“好,我马上就来!”
言方毕,就见梯口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衣女子,这姑娘生就一张鸭蛋脸,两弯蛾眉之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头青丝,用一条绿色丝巾系着。
她身材很高,细腰丰臀,真是南国女儿群中,难觅的美人胚子。
想是方由外面进来,脸蛋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在细白的肤色映衬下,像似能挤得出水来一般的嫩,可是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里,泛出的奇光,却令人不敢逼视,如果你当她是一个纤柔的女儿家,可就错了!
姑娘右手拿着一条细长的太湖竹小马鞭,左手提着用水绿绸子包裹着的一口长剑,面上神色,似乎微微带着几分焦急!
她匆匆来到桌前,对楚秋阳皱眉道:“哥哥,你可真闲情不浅,我们该走了呀!”
说罢。那双剪水的瞳子,向着在座四人一扫,沉脸道:“四位大哥,今日之事,纯粹是我兄妹自己私事,尚请四位作壁上观,千万不要插手,否则可别怪小妹我翻脸无情!”
四人顿时一怔,姑娘冷笑了一声,细眉微挑又道:“怎么,四位大哥不答应么?”
黄衣汉子苦笑抱拳道:“我们遵命就是。只是妹子,这事犯得着么?”
楚姑娘微哂道:“怎么犯不着?我们兄妹能够惊动了名震三湘的绿林总瓢把子,这个脸面还不够瞧的么?”